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庆云君辞别了执律君后,便骑上神龟走了,只待天帝所与卷轴给出指示便就下界。只是心中又多生出了一惑:那执律君窥得些许隐秘可以说神通使然未必有心,然而既是无心,又为何要撰写下来。只是当时被他的冷峻煞住,而且本领又不及他,一时没敢多问。罢了,这与我也无干系,又何必细舅,又转念想道:此番去人间,寻访灵兽少不得寻山访水。想到此处,不由得叩着龟背吟道:“身心付林壑,潇洒是我身。晨起对新景,蜂蝶共花茵。晚来闻天籁,猿壑分暮砧。再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老龟问道:“山水之境当真如此美好?”

“自然”,庆云君斩钉截铁答道,“漫说我中州大地,奇山异水比比皆是,景致各不相同,一山一水皆自有其风情。就是同一座山,在不同时去看,眼中所见也不一样。我是功德不够,还未分到自己的洞壑,等有了洞壑,再有一只灵宠,那才叫真真正正的称心如意”。“是啊,山里多么好,宁宁静静的,也没什么纷扰,又跑什么呢?不过,唉,日日夜夜都对着一处去瞧,怕也瞧不出什么新鲜了,也不怪乎觑着机会就跑了”。老龟这话前后说得委实矛盾,知老龟是挂念那些失落在山海界外的灵兽,庆云君安慰道:“会找到的,也是因的这些灵兽我才有此一行,等找回它们我”话还没说完,倏地一抹红云从前方掠过,与老龟撞了个结结实实——老龟倒也反应极快,头缩回了壳中,然还是直直的就从空中直直坠了下来,庆云君也是,那抹红云也亦从空中滚落下来,所幸皆都安然无恙地落到地面。“还好没摔出事,看来我真不是一般命大”,有夹杂着笑意的语声从红云里传出。

待红云散去,现出一容貌端丽的女子,只见她黑压压赛过鸭鸰的头发简简单单绾了个纂儿,又在纂儿上斜戴了根金累丝镶玉嵌宝红蝶首银脚簪。再瞧她一张俊脸庞儿,眉弯似新月,腮粉甚蜜桃。圆润润的俏脸蛋,再配上那一副袅袅婷婷杨柳腰,又身量高挑,站在那活脱脱一幅仕女画。如果说美中不足,那大概是她身上斑斑点点的泥污。她穿得倒也干净利落,只一件枣红色的圆领袍衫,袍衫底部绣着大片的墨梅,一朵又一朵。腰间一条革带勾勒出曼妙身形,脚蹬一双黑金长靴。

庆云君看得瞠目结舌,这把云朵驾出闪电之势的居然是位凡间女子,“以你的能耐怕是连凡间修道者不如”,脑中闪过执律君这句话,不由苦笑一声。他走到姑娘面前,柔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这姑娘正坐在地上四处张望,此时急急忙忙爬了起来,说“道长,我行事莽撞,冒犯你了,真不好意思。可现在我有急事,待日后再郑重向你致歉”,话将将说完又一阵风地跑了,当真是快,庆云君只见眼前一块红绸闪过,接着空中便有了一火球。

“日后?”庆云君嗫嚅着这两字,想自己此处在人间行踪必是飘忽不定,日后相见怕是……这么容易的吗?不过一瞬,风一样的女子去而复返,又亭亭立于他面前。她恭恭敬敬地向庆云君拱手作揖道:“道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把你的坐骑借给我半日,事毕即还。虽说初次见面就借东西,有些不该,但实在有要紧事”。庆云君不解,“虽说我没看清你是御何物飞行,但速度比这家伙是快肯定的”,他指着地上的老龟说道。“道长有所不知,这山那边的镇发了一场大水,我看你的坐骑总觉熟悉,方才走后才想起像极了传说中相助禹圣的旋龟。”老龟闻听此言突然将脖子从壳里伸了出来,对着姑娘身上嗅了嗅,开口道:“小丫头,你居然闯进山海界了啊!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我去助你。”

“不可!”庆云君急忙喝止,“你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早日寻回灵兽才是最重要之事”,莫节外生枝。“神君,我正是没忘才要相助这个女娃。凡间灾害频发,天上神明渎职是其因之一,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是难辞其咎,前去正是为了补救我的过失。而且我祖上发过宏愿,百姓不苦于洪水是我这一族的追求。若置身不顾,对不起祖辈。想必天意如此安排,让我遇到了这个姑娘。”

“天意如此安排?寻回灵兽本就是为了救治人间,然眼前就有一难,我若置之不理,岂不是本末倒置?是了”,庆云君颔首道,“我应了”,心中又转过一念,兴许胜遇这类最喜兴风作浪的神兽就在那处也未有可知,和姑娘要求道:“待挡住洪水后有一事你必须应承于我”。

“且请放心,我必然答应”,姑娘爽朗地应承下来。于是结伴而行。不过须臾,便到了山那边姑娘所说发大水的镇子。在途中,姑娘已告知了小镇的名字,名叫钰安县,隶属于薛州。一条名为泰安的河流经此处,滋灌着两岸的人们。在河流上游的一座高山上,有一座无名的佛寺。现如今,河流两岸的居民都住到了山上。而佛寺中的和尚,正在竭力抵御洪波,以使堤坝不要坍塌得那么快。他们还把希望寄予了这个女子,等待她带回息壤。

听到此处,庆云君问道:“你为何会求助于我?”姑娘笑着说:“你以旋龟为坐骑,又腾飞于空中,总归是个神仙吧。”庆云君道:“你这就错了,我是神不是仙。”女子愕然:“神和仙有什么不一样吗?”庆云君仔细解释了一番,神是供职于天庭的,他们各司其职,相当于人间的官吏;仙类似于人间的隐士,不受天庭管制,隐居山中,出山全凭心意。仙若削去顶上花,不能成功渡过自己的劫,也就成了神。人若立了大功德,百姓自发纪念,则为圣。人圣地位不下于神与仙。自然还有妖类的存在。也还有这类种族:混了不同种族血脉的后代,比如人神之子、神妖之子等等。庆云君想起天上的同事在提起这类物种时,神情是忒不屑的,两个字像是从紧闭的牙缝中蹦出来的:“混种”。

“到了”,姑娘的声音拉回了庆云君的思绪。他从云端往下望,发现地面情形不全如这姑娘说的一样,在抵御洪波的除了和尚,还有一个衣裳邋遢的野道士。拂尘和钵盂落浮在水面,几位僧道立于上面,将从岸边递来的一袋又一袋的东西堆在堤坝上。只这一望,他就知晓了此处并非是神兽作祟,而这洪水极其凶猛堤坝将要坍塌的原因是当初建这些堤坝的时候偷工减料了。他喃喃道:“这灾劫是人自己的过失了,与神们无关。”听到此话,姑娘昵了他一眼:“坝是人造的,连日大雨也是人下的?今年冬时雨神轮班轮得倒是晴,东君呢?”庆云君哑口无言,东君去哪了他当真也不知道,只记得自己在天上时也确实很少见到东君。

庆云君正欲驾着神龟径直到水中,快速了了此间事,再去他处寻访神兽踪迹。姑娘却拦住了他,“神君,让我去加固堤坝吧。神君想必你也看见了,这水中有道长,也有庙中僧人。此番他们是齐心协力的,可如果你下去了,必起争端。即使面上不说,心中也会计较起强弱来。”这办事风风火火的女子思虑竟如此深,让他讶然。可是“你毕竟是凡人,对你来说还是凶险了些”。姑娘玩味似地笑了笑:“可别瞧不起凡人啊。我们凡人一代又一代绵延至今,经受了多少苦难。太热了太阳都能给射下来,路堵了大山都能给弄走。我们虽然也供奉神仙,庙里观里也去拜拜,除了那些虔诚的信徒外,不少人就是去做生意的。我供你香火钱,帮你整修寺庙道观,求来你的庇护,保佑我心想事成。”一个确确实实的凡人当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天神面说我们并不是那么信你们神啊,庆云君的感觉非常微妙。不过这姑娘的比方倒也恰当,若不是最近诸神享受不到足够的香火,自己还会跑这一遭吗他退到一朵云上,将神龟让给了她,还如此说:“我挺喜欢你那句话的。神是挺像商人的,我呢,是个热心的商人。”末了还叮嘱一声小心。姑娘粲然一笑:“神君且请放心,我一向命大,阎君要收我命早就收了”。她已骑到了龟背上,边往水中去边说道:“我出世时我娘走了,我活了下来;后来我爹想把我给溺死,我被救了;再回来被骗着成亲,洞房花烛夜我以往我要死透了,我还是没死。”

“息壤到了”,一声怒吼让云端上的庆云君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到浑浊的水中,有一抹红黑夹杂的云团移来移去,姑娘的衣服是红色的,龟背是红黑色的,有一双白如凝脂的手从云团中伸出洒落泥土。而那个野道士也不在水中了,僧侣们正往庙内跑。不过须臾,堤坝便高了一些。姑娘回到天上,向他道了声谢。她一张红润润的小嘴张了又闭,似是还有话要说,却又不好开口。虽只相处片刻,庆云君也知这姑娘是个豪爽的性子,突然转了性他也是好生纳罕。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姑娘想让他再将神龟借给她,她想再开条河道出来。庆云君叹了口气,将自己此番的目的与她说了一番。又接着道:“这旋龟与那些神兽共同生活在山海界中,对她们的气息是比较敏感的,我非常需要她”。所谓无巧不成书,这姑娘竟然给他提供了鹿蜀的线索,在他说出此行目的后。

在这泰安河的中游,有一镇,名叫润青镇。镇上有户严姓人家,对繁殖有着不同寻常的偏执。而且也有些异能,捕获到灵兽对他们而言是有可能的。最巧的是,在姑娘说出润青这一镇名时,卷轴在他怀中抖动了起来。

他谢过姑娘提供的线索,正欲离开。姑娘拦下他,“神君曾说我要应你一事,我周锦诗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不知我要做何事。”庆云君捋了捋自己的短须,说“原是以为此处有胜遇踪影,姑娘也取到了息壤,去山海界必定轻车熟路。所以想托你先将胜遇送回山海界。可如今……”。

“既是如此,那日后我再回报神君今日相助的恩情。”日后,庆云心中发笑,自己此番来人间行踪定是飘忽不定,与这姑娘以后是否能再见也是难说,原想让姑娘莫挂怀此事了,又思及她言辞中对润青镇那户人家的了解,“不如这样,你与我同去润青镇,寻得鹿蜀后你将其送返”。

“不行!我不去那”,姑娘言辞坚决,她收拾好自己慌乱的神色后说,“神君我就在这寺庙中等你,如何?又或者在镇外?”

看她言辞中不愿到润青镇的程度如此强烈,不愿强人所难, 庆云君便与她定了联络方式,待寻到鹿蜀就来此处将鹿蜀托付于她。

后来当他再次来到此处,这里多了一座祠堂,祠堂中供奉的是一个骑着乌龟的红衣少女,做工精细,面貌栩栩如生。她一只手掌向下呈半握姿势,像是在扔什么东西。

而他来到人间后,收的第一个徒弟,看看那雕像久久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