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正坐在营地正中央大营旁边的马棚内侧的一个小隔间里。
为了防止命中注定的死亡过早到来,我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圣女的馈赠来的如此之快。
胜利,可以说是我军旅生涯中的必须之事,而这一次,我却失败了。
我的惯性思维差点把我害死,我之前安排做的所有事情差点因此而彻底付诸东流。
我一向笃信,胜利是靠计算得来的。我的军事生涯也从来不过是把合适数量的士兵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就这样被吹捧为优秀的将军;而我所亲自出现在战局的终末,一个是为了给剩余的敌人以虚假的希望:杀死我就能得到胜利,可是全身披挂的由圣女大人所亲手打造的圣铠蒂瑟姆和鞍前马后伴随的从小到大由我一手练出的家族骑士完全可以帮我抵抗所有的反击;另一个则是为了确认敌军的数量,以此来判定我的计算是否出错。
可是这次错了。
我得到的数据,是大概一千二百人,这也就是我在杀戮完莉莉娅的第一批士兵后放宽警戒、准备去战场上面见她的失败的原因。
结果却是我的失败——虽然是教会的胜利、是蔷薇骑士团的胜利,但不是我个人的胜利。
我转过头去,看着坐在椅子上,双手被五条麻绳反绑在马棚柱子上的莉莉娅公主。她原本试图咬舌自尽,却被绳子绑住嘴巴;原本试图用头发里暗藏的刀片割开手腕上的绳子或者手腕本身,然后被身旁站立的我领地直属的女骑士阻止;原本试图挣脱没有被绑缚的双腿,然后立刻被我用随手抄来的木棒打中关节。
反抗的精神我极端赞同,战场上本就存在着无数反败为胜的机会,就算是只剩下一百个士兵也不能随便放弃抵抗——但如果已经确定无疑地确认了败北的事实,那么就该放下身为武人的矜持,而成为普通的人了。
“所以,你的计划是成功的。”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一杯水递给已经不再说话的莉莉娅。她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走到她的面前也换不回她抬起头的任何动作。
旁边两名女骑士紧张的看着,有一个人已经把手放到了腰间的佩剑上。
我侧耳能听见蔷薇骑士团的骑士们的祷告和欢闹。在战争的间隙中能够将自己的情绪随时调节的高涨,而在战争的过程中能够无声冷酷地享受和杀戮,她们果然从某种角度上是圣女意志的化身,远强于这两个连情绪都无法控制的普通贵族骑士。
我不耐烦地朝她们两个挥挥手:“这里没有你们的事,给我离开。直到我发令为止不要进来。”她们两个有些不甘心,但又限于身份地位无法表露于颜面之上,只好悻悻退出。
我早就没有那个需求了,还想着靠这种手段来为家族赐福,一点意思没有。
我用手拿着杯子,她的头部微微下移,嘴唇碰到了水杯的边缘。
她开始喝水了,大概啜饮了杯中水的三分之一,然后全部喷到了我的脸上。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干净自己被喷的颜面,然后一巴掌甩在她的右脸。
她笑了,那种笑声我以前曾经多次听过——我十四岁时,在领地杀死的为了改革收税方式、摆脱土地兼并而和我争夺继承权的异母弟的笑声;我二十一岁时,在山岭上杀死的掩护部队撤退而带领不到十人冲锋的蛮人首领的笑声;我三十三岁时,在刑场上亲手杀死的痴呆愚妄却一针见血的异端教皇的笑声;我五十岁时,在城堡里杀死的为挽救未婚妻生命而密谋叛乱的大儿子的笑声。
和他们相比,或许我在物质上成功了,但我知道,我的成功在于我永远站在对的一边、强的一边、现实的一边,而怀有梦想且愿意为之付出财富、荣誉乃至生命的他们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才是精神上真正的更优秀者。
我痛切的感到:我已经老了,老的不像话,老的简直连自己的梦想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为了所谓的‘和平’而放弃自己的理想,成为教会的爪牙在各地奔走,几十年的奋斗站立在尸山血海上,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然后,很快,我也将会死去。尽管我早已安排好了后事,无论是家族的继任者还是教会暗面的领袖都准备好了,但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停止对我死后的世界的担心。真希望这份担心是多余的。
“我活够了,”我把目光转向莉莉娅,“很快我可能就会死,或者失踪在其他人的视野里,但我必须先把你处理掉。”
噗。她一口痰吐在我脸上。
“师傅,或者更贴切一点——老东西,”她一边发出嘶哑的笑声,一边用仿佛从地狱里走回来的声音向我诅咒,“你除了名利,除了维护这座修修补补上千年的破房子,还会做什么呢?我和你一起战斗了好几年,然后你轻而易举地抛弃我,就像是抛弃一个早就玩腻的破娃娃一样。你的心应该早就腐烂了吧?估计身为内殿骑士的第十位、教会总管之后,早就被压力压得什么都不剩了吧?老东西,年高须告老,名遂合退身,如若不是则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这你也能预见吧?不如早点急救勇退,得保功名,然后默默隐去,在历史上也能流传百年,何必被教廷当鹰犬使唤,最终又被暗中抹去呢?”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了。”我从四周找了把椅子,朝向仍在大放厥词的莉莉娅,然后面对面坐了下来,“我想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相信神吗?”
“当然不信,人的双手生来就是为了自己创造世界,而不是依靠无可捉摸的命运和阴晴不定的神明。所谓的勇者和圣女,也不过是统一世界的普通人,传说不过是过度夸张的历史。他们肯定是伟大的军事统帅,但绝不可能是超自然力量的代言人,即使强如他们也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那么神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那么,”我有点惋惜,“你的头颅我很快就会收下了。”
她咬着牙,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不!”另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原先空无一物的墙角处传出。
那是一个无比熟悉却无比陌生的声音,我近期才刚刚听到过的,纯净无暇的女声。
她的年龄感觉与莉莉娅相仿,都是十几岁的年轻少女,除此之外——她美的不似凡间之物,美得令人害怕。高大的身体有些半跪着,背上的四枚翼则完全收缩成为了披风的形状。她的笑容仿佛非常的虚弱,但眼底深藏着凡人所无可捉摸的力量。
她那富有幻想性的白银眼瞳映照出我的姿态——疲累,软弱无力的老人。
“巴蒂斯塔大人。”她的声音隐约带有几丝癫狂似的兴奋,“他也要回来了。他也要回来了……今天晚上我将会去与他会面,而大人您,求求你带领军队前往曼弗雷德侯爵领,在那里,一切将会重新开始!大人,大人!千年的执念和夙愿即将实现——”
她的身体又开始变得透明。
“圣女大人!请您撑住!”我不由得大吼,“请您等一下!”
她的身形渐渐消失,但她的面部从我的方向朝向另一个方向——那是莉莉娅惊讶而恐惧的面容。莉莉娅的身形颤抖,尽管被绑在椅子上,但依然冷汗直流,肉眼可见的畏惧仿佛见到了鬼魂。
圣女大人已经很明显不剩多少时间了,但是她依然用最后一丝力量,说完了最后的话语。
“莉·莉·娅·劳·拉·维·亚,继·承·的·血·脉·即·是·诅·咒。很·快·但·不·是·现·在,巴·蒂·斯·塔·大·人·将·会·斩·下·你·的·首·级,然·后·终·有·一·天,在·身·为·人·类·的·你·所·无·法·想·象·的·领·域,千年·前·的·最·终·战·斗·即·将·迎·来·结·局,而·你·将·成·为·我·捕·获·他·的·先·锋……”
诡异的白光浮现,圣女的身影已然不见。
马棚里只留下两个人。
“这是圣谕啊……”我看着不存于此的身影,发表自己的感想,“连续接到两次圣谕,我是太过幸运还是太过不幸呢。根据圣女大人第一次的圣谕,我即将死去呢,不过,对你来说很不幸,死掉之前我也要把你了结掉。”
她静静的凝视着圣女出现的地方,一个字也不说。
良久,她呕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