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是在一个晴朗的白天离开的。
天空中没有沙暴,也没有下雨,灰蒙蒙的云遮蔽住了太阳。每天都被黯淡的阳光照射到皮肤上,三田却从没有见过太阳。
老式的地效飞行器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就像一台即将爆炸的锅炉。三田的飞行器与宇的那台有着光滑外表的流线型机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是村子中最烂的一台机器,
三田跨坐在飞行器上,向前缓慢地行驶。飞行器飞行的高度不太高,大约只有三四米的高度。他在废弃的楼宇间穿梭,拐过了一个街角,回过头。
塔不见了。
在他出来时,还能看到大约五十多米高的塔就伫立在身后。然而在离开数百米后,塔竟然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他很想回去确认一下,塔是真的存在的,而不是自己梦中所见。但最后,他也只是转动握把,离塔的方向越来越远。
那座塔有太多未知与谜团。三田有一种预感,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他的心里有一丝隐隐约约的遗憾。原本,如果将塔的存在告诉镇子里的人,他们就可以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阔别一个月后,三田终于又一次看到了自己出生的小镇。短短的一个月并不足以改变这里太多,钢铁铸成的围墙仍在保护着这座破败的小镇。三田驾驶着飞行器到围墙边时,大门打开了。人群一下子涌了出来。
三田吓了一大跳。他从未如此受过欢迎。人们用最大的热情将他迎入了镇子中。三田被簇拥着推到了镇子里的酒吧中,他没有注意到,还有一小部分人没有进来,而是狐疑地看向门外。那里空无一人。
三田的桌子前被倒上了镇子里辛苦酿成的麦酒。他的眼睛立刻发直了。这种酒苦涩、易醉,却是村子里最好喝的饮料。只有那些有突出贡献的人才能喝到这种酒。而三田之前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他端起了酒杯,却发现身边的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镇长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正是壮年,身体强壮,皮肤黑魆魆的,手背的皮肤已经皴裂。他坐在三田对面,问道:“三田,你失踪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你都去哪了?”
三田没来得及回答,镇长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算了,你去哪都无关紧要,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镇长急躁地说:“当然是狩猎队里的其他人呢!”
看着周围人迫切的眼神,三田才醒悟过来。像他这种身体瘦弱无法下地干活,更狩猎不到猎物的废物自然无法经受不起众人的关注。镇民们真正想从他这里得知的是狩猎队里其他青壮年的下落。
一个月前的那场剧烈的沙暴不但害的三田迷失了方向,遭遇了土匪,也令狩猎队里其他人人间蒸发。一个月过去了,除了三田外,没有一个人回到镇子中。
三田只能实话实说。关于那场狩猎,他能够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同伴们抛弃了他,驾驶着地效飞行器绝尘而去,留下了他独臂驾驶着飞行器在沙暴中等死。
镇长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他说:“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三田摇了摇头。镇长又一次确认:“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夺走了。桌子上的麦酒也撤了下去。人们骂骂咧咧散开了,就好像狩猎队里的人没回来全是三田的错一样。三田蜷缩成了一团,镇长敲打着桌子。他的姿态突然傲慢了许多。
“三田啊,先喝杯水吧,毕竟你好不容易才回到镇子里。”
递水的人狠狠将杯子扔到桌子上,本就不满的水杯中一半的液体洒到了三田的身上。真正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看着三田将水喝下,慢条斯理地说:“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而是镇子里大伙共同的决定。”
三田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而那股不详的预感成真了。
“你离开镇子吧,镇子里不需要没有用的人。”
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三田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乞求着镇长原谅自己:“求求你,镇长,不要赶我走。我保证我会有用的!”
“哎呀呀,你看你这是做什么。”镇长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人强行将三田架了起来。镇长将那杯被人收走的酒杯拿在手里,轻轻抿了一口酒,慢慢地说:“你也知道镇子里的规矩,今年的收成也不好。阳光太差,沙暴频繁。马上就要入冬,等冰雪天一到,就连老鼠都狩猎不到。镇子里粮食的储备就只有那些,就算大家一省再省,也没法让所有人都活下去。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优先保证有用的人能够吃得饱。而你,既做不了农活,又没法狩猎,留在镇子里也只是浪费粮食。”
“可是……可是我的妈妈还在镇子里。求求你,镇长,我有办法,我有办法能令大家活下去。”
他想告诉镇长,在“坟墓”中央有一座神秘的塔,塔里只有一个女孩,和说着听不懂话的AI。塔中有足以供给几百人的食物,有充足的空间可以让大家度过严冬。
但没等他说出口,镇长就抢先说:“你说你的母亲?不用担心,她已经死了。”
三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镇长又重复了一次:“你的母亲,她已经死了。”
无论在什么年代,死亡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三田还记得,离开前母亲担忧地望着自己,叮嘱自己的话。在母亲的心里,他永远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与其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她宁愿三田在自己身边,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之前留你在镇子里,是因为你母亲懂得四时节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学家。既然她死了,你也就没有留在镇子里的必要了。放心,我们将你的母亲葬在了你父亲身边,事不宜迟,你马上离开吧。”
三田被丢出了镇子,他没有任何时间气缓解身体的疼痛,就得立刻向一侧翻滚。那台陪伴着他的老式地效飞行器也被一并丢了出来。
“骑着它,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吧,”镇长冷酷却又戏谑地说,“用你的双眼再看一下这个美好的世界。。”
厚重的铁门迅速地在眼前关闭。三田背靠着飞行器一点点爬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天空,头顶上的天空是一片难以辨别的灰。这样的世界,有什么可以看得价值呢?
黑暗的房间中,唯有一台老式的液晶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宇抱着腿,坐在地上,入神地看着屏幕中播放的画面。
画面中没有任何声音。如果不是画面中掠过的飞鹰,任何人都会认为那是一副静止的图画,一副无与伦比的蓝色的天空图。
宇就这样看着电视中的画面,跟随者那只飞鹰的视线在天空翱翔,她的脸上露出了餍足的笑容。
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合理猜测,因为被背叛的经历,因此拒绝了三田的请求,导致三田离开。”
宇没有想要搭理夏,然而后者却开始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起来。
“提议,召回三田。理由,时间紧迫,且三田拥有丰富的机械学知识,根据计算,能够使飞机起飞的时间提前30%,建议,不要因噎废食。理由,三田并非土匪,只是普通的人类。”
“夏,”宇打断了夏的话,“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毁灭世界的并不是什么大恶人,更不是什么天外来客,正是每一个希望活下去的普通人。”
夏陷入了沉默。宇站起来,关闭了屏幕。在黑暗中,她点燃了一支烟,烟圈袅袅上升。她不喜欢有人看见自己抽烟的样子。父亲生前,每次发现她抽烟,都会禁止她吃晚餐。
宇当然未曾悔改。父亲的行为只是让她掌握了更高超的藏烟的技巧。而在父亲死的那一天,她想要光明正大的抽烟,却无论如何都点不到烟头。所以现在她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地感受烟香。
“宇——”
“好了,夏,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主动去召回三田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现在时间是紧了点,但并不是完全来不及。”
“不,三田回来了。”
“快来人啊!”
深夜,一束灯光打在了小镇外的钢铁围墙上。那是地效飞行器自带的车灯。昏昏欲睡的守卫吓了一大跳,他马上打开了枪支的保险,将枪口从哨楼的洞口伸出去。身边的同伴打了他的头一巴掌。
“白痴,看看那是谁!”
聚光灯照亮了前方的空地。映出了失踪已久的狩猎队的模样。他们的样子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原本二十多人的狩猎队只剩了四个人,互相搀扶着,身上伤痕累累,衣服几乎灭有一处是完整的。离开时光滑洁白的地效飞行器如今变成了灰黑色。他们依靠在飞行器上勉强站着,就仿佛回来已经用尽了他们全部的体力。
“去叫镇长,不对,先开门!”守卫慌忙地喊道,“快开门,放他们进来。”
铁门缓缓地打开。此时,小镇中大多数人尚在梦乡中。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幸运的。直至土匪从阴影中窜出,冲进了他们的家中,将他们射成筛子为止,他们都没有醒来,也永远不会醒来。
三田喝了一杯热咖啡。咖啡沿着喉管进到胃里,全身都亮堂起来。他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身子,宇就坐在他面前,表情阴晴不定。
看到三田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宇才开口:“说吧,为什么又回来。”
三田是在一种极其尴尬的情况下被带回塔中的。他想要寻找塔,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那台老式的地效飞行器终于散发着悲鸣彻底放弃了工作。最后,三田只能在这座已经被废弃的城市的街道中大声呼喊。幸运的是,夏听到了他的喊声。
“我……我被赶出来了。”宇发出了不加掩饰不屑的鼻音,三田低下了头,身子蜷缩成了一团,“镇子里的人说不需要我,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所以你才跑回到我这里,就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宇皱紧了眉头,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就像三田的身上真的散发出臭味一样,“你怎么确定我一定还会收留你?当初要走的可是你。”
“拜托你,”三田的眼中泪汪汪的,“我的妈妈,她死了。我以为镇子里的人会好好照顾她,但他们根本没有。我已经无家可归的。我知道我现在厚着脸皮回来很过分,但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定会有用的。”
宇打量着三田,就像在心底衡量他的价值一样。三田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好吧,”宇终于松了口,“你就在这留下吧。不过这一次,你得更加努力地给我干活。毕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会的。”松了一口气的三田完全没有思考宇所说的话。
他们的时间,的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