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的光芒浸透白色的丝织窗帘,艺人的乐器演奏声与施术所产生的奇异空鸣声不时传入车厢,放在过去这一定会勾起我拉开窗帘看看街道的好奇心,但这次我却十分平静,甚至对拉开窗帘的行为还有所抗拒。
这种朦胧的声色还不至于具体地展现空间的变化,但如果我拉开窗帘,看到景色向后逝去,我一定会因为这种无法阻挡的前进力而全身心紧张。
……唔……
好吧,我承认,我现在就已经紧张到攥住元大衣的边角了,我早就意识到了要进入赤宫的可能。但远没有做好因对的准备,过去我见过最高位的人是唐石岭的银斧矮人金石拓主,虽说那人的地位和绯山的领主相当,但他却平易近人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且还只是别国的贵族。这次就不一样了,赤宫之内可能是南致王廷的领袖,那个以一己之力让南绯山稳住阵脚的公主。能年纪轻轻就完成“月冠代日”这一壮举的人怎么可能会平易近人?我说错话该怎么办?影响到元怎么办?我能不嫩先在外面等上一会儿啊?
城内的硬化路按理说应该比银流垒那边的石板路平稳的多,但马车坐垫还是以一种无法言喻的不适感裹挟着我的臀部——坐马车对我而言果然是一种酷刑。
反观车内的其他人,琴笙正摆弄着自己的发梢陷入思考,元则在稍稍地拍我的手安慰我——总之他们都处于一种游刃有余的状态中。
人家都说贵族式的礼仪教育会让人掌握面对要人的正确交往方法,但作为这种教育的亲历者,我倒觉得这东西只会让我越发认识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地位差距……我的确可以很礼貌,但说白了那只不过是因为害怕而深刻理解到三思而后行的重要性而已。
如果我还是那个敢让将军赔我糖果的小女孩该多好——不,还是算了。那样的话是不会更慌乱了,但肯定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要被卫兵用剑架出去那种。
“也不用太担心,卡蒂娜。”
元开口安慰我了。但这话从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嘴里说出来毫无说服力。
“先生……那可是 公·主·殿·下。是月·冠·代·日的那位公·主·殿·下啊。”
在他眼中只是要见一位待嫁的贵族大小姐吧?如果是要见那种富家少女类的人物我也不怕,就算回到绯山帝国时代,让我见那时的帝国公主也是一样。但这位可不一样啊。
“能在国王与王后音讯全无后接过王杖,雷厉风行地清理王廷,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的人怎么可能会像像先生像的那样好相处啊。”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出来,有必要向他强调政治常识了,要不然闯祸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了。
“这种程度的时政常识我还是清楚的。”
“既然清楚,那就更重视一些啊。”
“我倒是觉得不用像你这样过度重视。”
“我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我深叹一口气,伸起食指解释起来。
“先生,你对我家里人——也就是达维坦家族是什么印象?”
“呃……历史久远的贵族世家?”
“那么,先生对我的主家——也就是索本拉家族是什么印象?”
“有权有势的老古董,绝对要用笑脸应付的一群大麻烦。”
……真敢说啊,这笨蛋。
“这样说吧,”我一边在心中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让元和主家的人见面,一边举出了一个我看来恰当的例子,“在那群老古董眼里,公主也是一个必须笑脸相迎的大麻烦。明白了吗?”
元像是真的明白一样点了点头:“真是深入浅出的描述,我大概明白了。”
“彼此彼此。”
——没错他还是不明白。
我疲倦地把头靠在了车厢上,大城市真让人心累,我有点思念那个连街灯都没有完全普及的小镇子了
我的视线固定到了琴笙身上,从上车开始她就在想事情,虽说一开始得炫耀让我挺高兴,但如果她真的是因为那个符印得事就卡在这里前思后想也只会让我觉得愧疚。
“那个,殿下,有什么事吗?”
内疚感作祟,我姑且开口问了一下。
听到我的询问,琴笙有些木讷地抬起头来,慢了半拍,开口道:
“……也没什么事,只是……啊,该怎么形容呢?”
她困扰地思索着用词,隔了数秒才把她心中所想表述出来。
“我总觉得有一种亲近感,对公主殿下的。”
太好了,看来不是因为我太刺激她了。
想到这里,我重重地点了一个头。
“您也有这种感觉吗?卡蒂娜小姐。”
——却没想到这一动作引发了琴笙的误解。
我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了!再是因斯洛特,我也还是一个平民,绯山只有所谓的“皇权贵亲”而没有顶点之下的贵族。我怎么可能会对那些王族有亲近感啊?再说南绯山的南致庭又不是绯山帝国的辉耀庭,南致是因为开拓的贡献才获封自治领的。原本就只是民间出身的拓疆总督,根本就不是笃坦王室的后人,我和他们之间连因斯洛特间那种全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泼水关系都没有,怎么可能亲近啊?!
……想是这样想,但话是不能这么说的。要圆回去,这话还是要圆回去。
“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觉得您会这样想也很正常。”
卡蒂娜!赶快回想起整日动脑的学生时代吧,那些编论文的思维能力正是要用在现在啊。
“您看,公主殿下在事变中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您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应该是这一点吧。”……?
不,等一下,我说了什么?
这在另一种意义上不也是一种失言吗?
我怎么能轻易地说出这种话?
她因失去父母而痛苦,我却无法理解那种痛楚,但我能感受到因自己的停滞而产生的懊恼与矛盾——痛苦不应该被轻易染指。
我小心翼翼地窥探着琴笙的反应,如果这被看作是一种冒犯,一句话的过错就需要千言万语才能挽回。
“这……这样啊。”但她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好像真的是因为这一点。”
然后她就扭头看向紧拉的窗帘,仅仅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那层与世隔绝的轻纱。
我还记得她在列车上倾诉过去时的样子,所以我清楚,这并非是豁达,而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妥协。
元正看着这样的她,他眼中那股诚挚甚至让我想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元真的很理解琴笙,就算他缺乏那股自觉,他也知道该引导琴笙何去何从他所努力保护的不单是他过去的学生,也是在保护一个他眼中的透明物体,一个反映着自我,也映照着他人价值的宝物。理解与被理解同样重要,这一点我当然清楚。
所以,我才会加入进来,才会尝试在琴笙身上灌注以同样的理解,只不过,就我这一惊一乍的反应来看,我做不到元那种程度。在这件事上,我违背了达维坦家的家训。
但我也清楚,阻碍这一切的不是我的逻辑与理性,而是一种原始的我,一直不敢正视的纯粹的私欲。
我叹了一口气,对大人物的各种一时紧张突然变得如此渺小可笑,为何要如此在意那种一时的插曲?我又没决定为上层姣好献上一生。
我再次看向元,他正巧也在看着我。我用他无法理解的唇语,狡猾地向这个一头雾水的笨蛋,这个最重要的宝物轻启小口:
——真希望你能只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