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德瑞安再次睁眼,他发现自己旁边正有几个人看着他,准确地说,是两个。阿德瑞安并没有马上搭理看他的家伙们,而是环视四周,然后飘飘忽忽地坐起身来。他感觉阳光很刺眼,因为这房间的窗帘被完全拉开来了。这是一间四人病房,除去阿德瑞安以外,还有两个看起来老一些的家伙,以及阿德瑞安的战友凡。凡安静地睡着,一动不动,呼吸机正工作着,氧气罩整个罩在凡的脸上。这下子阿德瑞安终于明白了一点,才把头转向看着他的这两位,看起来,这是两个老兵。

“你好。请问……这是哪里?”

“研究所,年轻人。”其中一个老兵回答,另一个只是笑着看着阿德瑞安,然后把头转向窗外。

“研究所?研究所啊……还是来这里了……”

“年轻人,你是从前线来的吧,还是……本地人?”老兵询问。

阿德瑞安向老兵摇摇头,“不,我是边境人,前线来的——这座城市……是城市吧?叫……”

“纳哈维亚。”

“纳哈维亚?”

看风景的那位突然转回头来,“对,纳哈维亚……小伙子。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这城市距离安塔利亚防线有三万多公里哩,真是安详,

没有战争的福地啊。”

“离前线那么远……为什么要把研究所设在这里呢?”阿德瑞安不安地望着窗外,街对面的草坪上方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一个机械头颅占据了大半个平面,在那头颅的右上方写着“人体改造计划”。

“新的军事总部。小伙子,现在这里相当于中央,当然要设立在这里。”

“这样啊……”阿德瑞安没有转头,他呆呆地望着远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那老兵看他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这里可是一座环抱海湾的城市啊。城市在海上的入口处有一个大峡湾,内陆低,外缘高,中间是内海,是个不可多得的防守宝地呢。据说这内海之底,沉睡着一颗陨星。峡湾的唯一入口设有机关,两侧的陡崖上建满了堡垒灯塔,那灯塔可大了……过往的船只都要检查,内陆这边出入的车辆也一样……”

纳哈维亚的确如老兵所说,戒备森严。但除了这些,纳哈维亚的景色依旧如画。从海湾尽头的沙滩回顾前方,是幽蓝的内海,远处的海湾入口处高耸入云,山岚环绕。沙滩后方的大陆,地势越来越高,沙滩与城区之间还有一片防护林,盘山公路沿着山坡来回穿行,最后翻过山丘,又凹陷下去,从凹陷的边缘开始便是城区。城区地势较为平坦,整个城市几乎以政府大楼为中心,呈同心圆一层一层地放射开来。那政府大楼原本是一座古代城堡,以古堡为中心,由里向外依次分成了四大街区:政务,商业,教育医疗,住宿。但是,在靠近沙滩的那一边,同心圆断裂,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住宿,仓库和茂密的防护林。

纳哈维亚作为最新的军事中央,地面上却看不到一点工厂的痕迹。为了利用内海下陨星的能源,纳哈维亚发展起了独特的地下工业,它的工业区在纳哈维亚的地下,叫做“堕落的纳哈维亚”。没有老百姓去过工业区,全军事化和机械化的管理使它被全面封禁了起来。

阿德瑞安从老兵那里了解到了很多东西,他现在已经基本认识他所处的这个地方。他把目光转向昏迷的凡,然后问道:“凡他……睡了多久了?”

两个老兵摇摇头,“不知道,我们两个来的时候你们两个已经在病房了,除了你随时被拖出去做实验,凡一直在这里。”

“哦哦……请问您们两位也签署了那个计划……”阿德瑞安看着自己的机械手臂。

“啊,是的。只不过没有你改造的多,我们只是一只手的问题。”

阿德瑞安点点头。他思考了片刻,突然想起些什么,眼神突然一亮:“哦,对不起,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请问您们知道威斯敏斯特高等院校吗?”

两个老兵闻言,相视一笑,“当然,那可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怎么?年轻人,有爱人在那里读书?”

“不,没有,只是从前就想去……而且……”阿德瑞安摇摇头,然后低垂下去。

“哦!想去就去吧。沿着门外的樱花大道一直走到坡顶就到了——不过路程可不短,你去前台要张电动轮椅吧。”

阿德瑞安低垂的脑袋下冒出微弱的声音:“而且……我也没有喜欢任何人的资格……我是肮脏的……”不过没人听见,两个老兵只顾着谈笑,完全没有听见阿德瑞安的细语。

“好的,我知道了。感谢两位!”阿德瑞安微笑着致谢,然后摁响了服务铃。他看了看自己的双腿,还真被老兵说中了,因为换了脊椎的缘故,双腿根本无法动弹啊。他向研究所前台的工作人员那要了一张电动轮椅,批了一张假条,便驾驶者出发。研究所的所有人都是不允许私自外出的,如果没有登记和假条就出行,超过二十四小时就会被通缉。阿德瑞安对此可不敢怠慢。

这一天虽是三月底乍暖还寒的时候,却也有个不错的天气。阿德瑞安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进发,一直到了边界处,与防护林只隔着一个街区的地方,才看到所谓的樱花大道。阿德瑞安简直要为这庞大的城市发出感叹。此时阿德瑞安已经在沿着一条开满了樱花,不算太宽的道路向上移动,他的电动轮椅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像是快要没电了一样。但就算如此,阿德瑞安还是要尽力地移动到顶端,因为坡顶便是远近闻名的威斯敏斯特学院,学院教学楼尖尖的楼顶已经从樱色的树冠中显现出来了。

“哦……就是这里吗……真是漂亮的地方啊……要是没有打仗,我无论如何也要考进来读书的。”

阿德瑞安越发奋力地驱使轮椅向上走。终于学院的一整座楼都逐渐显现在他的面前了,距离他本人也不过五十米远。当然这只是最外面的教学楼,里面还有好多楼,它们的尖顶出卖了它们。阿德瑞安高兴坏了。

现在是放学时刻,洁净的柏油路上走着三五成群回家的学生,他们多半是结伴而行的,手中提了一天需要完成的功课。还有一些学生骑着自行车,都全部向沙滩进发,背后还背着冲浪板和太阳伞。只有少部分的富家子弟体会不到自由的快乐,只好乖乖地坐在父亲大人的豪车里,眼睁睁看着四处奔跑的人。稍微往学校里窥探,便再也不能离开视线:各种社团正举行他们自己的活动,因为纳哈维亚并没有强制征兵,所以男生也是出乎意料的多。黑色别致的制服象征着尊贵而端庄,制服左胸前纹这厚重结实的校徽。男生的制服大多是短风衣,女生则基本都是长裙,脚上穿着方头小皮鞋,精致极了。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阿德瑞安注意到校门口站了几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们说着笑着,慢慢从校门口走向樱花大道。这些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的确是城市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纤细的身材,白玉的双手,娇美可爱的脸上正吐露出青涩的成熟,光是偷瞄两眼,都能让人心跳加速。

在她们之间有一位女生,披着自然然卷的长发,一双水灵的双眼皮大眼睛透着清纯与机敏。她的腰间是如此的细,腿肚是如此的修长,从形体上判断,大概是一个学过跳舞的女孩子。

从BF110年战争爆发,五岁的阿德瑞安便跟谁义兄安德里奇入伍,起初是地方军,后来编入了正规军,阿德瑞安基本上没见过女孩子,更不用说和女孩子打交道。头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孩,他竟一时间手忙脚乱起来。轮椅早就没了电,手再慌乱一滑,眼看着轮椅带人就要一起往坡底滚去了。阿德瑞安惊叫一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挽救,便索性闭上眼睛,准备滑到坡底摔完跟头再说。

但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轮椅。阿德瑞安还没来得及睁眼,一股香气首先扑鼻而来。是那种少女身上清甜淡雅的香味,混杂着衣服上的香气一并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位美丽的女孩,抓住了阿德瑞安。

“对不起啦,你们先走吧,我帮助一下这位先生。”

“哎呀……安娜斯塔辛娅最喜欢帮助别人了,行吧,先走了,拜拜!”

“嗯,拜拜!”

她的嗓音如同清泉,轻缓,柔曼,阿德瑞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止了。

想必,女孩子是由巧克力,糖,香辛料,还有各种美好的东西做成的吧?(致敬大老师)

“您好!这位……,啊,请问您是从医院过来的吗?”

“啊,不是……不是医院……研究所……”阿德瑞安支支吾吾。

“哦——我送你回去吧,轮椅已经没电了哦。”

“嗯……嗯……是啊,没…没电了……”

樱花大道上,花瓣纷飞。

“请问,怎么称呼您呢?”名为安娜斯塔辛娅的少女询问道。

“啊……阿德瑞安。”

“嗯,好的,我叫安娜斯塔辛娅,那么,我就称呼你阿德瑞安了,可以吗?”

“可以,没有问题——”

阿德瑞安凭着自己多年在战场上的经验冷静下来,才发现这位少女从刚才起一直用敬语和自己交谈,这让他感到奇怪。按理说,他们两个应该年纪相仿才对。

“啊,先生是军人啊——”

“为什么突然意识到了呢?”

“我看到你的军用识别码——而且要去的地方是研究所啊,那是军事属区。”

“这样啊,也是。”

“先生应该是前辈吧……请问您是哪一年……”

“BF105年。”

“哎?”

安娜斯塔辛娅突然不说话了,阿德瑞安不解地回头看她。

“同龄啊……竟然是BF105年……”

“怎么了吗?”

“没有……抱歉……阿德瑞安……同学?刚才一直叫错,真是太失礼了……”

“没事……”

之后,安娜斯塔辛娅只是推着轮椅,什么话都不再说,她的脸通红,但是表情却很凝重。一直到了研究所门口,安娜斯塔辛娅才张嘴说

话:“啊,到了呢。”

“嗯。真是非常感谢!”

“没事……应该的……”

阿德瑞安看她一改之前的常态,表情失落,便只好朝她笑一笑表示谢意,然后阿德瑞安转身操控着轮椅进去。阿德瑞安从少女的眼仁中,看到了暗伤,惊恐与愧疚的神色。阿德瑞安进去后,少女望向远方。城市仿佛要化作夕阳的余晖,在地表上蒸腾着,连那一片茂密的樱林也变得刺眼起来了。

“BF105年……同样是同龄人,为什么……”安娜斯塔辛娅自言自语。

她又转头看向研究所。那些玻璃走廊一直深入到防护林中,它们悄悄地通向她所不敢涉及的黑暗。

“阿德瑞安吗……”

阿德瑞安再进入病房时,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凡和他的呼吸机呼噜呼噜地响,那两个老兵已经没有了踪影。阿德瑞安呆滞地望着房间,跟在他后面为他整理床铺的护士对他解释到,两个老兵今天下午已经离开研究所了,永远不回来了。阿德瑞安问护士,他们出去干什么,护士只说他们出院了。阿德瑞安心想,放屁吧,哪里存在什么出院,这里是人体改造计划中心,出院就等于重回战场。可是阿德瑞安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他点头示意护士可以离开,剩下的他自己会解决,护士便走了。他爬上自己的床,蜷缩在小小的角落。

是因为我,安娜斯塔辛娅才害怕了的吧……是因为我,她才闭口不言的……阿德瑞安回想他刚才与安娜斯塔辛娅的对话与情景,突然感到一股从心里涌起的罪恶。

“不可以……我是战争的灰烬……怎么能接触凡世的人?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连我呼出的都是污浊的气……我是罪人,在我抬起枪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从这一刻起,对于刚才阿德瑞安对安娜斯塔辛娅的欣赏与赞美,他再不敢提及,回忆的一幕幕附上眼帘:

父亲、母亲被人摁住头跪在地上,枪口紧逼着他们。

“说!你们的两个孩子在哪里?!快说!”

他们痛苦着,却一声不吭。

“不说……是吧?把那个当爹的毙了!”

一阵枪声,血液四溅,父亲应声倒地。

“唔!——唔……”床下的儿童拼命地哭喊,却被一只手捂住嘴扼住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身后的少年拼命地捂着嘴,紧咬嘴唇,凭眼泪落下。

“不可以,阿德瑞安……不可以哭,不可以喊出来……会死的……”

母亲在外面死命地哭喊,虽然她的嘴巴已经被毛巾封住。

“这女的……还不错啊——等等,先别杀了吧,好好玩玩儿,爽快爽快!”

“哈哈哈哈——好久没有解脱过啦!”

“趴下,女人!”

两个小孩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母亲被敌军士兵强暴虐待后枪杀,他们的眼眶几乎要撕裂了,眼珠布满血丝,就快要掉出来,眼角哗哗的流出血泪。

当他们终于从床下爬出来,房间一片狼藉。他们绝望了,只是抱着父母的尸体,一声不吭地痛苦,直到泪水殆尽。

“爸爸,妈妈,我害死了你们。”

两个孩子用自己的双手为父母挖了一座坟墓,把他们埋葬。因为没有力气搬动石块作墓碑,他们把家里的锦旗插在坟头。最后少年跪在坟前,咬牙切齿地发誓:

“终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死!全部杀死!全部!……”

坟头的锦旗飘扬,孩子们已经出征。

结果……先是父母,然后是战友们,还有哥哥……现在我连一个陌生人都会伤害……我……

阿德瑞安深深地恨自己。恨之入骨。然而如今他应当回到战场报仇雪恨时,却成了一个残废,身体面目全非,竟然连双腿都不能够走动……对于这些,他是不能接受的。

于是他在他的青春与罪恶之中愈陷愈深,当血泪流淌干涸成为泪迹,黑暗便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