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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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人临死前的时间,会在主观上无限放慢。

琴笙紧闭双眸,下意识缩紧身体,等待着弹丸穿透自己头颅的那一刻。

如果那个说法是真的,那么,那痛楚一定是极为长久的。

——一瞬间的行动,为什么要带来长久的痛苦?

——一瞬间就结束的话,那该多好。

自己咬疼了嘴唇,

风吹痛了伤口。

弹丸迟到了。

她迟疑地,又迟疑着睁开了眼睛

——飞扬的钻石碎屑。

她首先看到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闪耀的钻石碎屑。

一瞬间就结束了,

自己来到了死亡者的彼岸。

——那绮丽的飞散光点,就是给了她这样的错觉。

她很快意识到了,那飞散光点的背景还是空塔旁的湖边。

而缔造这梦幻光芒的,是她前方的可靠背影。

她茫然地看着已经垂下的右手,

以及那把,有一个发光表盘的簧轮手枪——

“不过这个是被动式的,作为实验版本还不太成熟。”

“也就是说它只能在其他符印使用时做出反应吗?”

“差不多吧,也适用于卡蒂效应。”

“能完成长程共鸣?”

——琴笙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毫无疑问。

琴笙没有意识到

眼泪已经从她的眼眶接连不断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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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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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差一点

在飞散的光魔力碎屑中,我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伸出的右手——

一颗有着尖锐头部的弹丸,正在我的手心飞速转动。

它被折曲术式所阻拦,虽保持着动能,但已无法前进一步

但就差一点,这颗弹丸就会在琴笙身上绽出一朵血花。

这个事实令我后怕,也令我恼怒。

我没有机会确认琴笙的状态。

因为凶手还拿着武器站在我面前。

黑衣,白发,只看这两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但他右手的拐杖是一把先进的线膛枪,左手的香炉是扼杀术式的魔力燃烧炉。

这是一个猎人,猎杀效应术师的猎人。

——只是,他无法猎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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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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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药燃烧的烟雾飘过。

看到面前的景象,“他”一时无法理解。

右手所持的是帝国军科团队还处实验期的前装线膛雷汞火枪,使用的子弹也是最新的,用于稳定飞行的特殊弹丸,在极近的距离下,骑兵的盔甲也犹如纸糊。

——但那颗子弹,却停留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右手掌上,仿佛撞上了空气障壁。

左手所提的,是在历次战役中均成功阻止术式释放的魔力燃烧炉,不可能有任何术式可以在四倍约氏标准值的情况下使用。

但那个男人,却利用术式折跃到了神女身前,并利用魔力挡下了自己的子弹。

——不合常识。

但也因此,“他”很快想起了那个混蛋下达的命令。

Su.G.A.0014:

不计代价,不顾影响,必须确保通道柒的毁灭

进入这个国家,深入腹地,“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了微笑。

歪打正着。

太好了。

自己还有机会。

自己还有余力。

那个混账让自己背负的哀伤痛苦,今后将成千万倍奉还。

”他“收回拐杖,扔掉魔力燃烧炉,握住拐杖的另一端。

伴随着斩裂空气的波动,杖上的刀刃露了出来。

那么,就让自己迈出复仇的第一步

——向未来献祭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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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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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拐杖的把手突然伸出刀刃,那形状让人想到长镰刀,砍到没有防护的地方一定会造成大出血。

我也有一把有刀刃的手杖,但远没有这把阴暗凶狠。

果然是专业的间谍,谋杀与窃取同样轻车熟路。

但还好。

他只是出于利益而杀害他人,并非为了捕食。

——面对后者,我才会没有胜利的可能。

轻甩右手,子弹划出惊人的破空声,击碎我身后平静的湖面。

防御性停滞的确会削弱子弹遭遇的空气阻力,但仍留存如此动能也还真是惊人。

拐杖停留在对方的腿部,恐怕我稍一分神,他就会自下而上给我胸口开一道惊心动魄的大口子。

我将右手缓缓移向胸前的双枪机手枪,打算逼他先出手。

身后的琴笙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我下意识准备转身确认她的情况。

锐利的破风声自下方袭来。

我反射性抽出手枪,依靠经验挡在身前。

巨力砸上手枪,给右手带来一阵酥麻感。

拐杖劈开了木制结构,却被合金枪管所阻拦,使得刀刃就这么卡在上面。

——根本来不及使用术式,腹部差点就被割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冷汗直冒,但已经没时间感到害怕了。

握紧手枪,挥动左手。

飘散的光芒中,有一点开始了有规律的运动。

那人松开右手,一脚踢掉我手上的拐杖与手枪,随后一记勾拳直击面门。

“啊!”

身后的少女发出惊叫声。

但在我的鼻梁被打碎前,一个光点飞到拳头前方。

——随后,是魔力爆炸的白色闪光。

那人如同黑色的破布般被抛飞。

距离爆炸仅几厘米的我却毫发无伤。

不,也有些改变,空气遭挤压而吹起的强风使我后退了几步。

这也让那光点的原形显露了出来

——一个戒指。

准确点说,是一个有着同心圆结构的近似于变形的戒指的东西。

在其正中的小圆里,正发出相较刚才较弱的光。

那是以折曲术式为基础创造的综合符印。

刚才的闪光,则是借助这个符印造就的定向魔力爆炸。

那人在数米外的草场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在此期间,戒指又吸收了附近提前释放的替换微晶,再度发出闪耀的光芒。

还真是顽强。

就我自己的容魔率与转化率而言,是无法释放术式完成魔力爆炸的,那个综合符印算是一个体外的魔力软化装置,就算如此,那也只是很弱的魔力爆炸,无法与神女相比。

但再弱的魔力爆炸相较于物理式的空气爆炸,也还是有着矿用炸药与爆竹般的差距。

他身上应该有一些我不知晓原理的防御装置。

但无所谓了。

我从胸前的枪套中取出另一把燧发手枪,指向艰难站起的那人。

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情报吗?

——不,应该不可能了。

专业的杀手不会泄露任何情报,我不能再次因为自己的虚情假意而置身危险。

于是,在因思考而滞后一秒后,迟到的弹丸出膛了。

在恼人的烟雾中,那人摇晃了两下身体,向后仰躺倒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

这样就结束了。

我扭头望向琴笙,确认她的状况。

她一直穿的那顶斗篷不知去了哪里,暴露出神女那极具幻想感的银发,似乎是被水打湿,那头长发紧贴在她的额头和衣服上。

脸上有一道伤口,很浅。

她在哭,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任凭眼泪流过伤口却没有伸手去擦。

这让我不禁看向他的手臂。

右手臂没有大的伤口,上身的白色丝质衬衣有不少地方被划破,但伤口数量有限,也没有过深的伤口,侧腹也是。

看向左臂。

——呜哇

这也……

但是,及时用救济术式治疗的话应该可以保住的吧?

看到我的表情,琴笙居然轻笑一声:

“不要那样……看我,这样更,更疼了。”

那是喉中带血,因此显得沙哑,还抽抽嗒嗒的声音。

“抱歉……放心吧,用救济术式可以治疗,我正好很擅长。”

现在不是臭骂自己的时候。

我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扶起琴笙的左臂,用震撼术式的变种暂时麻痹神经,这让少女的表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然后我开始一个个地取出上面尖刀般的木刺,一点点地止血,并加以简单治疗。

救济术式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杀菌与快速恢复,但这不代表这种源自西圣教会的技术可以完全代替现代医学。

我需要抗生素与消毒绷带,我的能力不足以直接治愈大的伤口,只能分层次使用。

“元……”

“别担心,手臂保住了。”

我刚说完就意识到这是对伤员的失言,后悔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

“元……”

“抱歉,我是想说伤口马上就处理好了。”

我开始用救济术式去除淤青与小的划伤。

“元……”

“怎么了?”

意识到这是在呼唤我,我抬头看向琴笙的面庞。

笃坦人的皮肤原本就是偏向白色的,但琴笙那洋娃娃般的精致容貌因为失血已经变得惨白。她还是没有伸手擦去眼泪,那双蓝眸似乎因为在在哭的缘故,显得无比清澈,如若蓝涧,仿佛直达内心。

在那湛蓝深处,有一丝阴霾。

——原来那时不是错觉,我没有看错。

“我……本来想……”

琴笙如若挣扎般开口了

“想……就这样……死掉的。”

她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想必很痛苦。

“我……”

我伸手制止了

谁都不想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样子

于是我抢先开口了

“我给你的钥匙还在吧?”

琴笙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我。

然后,虽说迟缓,但她的确点了点头。

“我不是说过,用那钥匙回家吗?”

我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帮她擦掉眼泪。

“觉得累了,就找到回家的路,走到家门前,用钥匙打开门,倒在椅子上和家人发牢骚……大家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我用一根手指发动救济术式,扶去她脸上的伤口。

琴笙十分哀伤地注视着我

“但……我已经,失去了。”

是啊,她曾经有家。

有着亲生父母的那个家,以及过去在封平的,有着养父母的那个家。

但现在,她连后者都失去了。

她一定很绝望。

最后的家人生活的地方,是软禁她的监牢。

神女的头衔,是过世养父母的遗产。

我曾见过她的养父母,那是对在笨拙地经营自己的爱情,也在笨拙并认真的善待养女的夫妇。

而那对温柔到令人莞尔的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他一定很绝望。

从成为神女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缓慢地向死亡大迈步。

就是因为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才无法对她放下心。

才会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她。

才会做出现在的决定。

“琴笙,听我说。”

我注视着那对蓝瞳,尽量温柔地说道。

“我不能扭转时空,现代效应学与科学也做不到,所以,我无法为你重建过去的家。”

琴笙心碎的笑了笑

那笑也让我心痛

“但是,我可以创造,为你创造新的家……”

我深吸一口气。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出带有歧义的话也是需要勇气的。

“——请允许我,成为你的家人。”

琴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很快,她就微眯起眼睛,满脸笑意地开口道:

”元……你好蠢。”

我笑了起来

我不是情商高的人,我不清楚该怎么说话。平心而论,这不是最优解,这话也的确很蠢。

但琴笙眼中满是笑意

——已经没有那股向死的决绝了。

琴笙把右手的簧轮枪放在草地上,伸手在裙子口袋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那把钥匙。

“……我会自己开门的。”

我把手从她的脸上移开,拿下钥匙,重新放回她的口袋里。

“这次我开门——伤员就要多休息,你也不想留下伤疤吧?”

“……嗯。”

她微微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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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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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果突然从紧张状态放松的话会觉得很疲劳,正是因此,不出一会,琴笙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用自己的外衣当作垫子让她平躺在地上,继续处理伤口。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这看似不合适突发事件的天气正帮我处理她身上的水分。

正当我擦去一处外伤的周边的血迹与草汁时,鹰啸般的鸽子咕咕声冲进我的耳朵。

——我没有说错,那的确是类似猛禽的咕咕声。

我抬头看向天空,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飞扑而下。

不觉得危险,我也没有躲避。

——因为那是一只翼展能与猎龙相比的巨大鸽子

第一眼见恐怕谁都会问上一句:“这鸽子为什么这么大。”

但见到鸽子背上那个飒爽的红发少女,原因就很明了了。

那只鸽子背上是本地的魔物治安官卡蒂娜,而大鸽子则是她的使魔——菲顿男爵。

看来它的能力也包括改变自身大小。

正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鸽子降落到草地上,吹飞了几片碎草,卡蒂娜则流利地翻身跳到草地上。

她仍穿着外勤制服,只是多背了个箱子。

“巨森森林里有一只异化龙,看起来活不久了。”

卡蒂娜径直走到我身旁,取下箱子

“我在靠北的地方发现了波米尔,准确点说是它的骨头和几块肉,就异化生物而言吃的还挺干净,神女殿下多少也会生点气吧——呜哇,这个真的好严重……”

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琴笙,这还是我用救济术式初步治疗后的状态。

“能在没有猎魔经验的情况下干掉异化龙……”

卡蒂娜看着琴笙的脸喃喃道

“她真的是要自杀呐……”

见我在处理伤口,她默契地把箱中的消毒水和棉签递给我,看来她考虑到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好了准备。

“谢谢。”

我稍迟疑了一下,开口继续道:

“我告诉她,说要成为她的家人。”

卡蒂娜轻笑几声,说道:

“你在背着我求婚哦。”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吧?”

“当然清楚。”

“……她说我蠢。”

“那证明她也明白了那个意思,同时,你的确是个笨蛋。”

她说话还真不留情。

这让我无奈地笑了笑。

确认琴笙体征平稳后,卡蒂娜走到了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蹲下身子开始确认。

“一枪正中眉心。”

“反正他也会自杀,像过去那个灵族的家伙一样。”

“嗯……看起来的确像是会在尸检时发现化学毒剂的家伙。”

卡蒂娜苦笑起来

“元,你要的平静生活又要中断了哦。”

“我明白。”

虽然形单影只,但他并非是单独行动的。

在他的背后是一大群受过高级教育,为祖国利益奋力谋划的社会精英,以及天文数字级的国家预算。

这是第一次,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这次的情况很可能是计划失误,他们或许没算到琴笙一心求死,但下一次就不会有可以拿来钻空子的低级错误了。

而且,现在我还不清楚他的实际目的——

除了琴笙之外,他到底要杀谁?

谁会那么重要?

——死人不会解开我的疑问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活着,也什么都不可能说。

抓捕他拘禁他,最后也一定会迫于外交压力将其释放。

现在,我的疑问不可能解开了。

那么,只要保护好琴笙就好。

另外那位如果不是我身边的人,我就没有保护的义务。

同时我也没有那个余裕了。

“——!”

天空中传开高昂雄壮的龙啸。

那是这个时代的王国居民十分熟悉的声音。

我抬头望向天空,三只有着数十米翼展的巨大盘龙正组成编队,轰鸣着进入降落姿态。

它们头上那对优美的,如若树木盘绕而组成的角上装饰着银色的雾阳花角甲。

那是雾阳领领军——或者说,雾阳领国土卫戍军团的标志。

“警司他们带着领军的人过来了,我去引导他们。”

卡蒂娜说着,从腰间抽出了一个折叠的小旗,用旗语向他们指明降落场。

我看向卡蒂娜身旁草地的那人。

他平静地躺在绿草地上,几朵从魔力爆炸中幸存的无名野花正开在他身旁。

那有着灰白胡子的面庞十分平静,毫无不甘。

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以不远处空塔的低沉运行声做背景,我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就像是为某个宏大事业献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