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从未想过,自己学过的“无用”的知识,竟然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当他成功地令那台布满了尘埃的引擎内喷射出气流时,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原本只是想找个人来帮我打下手,毕竟一个人进度实在太慢了,真没想到竟然能遇到你。”她几乎是带着崇敬问他:“这门手艺你是从哪学来的?”

——那是他母亲教给他的技艺,他的母亲是镇上最好的机械维师。也正是因为他的母亲,他才能被容忍呆在镇子上而不被赶出。

“那你在镇子里一定很受欢迎吧?”

事实恰恰相反。三田一直被人以“废物”称呼。他的大脑似乎就是无法理解地效飞行器的构造。他却对那些早已不存与世界上的机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镇子上的人取笑他,轻蔑地说他只会学一些用不上的知识。而他的母亲却不这么认为。

“世界很多,时间还有很多,谁又能知道,人类是不是还有能重拾荣光的时候呢?”

“你们镇子里的人真不识货,”听了三田的话后,宇不屑一顾地说,“那你们的镇子里什么知识才是最受欢迎的?”

三田不假思索地说:“如何种庄稼,以及如何狩猎。现在应该是狩猎的人更受欢迎。沙暴越来越激烈,庄稼一年收成不如一年。”

宇的表情给三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带有怜悯的表情,就像父亲去世后,镇子里的人看待自己的眼神一样。

这之后一个月里,直到他的手臂完全好起来前,三田都留在了这座塔中。宇并没有要求他一直维修那台飞机。空闲的时间里,他常常会呆在一楼的植物园中,观察着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植物,他喜欢绿意盎然的感觉。

辨认出哪些植物有毒哪些无害需要一定技巧。最快的方法就是亲自去尝试一下。在昏迷了24小时后,三田再也不敢接近那种叫曼陀罗的花了。从那之后,每当三田出现在植物园,夏总是如影随形。

当三田在湿热的空气中抬头仰望着那些植物时,夏的声音总会适时的在耳边响起。它告诉三田,哪些植物的汁液有毒,而哪些植物却可入药。它制止着三田将手伸入猪笼草腹腔内,又引导着轻轻触碰含羞草闭合的叶片。它送来了由咖啡豆酿成的一种叫做咖啡的饮料,苦涩的感觉立刻充满了三田的口腔。以致于每次他都会用带有怨念的眼神看向咖啡树。

夏无所不知,就像传说中的那样。AI无所不知,然而它们却毁灭了世界。

三田曾经问起过夏,为何它不帮助宇修好飞机。夏用它惯常的不带感情的声音说:“检测到服务器出现损坏,数据库缺失。无法搜寻到匹配的信息。”

嗯……总结起来,应该就是它的大脑中,没有关于飞机的知识吧?

这座塔的谜团似乎不止于此。夏从未提起塔的建造者是谁,每当三田问起,夏总是会回复“没有访问权限”。宇是从何处而来,三田也不清楚。他们相处的时间只有每天修飞机的几个小时,剩余的时间他从不知道宇去了哪里。

疑问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塔大约有五层,而三田只去过一层的植物园与五层的“飞机场”。中间的三层究竟有什么?他试探性地问过夏或者宇。前者的答案是冰冷的“没有访问权限”,而后者,则是突然变了另一副面孔。

“那些地方不是现在的你应该看得。”她的语气冰冷了起来,看自己的眼神也像是看一个陌生。那种眼神让三田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只是一个外人。

 

塔内的药物的效力似乎特别好。短短一个月过去,三田的右臂就恢复了健康。他在自己的房间内挥动着手臂,手指点在了墙壁上,一面镜子显示了出来。

他脱下了上衣,露出了半边的肩膀,从肩到肘的部分已经恢复如初了。如果按照镇子里的治疗方式,恐怕至少要四个月才能治好。

三田来到了回廊中,他想去跟宇道声谢。他穿过了植物园,坐上电梯。如今他已经习惯了随着电梯的上升而逐渐远离自己的大地。他看着墨色的天空,突然想,自己从来未曾想过,在那乌云之上是否还有另一种天空。

电梯的门缓缓打开,老式的运输机安安静静地陈列在顶楼。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宇的身影。

这时,三田才发现了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他根本不知道宇在哪。

 

对于三田来说,宇是一个神秘的女人。

关于宇,他只知道两件事。第一,宇是这座塔的主人,却不是建造者;第二,宇迫切地希望修好那台飞机。

除了今天,每次自己来到工房时,宇都在那里。而他离开时,宇都未曾离开。她似乎对着那台飞机有着异常的执念。这份执念的来源却并非是那台飞机。

三田迈进电梯。他的手指停留在“1”键上,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3”。

电梯仅仅向下运行了一层就打开了门。果不其然,宇没有在三层。

整个三层就像一个人类工厂,就像散落在荒地上的废弃的那些工厂一样。三田从未看过那些传送履带与机械摇臂实际动起来的景象。微弱却均匀的机械声有节奏地响起。机械臂抬起,传送带将罐头向前推动,一大团暗黄色的泥被扣在了罐子中。传送带将罐头带走,下一个罐头又跟了上来。

三田走上前,将一盒罐头拿了起来,用鼻子闻了闻,然后用手指捻了一点,扔进了嘴巴里。

一股特有的香味在口腔中散开。罐子中的物质正是来到塔之后他所吃到的食物。这座庞大的工厂正在不间断的生产着这一类的食物。

三田向内中走去,两侧的传送履带不知疲倦地运作着,但有些罐头却倒在了履带上,而有时候喷射口中并不会喷出肉泥。

在传送带的尽头,三田看到了成排的培养箱。箱中有暗绿色的液体,而在液体中漂浮着颜色介于黄与白之间的胶状物。

他看向其他的培养箱,明白了那是什么。那些漂浮在液体中的胶状物,其实是尚未连接成团的肉块。三田明白过来什么,他沿着培养箱向前走,果然发现了不远处的捣槽。在这里,成型的肉块被捣成肉泥,然后倾倒进捣槽中,经由喷口将肉泥喷射进罐头中。

三田走回到培养箱前,用手指夹出了一小块肉,他将肉块丢进了嘴中。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味道,肉块没有被煮熟,却很轻易地被嚼碎了。三田尝过这附近所有动物的肉质,他却辨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动物的肉。

“那是人造肉,富含高蛋白,几乎没有脂肪。”

冰冷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三田回过头,宇不知道在他的身后站了多久。他有些心虚,宇本来是不允许他去其他楼层的。从宇的脸上看不出她的心情。

巨大的机器仍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宇看着这些机器,说:“有一段时间,人类能够不依靠家畜获得鲜美的肉。只是这座塔内,能够早出的只有这种苦涩的肉。”

三田不觉得那是苦涩的肉。那是他尝过的味道最为鲜美的肉,远比沙狐、沙鼠、荒原狼的肉更为可口。在三田看来,那些肉简直就像是无中生有的。而且,这里有数台机器日夜不停地生产着可口的肉。

“这里可以养活几百人,”三田说道,“今年沙暴猛烈,镇子上的农作物已经毁了一多半,狩猎的猎物又不多。如果能用这里的肉——”

“不行!”宇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

宇狠狠地挥出了一拳。三田慌忙伸出手。宇的拳头没有打中他的脸,而是击中了他身后的墙。“我说了,”宇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再提这件事,就给我滚出这座塔!”

三田被推搡着进入了电梯。他回过头,在电梯门关闭前,最后看了眼那堪称酒池肉林的天堂。

 

“你要离开了,对吗?”

三田一个不小心,险些将自己的手指焊接到铁板上。他摘下了面罩,对着眼前由粒子组成的人类影像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夏始终保持着一种姿态,右手放在腹部,左手背在身后,他说:“是宇说的。”

“我从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

“你不是一个能隐藏心事的人,”夏说,“宇命令我劝你留下来。”

“为什么她不亲自来。”

“这你需要自己去问她。我只是以一名AI的身份提出建议。留下来才是活下来最好的选择,外面的世界更加危险,你们无法吃饱,无法穿暖,而且随时会遭受沙暴、冰雪的袭击。动物们的变异越来越剧烈,而你们的武装力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强大。”

“我知道,”三田拿起了扳手,用力将螺丝拧紧,“但我还是必须离开。”

“为什么?”夏问道,“无法理解,人类总是会做出非最优解的选择。”

“虽然我不清楚你口中的最优解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我要离开的原因,”三田放下了手上的活,抬起头,说道,“我的母亲还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