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行走在这阳光照耀的地方。
联系上她的职业来看的话,这话或许有些讽刺,但温暖、光明——谁不愿生活在这种地方呢?
光照,仅就这一点而言,这栋豪宅的主人还真是个正气十足的人,她甚至能想象出一个老男人在阳光下舒展身体,还转身露出笑容,向她展示那一口健康的牙齿的样子。
但正是因为做着“那种”工作,她深知,越是追求光亮与温暖,就越是身陷寂暗与刺寒。
这里的住户也是一样。
她缓缓迈过廊窗投下的光影,伸手抚过旁壁上的大理石雕塑。
——“中间数”猜想的提出者吉维,再往前是“归寂说”的提出者长文堂,再后是大阴谋论者奥兰诺。
是在1和2之间存在的,人无法认知的整数;还是宇宙终将因能量扩散最终归于入一片虚无的死寂;抑或是笃坦以血腥交易换来后日的强盛——尽是些处于社会边缘,仿若默默无闻却又细思极恐的怪异理论。
——会把这种东西装潢起来加以纪念的人,绝不是一句“疯子”就可以一笔带过的。
左转,向前约十米,一扇双开杉木门。
门后是书房,里面有一个位置很好的阳台,待在对面的商会楼顶往这边看,只要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都在射界之内。
本来一枪就能解决的。
她缓缓向前,靠近那扇门。
但,就算只是因为地点相近而临时添上的任务,也必须完成委托者的要求。
她慢慢地把手放在门把上。
可是,主要任务毕竟是“黑水·金”、“赤水·化”,再怎么与部门的“经费”挂钩,重要性也还是比不上前者的。
她再度确认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那个东西”。
——速战速决吧。
她推开了门。
价格不菲扉的实木装潢,一匹值千金的潭木绸缎,却配以碍眼的廉价矮人电灯与粗糙的走线,就算说委托者是原本的室内设计师,她也不觉得意外。
“我应该说了不必再送水果来了……噢,是客人。”
找到了。
眼前正对阳台的那片阳光中,一个步入老年的男人正陷在躺椅上,手里还抱着一本《池蝶》——。
描述变态恐怖故事的著名小说。,这还真是极佳的第一印象。
“……您是……啊,我看出来了,可惜还没把这本书的第二遍看完。”
一大丛皱纹随笑容展现在那人方正的脸上,他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到前面的小桌上,用干枯的手摸索着拐杖,试着从躺椅上做起来。
“喝些茶如何?原谅我没什么可以招待您的,好的东西总需要时间去准备——我也能看出来您赶时间。”
她点了点头,提起裙角微行一礼,坐到男人身侧的另一张躺椅上。
丢掉尊严,像个蝼蚁一样跪地求饶,她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象,但在“部门”中越获得名望与地位,那种“柴禾”就越少见。
果然是不会浪费时间的人——她真挚地如此想到。
“喝些什么,小姐?白山领的樱红,还是以前南卫领的苦叶?不对胃口的话,达卡,还有祖地省的露绿我这儿也有一些。”
看到老人从桌上拿出那些茶罐,尤其是看到苦叶那丑陋的外貌,她细微地轻皱起眉头。
“……樱红。”
她能注意到,听到自己那堪比莺鸣的声音后,那人波澜不惊的面孔上轻划过一丝波皱。
她正因为这种嗓音,她得到了不少好处,也遭受了……痛苦。
“樱红,是的,我这边这种茶最多,人老了也会像小孩一样追求偏甜的口感。”
老人如一位一流的侍者般,熟练地冲泡起一壶茶,待樱红那标志性的尖叶在染红的茶水中旋转着立起来时,他拿出茶杯,漂亮地倒出两杯茶。
“请。”
她接过递来的茶,自然而然地松开“那个东西”,任凭其中的粉末泻入茶中,随后用茶匙轻轻搅动,把茶杯递了回去。
“谢谢,您的手法挺熟练,也有喝茶的爱好吗?”
老人自然地接回了茶,就好像就是为了让她加入那些粉末一样。
老人细品了一口茶,像是觉得尴尬般笑了笑,将另一杯正常的茶递给眼前的她,“是特调过的吧?无色无味,还不是即刻生效的,抱歉,没等您就喝了一口,原谅老人家的好奇吧。”
老人细品了一口茶,像是觉得尴尬般笑了笑,将另一杯正常的茶递给眼前的她。
“大概要一1个小时才能生效,既然您也读奥兰诺,那告诉您也没关系——这和毒死胜利二世的是一种。”
她轻抿一口茶——果然还是觉得苦。
“那我还真是荣幸…要加糖吗?方糖还是散糖?”
“方糖。”
她接过递来的糖罐,从中取出几块方糖放入茶中再抿一口,夹带淡甜的清香终于在口中扩散开来。
“……挺不错的。”
无论心理如何成长,身体还是那个身体,无几几无变化。这种喜好也是如此。
自己在本质上似乎已经停滞在那个时候了。
“……挺不错的。”
“噢,这是白山领神女的珍藏,能得到您的赞赏,我再去软磨硬泡一次也值了。”
老人又喝了一口茶,高兴地笑了起来。
听到“神女”这个词,她瞟了一眼附近的书架,那上面木刻的举剑女神形象,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您信仰‘华’吗?诸世引渡女神?”
“不信。”
老人干脆地否定了。
“您看到那堆雕像了吧?那只是我自己的个人兴趣,没有欺骗您的意思。”
看来书屋里还放有不少“华”的塑像。
“那是为了功利性的目的吗?像国王政府那样,找个无所不能的虚构人物保护自己?”
听她说完,老人笑了。
“是无所不能,但虚构是多余的。”
“我从未真正见到‘华’,在我看来,神女也不过是人类,远远谈不上半神。”
她抿了一口茶,老人一口喝掉了半杯,将视线停在桌上的《池蝶》上。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要杀神女的话,先破坏共鸣腔,人类都是靠这个小器官才能施放术式的。”
猜得挺准。
“我清楚。”
“也对,都能钻这里的保安空子,没做那种功课也不大可能。”
老人一口喝完剩下的茶,扭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孩子,你本不应该做这种工作的。”
——老生常谈。
她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您应该见过不少我这样的人。”
“是的,我想想……叫的上代号的有几十个。”
“所以?”
“孩子,你不该做这种工作的。”
老人又给自己到了一杯茶,顺便添满了她的茶杯。
她抿了一口,又变得有些苦了。
“没人会想主动做这些事,您也清楚。”
“是的,懂的越少越幸福,我清楚。”
老人低头找出纸和笔,放在桌上,摆出了要写什么东西的样子。
她自然明白老人要写什么。
“委托人的名字不能透露。”
但只要出价合适,也不排除组织会松口的可能就是。
可是他出不出得起,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必了,我早就知道是谁了。”
她点头作为回应,看着老人利落地在纸上写下优美的字体。
她意识到这姑且也算是老人的遗书,于是暂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当作是对此位生者的最后一次尊重。
“……好了,真是抱歉,让您看一个老头子在这里浪费时间。”
十分十四秒,就一个老人而言,这速度够快了。
更何况他写了两份。
是的,老人现在正端详着桌子上的两份遗书,这两份用的语言不同,一份是笃坦文,另一份事苏纳克文,他的家族在苏纳斯与绯山均有一定力量,看来都已经发展到了足以产生文化差异的地步。
“小姐,能麻烦您一下吗?”
老人拿起那两份遗书。
“苏纳克文不是我的强项,能否麻烦您看一看?”
她确实出生于苏纳斯,没有否定掩盖的理由。
“怎么看出来的?”
“只有北苏纳斯那边喝茶爱用方糖。”
“着我也知道。”
“还有您微卷的头发,面容。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您的出身。”
“……”
还好,他是这次委托的“柴禾”。
她伸手接过那封遗书,视线打到优美的斜体字上:
文末是老人按下的手印。指纹似乎不受年龄的影响,仍然那么清晰。
“第二行,‘除名’这个词,时态用错了,这是很低级的错误,还望您不要试探我。”
她语气冰冷地将那张纸递回去,老人像是赔罪般回以温暖的笑容。
“还真是抱歉,但说实话,我的确是一时马虎,人老了,脑子就没有过去那么好使了。”
老人用干枯的手指,重新抓握起笔,但他却没有落笔,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书架上那木刻的女神像。
要在临终前堕入虚幻的信仰吗?
她难掩失望地将头别向一边。
“……很新。”
老人像是不自觉地开口了。
“雕像,那些‘华’的雕像都太新了,最古旧的也只能前推一百年,就像……”
老人有些不自然地短暂停滞了。
“……呵,没想到我到最后还是陷在奥兰诺里面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抿了一口变凉的茶。
“我到最后有一个问题,小姐。”
“我没有回答的义务。”
“要您这样的美丽小姐听我这个枯瘦老头说话的确是煎熬,但是,这个问题,你一定会回答的。”
老人看向她,但目光中的情绪已经变了。
“小姐您听命于泉流——”
老人住口了。
不,他实际上还是想继续说下去的,但身体已经不允许了。
——他的气管已经被打开了。
她平淡地冷静地看着这一幕。
那个干瘦的老人在捂着喉咙挣扎?不,那是池蝶的最后一次蝶舞。
看吧,看老人的嘴唇,看这个畸形的暗影在最后时刻说着什么——
“谢谢”
她从躺椅上坐起来,不顾老人,也不顾他那未修改的错误,走到书房墙上那华贵的挂毯旁,用它仔细擦了擦“那个东西”。
——一个特制的锐利钢笔,墨囊储墨瓶被装着药物的小罐所代替。
她用挂毯抹过钢笔笔头的锐利边缘,抚去其上的血迹。
真是可惜,她已经网络这件好工具的由来了。
她转过身去。走回那扇杉木门旁,轻轻地拉开,走出,又轻轻地关上。
“打扰了,愿您好好休息。”
“莲”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如同一道流经此地的细微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