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
这样的论调不是第一次出现,早在20世纪末期,某位知名的教授就在他的公开课上对学生们阐述过他的观点,不过那时候他的发言还并未真正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官方公布了他们进行秘密实验的成果,这句话才在公众间引起轩然大波。
那是一次决不可能通过伦理审查的实验,至少在那个时代如此,但是它所造成的影响将会改变整个世界。
“不要重复造轮子。”坐在对面的女士说道,“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嗯。”
她轻轻将我的论文的打印件放在桌子上,然后温和地望着我。
“你是个聪明的学生,我想,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我知道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我也知道这篇论文有问题,只是带着一点侥幸的心理试图蒙混过关,果然还是被轻易看穿。眼前的女士是我的导师,她比我大六岁,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便来到这所学校任教,我是她的第一批学生,经常得到额外的“关照”,这多少让我有点难受。
“你好像对猫娘很感兴趣?”她试探着问。
“诶,有,有吗……”
“今天晚上你有空么?”
“晚上我要改论文……”
“那个先放一放,今晚先跟我去放松一下。”
“放松一下是指……”
她没有正面回应我,只是让我回去等她的消息。
整个下午我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我想象不到她会带我去什么地方,我的这位导师和其他教授差别太大,我实在摸不清她的秉性。
“你不要叫我老板。”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我这样说,“其他的研究生在背地里都是这么叫他们的导师,但你不要这么叫,我不会让你做我的职员,你也不要这么叫我。”
她只许我叫她老师,或者,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称她作杏姐。
我在与其他人交流过后才明白“老板”这个称呼的由来,原来是为了挣得搞课题的经费,或是一些其他的目的,导师时常要在外接一些“私活”,这些活计会安排给学生来做,学生们对此叫苦不迭,自嘲是导师的打工仔。
科研的经费既不是大风吹来的,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科研是件清苦的事业,她早在我入学的时候就同我打过招呼,我那时还抱着美好的幻想,在被她凌厉的话语泼了几盆冷水之后才终于踏实下来。
我同样也在干着她的“私活”,和其他学生并没有两样。不过我始终对她保有敬意,所以从未在私下称呼她为老板。
我在图书馆坐了整个下午,从早上同她会面之后就一直在着手修改论文,但浮躁的心境让我没办法看进去半个字眼,最后只得望着空气中的浮尘发呆。
手机收到她发来的消息时,我正趴在宿舍的桌上小憩。宿舍都是单人间,我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小小的房间竟然略显空旷。
她发来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简明扼要,不夹杂任何不必要的修饰词语。
“宿舍楼下,等你。”
我抓起手机,边走边将披着的外套穿好,来到楼下便看到她骑在她挚爱的黑色摩托车上,头戴纯黑的头盔,连玻璃面罩都是黑的,几乎看不到她的脸。
“上车。”她不带感情地冲我甩头,以仿佛命令般的口吻说道。
我刚一坐上去就听到她发动引擎的声音,吓得我连忙抓紧摩托的后座,随后响亮的轰鸣声盖住了我的耳朵,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甩出去。她并没有超速,只是今天的风有点大,让我产生了奇妙的错觉。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学校越来越远。
摩托最终停在一条明亮的街道。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闪烁,它们在隐匿于黑暗的看板上绘出各色的文字,这些稍纵即逝的文字组合在一起,便成了店铺的名字。
这里是这个区域有名的不夜城,鳞次栉比的高楼利用灯光勾勒出建筑的线条,汽车的鸣笛同喧闹嘈杂的音乐融合,争相演绎独特的乐曲。熙攘的人群中混杂着形形色色的着装,眼花缭乱的配色令人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眩晕感。
“你在想什么呐,老师,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
她从车上拔下钥匙,套在食指上快速转动,随即果断地握在手心。
“不是说好了么,今晚好好放松一下。”
“老师,我可不是那种女孩子。”
把漆黑的头盔挂在反光镜上的那只手,在下一刻堵住了我的嘴。
“在学校外面不要这么叫我。”
“是,杏姐。”
我觉得我对她的敬重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她眯笑着搂住我的脖子,我有些生气地推开了她的手。
“放开我。”
“干嘛这么生气啦,今天要带你去看你喜欢的东西哦。”
“我才不会喜欢这种地方的任何东西!”
“嗯哼,看来某人不太能领会我的好意呢。”
“把学生骗来红灯区算什么好意啦!”
“哎呀,可别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呀,宁子同学,还记得见面的第一天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她不怀好意地顿了顿,“你想成为一个科学家。”
“是又怎样,当时还不是被你狠狠地嘲笑了。”
“可是,一个婴儿又有什么用呢?”
我愣住了,这句话的确是我当时反驳她所引用的,没想到她还记得如此清楚。
“至少,现在你已经不再是个婴儿了。”她笑着说,“在科研这条路上,你已经成长为一个幼儿,现在我所教你的就是如何用两条腿走路。这两条腿一条叫做探索,另一条叫做质疑。”
“我知道了,我去。”
她终于如愿以偿,露出得意的笑颜,半催促地推着我的后背。她领着我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在那里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霓虹灯招牌,字迹都快要不可辨认。招牌的下面是一间酒吧,她熟练地坐到靠近入口的吧台,仿佛是这里的常客。
我们日常的装束同这里的客人格格不入,他们许多都穿着正装,似乎是在下班以后来到这里喝酒解闷,我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怨气。
“一杯玛格丽特和……一杯红茶。”她瞥了我一眼,看到我不情愿的神情才将后半句吐出。
“了解。”
酒保立即开始着手调制,我磨蹭了许久才坐到她的身边。她环顾装潢简单的酒吧,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们那两个可爱的服务生今天不在么?”
“她们在楼上的包间陪酒。”酒保说着,将一杯放着球形冰块的红茶轻推到我面前,“需要我叫她们下来吗?”
“叫其中的一个下来就可以了,我只和她说几句话,不要打扰她们工作。”
“了解。”
酒保转动别在胸前的胸章,我原以为那只是个单纯的装饰,没想到它内部隐藏着一个微型传呼机,只要转动方向就能调节频率,这样便可以快速同带着对应频率接收器的人对话。
在我啜饮冰凉的红茶之时,轻快的脚步声自右边传来,我沿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漂亮的兔女郎。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她戴着逼真的兔耳发卡,身着标志性的低胸服装和黑色的渔网袜,高跟的小皮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的是相当悦耳的声音。
我的导师在这时坏笑着将手肘搭在我的肩上,附在我耳边低语。
“真可惜,不是你最喜欢的猫娘。”
“你想给我看的就是这个吗?”
我正等她给我回答的时候,兔女郎已经走到我们面前,同她向老相识那样打起招呼来。
“啊,杏姐,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
“是啊,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还好吗?”
“老实说最近不太景气,客人也比以前要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呢。”杏姐耸耸肩,“今天过来是为了让我的书呆子学生见见世面。”
“谁是书呆子啊!”
“那么提问时间,你在这个漂亮的小姐姐身上发现了什么?”
杏姐这么一问反倒是让我懵住了,我再次将目光聚集到眼前的兔女郎身上,除了身材苗条和胸好大之类的感叹之外,我很快注意到了杏姐所暗示的点。
那双兔耳,似乎有些过于逼真了,而且我并没有在头发里发现用于固定的发夹。
我确实看到耳朵自己动了一下。
“这个就是……”
“没有错,这就是生物植入物,也就是货真价实的兔耳。”杏姐抿了抿嘴,“不过是后天装上的,大概花了五万左右?”
“这么便宜的吗……”
“也有贵的哦。”
我一直以为还在实验阶段的生物植入技术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流入了市场。现在主流的生物植入大约分成先天与后天两种,先天是透过基因裁剪与拼接,直接在受精卵阶段就实现的,后天则是将器官在体外培养以后通过手术进行移植。
“我也可以做吗?”
杏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她大约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可以哟,不过排异反应可能会很严重的哦。”
她见我不说话,便搂住我的脖子,将我拉到胸前。
“喂喂,怎么啦?被可爱的兔女郎迷到神魂颠倒了?”
“不,我并没有……”
“那么来复习一下,猫娘多莉酱是在哪一年诞生的?”
这是研究生考试时的问题,我几乎没有多做思考便脱口而出。
“1996年。”
“多莉酱的诞生运用了哪些技术?”
“人造子宫、基因编译、基因重组……”
“嗯,很好,看来聪明的脑袋还没坏。”
她终于放心似的松开了手。
“杏姐,我想装猫耳,还有尾巴。”
“糟了,这孩子果然是坏掉了。”
在上个世纪,进行生物实验必须要通过严格的伦理审查,目的是为了防止出现反人类的科学实验,负责审核评估的组织是伦理审查委员会,不过在由官方撑腰的猫娘多莉酱诞生之后,伦理审查的态度变得微妙了许多。
进行人体实验仍旧要遭到监管,不过胚胎实验却被放宽,因为法律上没有明确规定胎儿是否具有人权,法理上的自然人依旧是局限于自然出生,对于人造子宫方面的规定几乎是一片空白。目前市场上已经有私人医院开始尝试运营人造子宫的项目,甚至于有的地方还提供了基因定制服务。
人类基因测序在上个世纪中叶就已经完成,同期就已经有人在尝试进行器官体外培养,不过对猫娘多莉酱诞生的决定性技术还是基因编译,那意味着人类已经掌握了自身的程序代码,并且可以像编写计算机程式那样编写自己身体的代码。
在此之前,基因编译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没有人能够保证修改到的部分一定是目标基因,即所谓的“脱靶”。即便中靶,也很难保证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加之那个时代对人体实验的诸多限制,致使研究的对象一直固定在动物身上。
到了今天,无论是想要给新生儿装上猫耳或者尾巴,亦或是长出三头六臂,完全都能够通过对受精卵的基因编译实现。
我们可能是自然出生的最后一代人。在我们之后,基因强化便得到了广泛运用,一开始是用来剔除遗传病和生理缺陷的致病基因,再往后就变成了智力体能等的机体强化,到了现在,恐怕不消多久就要能实现造物主那样的随意捏人了。
事实上,我的身边接受过智力提升的同学占了大多数,他们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头部肿大,据说脑容量增加了许多倍的样子,但我只觉得那个大脑袋很丑。
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确要比我们聪明许多。
杏姐偏爱我的其中一个缘故就是我是他们当中为数不多的自然人,因为现在的高校已经被这些大脑袋占领,他们聪明过头,自然人几乎没办法与他们抗衡。
所以在听到我说想要猫耳和尾巴的时候,杏姐会感到震惊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没有坏,我只是想要猫耳和尾巴。”
“为什么?”
“因为很可爱。”
她噗嗤地笑了出来。
“就为了这种原因?你现在已经够可爱了,我的小可爱。”
“我就是想要嘛。”
“科学家可不需要那种东西,你知道安装猫耳最多的是什么人吗?是夜店里的公主,还有网络上的红人。”
“呜……”
“搞科学研究是清贫的。”杏姐捏住高脚杯,慢慢举到眼前,“想赚钱的话最好趁早转行。”
同样的话她在以前对我说过许多次。
“可是啊,无论在哪里都能见到那些大脑袋,我的眼睛都快坏了。”
“你是想说,有个可爱的猫娘在实验室里可以美化一下环境?”
“我倒没有这么说哦,是杏姐自己说的。”
“这倒是很值得考虑呢。”她眯笑着回应,“但我们的实验室里可不允许你掉猫毛在里面哦,那些仪器可都是很贵的。”
“不会掉毛啦!”
法律上并不禁止医疗性的身体改造,不过实际上应用最多的却是整容,因为丑陋似乎也可以被划作残疾的样子。兽耳移植手术被称为听觉修复,尾巴移植也可以叫做平衡感适应性修复,利用基因改变乳腺发育从而实现隆胸的手术据说比塞填充物要安全得多,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我无法一一列出,总之人类在塑造自己身体的路上越走越远,想要装个猫耳跟尾巴似乎算不上什么事。
只不过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技术还没能走出实验室,没想到它们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始蔓延。
我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装上了猫耳和尾巴,代价是趴在病床上度过的整个假期和高昂的费用。
主刀的医生是杏姐以前的导师,也是器官移植领域顶尖的专家。在病床上修养的时候我曾考虑将来读博士要不要也拜入他的门下。杏姐抽空来看望过我几次,那之后便是到了开学的时候我才再次见到她。
“感想如何?”在实验室遇见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现在很怕响亮的声音。”我回答,“睡觉的时候压到尾巴会很痛。”
“后悔了吗?”
“不,完全没有。”
“啊是吗。”她不怀好意地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记得把实验室里你掉的猫毛打扫干净。”
“不用你提醒。”我略微生气地嘟起嘴。
我当然会注意,再说在进门之前我不光要穿防护服,也会给尾巴套上套子,根本就不会有毛掉在地上。
“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你父母的。”
“跟他们说了以后他们就同意咯。”
“原来你家里还挺有钱的嘛。”
“搞科研的可都是穷人呢。”我故意学着她的话反击。
“正好,穷人要赚点外快,后天跟我去一趟工厂吧。”
没想到最终还是我败下阵来。
我在距离工厂十米远的地方就提前将耳塞塞进外耳道,即便是这样在靠近之后仍旧被强烈的噪音弄得非常难受,难以想象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人要如何才能避免丧失听觉。但当我实际进入之后,意外地发现工人都是些年轻人,他们当中与我年龄不相上下的人占大多数。
他们一些人在熟练地操作机器,另一些正站在流水线旁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光,在这样喧闹的地方也不为所动。
这着实让我感到意外,我印象中的工厂应当已经实现了自动化,只需要很少的几个人就可以运营。
“全自动化?当然想做,问题是成本高啊,机械生产当然好,效率又高又不会出错,除非生产线一直不变。生产线一变就要换机器,换机器又要钱,不如让工人干,只消培训几天就能上岗。现在产品变化得快,生产线随时都在变,不可能每次都去砸钱搞全自动。”
“那为什么这里的工人都那么年轻?”
“考不上学校,没地方读书,不只能来这里咯。”
想到那些在高校的校园里游荡的大脑袋,我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
某一天我跟着杏姐去一个养殖场接“私活”。我在那里见到了奇妙的东西,那是有着四对翅膀和四条腿的近似于鸡的生物,要不是它还披着白色的羽毛,顶着红色的冠子,我绝对不会认为那是一只鸡。
这种背负了过多的器官而略显膨胀的生物被限制在狭小的空间里,无数个体被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显得颇为壮观。而数不胜数,如同金色的海洋一样密集的畸形小鸡在传送带上扑腾,接受机器的分拣。在三十天后,这些没有夭折的金色小鸟将要在冷库里辗转世界各地,裹上面包糠和鸡蛋液被热油炸成另一种金色。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我的导师杏姐在当时的确是那样对我说的。我只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好饿——”
实际上受益的其实还有各类作物。早在上个世纪太空作物的项目就已经启动,在宇宙中经历各种辐射照射之后的种子获得了变异,结出的果实硕大无比。而现在,并不需要特地将种子送入太空,在地球上就能有选择地进行基因编译,得到的结果与太空作物相比还要更胜一筹。
按说,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再有人挨饿了才对。
自从上次之后,我隐约察觉到杏姐好像对我有什么想法的样子,但我又不敢明说,只得在一次她约我出去喝酒的时候试探着提了一下。
“杏姐不打算结婚吗?”
“嗯?”
“杏姐已经快三十岁了吧。”我握紧手里的半杯牛奶,生怕她发现我真实的意图,“还是说,果然是独身主义?”
“谁知道呢。”她轻轻放下高脚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这个时代,不结婚会成为主流哦。”
“为什么?”
“结婚的成本可是相当高的哦。说起来,宁子酱有男朋友吗?”
“没有,以及不要那样叫我,超肉麻的。”
“怎么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既可爱又聪明的女孩可不多哦。”
“我对那帮大脑袋没有兴趣,还有,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这个问题你应该扔给隔壁社会学的那帮人去研究,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
她盯着我,宛如末日预言那般缓慢地吐出这句话。
“再过不久,性别也会消失哦。”
“人类又不是细菌。”
“并不是要你自己去分裂,而是往后性别已经没有意义了。”
“也许是这样,但这和杏姐你结不结婚没有关系吧。”
“怎么。”她眯笑着凑近我,右手伺机将我搂进怀里,“如果我结婚的话,宁子酱会吃醋吗?”
“才不会。”我迅速别过头,“不管你跟谁好都跟我没有关系。”
她在这时咬住了我的耳朵,不是猫耳,是原本的耳朵,酥痒的感觉沿着耳廓向脑内逼近,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别这样——”
“成天跟着导师来酒吧厮混不认真写论文的坏孩子,可不能轻易放过呢。”
“咕——”
在这个时候,几个穿着正装的男人推门而入,我趁机推开了杏姐的手。在心底里感谢他们的同时,我注意到他们四个人似乎都是这里的常客。前几次来也是见到他们这副丧着脸的样子,好像每天都是工作压力很大的状态。
他们来这里只为喝啤酒,这里也会提供一点小食,不过显然不是能当晚饭的量。
我听到他们在谈论工作,先是抱怨领导,然后话题转为了延迟退休的通告,总之气氛越来越沉重,我也不再去尝试探听。
“别生气啦,刚才只是开玩笑啦。”
直到上述的话语轮回了三遍,我的思绪才回到眼前。
“我没在生气。”我说。
“明明还在生气——”
“我只是在想,如果上个世纪的那次科技竞赛,获胜的不是进化派而是机械派会是如何呢?”
杏姐大概没想到我的思路会跳跃得那么快,她愣了一会才严肃地回应我。
“那样的话,现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着的大概全都是机器人吧。”
“是吗,那样会更好吗?”
“谁知道呢。”
“说的也是。”我望着杏姐,等她的视线与我相撞才再次开口,“我刚才没有生气。”
“那一定是骗人的吧。”
“杏姐才是,说是开玩笑,明明就是想来真的。”
“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想要那篇论文的第一作者。”
“喂喂喂,别太得意忘形了,一个臭小鬼还想要我的论文。”
我微笑着不再说话,也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情,只是顺从地任凭她抚摸我的猫耳和头发。当然,我最后并没有得到论文的第一作者。
在我入学之前,曾听闻高校的宿舍会有同居的室友,但当我确实考入之后,迎接我的却是长时间的独居,直到我成为研究生之后也是如此。
年轻人仿佛从某个时刻起就消失了一样。
广阔的学院在稀少的学生衬托之下,显得格外空寂,而这些学生偏偏大部分还都是大脑袋。教室的座位从未过半,即便是饭点的食堂也不曾显得拥挤。
我是在进入高校之后才察觉到这一点,现在仔细回来起来,原来我在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如此。
我和其他人少有交际,他们也都大抵如此。有段时间,我曾试着去寻找他们的去向,想要知道其他人都在做什么,我只看见深夜的宿舍灯火通明,白日里却见不着人影。
我是学院里为数不多的自然人,也是为数不多的女生。那些教授见到我,总要露出一副微妙的表情,像是在看一种稀有的生物。在我装上了猫耳和尾巴以后,他们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那好像是对我抛弃自然人这一身份的惋惜。
我始终是搞不清他们的想法,便决定不再去理会,认真地打理猫耳与尾巴,让皮毛和头发一样顺滑,小心翼翼地蜷缩着尾巴,担心某种仪器被我的甩尾给打坏。
我并不后悔,在中学时代我就决心要成为这副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造子宫,确实是在教科书上,是一篇讲述猫娘多莉酱诞生的文章里的照片。两个怀抱着新生小猫娘多莉酱的白衣男人在镜头中央开心地笑着,他们身后有一个巨大的机械装置,那就是被称作人造子宫的胚胎培养器,里面盛装的是模拟羊水的液体,一根生物材料制成的输送营养液的管道被用来模拟脐带。多莉酱的胚胎在这样一个完全人工制成的环境里生长发育,在266天的时候被取出,也就是“出生”了。
如果多莉酱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步入中年了。人们似乎有意地掩盖了多莉酱死亡的消息,无论是时间还是死因我都没能找到。
现在我大概能猜到,多莉酱一定是身患某种疾病,以当时的技术进行基因编译,无疑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支持这个项目,恐怕他们连伦理审查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我那时候不知为何非常迷恋猫娘,成日里幻想着自己将有一天长出猫耳与尾巴,直到我趴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创口的愈合,仍旧感觉是种梦幻。
那一个月的时间,我没法下床,也不能翻身,只能保持固定的动作,感觉就像是植物人。新生的尾巴过于脆弱,稍不留意就要葬送成功,直到尾巴与身体的接口彻底融合,才算大功告成。
我变成了医院里唯一一个顶着猫耳,摇着尾巴走在楼道上的人。
在能够下床之后,我便时常在外走动,就像一只不恋家的小猫一样。但我的活跃似乎搅扰了住院部的安宁,时常会听到有人在抱怨。
他们并不觉得我可爱,只觉得我的生机过于恼人,像是在冲他们炫耀。他们失掉了年轻的生命,只剩下衰老的躯体在同岁月抗争。我将散步的地点往下转移,来到住院部下方的小小花园,那里只剩安详的,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人,还有陪护他们的亲人。
没有与我同龄,甚至是年纪相仿的人,他们也理应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老人的最后一站,所以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的病历簿已经是厚厚的一本,更换过许多次器官,全身上下几乎不剩多少自己的部分,即便是如此也无法抵抗衰老的力量。我听说新生代的人们会接受增加寿命的基因强化,像我这样的自然人只会落得和他们相同的下场。
这是一段不那么愉快的记忆,我无意破坏这股沉寂的死气,却在那时体会到深入灵魂的恐惧。我尖锐的猫耳在深夜里能够清楚听到隔壁的动静,那是呼吸机在彻夜工作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喘息,咳嗽,哀叹,沉闷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回荡,比任何幽灵都要恼人。我彻夜难眠,反反复复思考着死亡,黑夜的侵蚀让我恐惧,担忧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尽管我离自然死亡还有很远,却在这样阴霾的地方被感染了忧虑的病症。我担心精神将要遭受到摧残,于是早早办了出院手续,从那个充满哀怨与死寂的地方逃离。
我走在街道上,再也寻不到任何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分明是难得的假期,却见不着活跃的身影。我仰头望着灯火辉煌的高楼,冲向擎天的大楼似乎将青年的人们也带往了高空,他们再也不肯踏足地面。
我只顾自己走着,偶尔在视野的余光瞥见偏僻的小巷,那些藏身在黑暗中的生物在蠢蠢欲动,我一向对他们敬而远之,今日却不知怎的,刻意向那里靠近了些。
黑暗是他们的遮羞布,当我靠近,这块薄薄的布料就被彻底掀开,他们以几乎赤裸的样貌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无一不患有畸形或疾病,抱着对他们而言巨大的垃圾桶翻找食物。他们仅仅是注意到我的存在,便像火光灼痛了手一样迅速地蜷缩回黑暗当中,再也见不着了。
他们理应是我的同龄人,只不过是失败品。
摇着尾巴的我继续往前,试着去寻找其他的年轻人,但我不再能找到,似乎他们全都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躲在那儿过着快乐的生活。
我不再去尝试寻觅,专心将注意力放在我的课题上。
杏姐又一次要我陪她去喝酒,仍旧是在那间她钟爱的偏僻酒吧。
这次猫娘服务生和兔女郎都在。我见到了那只猫娘,她以一种微妙的态度打量着我,似乎以为我是夜店里的公主,但当她看到我要了一杯红茶之后,她心里的疑惑几乎要写在脸上。
“我不喜欢酒精。”我对她说。
“宁子酱一直都是这么正经呢。”杏姐在这时将我搂过去,“这样可没办法好好放松呢。”
“我倒是觉得杏姐放松过头了。”
“明明是个又可爱又聪明的孩子,为什么这么不通人情呢?”
“不要靠近我,酒鬼。”
“两位关系还真是好呢。”兔女郎笑着说道。
“你们不用接客没关系吗?”杏姐问。
“如你所见。”猫娘无奈地耸耸肩,“今天根本就没人。”
“平常总会来的那几个大叔呢?”我问。
“他们啊。”兔女郎想了一会才回答,“这个时候大概在加班吧。”
“是的吧。”猫娘立即接上,“他们之前说过,因为公司一直招不到新人,所以工作堆积如山呢。”
“之前他们是不是还说什么延迟退休之类的话?”
“想想也是,在这种状况下,根本不可能让他们退休嘛。”
“到处都在缺人呢,连对面的夜店都快要招不到人了。”
“难道你想过去那边吗?”
“笨蛋,别说这种话,会被店长听见的。”
我们微笑着看着她们,年轻女孩在一起打闹的光景似乎都格外稀有。我将脑袋稍微往后靠了一些,搭在杏姐的肩头,她反而被我的举措吓了一跳。
“怎么了?杏姐不是一直都想要这样吗?”
“我可不记得我有说过。”
但是,她并不排斥,那就足以说明一切。
“明明之前还想对我动手动脚的。”我笑着回应,“我自己靠过去反而束手无策了?”
“嚯,现在很敢说嘛。”
她的眼睛眯缝成两条细线,手里的酒杯被轻轻放在吧台上。
“你要奉行你的不婚主义,还是……”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的嘴唇得到了温柔而湿润的回应。
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
我仍旧如此坚信着,并且摇着尾巴走在这条不归的路上。我或许会是这条路上最后的自然人,那样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像多莉酱一样被留在教科书里,被我的后辈津津乐道。
当我这一代的猫娘不在以后,世界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