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少女沉思着。明明是两个年龄相仿的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安娜斯塔辛娅想,世界也许就如同被研究所里的玻璃屏障隔开,虽然能清楚地看见,但永不接触,你永远无法体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生活的感受。远离战争的人们,个个都清楚自己的国家在打仗,但到底他们受到的波及也不是很大;面临战争的人们,每天只顾着在战火中生存,在人性暴露的战场喘息,便根本不会对平静生活有什么奢望。两个世界原本彼此分离,不相来往,但是,当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代表相遇,碰撞,发生羁绊时,世界之间的玻璃屏障便会破碎,两种不同的空气混杂在了一起,两个世界各自的生灵便慌乱了起来,如果此时在两种生物之间找到一种共性,便会引起冲击。所以大多数人选择再次筑起屏障,退出现实,继续生活在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之中。
“可是,”少女摇摇头,“我的玻璃屏障……恐怕早就被打破……战争的世界好像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那么遥远。”
安娜斯塔辛娅站在家门口,她迟迟地望着钥匙孔,却不开门。这是一栋有两层楼的别墅,无论从个头和气派上都非常与众不同,本应该是一栋不错的宅子,可是偌大一个房子面前站了她这么小一个人,就显得很别扭。她脸上的颜色渐渐退去,眼神里没了光芒,她吸足了气,长长哀叹一声,才开门进去。开门声引来的一个声音:“安娜(昵称),你回来了吗……是你吗……”
“嗯,妈,我回来了——”安娜斯塔辛娅一边放提包一边回答,她换上拖鞋,三两步冲上二楼,站在那半掩着门的第一间房间门口,轻吸两口气,默数两声,然后推开房门,微笑着跑进去——“妈,我回来了!”
她的母亲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罩,一旁的呼吸机正“咕嘟咕嘟”地工作着。床边支着一个吊针架,架子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药水,一瓶接一瓶,都要打去母亲身体里去,母亲手上的针眼周围已经有些浮肿。这位母亲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可是发色枯黄面容憔悴,眼眶向下凹去,映出深深的黑眼圈。她已经虚弱的不能再虚弱了,就连她抬起来打招呼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看到女儿回来,她很想开心地笑,可她的嘴角也不尽能动地那么顺畅了。
安娜斯塔辛娅总也受不了这副情景,于是她眼神游离地扫过几眼,便一边说“妈妈等一下我先做饭去”一边逃走了。
客厅的茶几上总摆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英俊的男人。那个男人便是安娜斯塔辛娅的父亲。十一年前战争爆发的时候安娜斯塔辛娅的父亲参加了志愿军,却在独自救下一名五岁儿童后被人击杀,凶手在那可怜的父亲的肚子上开了一大个口子,便把儿童抢走了。她的父亲用最后一点时间,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凶手的服役号,便死去了。那本子上写着的服役号为100036。得到父亲是被军队的人杀死的噩耗后,母亲便一下子被气愤与伤心击垮了,母亲终于承受不住如此的心理压力和生活压力病倒在床,就再也没能彻底地站起来。母亲生病后,家庭的负担只能由安娜斯塔辛娅承受。安娜斯塔辛娅拼命考上了威斯敏斯特学院,再靠政府的补贴和奖学金,生活也过得还算顺利,日子本应该这么过下去。然而这些天来,母亲越来越虚弱,病情似乎愈发恶化,主治医生每天都要到安娜斯塔辛娅家里去为母亲治疗,安娜斯塔辛娅渐渐害怕起来。
安娜斯塔辛娅切着菜,想着这些事情。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她切菜的手停了下来,双手撑在砧板上,眼泪点点掉落。
“妈妈……妈妈……千万别离开我啊……”
周围没有人听见她的哭泣声,更没有人看见她的眼泪,只有灶台上煮沸的汤水咕嘟嘟应答着她。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十一年的孤独与痛苦,她几乎承受不住了。生活是如此艰难,但是安娜斯塔辛娅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一直努力争取,争取逃脱属于她的宿命。她使劲摇了摇脑袋,擦干泪水,挽起袖子。无论如何生活也要过下去。一个人沉浸在过去与现状的悲哀之中并不是一个办法,面对每一天,并战胜它,那才是应有的态度。
次日清晨,安娜斯塔辛娅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为母亲做好早餐后,她便出门上学去,她朝着镜子甜甜地笑笑。她想对于她来说,威斯敏斯特学院无疑是最好的去处,除了读书学习,在学校还可以参加各种有趣的活动。安娜斯塔辛娅是文学社的会员,只要又空闲的时候,她都会把精力放在社团活动上。安娜斯塔辛娅的文采不是一般的好,她在社团里诞下的文章,经常在校内的展示栏中刊登,以供全校人欣赏。
“安娜斯塔辛娅,今天……还去社团吗?”
“嗯,去的。你们也一起吗?”
迎面走来两个女生一身制服看起来也有些文艺气息,但与安娜斯塔辛娅比起来还是稍稍逊色,但这也是难得的美少女。她们两个后面,跟着三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子。
“哟,安娜,要不今天咱们别去社团了……”打头的那位男生提出意见。
“马丁同学,请你用全名称呼我,谢谢。”安娜斯塔辛娅表情严肃而认真。
“哦哟?”马丁走过面前的两个女生,站到安娜斯塔辛娅跟前不屑地望着她。他冷不丁地笑笑,然后突然把手“啪!”地按在安娜斯塔辛娅头上,抓住了她的头发。
“啊哈!抓到你啦!”
“呀!好痛……别碰我!”安娜斯塔辛娅奋力反抗。
“马丁,你太过分了!”刚才的两个女生纷纷喝斥他。
“哎——西尔维娅和米兰达同学,不是我说你们——你们,管得着么?”马丁很是神气地笑笑,才把安娜斯塔辛娅放了。
“切!真没劲——唉,我是说,前几天我在学校旁边大约两公里的住宿区边界发现了一家小书店,好像还不错,要不去看看?”
“哼!谁跟你去,你自己去把!”西尔维娅生气地搪塞他。
“又不是跟你说话,你嚷什么你——呐,安娜斯塔辛娅小姐,怎么样?”
“是……叫什么名字?那家书店。”安娜斯塔辛娅确认似的问道。
“叫什么‘红色书橱’来着,门面上只有这个。”马丁仔细地回想了一下。
“‘红色书橱’啊……真是奇怪的名字……好吧,就去看看。”
“哎?还真要去啊——”米兰达有些吃惊。
“嗯,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呢。今天先跟社长请个假。”安娜斯塔辛娅耸了耸肩。其余的两个男生也没有什么异议,于是大家最终决定去书店。
接下来接连着几天,安娜斯塔辛娅一行人每天都出行,直到一天下起了暴雨,人人都呆在家里,不再出门走动。
这几天阿德瑞安一直在康复训练室练习走路。经过反复调试以后,阿德瑞安终于可以走路了,只是自己有些不适应。他望着玻璃屏障被雨水浸润流淌,目光最终留在樱花大道上。他的脑海再也不能挥去少女的身影。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是如何在坡道上与安娜斯塔辛娅相遇,她又是如何把自己送回研究所。可每当他回想起她那不安地表情,便低声咒骂自己,因为他认为是他使安娜斯塔辛娅不自在了。他从未见过那么善良的女孩子,在他血腥孤独的童年与青春之中,这样的存在如同天使。所以他决定再去一次学校,他一定要再见安娜斯塔辛娅一次。暴雨下了两天,终于结束了。这一天阿德瑞安很早就兴冲冲地跑出门去,他顺着他们走过的樱花大道,一直往上进发。可当他爬上山坡,到了威斯敏斯特学院门口,抬头看向校内,才猛然意识到——
今天是周日啊。
哪里有什么学生,连清洁人员都没见到。
“啊,战争已经让你笨成驴了吗?”
他久久地立在门口,一看见那宽敞的大门,他便又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他在校门前站了那么久,直到校内的门卫全部从办公室跑出来与他对立着。那些家伙估计是认为阿德瑞安是干什么坏事来的,所以没好气地望着他。阿德瑞安回过神来,才发现大门对面有那么几位看着他,这才尴尬地打一个招呼,朝着学校右手边的小路逃走了。
烈日当空,樱花四散,整条道路映出诱人的粉色。鸟雀鸣叫,春花野草,四处一片生机。远处蔚蓝的天空中,海鸟盘旋,虽然听不到海浪声,但吹来的风里夹杂着大海的气息。阿德瑞安终于走到了紧挨着防护林的住宿区边界处。道路的右侧便是茂密的丛林,丛林之间依稀铺着几条小道,看样子沿着小道一直往下,便是海滩。阿德瑞安受不了中午的炎热,便就着左边并排别墅的大屋檐,躲到阴暗中乘凉。
屋檐下并非什么都没有。那大多是一些店铺,可是因为这里人少再加上周末的关系,大部分都关着门。可就在这些众多关闭的店铺之中,有那么一家的大门上挂了“正在营业”的牌子。阿德瑞安自然被这古怪的店家吸引,就走进了仔细观瞧。
歪斜着卧在锈得不行的旧铁门上的,是一个门牌号它突兀地支在外面,牌上写着“1106号,红色书橱”。
这个真的是……正在营业?
阿德瑞安好奇地推开铁门,钻了进去。
通过一条昏暗的长走廊,阿德瑞安又到达另一扇门前。这一条走廊实在是让人后背发麻,各种大大小小的油画挂满墙壁,最大的一幅甚至一直占满了左墙的一半。但奇怪的是,这幅画上只有一条绿色的藤条走道,走道尽头有一道白色的亮光。因为这画实在是太大了,站在走廊里基本看不清楚,阿德瑞安看来好久,才从中找出一点头绪来。然后他推开里面的这一道门,却立马又关上了——这边原来就是房屋面朝城市的一面,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房间照的格外明亮。
大体来说,这是一个比较规则的宽敞大厅,大厅的两侧都是副室,两把楼梯都通往第二层。大厅左边的副室是一个带吧台的大厨房,右边的副室则是摆了许多沙发与桌椅,并配有电视的房间。不得不说,着别墅真的相当气派。
可房屋里充满了灰尘和烟雾。门的正对面便是一扇红木窗子,窗子也很大气,却落满灰尘,紧闭着。两旁便是高大的红色书橱,它们俨然立在阿德瑞安面前,竟让他产生了一丝畏惧。现在他终于能理解这店为什么叫“红色书橱”了。不过一样,到处都是灰尘,书橱微微透出一丝丝忧伤和暗红。
大厅一角的书桌里面,有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正盯着阿德瑞安。那人看起来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小老头,他的身躯已经几乎被他手里捧着的巨大报纸淹没,只从报纸的上边缘挤出两个眼仁,犀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穿过架在他鼻梁上的老花镜,一束束扫上阿德瑞安的身体。当他终于扫过阿德瑞安的头颅时,他的眼神里反出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先是微微增大,直到瞳子里能反出光来,灰色的瞳仁似乎有些颤动。可随机他又稍稍眯起眼来,堆积在眼周的麻纹兀地凸显出来。大约只有一两秒,他便又若无其事地看报纸,他那双手一抖,报纸便立了起来,这次是什么都不能看到了。
整间房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烟味。阿德瑞安装作没看见这小老头,眯着眼继续前进。灰尘与烟雾在他走过去的地方翻腾,旋转,形成一道道回旋的气涡。阿德瑞安每走一步,脚下都仿佛回应着不安分的声响。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两人都默默不语,空气中的气氛一点点尴尬起来。阿德瑞安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书橱面前,心想着既然都到了书屋,不看书是不可以的,便尽力地从书橱里抠出一本金边的硬壳书来。只有这一本是看起来比较体面的了。可是那书上的灰实在是太多了,如此沉重的书在手上竟一下子拿不稳妥,阿德瑞安眼睁睁看着书消失在灰尘中,然后传来落地的声音——
“嘭!——”木地板被砸得断裂凹陷下去,大厅里回荡着不妙的声音。
阿德瑞安抬头望着老头,老头放下报纸看着他。
书本扬起的灰尘还在扩散,房屋里的烟雾躁动起来,他们彼此的对视渐渐困难起来。朦胧中传来不是很清晰的声音:
“小哥……开一下窗子吧,喘…喘不上来了。”
“啊,对不起……”
老头并没有理会他的道歉,而是只忙着自己站起来。阿德瑞安只好赶紧跑过去开窗子。结果窗子才打开,就有半扇窗叶掉了下去,老头挪步到书本面前,弯腰把书再次抠出来,拍拍上面的灰尘,拿稳了。
“咳……小哥眼光不错,《复活》……是本好书,嗯,是本好书……”
“呃,是的……”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个……木地板——还有窗子……”
“不用管了,我自己会修。”
“实在是对不起……”
阿德瑞安打量着木地板,老头在后面打量着他。
“你——是军人?”
阿德瑞安闻此言,下意识摸了摸后颈上的条码。
“嗯,是的。先生也……”
“不。不是。我不是军人,只是有所耳闻……”
“啊,也是。毕竟现在这里是军事中心了嘛。”
“嗯……嗯,是啊……”
老头似乎对面前的这个军人抱有警戒,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阿德瑞安,对自己回答的话也十分谨慎。老头把那本《复活》返回书橱,然
后就看着阿德瑞安。
“请问先生叫……”
“斯宾塞,就叫斯宾塞。”老头子抢着答了。
“哦……”
阿德瑞安真是越来越觉得这老头太奇怪了,先是盯着他看,然后不向损坏物品的顾客索要赔款,说话也很奇怪,再加上这个诡异的环境,阿德瑞安觉得,着恐怕是个是非之地。
“喝咖啡吗?小哥,坐一下吧。”
“唉,不用了斯宾塞先生,我还有事,不久留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呃,真的不再看一会儿了吗?”
“嗯,不了不了,走了。”阿德瑞安心说怎么敢喝你泡的咖啡,有没有生命危险都还不知道呢……我马上就走人!
“要不我送你吧!”
“斯宾塞先生,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
“你还会来吗?”
“……”
阿德瑞安开始对这位斯宾塞先生产生了怀疑,他隐约地感到一丝不妙。于是他假装继续看书,想走到老头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从另一头绕出去离开这里。可是当阿德瑞安抬起头准备观察老头的位置的时候,他发现——
老头不见了。
他感到危机正在埋伏,但又想即时多了解一些关于这老头的信息,便快步走到柜台前,随便拿起一本借阅手册胡乱地看,可是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
阿德瑞安知道时间不多了,便转身离开。他穿过长走廊,眼看着那破铁门越来越近了。
“阿德瑞安.阿努比斯!”
阿德瑞安立马站住了脚,回过头去,神情充满惊恐。
“……怎么会有人……”
转身,加速。阿德瑞安飞跑着回去,刚刚的声音听起来根本不是老头,反而是更像与阿德瑞安年纪相仿的人。阿德瑞安夺门而入,扬起尘土。
一个人也没有。
楼梯响了起来,老头慢慢从上面下来。
“你要走了?”
“啊,你,什么时候上去的?”
“啊?刚刚你看书的时候。”
“哦……我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真的哟——小哥,你没告诉我呀……”
“刚才,有听见上面声音吗?”
“没有啊,怎么了吗?”
阿德瑞安暗想,这老头好像是的确不知道我的名字,难道是我幻听了?
“嗯,不,没什么。先生,走了!”
“再见,慢走!”
阿德瑞安按照来时的路走回去。今天发生的一切真是越发地奇怪了,好像所有事情之间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连着。那家莫名其妙的书屋就已经让人匪夷所思,书屋的老头更是叫人捉摸不透……喊我名字的人到底是谁?那家陈旧的书屋又是怎么一回事?想到这些,阿德瑞安不安分起来。明天,再出来看一眼吧。阿德瑞安如是思考。
阳光打斜了树影,整条街都沉浸在樱花般粉红的彩霞之中。樱花摇曳,春风正不自然地卷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