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月光从头顶的森林中升起,身旁的每个冒险者都非常快乐。
这里也的确是一个可以令人快乐的地方。
对于冒险者来说,基本的需求就是安全和享受。
首先,这里非常安全,外墙全部由大型的木桩和砖石制成,又加以大量的土块和藤条掩饰,是普通体型的野生动物所根本无法攻破的;而由自然生长的大树所围成一圈的内楼又占有高度优势,也同样对于动物而言坚不可摧。
其次,这里虽然处于真正的荒野、森林和已经被开发的城镇中间,但是也能够进行最为基础的娱乐活动——两项万年不变的,就是吃和喝。
“啪嚓!”一把大刀砍下一只烤好的小猪的猪腿,滴着油的肉看得人垂涎欲滴,那是伊莱亚小姐正在炙烤着扛回来的小野猪。她的手伴随着刀锋在猪腿上翩翩起舞,流利的分成好几块,立刻就有好几个冒险者凑上去拿着树皮制作的一次性盘子涌上去。
“你你还有你,不要浑水摸鱼,没有搬猪还凑过来要不要脸,想吃就拿钱买;你,对,罗格,上次欠我一瓶酒,给我滚远点;特德,这块是你的;维克多,这块;安妮,这块,还有这根大骨头给你,犒赏一下你捡回来的那条大狗——叫什么来着?哦,是艾利克斯!对,就是艾利克斯!给它吃吧,叼了一天飞禽也不容易。什么?送我一只野鸭?真的谢谢了!”
伊莱亚小姐站在篝火前分配着肉,几个没抢到的家伙悻悻地退到一边,在兜里几个人凑钱;那个叫罗格的,在旁边陪着笑、讨好伊莱亚小姐,最后也捧着几块碎肉躲到黑影里享受;其他人纷纷享受着嘴上炙热的烤肉,虽然没有配料,但一天的汗水和拼搏不就是最好的酱汁吗?就连墙角趴着的豁耳朵大狗,也开心的啃着残留一些碎肉的大骨头,虽然左肩带伤但也被包扎好了,似乎在狗脸上都能看见幸福的笑容呢。
旁边,特拉维斯则是弹拨着手中的六弦琴,虽然粗犷但不失美妙的旋律从手中的琴弦中如同诗歌般缓缓地流出。他一边弹着,一边唱着祝酒歌,豪放唱词和着周边几个吃多了喝高了的家伙乱七八糟的嚎叫,反倒非常适合森林中野营地的潇洒气氛,营地里烧烤的火光慢慢飘散。
他抬着头,嘴始终不停。
【哦命运,就像头上的月亮和身边的女人】
【总是阴晴不定,盈虚交替】
【这可恶的生活,总是变化无常,将苦难和快乐编织】
【美好的生活,恶心的生活,不过是同一旗帜的两面】
【唯有这样的生活,才是长久】
【无论贫贱如乞丐的破碗,潦倒如瞎眼的铁匠】
【还是富贵如贵族的府邸,奢侈如王族的桂冠】
【最终也不过是破落的荒宅,无人铭记的过去】
【无论是邪神疯狂的嘶吼,还是叛徒暗中的狞笑】
【或是圣女无瑕的翅翼,和勇者锋利的长剑】
【最终化为的也不过是草丛里的坟头,不为人知的背影】
【朋友啊朋友,人生苦短,还不如月亮从山头出现又消失】
【纵使悲欢离合,纵使阴晴圆缺,一切伤痛终会痊愈】
【而期望和梦想,也往往只是化作泡影,竹篮打水空落落】
【无论是兄弟朋友,还是仇人宿敌】
【听我一言端起酒,酩酊大醉化千愁】
【反正不管悲伤还是高兴,都是一抔黄土的未来】
【拔出生活为脊骨扎上的尖刺,放下肩膀上背负着的重担】
【伤心还是快乐,欢喜还是哀愁】
【此时此刻莫有一丝迟疑】
【让琴弦拨响,让喉咙放开】
【眼前不过杯中酒,盘中肉,不饱不欢不醉不归】
【就算是无畏的勇士,也抗拒不了美酒的诱惑】
【来吧朋友,干尽眼前的酒杯,共享明日的朝阳】
缓慢的歌声与特拉维斯手中的鲁特琴产生强烈的共鸣,哀鸣恸哭的曲调仿佛尝尽了人生的悲伤。他忘我地唱着,声音不大却富有感染力,听见歌的大家都在慢慢地享用着手中的烤肉。有好几个冒险者,围坐在特拉维斯旁边,待他一曲终了,向他投掷了不少实用物品——诸如药水啊、绳子啊,因为货币要留着到市镇交易——他也就微微颔首地收下了。
那个老头拿出了好多木杯子,粗糙的只剩下了杯子的功能,但大家见了也都欢呼雀跃。原来是卢佩卡尔大叔用一头小猪换来一大桶酒,让在场的大家都好好的爽一爽。另一个原因是今天打到的猪太多了,用大叔的原话说就是“一次打了通常两三次的量”,因此他觉得最为妥善的解决方法也就是让大家来吃——以此也换取其他易于携带的猎物。
我在角落默默地观察着冒险者们互相的行动——其实我也丝毫看不出他们的‘冒险’二字的含义,更像是普通的猎人,而且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也都有所不同。
刚才的安妮,现在正把打到的一整串野鸭套在卢佩卡尔大叔的脖子上,来充当今天的烤肉钱,她身上除了佩戴一把防身的匕首之外,只剩下一张比特拉维斯小两号的弓和腰上同样比特拉维斯小得多的箭筒。她很明显,是森林里独行的狩猎飞禽的猎人,所有的伙伴不过一条大狗。那条狗,耳朵有些豁,很明显是善于奔跑的,大概是用来赶鸟和叼回死鸟的吧,现在也开心地啃着骨头,把头舒服的枕在墙角的另一名冒险者腿上,弄得他十分尴尬,于是又不幸成为了同行的家伙们的调戏对象。
而像维克多,他的一举一动能够明显看见‘教会’的特征:他的上半身披着锁子甲,胸前还披挂着一块绿色的布,布上能隐约看见黑色十字的痕迹,脖子上也如同特拉维斯一样缠绕着缀有十字的项链,话语中总是带有诸如‘圣谱所言’‘圣女的XX’等口头禅。他戴着软皮质的帽子,骑着一匹白马,马背上悬挂着弓箭和一把长枪,枪尖由绿色的布卷起来。他的年纪比卢佩卡尔大叔应该还要大一些,说不定是退役的教会骑士。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少年侍从骑着一匹更瘦更小一些的马,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看着今天打到的三四头鹿和野兔,融不进维克多和卢佩卡尔大叔他们开心的耍酒疯赌钱的圈子里。
特德和罗格——应该是同一队的,现在罗格正在发誓赌咒和特德借钱——又完全不同,他们的衣服更接近于普通的士兵或猎人,坚韧的皮质护甲、质地优良的单手武器、装备在左手的硬皮盾牌,都能看出老手的身份,他们大概是以狩猎更为凶猛的猎物为生。罗格还在背上挂了一把铁叉,应该是为了与猛兽保持距离。
“上个月公会发的薪水花完了”罗格这么说。这样推测,他们说不定是公会雇佣的专门猎杀猛兽的猎人,因此也是B级老手。
“嘿!”特拉维斯又弹完一曲,喝了不少酒的眼角余光瞟到了我。“喂!卢修斯!卢修斯~嗝~法尔海姆,你你来给大家唱个啥?新来的总是要表演一下吗~~嗝”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手却顽强的靠着肌肉记忆似有似无地拨着弦。其他人也都各种簇拥着我,让我到篝火的中间,去表演一下。
“我,我哪知道有什么可以表演的啊…….”我尴尬地讪笑着,却被也喝了两三杯的伊莱亚小姐推了一把。“嗝~反正表演个啥,都行,公会里负责这片森林的,也就是我们这波人,实在不行,讲个故事也行吧~嗝~”她显然也是喝高了,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力气虽大却不住颤抖。
其他人也大都喝高了吃饱了,全部都在瞎起哄,就连平时看着野营地的老头子,也挺着红色的酒糟鼻,在那边一边大笑一边拍手。
“呃…..”我站在篝火旁边,说不出话。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咕呃~你难道连一个有意思的故事都没有吗~那你之前的十几年都是怎么混过来的~无论是~改心的赏心的又疑似的~嗝~”特拉维斯大舌头了。酒精的力量让他口齿不清,手中的鲁特琴也已经弹不起来了。
忽然,我大概知道我应该讲些什么了。
“那,我想拜托大家一件事。”我站在篝火前,朝着二三十名冒险者——有的酩酊大醉,有的神志清醒;有的喊开破锣,有的默不作声——讲出了我唯一的记忆。
“你们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身高很高,大概和我差不多,比特拉维斯还要高一些的黑发女孩?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头发非常长,甚至长到膝盖,体态非常美丽,她的瞳孔黑的简直能够看见世界。她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但是她的皮肤非常的白……”
正当我努力地用自己贫乏的词汇去描述我记忆中的少女时,野营地里的猎人安妮养的大狗忽然朝着天上狂吠,而维克多和他的侍从拴着的马匹也死命的拉动着拴在外墙上的缰绳。
我抬头向天上望去——
月亮,被一个从小到大的人影挡住。人影从天上下坠,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就要掉在我的头上一样。
我赶紧闭上眼,移开一步,却没有听见坠落的声音——或者说,没有声音了。
撒。四周原本吵吵闹闹的声音,全部都没有了。
冒险者们酒后的撒泼大闹声,特拉维斯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琴声,刚刚大狗疯狂的嚎叫,两匹马撕扯绳子的喘息——都没有了。
不,还残留着。
残留的,是液体流动的声音,两只脚缓缓走路的声音,篝火快要燃烧殆尽的噼噼啪啪的响声。
我睁开眼。
眼前是一名我仿佛见过又好像没有见过的女子。
她那直达脚边的长发在身体的牵引下袅袅飘逸。长发和黑夜绝不相容,是耀眼的白色,甚至寄宿流动着多种多样的色彩,乍看上去,似乎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种颜色都在白色的缝隙中流动,想要追寻又无可捉摸。不过,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无限色彩随即开始消失汇聚,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最终呈现出一种完美的银色。那是一种随着角度的改变而改变光泽的银色,我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这一奇妙而诡异的发色。
留着这样一头富有幻想性的长发的女子,体态极端高大。我本人的身材已经算是非常高挑,除了卢佩卡尔大叔、曼弗雷德侯爵之外是最高的,而女性甚至可以说都比我矮上接近一个头,只有莉莉娅公主的头顶勉强能够够到我的额头。而面前的女性,她比我高上整整一个头,肤色白皙有如凝脂,眼瞳就如闪耀着光辉的钻石——她的双目,都是银色的,和她头发的颜色相同,如同两颗切割的无比完美的宝石般,散发着能令人疯狂的魅力。
从她的外表判断,她的年龄明显并不大,因为她如同雕像般匀称的身材、高高隆起的双峰、如同十八岁少女的脸庞、恬然微笑的嘴角,都是她年纪尚轻的见证,但唯有一处完全不一样——那就是她的眼睛。太深邃了,过于幽暗了,虽然是闪亮的银色却事实上更类似于掩盖一切的黑暗。
如果要令我说对于这名女子的观感,那就只有“巧夺天工”四字。对,并不是对人的赞誉,而更像是对于物品的赞扬——修长的睫毛配合着一双清秀的银色眼眸,挺拔的鼻梁下是小巧的嘴唇。她的气质不像是普通的女人,与那些女冒险者之流完全不像是同一类人,反倒更接近于莉莉娅公主那种心眼比头发还多的人,甚至完全凌驾于莉莉娅。
简单来说,虽然超凡脱俗,却又蹊跷可疑。
而为可疑项加分不少的,就是身上的铠甲、左手的小盾、右手的长柄钺、背后的四枚翅翼,和四周的死者尸骸。
我从腰上拔出了从莉莉娅公主身旁死人处拿来的长剑,用双手持握,剑尖对准面前可疑的女人。
而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