也许这个知识在如今在世人眼中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但在上古时期,人们却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过喋喋不休的争论——既天下生灵是否具有灵魂?
好人死后上天堂,坏人死后下地狱——这是日神教和月神教两大世界性宗教能约束凡人的根本前提。如果不存在死后的世界,那么这两大教会也就没有了立锥之地。
在那个年代,无神论在凡人中还有着十分广泛的影响力。他们认为所谓的灵魂、天堂、地狱都是宗教用于蛊惑人心,攫取权利的工具——尤其体现在:神圣日轮通过兜售教皇币所获得的财富就足以维持她庞大的军费开支。
那时候的无神论者倡导人们不要去信仰宗教,要注重现世生活、抛弃法律的束缚,去追求与生俱来的本性和欲望。
这种观念有着十分广泛的认同度,直到第一例,也是最后一例死灵法术的出现。
天才魔法大师维克托·弗兰肯斯坦通过五个世纪的努力,用一具新的肉身成功复活了他早已腐烂的女儿。虽然女儿归来后有幽闭恐惧、精神崩溃、视力减退、胡言乱语、呼吸困难、人格分裂、脾气暴躁、不孕不育、性冷淡、惧光、惧暗、失禁、脱发、失去信仰等问题,简直换了个人,几乎无法和她正常交流,但确实留存着生前的记忆,确实是维克托的女儿。
死灵法术的成功证实了灵魂的存在,无神论者的声音也大幅减退。可惜的是,在维克托法术成功后不久就销毁了他全部的实验笔记,停止了死灵法术的研究,把法术的秘密带进了棺材里。
人们猜测,维克托此举的原因是他复活女儿后,被日神教会和月神教会共同约谈,约谈的结果让他作出了这般决定。只是所有参与约谈的人都拒绝透露其内容,外人对此众说纷纭,但并没有得到一致的结论。
有不少魔法师、女术士试图复制维克托大师的奇迹,但至今无一人成功,大量的失败甚至导致秘纹学院都不愿资助任何有关方面的研究。可以说,死而复生在目前已知的世界中,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来自秘纹学院神学院副院长 阿莱丽丝·布鲁门 在伦理课上的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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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砂糖般地从天空飘落,轻轻落在尸川骸的鼻尖,这让她不禁打了个喷嚏。她知道海洛伊不怕冷,但还是在免不了悄悄地担心起海洛伊的身体状况。
海洛伊并不知道尸川骸对自己的关心,她的目光被精灵的外表所吸引。
她从精灵身上看到了某种……令她熟悉又心动的感觉。精灵笔直地垂落到腰间的银发、说话时柔和但坚定的神情,白玉雕刻般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眸,都在撩拨着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她在精灵身上看到了那梦中女人的影子,但也有许多的不同之处——比如,梦中人是黑发,没有精灵的尖耳朵,五官也有许多细微的不同。仔细看来,确实不是一个人。
但海洛伊还是静静地观察着精灵,看得有些出了神。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精灵。似乎非常遥远,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精灵并没有察觉到少女对自己的关注,实际上,她的心思全在尸川骸——她曾经的女儿身上。
诺维克通往北方的商道极尽宽阔,前路遥远地看不到尽头。若有人独自上路,在风雪飘摇中难免会有人生惆怅之感,商道本身也就成了不少艺术家的灵感来源。道路两侧是厚厚堆积起来的皑皑白雪,但商道上少有积雪,不知是因为常有车队往来,还是商道在施工时暗藏了什么魔法玄机。
三人原本行走在漫长的商道上,尸川骸和这位总以她母亲自居的精灵不知怎的产生了些许冲突,海洛伊被夹在了两人中间。
“等等,华洛,你不能这样。”
精灵向尸川骸讲述了自己的过去——她的家园在战争中被毁灭,她带着王国的老百姓在野蛮人的军队中杀出重围逃出生天,却被姐姐陷害,最终王权被撺掇,她必须夺回王位。
只是,她隐去了自己死过一次的那部分事实,而是转换成了身受重伤、不省人事。
海洛伊和尸川骸安静地将故事听到了最后。尸川骸有些不耐烦,虽然精灵的讲述细节充分、情节生动,但尸川全程都皱着眉头,紧紧抿着嘴唇。
这精灵是个吟游诗人,凭她的才能,就是想让人以为她是神圣日轮的教皇陛下,她也一样能在一番栩栩如生的花言巧语后弄得顺理成章令人信服——尸川心想。
“是华伦娜。”精灵郑重的说,“如果你不愿意叫我华伦娜,也可以叫我妈妈。”
“听着,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不着,华伦娜——而且这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一声不吭的消失,然后又突然出现,称自己是精灵王国的正统继承人,好像这样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而不受谴责。”
“我并不是随心所欲,尸川,那天事出紧急,我必须尽快离开。而且,我对你们保密也是为了你们好……”
“为了我们好?!”
尸川骸一下子拉高了声音。
“华伦娜,你听好——我母亲好心好意收留你照顾你,我和她都把你当成家人,曾经我也叫过你一声妈。你呢?有真诚地对待过我们吗?一提到过去你就遮遮掩掩,你以为我和母亲看不出来?只是我们不计较,把这种不舒服藏在心里。然后你就一声不吭地消失,母亲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发了疯一般在诺维克四处打听你的消息,所以才被启示录钻了空子抓到。我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倒是逍遥自在,从吟游诗人摇身一变当上了精灵女王。”
“我本来就是!”精灵有些生气,但并不是因为尸川骸质疑她精灵女王的身份,而是因为尸川骸把尸川戮搬出来攻击她。
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尸川戮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更不知道我这几年对尸川戮有多少思念和愧疚!我每晚一闭上眼就是尸川戮和你,巴不得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回你俩身边,回到与你们共度的那几年!那是我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华伦娜感到自己脸上热热的,身体随情绪一同颤抖。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通过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我一直想回报尸川戮的恩情,但不方便……我的敌人很多。在得知尸川戮的遭遇后我也很痛苦。”
尸川骸和华伦娜都没发现,当她们反复提及尸川戮的时候,海洛伊的表情有些异样。
“我不在乎你是谁,我也不在乎你的感受。”尸川轻轻地哼了一声,满脸不屑,“谁知道你的说辞有多少是真的呢?毕竟你能骗我们十几年,就能骗更久——对吧?大诗人华洛·寻。”
“我觉得她不像在说假话,尸川姐。”海洛伊拉了拉尸川骸的衣角,轻轻的说,“华伦娜小姐看上去……很愧疚。”
“别被她骗了,海洛伊。吟游诗人最擅长操控别人的情感。”
“女儿,我……”
“别叫我女儿。”
我爱叫你女儿就叫你女儿,你管不着——而且这一点很重要!
华伦娜在心中怒吼,但并没有将愤怒表露出来。她脑海中一团乱麻,气得想翻白眼,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她突然怀念起尸川骸小的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既听话又文静,在自己的培养下犹如一个真正出生于精灵贵族家庭的少女,落落大方、温和礼貌,可才十几年就堕落成这样……难道是人类特有的叛逆期?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良久,精灵认输般地叹了口气:“尸川骸,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我为我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对不起。”
精灵突如其来的道歉有些出乎意料,反而让尸川骸不知所措起来。毕竟一味谴责这个精灵除了能宣泄情绪外一无用处,在对方的道歉后还咬着不放更显得有些蛮不讲理。
她觉得自己胸中的气氛突然一下子无处安放,摸了摸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子,尴尬中略带着逞强地说:“你从百忙中千里迢迢跑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说一句道歉吧?说吧,有什么事?”
两人的争吵以尸川骸微不足一提的胜利结束。
海洛伊只是静静地看着,若有所思——她越发觉得精灵的身上有某种久违的气息在吸引着她,就像海洋里的水在吸引着搁浅的鱼。她甚至打开了心眼,看到了精灵的身上有某种奇妙的东西……那并不是魔法之风,似乎是某种深埋在她记忆深处的熟悉的力量。
只是她无论如何绞尽脑汁都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三人再一次踏上漫漫的旅途。
“尸川骸、海洛伊,你们现在很危险,听池寒松说你们被启示录盯上了。”
尸川骸把目光放在雪地上,脑海中回放着池寒松的尸体,沉默着点了点头。
“尸川,你现在急需帮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这并非喜不喜欢的问题。”精灵轻轻挽起了尸川骸的手,仿佛看到了自己像十几年前,作为尸川骸的“母亲”,悉心教尸川宫廷礼仪的样子,“你瞧,你的母亲……尸川戮在二十年前救过我一命。我欠她一次。所以现在,尸川,我是来偿还债务的——我可以保护你,就像当年你母亲保护我那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华伦娜,但你并不亏欠我什么。对你有恩的是我母亲,不是我。你欠她一个交代,而你永远也不可能还清了。”尸川骸挣脱了华伦娜拉着她的手,“我讨厌你,还有你们精灵与生俱来的那副自命不凡的架势。但你照顾过我,教育过我也是事实,所以……”
尸川骸停顿了一下。
“华伦娜,我们应该互帮互助,这样才不会各自亏欠对方。你不妨谈谈,这么些年来,你都在忙些什么?”
“我必须夺回我的王位——精灵王国需要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个充满野心,满肚子祸水的冒牌货。”华伦娜把自己的目光顺着脚下延伸的道路投射到远方,“我一直在设法援助那些被月羽抛弃在南方的贵族……但情况并不理想。有人在从中阻挠——大部分贵族刚联络上就死了。此外,每天至少有一百个赏金猎人在打探我的行踪。”
“谁在阻挠?”
“启示录——他们显然和月羽联手了,只是我还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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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诺维克北方的商道走十公里会遇到一个歧路,朽烂的木制路牌嵌着生锈的钉子、落满了积雪,看上去摇摇欲坠。路牌分别指向西面和北面,上面的字早已灭失了不知几千百年。
若一路向北,骑马走两个月左右,在穿过一两个领土狭小的王国或公国后最终会抵达商道的终点:木槌镇——一个坐落在某个不起眼的人类小国边境的小镇,因为临近魔法之森而闻名。若是向西,不到十天就能抵达埃辛尼亚的北方军镇。
几辆宽大的马车停在岔路口,车上蒙着厚厚的油布,好些个身穿斗篷的人守卫在马车旁。他们约莫二三十人,皆戴着深深的兜帽隐藏起面容,让人觉得形迹可疑。这些神秘人看起来高高瘦瘦,背着细枪或弓箭。若有人从这车队旁经过,多半会以为他们是商道上随处可见的商队和佣兵团体。
埃森·佐伊站在队伍的前列,他轻轻拍掉了帽子上的雪片,飘逸的长发和细腻的皮肤都隐藏在兜帽之下,一双墨绿色的碧眼忧心忡忡地望着道路的彼端。
缥缈的风雪中冒出了三个黑影:华伦娜步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个他不认识的人类女性。
佐伊心想:那多半是尸川骸和海洛伊了。
他带领队伍上前迎接,为了掩饰女王的身份他没有行礼,只是走到华伦娜身边,搀扶起她的手臂,低声询问:“陛下,您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我没能解决掉启示录的人,他们已经知道我出现在埃辛尼亚了。”华伦娜说,“我们必须立刻动身北上。”
“陛下,恕卑职直言,以后这样冒险的行动务必不要再孤身前往。”
“这样太危险了,暴露的人越多反而对我们的计划不利,但我会考虑的。”她拉起尸川骸的手,“尸川,随我上车。还有海洛伊,冷落了你这么久我很抱歉。现在我们必须慎重讨论未来的事——包括你在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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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川骸坐在海洛伊身边,她将手肘撑在窗框上,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额上的伤疤。华伦娜把炽热的视线放在尸川骸身上,令后者有些不自在。
“尸川骸,我的事业很危险,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精灵缓缓开口,“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过上和平的生活。”
“我不想欠你人情,华伦娜。”尸川眺望着窗外慢慢掠过的雪景,“以前,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对我的教育,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很难过。但现在你还活着……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还活着——这不公平。你一声不吭的离开,抛弃了我,也抛弃了我母亲。她为了打探你的消息而死,可你却至始至终都置身事外……明明很不公平,我却又为你感到高兴。
尸川骸艰难地把话语咽了下去,目光有些闪烁:“既然启示录是你敌人的朋友,那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不想要什么安稳的生活,我只想要复仇。只要能复仇,我很乐意在你夺回王位的路上帮你一把。”
“嗯,我明白了。”华伦娜叹了口气。
“说说你的计划吧,比如……我们这是要去哪?”
“魔法之森。我们先沿着商道去木槌镇,再进入魔法之森。”精灵将目光转向海洛伊,“计划不用着急,我现在更关心海洛伊小姐。海洛伊小姐,你又怎么办呢?你从始至终都是个迷——你的过去,你的家人、背景……我们对你一无所知。坦白说,我很乐意冒险接纳你,毕竟你是尸川骸的朋友,只是我的部下们就不一定了。”
“她和我们的事无关,别把她牵扯进来。”尸川骸有些着急,“海洛伊,我们有过约定,记得吗?我们的协议早就已经结束了,你不需要再为了我以身犯险。”
“不,我加入。”海洛伊摇了摇头,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她即将踏上的不是一条牵扯着阴谋和刀剑的道路,而是在决定晚上是吃面条还是吃面包,“我加入。”
“海洛伊,这是我和华伦娜的事,与你无关。”
“我加入。”
“为什么?”
“我不知道……”海洛伊凝视着华伦娜,她知道华伦娜也在看着自己,但目光仍坚定不移。
“我不知道,因为精灵还没有告诉我,她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