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站在研究所住院部走廊尽头的小坡顶上,痛苦地望着下方。

两旁是镶有落地玻璃窗的巨大封闭屏障,从里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世界,但里外彼此分别,永不接触。窗外一片和谐的景色,树木,花草,飞虫,走兽,偶尔有几只鸟雀会畅快地趴在枝头上鸣叫。可在里面只能看见鸟儿空洞地张嘴合嘴,耳朵里什么都没有。

在他所站的坡头的后方,歪斜着倒了一张轮椅,在这一段距离之间,布满点点血汗。走廊两边是粗大的不锈钢扶手,他试图用手臂撑起他无力的下肢,但他无论如何努力,始终有一只手不听使唤,这让他整个人支在扶手上乱晃。

乌黑的右臂发出金属的哑色光芒。

“快,快……快!站起来走啊!啊啊……”

他紧皱的眉头上流下豆大的汗水,与他淌了许久的泪珠在鼻梁处交汇,顺着瘦弱的脸颊,经过紫黑的嘴唇滴落下去。他咬紧牙关,脸色憋得发青,从他紧闭的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来。

“安德里奇……我要找安德里奇……他还在战场上,我要回去……”

他的右臂终于不能再支撑住扶手,一阵金属摩擦声后,随即是笨重的金属落地声,沉默片刻后,走廊上回荡起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啊……怎么能——像这样……嘶——啊!——”

他已经不能再动弹,只是侧躺在地上。他右臂机械与肉体相连的有机体处已经撕裂,黑红的血液不断地外渗。血液淌过乌黑的机械义肢,发出暗红的亮光。

安静的走廊上不安分起来,广播大声地播放着:“100047号已经离开病房,请各位工作人员注意,立即将100047号带回!”

四个身穿白色大褂的人出现在走廊顶头,飞跑过来。前面两个什么都没有拿,后面两个推来了一辆担架车。

“阿德瑞安!阿德瑞安——快,把他抬上车,给他重新缝合伤口!”

“不……我要回去……回去找安德里奇——”

四个白大褂正忙着搬动他,听闻此言,都沉默下来。

“安德里奇已经牺牲了……”

“不!他没死!他还没死——我梦到他……我要回去,回去找他!”

阿德瑞安胡乱地扭动着,血液从身上涌出,扩散在担架车洁白的床单上。

“阿德瑞安,你哥哥安德里奇,他已经死了啊!”

“他没死!”阿德瑞安怒吼道。“老哥还没死……没死!没死!没死……他没死……”

泪水奔涌而出。白大褂彼此对视一秒,摇摇头。

“对不起了,阿德瑞安。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也弄死的。”

白大褂从担架车的下层抽出一贯麻醉剂,完完全全地打进阿德瑞安的身体里去。阿德瑞安渐渐安顿下来,一会儿便失去了知觉。

推车的两个白大褂带着阿德瑞安走了,剩下的两位立即把血汗清扫干净,最后临走时把他翻倒的轮椅也收了去。

研究所很快恢复了平静。在那玻璃屏障外的花园里,鸟儿还在鸣叫,阳光普照。

阿德瑞安躺在一张被各种精密仪器包围的乳白色病床上,他的身上贴满了数据收集器。床边的机器们七零八落地响着。阿德瑞安正被研究人员监控,研究人员让阿德瑞安躺在隔离室里,自己透过监视玻璃观测着他。隔离室的大门上方闪烁着泛红的大字,上面写着:

提取记忆实验,第二十七次目。

阿德瑞安所躺的病床中间被镂空,从下方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身体:除了乌黑的机械右臂,从腰部到右颈根部,几乎大半个上身都已经是机器。扫描仪在阿德瑞安身上掠过,大屏幕上投出他身体内部的结构:机械的下层沿着伤口垫了一层有机体,有机体一直延伸到皮下周围的很大一片区域,它们使阿德瑞安的机械部分更好地与肉体相连。阿德瑞安原来的脊椎已经被拆卸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两根黝黑的细长机械脊椎,并排安装在一起。脊椎与头颅交汇的后颈处又一个小盖子,上面刻着阿德瑞安的军队服役号——100047,号码下方是军用识别码。现在小盖子已经打开,接入了一根很粗的电缆。

监控室里发出一声长叹。

“还是不行啊——记忆。”

“再来一次。”

“好的。”

监控人员推下控制台前的拉杆,便看见电花顺着电缆涌入阿德瑞安的头颅,阿德瑞安身体随着电流输入不自然的拱起,眼珠上翻,全身强烈地抽搐。这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研究所只能通过电击的方法刺激大脑,让大脑放出记忆。阿德瑞安抽搐的同时,屏幕上显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

硝烟弥漫的战场,在一个布满泥水的弹坑里。阿德瑞安不安而失望地望着前方,眼前尸体遍地,血流成河。耳旁掠过刺耳的枪声,导弹声,爆炸声,呼喊声,求救声,警报声……阿德瑞安眼光呆滞。他的战友凡身受重伤,躺在一边。

“阿德瑞安,卧倒!炸弹!”

“安德里奇!”

“保护好凡!快卧倒!来不及了!”

“哥,别过来……会被……”

“安德里奇!——”

炸弹爆炸声,紧接着是一段难受的耳鸣,在爆炸声传来之前,一个黑影扑了上来,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记忆到此中断。阿德瑞安的记忆中唯一能提取出来的只有这一段,之后的没有,之前的也没有。

“啊!怎么还是这样!再来!电击!”

“队长,这样很危险……”

“快点!我说再来!”

“好……”

阿德瑞安持续地起伏,可是记忆中什么都没有了。

“该死!去他的吧。结束了!”

称作“队长”的家伙面色铁青,板着脸摔门走了出去。之后的工作人员也默默地陆续退场,只留下在隔离室里睡着的阿德瑞安。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大约隔了十分钟,又有两个白大褂打开隔离室,把阿德瑞安推了出来。监控室大门上方的红字熄灭。阿德瑞安处于持续昏迷的状态,他被送到走廊转角处的122病房,被搬到了自己的病床上。白大褂把他安顿好后,在他床脚的本子上草草写了几笔。本子上写着:

BF121年-2月-21日,阿德瑞安,十六岁,第二十七次提取记忆,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