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润青镇上空,庆云君选了个无人的空地落了下来,毕竟驾着乌龟这庞然大物落在镇上的人群中,必然是会引起骚乱的。也是出于这个考量,他伸手一指,旋龟这巨物就变成了一枚小巧玲珑的龟形配饰,他将这看着非常可爱的玩意挂在腰间,往镇里去了。
在天上听着的话本里,酒肆向来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而庆云君,也深知这个道理,在他还是凡人时,他可是非常好酒的。天上虽有琼浆玉露,虽是清甜,他有幸喝过一两次,再是却总觉不如凡间的酒味道好。
如今已是年末,街上的店铺也只有几家还在开张着,有一家酒肆,立着的幡上写着去来二字,宾客络绎不绝,有的于里面开怀畅饮,有的拉了几坛酒走,应该是要存着在年间待客的吧。
庆云君嗅了嗅飘散的酒味,忍不住叫好,正准备进去,又有一气息扑进他鼻中,这可了不得,是英魂的气息。他抬头去瞧,眼前是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一张脸又皱又黄,恍如老旧的羊皮纸。
他还看到有几团黑气在这老头头顶盘旋,想冲进他的脑门,然而却不如愿,还有几片如水滴般澄明的气团挡着那黑气,那气团的来处有两个地方,一是从老头心中出来,另一个,庆云君瞧了瞧不远处那座看起来险极了的巍巍高山。说险,一则是因为山势,二那里妖气四溢,不过好在里面的妖兽似乎无出山之意,他感受到。
他跟着这老伯进入到酒坊中,掌柜的眼尖,看到了老伯,十分热情招呼道:“老李头,来拿酒吧”,边说边拿出了一小坛酒,递给了他,还略有怅惘,“我这酒海子最喜欢喝了,以前他无公务的时候常常来我这坐上一会。”
“海子走了有七八年了吧,当年那帮王八羔子哎,你们老夫妻两孤苦伶仃的,也不见他们过来探探,清明中元的也不见人影。海子真是白搭了一条命,多好的小伙子啊”。
“谁叫海子披了那身黑衣服呢?那些在山里水中出事的人就是他要救的,职责嘛!”被换做老李头的孩子掏出钱递给掌柜,又说道:“你们也别再骂那帮娃娃了。当初也还不大,这年年被人在背后骂,对他们也不好。海子出事跟他们……”
“我呸,就老李头你这老好人的性子才教出那么傻的海子。看看你们夫妻俩,这几年过得什么日子,大家年岁相仿,可你们都老态成什么样了。前几天我去祭祖,看到嫂子,真是可怜,神情恍惚的。”有一个头戴纶巾满身酒气的中年文士趴在桌上将话抢了过去,“还别骂他们,我还要咒他们。咒他们早就死在不晓得哪里的深山里里,尸体不是烂透了就是被狼什么的给吃了,给吃的渣渣都不剩。”
旁边的酒友推了推他,提醒道注意斯文,大庭广众的莫失体面。文士不理,打了个酒嗝接着说:“这般王八犊子没良心,还坏了我姑娘的姻缘。海子真俊啊!当年我家丫头在楼上看到他骑马经过,心里欢喜极了。知女莫若父,海子我也喜欢,虽说是缁衣客,要水里来山里去的,很危险,可品性好呀。老李头夫妻我们也知根知底,不怕她受委屈。”
大家听得惊了,问道:“赵先生那令嫒至今未嫁是还挂念着海子?”“可不是嘛!当年正准备和老李商议此事时,海子到山上去了,后来就都知道了。我那丫头伤心欲绝,现在房内还供着海子的排位。”
“赵小姐真痴情啊,和严府公子倒有点相似,年岁也相当,又都是伤心人。不如我给牵线搭媒如何?姑娘总是这么伤心地呆在家中,也是不好。”有个人听了这凄艳的故事,想到了严府的公子,提议道,还特意强调伤心二字,毕竟在座的都知晓因着赵家小姐久不出嫁,惹了不少闲话,然而赵先生爱女如命为着这事已与人发生多次口角了。
“我去你个姥姥的!我女儿就呆在家中如何了,我养不起了是吧。要给送到混账严府给受罪。”然而赵先生还是怒了,将提议的人骂了不说,更是直接辱骂起严府。都是邻里乡亲的,一桌的赶紧去劝解,还去安慰被骂了的人:“谦之的酒品都知道,喝多了话就多了,俗话说得好言多必失,尤其他还醉着,这话多着多着就不好了。”赵谦之仍然嘴里骂骂咧咧:“我宝贝一样的女儿要到了他们严家,前不久他们家又死了个人,老二的三娘子,又生了个女儿。娘死了,丫头不足月,大夫说活不长久,准备扔了,被无分大师给救了。还有周家锦诗那丫头多可爱呀,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就是没摊个好爹,冲喜冲的好吧,自己命没了,年级那么轻轻的。”
严府,锦诗,冲喜,这些字眼扑进庆云君耳中,知自己来这酒肆是一举两得了。既品了好酒,又确定了那姑娘所言不虚。他也知了那丫头不愿来润青镇的原因了。在这个镇上,她是个死人了。他起身时腰间的配饰当当想个不停,知这是老龟催他快去严府瞅瞅。
只是……方才他们在说李老头家的儿子时,卷轴在他袖中抖得分外强烈。另外在他们痛骂时,黑气就往他方才在酒肆外看到的山上去了。这山中的英魂也就是那老李头的儿子或许在卷轴上有名,可以位列神班也说不定。不过得先打探一下他的底细。
他走向那一桌人前,方才骂骂咧咧的文士已趴在桌上睡着了,而老李头也已走了,这正好,他实在不忍当着老人的面戳他伤口。他先问及了那座山的名字,不料听得他的发问,方才还客客气气的好几个人立即变脸,眼中全是鄙夷之色,有一个态度好点,先是问他是否想去那座山,然后劝他莫打那座山的主意。有不晓事的进了那座山,然后出事的是兢兢业业的缁衣客。
庆云君无奈,稍微施了几个术法,一副高人姿态:自己是有大神通的。还略微透露一点关于他们怨气的信息,老神在在道:“若你们所骂之人真天怒人怨,凡人朴素的情感最是了不得,待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剩下的话便由他们自己猜去了。
他们叹了口气,说起来一件旧事,令人伤心的事。
对面那座山叫做岳山,山中景致或雄奇或秀研,故而常常引得人去登。而且山上树木野味众多,樵夫与猎户都是很喜欢那座山的。然而有几处山峰从某年开始,凡人却是不得进的,一则地势,二则里面还有些野兽。不过奇的是那些野兽圈地而居,只在那几座山峰呆着,也不出来扰民。对此,镇上还有一口耳相传的故事。说是百年前,有一位官员从京城流放至此。在他任间,有百姓往那山上去了,可再也不见回转,派人去寻,行到那山峰外,将将听到兽喉就心头一悸,慌慌忙忙回去了。也有胆大的继续往深山中去,可无一例外的,没有一个回来。一时之间人心难安,流言四起,说那山中有恶鬼的有之,说那山中有妖怪的有之。可是苦了樵夫和猎户,山上不敢去,柴砍不了,只在山脚采些野菜打些野兔。那官员耳闻目睹此情此景,以血书文,亲自往山中去了。他到山中之后的事无人知晓了,只知半月之后他安然无恙地下了山,还颁布了禁令,告诉百姓那岳山他们依然去的,只是有几座山峰不可以进去。
座上一人插嘴道:“也还有其他的说法,有的说是高僧舍身饲虎,换来它们不出山不害人的承诺,有的说是道士的功劳。”
自那时起,镇上百姓牢记岳山中毓秀峰虎牙峰去不得,官府也着人看守,严防死守,以免有人进去酿成灾祸。自然,总有些不服管不信邪的,硬要往里面钻。这就出动了不少缁衣客前去救他们。经常是将他们救了出来,缁衣客们身上伤痕累累。
而在八年前,更是发生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
老李家中有个独子,名叫李海,相貌堂堂,身高九尺一丈挂零,品性也是人见人夸,在公府中谋了个缁衣客的差事,平日里工作就是去搜救那些在山中或在水边出事的人。那身黑衣穿在身上,更是显得人分外挺拔。他工作向来勤恳,然后在一次任务中失了性命。
十几个京城的太学生慕岳山的名而来,不理官府禁令,不理镇民劝阻,还扬言自己是京城了不起的俊才,一座山有什么不可爬的,在夜里偷偷摸摸避开差吏抄小路往山上去了。然后结果是在阴冷的雨夜被困山中,又冷又饿又怕。那一群人中有一个会些传音的术法,向京中求救,然后他求救的信符辗转到了这个镇。知山中困着十来个年轻的学生,官府立即派出缁衣客前去搭救他们,不然如此冷的冬夜怕是要冻死他们了。
人是救回来了,可都是一群没良心的,据说老李家孩子在救他们时跌落山崖了。缁衣客们仅用不超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将这帮学生救了出来,将同僚的尸体从山中抬出整整花了两个时辰。李海他老母亲颤颤巍巍掀开白布,看到爱子那血肉模糊的脸当场就晕厥过去了。此后也一直神情不振,白发人送黑发人,打击当真不小。
而那帮太学生,接他们的人一到,则就非常紧急地回返京城了,莫说死去小伙子的葬礼他们都没来了,对他的死亡他们也是无动于衷的。有人告诉他们因为他们的任性妄为,我们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他们啃着软乎乎热腾腾的馒头说着风凉话,死就死了,能力不行呗,更还有这些恬不知耻的话“他这差事不就是要替我们丢命的嘛,我们的赋税不就是他的俸禄。他一条贱命换我们十八个京里太学生的命,不亏”。
掌柜的也坐下来接着说道“当时我就在那,听着那些话,热腾腾的烧刀子都暖不了我的心。这帮孩子心可真硬啊。当时要不是老李头劝解,大伙真的想把他们给打死。后来想想要是把他们给打死,海子可不真就白死了。虽说拿命救了这群白眼狼,也是让人觉着不值,是白搭上性命。”“可不止这些,他们回到京里还说我们这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为着什么,当年有几位真就和他们吵起来了,这赵谦之先生还写文骂他们,让他们觉着不舒服了”。
听了这个故事,庆云君久久说不出话来了,也和他们一样非常同情这可怜的小伙子。他问:“你们提这事提的多吗?憎恶那群学生的人多吗?”
他们给出的回答是肯定的,还说这个事是真忘不了,而且自那以后再有类似的胆大妄为的人来,都会提起这件事。他们是真盼着这群王八羔子能自食其果,可是唉,京里来的,有权有势,前途定然繁花般锦绣。也只能口头咒咒他们了,有的咒他们死在山中被野兽把尸体给啃了,有的咒他们变成牲口。
在飞往毓秀峰的时候,庆云君想,或许再经过数个十年数个百年,他们这带着百姓们的朴素的爱憎的情感的抱怨,互相参杂,口口相传下去,或真成为了一个众口皆知的恶有恶报的故事。
一个这样的故事:有十六名太学生偷偷摸摸去了一座明令禁止攀爬的山峰,害死了一名缁衣客。而那缁衣客成了山神,守护着大山,以免再出现惨祸。而那群太学生,因为不知悔改毫无廉耻,在百姓的诅咒中变成了一头又一头驴。然后,从它们身上片下肉来,做成了驴肉火烧。
他突然有点悲哀,依着他们的说法,那群太学生有钱有势,前途明朗,过得不好是肯定的。而那些为李海不值的人也只能用语言来为他鸣不平。虽说人们的怨气能带给他们一点不好的影响,可李家这对父子实在是太宽厚了,他们的仁德又会中和一些怨气。所以当实体化的怨气在人们骂骂咧咧中出现时,却又被那像父子俩的心一样澄明的气团给挡住。
愿自己可以为山中英魂做点事吧,山中孤零零的游魂与神君,孰好孰差,一目了然的。而且他是如此得尽职尽责,天庭中渎职之神是如此的多,正需这样的人来正正风气。
他见到了李海,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树枝上晃着脚丫,手上在削着一根竹笛。那是一个还很年轻的魂魄,仍是穿着身前的公服,一身黑色的劲装。庆云君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后,想请他莫呆在这山中与自己一同走吧。依着他的设想,李海只要再做一二好事,便就可不是魂身了,飞升天界也指日可待。为表示自己不是坑蒙拐骗的神棍,他将卷轴也亮了出来。卷轴径直飞到李海头顶,霎时金光射出,然后摊开,露出两个金光闪闪的方方正正的李海两个大字。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李海拒绝了他的邀约。他说自己不能离开这座山。他知道自从自己出事后,这镇上的怨气就全往这座山跑了,很容易引得山中野兽戾气迸发。然而他留在这里就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让人往这儿跑了。总有人对鬼魂是有畏惧心理的,当还是有人往这来了,他一是可以吓退他们,二也有可能救他们。
庆云君听着他言辞恳切地说着自己的意愿,眼中一酸,一边想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死后就没能立即列入神班呢,一边变出一张纸和一支狼毫来。李海纳闷:“神君这是要?”他挥毫泼墨,李海的样子就印在了纸上,栩栩如生。收好画作后,庆云君道:“小伙子,你真了不得。还想多和你见面,只我这记相貌的本领实在是差,只能画下来,好记得自己结识了你”。李海笑了笑:“神君有心。我必长留此处,毕竟是我的家啊。生于斯亦葬于斯。”
突然庆云君腰间的配饰化成了原型,往山下冲去,还说毕方就在这,她想放火。他这话音刚落,庆云君在山巅就瞧见了山下一户人家有火苗腾起,赶紧运法扑灭了火,救了那一家的性命。火扑灭的时候,看见有一只大鸟哀鸣着掠过。旋龟也追着那大鸟去了,还给庆云留了话:毕方它们一直呆在山中,从未来至人间,心思单纯,比不过人的七窍玲珑心,也不像它年岁久长,难免会行出一些极端事。望神君体谅。另外这户人家中定有鹿蜀踪迹,只是神君方才术法怕是伤到了毕方,所以先兵分两路,自己去追毕方叫它回家。
庆云君站在起火的那户人家面前,看着牌匾上严府二字,心说毓秀峰一行也只是让自己结识了李海,然而天上派遣任务是毫无进展。入严府不至于同样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