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突然去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隐约记得各种俗套的电视剧总是出现这样的场景——主角围着死去的亲人大声痛哭，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感到后悔，或是从此发生关键的改变……
或许是因为登场角色的演技过于浮夸，也可能是我的大脑将它们认知为“电视上出现的情节”所产生的偏见，总而言之，我一直觉得很假。
“发生在现实中不该是那样的吧？”即使没有实际体验过，无法用言语明确描绘真正贴近现实的情景，作为观众我还是不止一次涌现出过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原本以为只会出现在电视剧上的情节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名字是零时，根据听到的说法似乎是父亲最终敲定的名字……我想他肯定对自己的命名很满意，毕竟从来没用母亲给我取的小名喊过我。
“小时，我现在要出门买东西，你要一起来吗？”
母亲手里拿着钥匙和钱包，将一个印有白色花朵图案的菜篮挂在手臂上，脸上只化了淡妆，我清楚那个人只是想去购买晚餐需要的食材，不会去到太远的地方。
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会接受她的邀请，因为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母亲尚未决定的菜单，主动提出分担重物还能获得零食，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份不错的交易，但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而是用余光瞟向阳台，外面的阳光强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睛。
那天很热，早上我穿上了自己最清凉的一套衣服，到了现在已经被汗水打湿，它们黏在身上的感觉很不舒服，屋内都是这样的下场，选择外出即将面临的遭遇可想而知。
“我还有暑假作业要写……”
“暑假作业......某人吃完早餐后好像一直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完全没有动笔的迹象呢。”
“我……我打算选择开始写。”
“是嘛，是嘛，反正别像以前拖到最后就好了。”
母亲满脸微笑地盯着我，看上去十分狡猾。
“那我自己去，你留下来好好看家吧。”
“嗯。”我顺势点了点头。
“一个人待在家里注意安全，别去碰煤气和电，还有……”
“我知道！话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每次都特地提醒我。”
“明明还是一个小学生。”
待到我因不满鼓起脸颊时，留下这番话的人已经穿好凉鞋跑出了大门。
独自留守家中的我长时间不检点的躺在电风扇前，母亲在场一定会担心我感冒关掉开关，然后就“淑女应当遵守的礼仪”大肆谈论一番。
为了不变成那样，偷懒之余我将一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正门上，确保传来动静我能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拿起笔对着早已在茶几上摊开的本子装出一副有在认真写功课的样子。
但是……她却没有回来。
连一句像样的道别都没有，就连“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面了”这种话都是经由他人之口告诉我的。
起初得到消息的时候，其实并不让人觉得悲伤。
举行葬礼的时候，熟悉的亲戚脸上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甚至还有人流着眼泪主动过来拥抱我，我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好像个人偶一般被来回传递，到最后连他们安慰我的话语都想不起来。
不久前笑着与我交谈的人由于某个酒驾司机不幸逝世，现在我正在参加她的葬礼，黑白照片里面母亲正对着所有来客露出微笑......一切都让人觉得没有实感，似乎是在经历一场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梦境，别说流泪，到散场为止我都还没意识到大家聚集于此的理由。
以至于往后半个月里时不时会产生下一秒自己睁开眼之后看到的才是现实，我只是在那个下午睡着了，再也无法见面的人回到了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场所，小孩子的把戏全部暴露，那个人微笑着过来我的揪耳朵……
某天，我梦到了曾经参加葬礼的场景，白天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自己正躺在床上，刚才真的做了一场母亲死去的梦，我发自内心欢呼噩梦迎来结束，终于回到了现实！用脚踢开被子，兴奋地跑出房间搜寻屋内的每个角落，然而依旧没能找到母亲的身影。
厨房内无人准备早餐、客厅的地面因长时间没打扫落满了灰尘、她的卧室比外面更加惨不忍睹，双人床上也只能看到父亲凄凉的背影……
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身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
我渴望能立刻大哭一场，哭到身体疲惫不堪的陷入昏睡，醒来之后继续重复，直到这种被无数根针穿刺心脏的痛苦全部消失，即使喉咙会因此变得沙哑，甚至是失去声音都无所谓。
可是很不可思议，我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哭泣改变不了任何问题，我明白这个道理，但也无法成为保持冷静的主要原因。
之所以没有流泪，认清现实后能马上开始学习家务和料理，尝试弥补母亲离去带来的空缺……大概是因为父亲。
不知听谁说过这样一句话——爱情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减弱，亲情则会随着相处时间逐渐加深。
假如真的是这样，同样作为母亲的亲人，父亲与母亲相处的时间要久，累积下来的感情应该比我要深，失去时感受到的悲伤与痛苦也会比我要强烈。
他很狡猾，葬礼结束往后三天一直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在屋外都能听见痛哭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吃，只靠饮酒度日。
到了初中我偶然听别人说那其实是种能忘却烦恼的饮料，趁着他不注意溜进房间拿了一罐，结果味道奇怪到难以下咽，全部都被我吐到了洗手池里。
反正我只觉得自己是被骗了，喝这种东西的人绝对是味觉出了问题！父亲对于它们估计也称不上喜爱，明明母亲在世时他连碰都没碰过。
紧锁的房门从内部打开后，父亲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实验室工作的时间明显变长，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敲门也没有回应，晚饭等到次日凌晨才会出来吃，那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接受的生活了。
我想他还是爱我的，但这份爱的源头肯定跟我是他的女儿没有关系，而是因为我是那个人的女儿所以他才会去爱，假如有一份在他心中重要地位的排名，母亲绝对在我之上。
母亲死去的那天，他在工作，过去在餐桌上有提到过父亲曾经跟母亲约定好要对半分担家务，然而到最后一次都没有兑现过，正如我偶然会幻想当天自己跟母亲一同出门情况可能会发生转机，为懒惰感到后悔一般，他心中大概也存在类似的感情。
亲人死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除了接受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以外别无他法，父亲却不同，他是科学家，一位专注于研究时间的科学家，隐约记得他曾经向我提到过有关“时间旅行”的事，说所有人都在尽可能完善理论，实际制作出来的工作只能留给十年甚至几百年后的某人。
“只要能为科学的进步作出贡献的话，即使到退休为止都做不出成绩也无妨。”这句可以放进教科书里的伟大发言，如今变成了父亲最大的谎言。
看着他拼死奋斗的样子，我也不清楚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不敢开口阻止他，也不敢坦白支持，毕竟除了亲自制作出那台停留在空谈阶段的机器以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再度与母亲见面。
浪漫的爱情？会这样想的肯定都是只会代入当事人的笨蛋！根本不知道要给身边的人添多少麻烦！比起那种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实现的幻想，眼前的生活不是更加重要吗？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不明白，不……如果我能下定决心跟他交谈，或者干脆像个琼瑶剧里出现的角色一样去大吵大闹：“死去的母亲和我到底哪个更重要？你今后每天回家要是还只会埋头写那堆该死的公式我就再也不管你了！”或许情况会有所转机。
要是真的做了，未来的某日我每当回想起这件事一定会羞耻的想死！不过所谓的自尊心也不是我选择维持现状的主要原因。
父亲在所有亲戚的眼里都变成了对女儿不管不理的怪人，事实上我有很多次能搬出去住的机会，但要是连我都不在了，他的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加糟糕，房间没人打扫，衣服没有人洗，每天都只吃一些不健康的食物……
又不是要去做坏事，仅仅只是想与死去的妻子团聚，我理解这份心情，说不想再见母亲一面绝对是骗人的，想要抱怨的事有一大堆，却无法对他产生厌恶之情。
或许他的研究能成功，三个人能再度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再不然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选择放弃，忍耐到那一天就好了。
之后我偶然听说他的研究进展顺利……根据其他研究员的说法，简直是顺利到了堪称奇迹的地步，一时还被人吹捧成了“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成功吧？果然没有阻止他是正确的，说到底是我想的太悲观了！
然而从“怪人”变成“天才”的父亲，正好在我刚升上初二时送来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失踪了。
比迷路或被人绑架还要糟糕无数倍，根据监控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他乘上了尚未经过测试的时间机器，伴随着一阵强烈的蓝色闪光之后连人带试作品一起消失在了实验室中……
开什么玩笑！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对着支持父亲的同伴大肆抱怨了一番，还砸坏了一台显示器，他们不但没让我赔偿，还一本正经的说试作品未必会失败，父亲可能仍然活在过去或未来的某个时空，实验室的全体成员会负起责任找到他。
交换联络方式，以三天为周期汇报进展，虽然变成了一个人，手机的来电却多出了好几倍，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今年二月，正好是成为高中生的一年半后，实验室传来消息说他们凭借遗留下来的研究资料制作出了完美的时间机器。
外表像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球体，内部有点接近摩天轮的包厢，座椅出乎意料的软，体型较小的人（比如我）坐久了可能会直接睡着。
至于我知道这些细节的理由……
“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放在女儿身上也适用吗？说到底父母的坏习惯一定会遗传给子女？
我不知道，不过都说人会渐渐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管成功概率有多少，发现了希望就想要去马上尝试，趁着实验室的人不注意偷偷启动时间机器，被淡蓝色光点包围的时候，我似乎理解了一部分父亲企图拯救母亲时的心情。
然而在踏上充满未知与不安旅途的五分钟后……我被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拘留了。
别说待在这里的原因和目的，连他们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因触犯连听都没听说过禁忌被一个巨大白胡子下达了终身囚禁的判决。
“喂！你刚才说了‘未遂’吧！确实有说过吧！哪有未遂罪直接判终身囚禁的！世界上根本没有怎么乱来的法律！”
作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我姑且提起勇气尝试提出异议，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从此，罪人零时将失去自由之身，原以为已经跌落谷底的人生会落入更深层次的地狱吧？
不知不觉，成为罪人过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爸爸，帮我拿一下果酱。”
我正在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吃早餐。
除了将要涂上果酱的面包以外还有牛奶和煎蛋，根据需求能再加上一份培根，临走时以苹果收尾，营养方面还是精致程度都跟以前那种嫌麻烦直接把麦片往牛奶里倒的日子没得比。
“放在哪里来着？”
“左边第三个柜子，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吧？”
这个不靠谱的男人竟然成功救出了自己的女儿，两人最终平安无事的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之类的剧情当然没有发生。
“给你。”
“谢谢。”
父亲同样是企图干涉时间的人，至于三年前从实验室失踪后的遭遇，我想已经不必解释了。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
“对了，今晚要不要庆祝一下？”
去世的母亲也在这里。
系着围裙的她站在灶台旁边，转过头看向我和父亲。
起初为了解释清楚，这对好不容易团聚的夫妻写满了将近20张白纸的公式，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简单概括，我和父亲来到这里之前所处的世界是A，母亲所处的世界就是B，在B世界里她并没有遭遇不幸，但是她重要的家人却因为事故去世了……
接着她成为了一位科学家，靠着父亲遗留下来的理论研究出了时间机器，然后在实际运行时被抓了进来。
为什么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道理他们两个人能解释两个小时？
我不知道，大概科学家就是这样的存在。
全家都触发了相同的禁忌，遭到相同的处罚，在被终生囚禁的地方团聚……听说这对夫妻再会的那一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整晚。
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一件为相同目标以相同的方式努力最终成功实现并团圆的佳话，我却只觉得这个绕口令一般的事实尴尬到令人窒息。
“庆祝什么？”
“讨厌啦，小时你忘了？今天是一家团圆三个月的纪念日！”
“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父亲抢在我的前面回应，不顾形象的大笑了起来。
“记得倒是记得……上个月和上上个月不都庆祝过了吗？这个月还要再来一次？”
庆祝几周年也就算了，以月为单位实在是有点那啥，多么珍贵的感情都会因此变得廉价。
“今晚吃咖喱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
无视我的吐槽，两人开始讨论起了晚上的菜色，从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被终生囚禁的罪人应有的样子。
真要说的话，看着这一切悠闲的往面包上涂果酱的我也一样。
这里是囚禁罪人的空间，换言之也就是被称作“监狱”的场所。
但是……总共两层带有庭院的房子，三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卧室，浴室大到吓人，还能腾出书房和堆积杂物的房间，不仅如此还带有地下室，比我们原本住的地方要大好几倍。
涂好果酱的我嗅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抬头望去，发现被母亲无视的平底锅冒起了黑烟。
“妈妈，比起这个，你手中的平底锅好像开始冒烟了！”
“唉！糟了！煎蛋要糊了！”
“你小心一点呀，啊！”
父亲想要起身帮母亲关火，结果涂好果酱的面包落到了裤子上。
“完了！还是涂了果酱的那一面朝下！”
“怎么办！亲爱的！煎蛋糊成这个样子就不能吃了！”
母亲正在烹饪的煎蛋也变成了不可描述的黑暗物质。
“本应该完美的早餐时间全部都泡汤了，可恶……”
“亲爱的，没关系，我们还有挽救的手段，那么难熬的日子我们都坚持过来了，现在有两个人根本不值一提！”
连灶台的火都没关，母亲跑过去抓住了父亲的手。
“嗯，我懂你的意思。”
父亲站了起来，涂了果酱的面包以最差的结果落在地面上造成了二次伤害。
“一起去造时光机器吧！”
留下收拾残局的我，两人像初次约会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走进了地下室。
或许是因为团聚带来的感动，又或许是同为科学家能去讨论一些以前无法讨论的话题，他们的性格都变得乐观了许多。
不，已经乐观到差不多该有所收敛的地步了，至少动手清理地面、重新烹饪一份煎蛋肯定比研究时间机器让一切回到灾难发生前来得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