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的细胞并不足以构成高等生命,即便大量的细胞聚集在一起,也只是杂乱无序的细胞团而已。

细胞之间只会各自为营,互相争夺营养,陷入无尽的厮杀当中。

假若要形成高等生命,必然要有某种组织统领它们,使得它们从无序迈入有序,光是这样还不够,它们必须在组织的统领下分工合作,这样才能够维持集体的生存。

为了实现分工,这些细胞必须改变自身的形态,使得自己能够承担特定的工作,即所谓的分化。

我当然懂得这样的原理,直到身处避难所之时,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

休假结束之后,我在科研中心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只是前来迎接我的并不是我的同事,而是安全部门的那些家伙,他们在彻底检查过我的行李之后才肯放行,安检似乎比以前还要严格了许多。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我问他们。

“上头下令要严查,前几天有人混进来,用菜刀刺伤了一个研究员。”

“为什么他要那样做?”

“隔壁不是有间医院嘛,那里是科研中心的附属医院,大概是因为遗体捐赠的事而心怀不满吧。”

“啊,我有听过,因为现在医用遗体紧缺的缘故,所以都在半强制地搞遗体捐赠呢。”

负责安全检查的大叔望着我,脸部扭曲成为一种复杂的表情。

“我们死了以后,也会成为你们实验的对象吧。”

“也许不会,今后他们不再会担心遗体不够用了。”

他似乎放心了,但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工作也会被取代。

再一次回到自己的岗位,我发觉他们的工作进度早就超乎我的想象,这群效率至上的人们在不断地试错之后找到了控制寿命的基因组,我们得以真正解开生命锁设定的上限。

上个世纪完成的人类基因测序工程没能解开基因组与相关性状的对应关系,因此我们不得不花费整个时代去检验每组基因。

这是一项伟大的发现,足够改写人类的未来,然而当它被运用在“生命之泉”计划中后,一切都变了。

新生代的人们不但没有变得长寿,反而他们被设定为只具有较短的寿命。他们只需要极短的时间成熟,经过必须的基础教育之后就被投入社会,在他们年轻力壮的时候为社会服务,当他们的劳动能力下降,他们就必须被迭代,继而投入下一批精力旺盛的劳动者。

社会将能够长时间保持高速地发展,不再有老人拖累。财政不再需要为养老而大量支出,可以投入在更为重要的发展上。

我在科研主管的报告会上看到这样的蓝图时,不禁哑然失声。

原始的氏族社会中,人们会抛弃老弱病残,因为他们无力奉养这些缺乏劳动能力的人。现在我们的社会也将要重复原始先人的老路,并且施以一种更加高效的手段,不需要把这些人扔到荒山野岭里,他们自己就会在生命特定的阶段死去。

“为了人类的未来。”

那位主管的声音仍旧回响在会议室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难受,又无能为力。

我仍旧同那时在单身酒吧里相遇的女孩保持联系,那位叫做椎名的女孩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暧昧,而我们双方都不打算把关系再往前推进一步。对于我而言,我不希望把她拖入我所献身的机密计划,对于她而言,和这样一个成天闷在实验室里的人又有什么恋爱的快乐可言呢?

可是当我于某一日听到安全部的门卫传唤我的名字,在门禁那里见到她的时候,心里却是充满了兴奋和困惑。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么。”

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有说过。

“特意跑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过来看看,不行么?”

“说什么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不是还在上学吗?”

“现在是假期啊,你们难道全年无休的吗?”

虽然很难堪,但确实是真的。

在做出安全担保之后,我把椎名带到我的住处,科研中心里的集体公寓,相当于没有的低廉租金,仅仅需要缴纳水电费,是只有研究员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欸,原来你住的地方这么小啊。”

这样说着,椎名坐到床边,把她的提包放下。

“毕竟这里是单身公寓,要是能拿到结婚或者协议婚的证明就可以申请去隔壁楼的大房间。”

协议婚原本是为同性情侣设计的新型婚姻模式,结果反而受到大众的喜爱。相较于传统婚姻手续更为简单,只需要缔结一纸契约,对未来的生活进行约定。

“你想住大房间吗?”

“当然想啊。”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那现在就实现吧。”

我没想到她从包里取出的那沓纸是协议婚的合同。

“认真的?你家里人同意吗?”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少女用坚定的眼神瞪着我,“我自己的事情由我做主。”

通常来说,自愿进行协议婚的年轻情侣往往都不会举办婚礼,他们只搞一些简单的仪式,比如互换礼物,或是亲吻,就连戒指也不太流行了。从前那样庄重正式的典礼也被新时代的人们抛弃。

总之一切从简,这样的话,在分手之后也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依照这样的惯例,我在冷静地签署完合同之后,抱住她,然后我们长久地亲吻在一起。

我在第二天向同事宣布了我告别单身的事实,那些对我抱有幻想的人们终于死了心。我原以为杏姐会为此感到生气,或是别的,但我却从她那里得到了祝福。

“真是可惜,我的小可爱最后还是被人抢走了。”她这样说着,又笑了起来,“要好好珍惜那女孩哦。”

“杏姐不难过吗?”

“没什么,我原本也没有同谁结婚的打算。”

那是被视作独立女性的骄傲,让我对她再一次肃然起敬。

安全部门的保安大叔失业了。

接替他的是军队,准确地说是由“生命之泉”制造出来的新人类军队。

在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些高大强壮的人之前,我一直以为从“生命之泉”里走出来的孩子们会以更加普通、更加随和的形象进入社会,至少也应该是以现代人类柔弱的身躯为模板。

这是科研主管在报告会里没有向我们说明的内容,他们篡改了我们所筛选出的基因组,并且对这些孩子进行了长期的军事化教育,现在他们有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增殖,预计将会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规模。

在这个时间,二号“生命之泉”已经完工并开始运营,比最初建造在科研中心的一号更为庞大且设施完善。现在他们正在计划建造三号“生命之泉”。施工的工人同样是由“生命之泉”中诞生的新人类,他们比任何以往的劳工都要强壮,并且吃苦耐劳。

不仅如此,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智力也远超常人,这也是基因组遭到篡改的造物。这些新人类被明显地分为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两类,他们从诞生的那刻起就已经被设定好将来从事的职业,因此他们具有显著的生理区别,分明是为了适应工作而量身打造。

他们全都是由社会养育的,没有父母,没有家人,社会就是他们的父母。他们从小被教育要为社会贡献一切,因此他们不会向社会索要任何,只要求能够保证他们正常的生存。

这样一批新人类投入社会直接导致了一波下岗潮,根本没有任何自然人能与他们媲美,他们要比任何自然人都优秀,因而优胜劣汰掉了这些低劣的自然人。无论是工厂还是公司,人们更愿意让这些高劳力低诉求的新人类取得职位。

所以安全部门的保安大叔失业了。

科研中心有史以来第一次停电的时候,我正在回公寓的路上。

眼看灯火通明的高耸建筑群在唐突之间陷入沉寂,无光的夜连月光都不能照亮,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奇袭了所有人,尽管在片刻后这样的恐惧就被备用电源给驱散。

我那时并不知道,科研中心专用的一座发电厂被劣质土炸弹炸毁,这是那些被夺去工作的人们发出的第一声嘶吼。

这些人突袭了一号“生命之泉”,意图摧毁整个造人工厂,他们与装备精良的新人类军队交火,用自制炸弹毁坏了工厂内昂贵的设备,直接导致这批胎儿流产。

被燃烧瓶照亮的夜晚,刺耳的防空警报惊醒了所有人的梦境,避难广播响彻云霄。我带着椎名和那些狼狈的人们一同逃往地铁站,那儿原本是充当防空洞的地方,现在已经人满为患。

我紧紧抱住椎名发抖的身体,看着地铁站把防爆门降下,将我们隔绝在这个密闭的环境里。

那时科研主管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为了人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