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车后,我向坐在车前的三参堂女士提出了这一问题,却得到了“中侍庭已事先告知”这一说法。
正当我感叹自己中了推理小说的毒时。晚我一步下车的元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了?”
我扭头看向他
“啊……没什么,想多了而已。”
我们正停在一个街灯下,在照明符印的照耀下,他的金发闪耀着麦田般的光芒。
“这也算是忙了一整天了,你只在车上睡了几次,还是很困吧?”
“我还年轻,相比之下,先生可是一整天都没休息过。”
“我是比你大一些,但这是青年,青年。不要说的我像个奔三的大叔一样。”
“是吗?你都长胡子了噢?”
“……如果你是男生,现在的你也会长胡子。”
他用指尖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这让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但话说回来,元也没年长到那种程度,如果我们有血缘关系的话,或许我应该叫他哥哥吧。
“两位。”
三参堂女士打断了我们的嬉闹,她正好下车,现在只有车夫还在车上。
“中侍庭那边是说有个公寓,可是他们没给我们钥匙。行李寄存处的自动人偶是醒着,但她不可能有钥匙……虽说大晚上这样做容易招人记恨,但我们可能要叫醒管理员——需要在下代劳吗?”
她的提醒让我意识到了当下的位置。
这里是内林区学院大道的一条辅路,天色已晚,但还是偶然会有马车经过。在街灯的照耀下,仍有行人三三两两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在路对面的露天茶馆还有一个穿着女仆装的自律人偶在和值夜班的警察聊天。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这种运用了使魔技术与居态术式的昂贵人偶了。
这条辅路被规划为居住区与商业区,四层公寓的一层往往用于商业,往上三层则用于住宿——这同我过去的记忆一致。
我甚至还能找出元公寓的窗户,那几扇有着雕花铁质窗框的窗户仍然在那里。就连我放在窗台上的那个紫色的南郡花也还在那里,只不过比以往茂盛了不少,看来那个待人平和的公寓管理员没有忘记我的嘱托,一直在给它浇水。
距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两年多——接近三年了。但这一切依然是那么熟悉,我甚至还记得那本没看完的书放在书架的第四层,过去使用的茶具也在橱柜里放着,至于被我用坏的那个流转槽,应该还正以拆解的状态放在元的书桌上。
这个因修建得早而有着一些外部雕刻的古红色砖石建筑已不再是一栋平凡的老房子,它是一段纪念,一种历史——我突然感谢帮我们保留这一回忆的中侍庭了。这的确是一种难得的诚意。
“不用那么麻烦,三参堂女士。”
元向三参堂女士摆了摆手。
“中侍庭发来的那个驿传件里有说钥匙在哪,我们自己去找就可以。辛苦您了。”
“那就好。”
三参堂女士露出来微笑。
“那么,我们这边就先把马车听放到最近的马厩了。或需要稍微离开一会儿,望您见谅。”
“不上去喝杯茶吗?”
“感谢您的好意,出这种任务的话,我们的住宿自然也是有保障的,就不劳烦您了。”
她说完就转过身去,重新坐到车夫旁边。
“在下会在明天早上九点左右再来接您,如若上面有什么吩咐,到那时在下会转达给您。不出意外的话,您明天可能要去内参庭一趟。如果在此之前有什么意外情况的话——”
三参堂女士拍了拍固定在她腰侧的一个金属机构,那应该是一个驿传符印。
“在下的驿传码是三扇五转七〇八,只要您有事,发传译件过来,我都会收到。”
“谢谢,明明这么晚,麻烦您了。”
“不,我们这边安排不周,您能不生气就已经很感谢了。”
三参堂女士露出了苦笑,挥手指示车夫前进。
“那么,请两位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
“你误……”
“加油啊!”
甩下这么一句话,她就扬尘而去,只剩背影了。
我尴尬地把伸出了一半的手缩了回去。
……果然是过来人。
说我只是想早点休息当然是假的,南致直到子夜都不会休息,也就是说……嗯……我们可以去……四处转转。
我偷偷看向站在一旁的元,正巧元也刚好在偷偷看我。
我们两人的视线随即像触电般弹开了。
“那个……”
“那个……”
异口同声。
“要不要……”
“要不要……”
还是异口同声。
“……四处转转?”
“……四处转转?”
不仅是异口同声,还同时把身子扭了过来。
稍稍一愣,我们两个同时笑了起来。
“那么,卡蒂娜,想去哪里?”
“这种事应该由你先提吧?”
什么嘛,我们两个在遮遮掩掩些什么?
“附近的夜场歌剧?”
“那种无聊的东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了。”
“去对面喝一杯?”
“也太近了吧?”
“你好挑剔啊,马路都那么宽了。”
“一遍遍地试错直到找出最佳答案可是标准程序噢?”
“好吧,那么,随便转转?”
“随便转转。”
答案早就明晰了,但我不介意这种必要的仪式。
“好吧,既然大小姐如此下令了。”
元走到了我的身旁,恰好并肩而立。
“那么沿着这条路直走,有一个小广场,现在人肯定不多,要不要去看看?”
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小拇指、无名指、中指、食指。
然后,我抬起头来,用至今以来最为坚强的毅力控制住我的表情,正对着他的视线,开口道:
“请带路,我的先生。”
“南致永不休息”——这句话的形容可是广泛的。
无论是专门的夜场歌剧,还是白天也会营业的各类店铺,一切的运行基本照常,这不过照亮街道的由太阳变为街灯与星空而已。
而但是这片白天隐匿在蓝幕后的星空,就赋予了南致前所未见的美妙梦幻感。
“那个是英仙座吧?”
我的右手突兀地破坏了纯粹的星空构图。
“英仙座到冬天才会有,那个是猎人座。”
元的右手轻轻地靠了过来。
“那么旁边那个一定是天鹰座了,‘猎人与鹰’——有个绕口令就有这个。”
“我记得我们当初在银斧矮人那边就遇见过天鹰座的祭坛。”
“嗯,我也记得,那次我迷路了,先生找到了我。”
“银斧矮人的升灵节的确挺让人眼花缭乱的。”
我的手轻轻地撞了元的手一下。
“我就是有些贪吃嘛。”
“然后还死咬住店主不放,硬要问出肉饼配方?”
“要不你现在吃不上矮人肉饼。”
“是啊,多亏你当时显得那么诚恳,要不然我现在也没机会大饱口福。”
——我今后会一直做给你吃的。
一瞬间,我没敢直接把这句话说出来看,胆怯地把右手收了回来。
元的手也收了回去,他看出了我的异样,稍稍用力地回握了我的左手。
“……我今后会一直做给先生吃的。”
“那我就要一直当好‘食客’这个角色了。”
这是一个,在小广场的长椅上提出的,事后回想起来一定会让我连骂自己“幼稚”的小小誓言。
见证者只有星空与街灯。
和过去的幻想不同,我的告白还真是简单。
“我会试着变换花样的。”
“那我的感想就必须不重样了。”
“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更积极的。”
“也给我留几次下厨的机会吧,太长时间不动手可是会生疏的。”
“嗯。”
我坐直身体,离开椅背,侧过身去,面向元。
他也正巧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我能看到我的那双赤眸倒映在他的眼中,这距离近得我不敢随意呼吸,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吐出肺里的空气。
“……真的很抱歉,”
正对着我的双眸,元开口了。
“今后可能还会让你吃一些苦。”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已几近三年了。
我下意识地将他与三年前那个无比乐观的学院讲师相比,那个仿佛志在征服世界的笨蛋早已丧失了当年的锐气,他的面前延伸着一道高墙,就算我借出自己的肩膀,他也无法触及墙后的光芒。
为他指明一道透过的缝隙,帮他转移无法跨越的痛苦是我的义务,但我也清楚,他从未放弃翻越那堵墙的希望,直到今天,他仍在仰望着墙顶的光芒,不屈而又竭尽全力地攀爬又跌倒,坚持不懈、周而复始。
所以……
“这是我应得的,先生。”
——同他分担这一痛苦,同样是我的义务。
这是我的自大,也是我不可退让的骄傲。
他伸出手,拨弄起我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抚向我的脸颊。
我没有在这种时候维持住表情的自信,不免胆怯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承载着两人手掌的公园长椅有着细密的木纹,长久的岁月具象化地刻印其上,仿若独立于时间的线性之外,我下意识数起那木纹的数量来。
二、三……元的手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脸颊上。
然后……
——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
“唔?”
“别再这里故作成熟了,我的大小姐。”
他无奈,却同时有些心痛地看着我,“让你一直承受下去,会显得我很没用的。”
“先生可没有没用过,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或许我现在显得有些强势,但我一直以来还是有着自知之明的。
我是一个因斯洛特家族的独女,沉迷于浪漫化的幼稚幻想是为我带来了教养,带来了知识,变成了一个能穿着连衣裙在舞台上优雅地拉响小提琴的贵家少女。但离开王国,这些能力毫无用处。
矮人不会在意你看来多少本浩默人的轻浮文学;苏纳克人不会在意你因斯洛特的身份;巨森中的魔物更不会在意你能在实验室搞得多么风生水起。
不能和矮人流利地谈论黄金比例之类的“圣数”就不会赢得他们对你知识的尊重;不展现出血统之外的价值就不会得到苏纳克人的正眼相待;不能使用术式武器,施放战斗类术式就不会击退魔物的攻击。
没有力量,就没有典雅;没有城墙,就没有文明。
在紧要关头我会什么?毫无章法的剑术?生疏的术式?还是给魔物拉小提琴?
就算是共鸣腔存在先天缺陷的元,也能用施放术式点燃敌人;也能在紧要关头用折曲术式挡下子弹;也能挡在我面前同暴怒的矮人士兵搏斗。而我直到来到渔获,才能熟练施用因斯洛特本来就拥有一定天赋的牺牲术式。
一直以来,在这样的我身旁,元又怎能算是没用呢?
“你真的要逼我说出这种话啊,”元又捏了捏我的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你一直都是我的动力。”
“……”
“我说过,没有你的话,我估计还在酒馆里怨天尤人,正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下定决心走出去,鼓起勇气到外界试试看。”
“……”
“正是因为我看到你有所进步时的兴奋,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我刚学术式时的样子,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希望。”
“……”
“尤其是在渔获的时候,你真的是我……嗯……最想见到的人。”
他轻轻地,像是怕打碎东西一般抚摸着我的脸,痒痒的。
“我太晚回去的时候,你总会在家里等我,就算你不在家里,我也能在警局找到你。我不太敢形容见到你时的那种感情……总之每次见到你,我都会觉得很高兴,都会觉得很……安心……啊——我果然不适合说这种话。”
他用捏自己脸的方式掩盖自己的害羞,几乎是拼尽全力地维持着与我对视的视线。
“唔……啊……”
——我又何尝不是呢。
好想避开他的视线,好想低下头,冷静下来回应他,但又好想就这样继续对视着,让他的眼中只有我的赤发,只有我的红眸。
这一定是一种喜悦吧?这一定是被认可而产生的慌乱吧?我需要元,又被元所需要——那股冷酷的理性告诉我要冷静,但那股幼稚的感性又想让我兴奋,我正夹在这前所未有的夹缝中。星空、街道、城市,这一切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我的眼中只有他,只有他眼中的我。
“啊……我……那个……”
你的玲珑伶牙俐齿呢?卡蒂娜?过去那种游刃有余呢?只是这种现实就让你动摇成这样,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让你哑口无言,那之后该怎么办?更进一步时该怎么办?
“……我……真的……”
但是,真的,真的,我真的好高兴,我真的好开心,我不是或有或无的追随者,我是元的同伴,我是元同样在追求的半只翼,我没有只是在一厢情愿地当他的负担,元一直以来都认同着我,我们一直以来的都相互认同着。
“这样说可能会让你生气,也可能只是我在给你添麻烦,我就真心实意地这样告诉你吧——我真的是把那当作戒指看待的。”
“——!”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我错开了视线,长椅上波浪般的木纹再次映入我的眼中,
“……笨蛋。”
我深吸一口气,
“我误会了该怎么办?”
然后我胆怯地咬紧牙关。
我希望我没有误会,我希望他给出肯定的答复。如果有机会与神交易,我绝对会毫不迟疑地用我的寿命换来他的肯定。“幼稚”、“单纯”、“无知”——随意把各种形容词加在我身上也无所谓,这是我的期望,甚至是我的祈求。
“……我的大小姐。”
他轻声如此呼唤着。
然后伸出了手。
一股坚实的温暖包裹住我的背。
我愚钝地,迟了数秒才意识到
——元抱住了我。
“先生……”
我把头埋在他的大衣上,没办法抬头看他。
不,只要我愿意,只要克服那一点摩擦力,我就可以看到他的面容,他的双眸,但是我的身体又是如此沉重,那一点摩擦力大到我无法违抗,无用的尝试只会让我的双颊更加发热。
我突然觉得,这一片小小的温暖,这一个木制的简朴长椅就是我的世界,独立于一片喧哗与浑浊的,只属于我的世界。
这很可笑,很幼稚,但我又如此想把这当作事实,当作真理,我的祈祷只是徒劳,但单是这种祈祷,就给了我坚定信仰的力量。
“……元……”
我鼓起勇气,不再用那些狡诈的小伎俩,真切地呼唤了他。
——但他并没有回应。
“元……”
那我就再次呼唤他。
“元……”
要我怎样呼唤他都无所谓,我们是相互的锚点,相互的灯塔,不应吝啬于自己的光芒。
“……元——元?!元!”
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了我的头发上。
像是热水,但又比水浓稠,在一点一点地落在我的头发上。
这种怪异的不适感带着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惧感,迫使我抬起了头。
元正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左手正放在放在脖子上。
——某种鲜红的东西正从他的指缝中一次又一次地喷溅出来。
这是什么?
正在发生什么?
——某人的手叠在了元的左手上。
我在哪里?
——但那种鲜红的东西立刻从那双手中涌了出来,染红了手上的戒指。
我在做什么?
——某人不成声的尖叫扎进了我的耳膜,就像是寄宿在我的身体里。
这是什么?
——元正看着我。
这算什么?
——映在他的眸中的,是一个仿若崩溃的,赤发红眸的少女。
这是噩梦吧?
——那个少女正将手伸向他,疯狂地祈求着。
这一定是噩梦。
——她在祈求着。
这绝对是噩梦。
——她在大喊着,祈求着。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死!
为什么这种感觉会这么真实?为什么那红色的东西溅到脸上时会如此具体?这就是噩梦吧?也只有噩梦才会有这种真实的感觉吧?这一定是,这绝对是!
快醒过来!我才不想要这样的梦境!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元的手掌突然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救济术式?救济术式!对,还有救济术式!还有救济术式!有救济术式!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求求你!就这样复原吧,就这样让这个梦境结束吧,我不希望看到这样,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这样!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在何处,无论是在何处,无论是梦中、画上、书里,我都不愿意看到他受伤!求——
“咳——!”
好痛。
好痛。
——有什么像针一样的东西穿过了我的身体。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中流了出去,染红了元的衬衫。
这麻钝的痛苦催促着我低头看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根针。
刺穿了我的身体,刺进了元的肌肤的那根针。
——共鸣腔。
元的身体的重量随迟到的意识重重砸在我的身上。
——原来如此。
心中的某根线好像断掉了。
——原来如此。
用尽全力抱住他,咳出喉中的血。
“咳……元……”
——原来如此。
“元……君墨堂……元……”
——没有力量,就没有雅典,没有城墙,就没有文明。
我听着某人那痛彻的哭泣声,迟到的呻吟声,那声音就来自于这长椅上——来自于我。
我再次张开了口。
“……君墨堂……元。”
然后,然后,在这片本属于我的小小世界上,我张开了口。
对着那最后呼唤过他的东西
——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