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正在制作物语?”狭雾轻轻咬着指甲,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字面意义上的意思,有人正在刻意的于学生的群体之中散布怪谈,恰如我先前所说,正常的怪谈中的仪式要执行起来通常都会有一些难度:诸如时间必须要在午夜十二点,必须要在周几,需要什么生僻的素材,必须要献上什么,而在之后又会产生什么代价,其根本性的原因就是为了杜绝有人去尝试怪谈编撰者的怪谈。”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一百円和一枚五十円的硬币,依次塞进了在十字路口的角落散发着微光的自动贩卖机中,一面用手指熟练的操作着自动贩卖机,一面搜索着脑内的回忆,仔细咀嚼着我先前自己所说的话。

并不是说出来的人就已经明白了,明白的事情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出来,就像是许多人在事后才会想起怎么去说一般,在说话的时候实质上人的大脑是很难进行运转的,只要试着去写一些东西就能明白,实质上要进行表述的话,写成文字的形式总是比口述更加清晰,就是因为说话本身便已经阻遏了思绪,只有在缄口不言的时候,人才能真正沉下心来思考。

我伸手从取货的隔板下取走了那罐投下的碳酸饮料——饮料是冰镇的,老实说我很难理解为什么冬日这类自动贩卖机还在冰镇饮料,但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冰镇的汽水并不是坏东西,它们至少比冷掉的热咖啡强,这些...足以让我的皮肤因为寒冷而皱起的寒气仿佛鲜活的触须一般刺入我的神经,让我的意识变得更加清明。

我扯开了易拉罐,朝着口中狠狠灌进了一口,仿佛将大脑整个塞进冰桶一般,一种彻骨的冰凉刹那间便贯穿了我的意识,我甚至于感觉到对于身体的操控权有那么一瞬间断开了,沉入了浓浊而寒冷的冰河之下。而狭雾则并没有被突然发起抖来的我露出笑意,她只是抱着臂,看着此时有些滑稽的我无奈的歪了歪头。

“所以?稍微缓一缓,然后把话说完吧——你还真是个怪人,放着好好的热饮不喝,在大冬天的额外又去买了一瓶冷饮,这是什么最近流行的时尚吗?”

“有人希望别人践行怪谈,从而令这个怪谈一点一点壮大:招来的怪谈将会产生现象,而现象又会加剧怪谈的烈度,终究导致这个物语的规模扩大到超越正常编篡的坊间巷谈的级别。”我并没有回复狭雾的疑问,只是借着冰凉刺激着自己的大脑,用食指与拇指按压着太阳穴缓声继续道,“我知道谁会作出这样的事情,我有印象。”

“不,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事情。”狭雾平声打断了我的话,紧接着继续道,“制造物语,这种事情应当对谁都是没有好处的罢,暂且不说如果不是民俗学家的话根本不会清楚物语产生的条件和具体的原理,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去创造物语,物语本身便是对人有害的存在,是在人群之中蛰伏的野兽,不,就算说是野兽也是说的太轻了。”

“野兽暂且是足以制服,足以压制的存在,只要投以猎枪,投以骨肉,便可以将其杀死,或是将其驯服,但物语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驱散的东西:就算是我,想要彻底消灭一个物语也并非简单的事情,只不过是能在短时间内令其活动的现象消失,随后等待人们自行停滞对其的讨论罢了。”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够利用暴力便制服物语的方法,这让物语本身便成了危险至极的存在。物语根本不可能用来作为道具,更不可能作为驯服的猎兽,因为本身物语从怪谈之中诞生后,被赋予【故事合理性】便是去啃吃人类,去杀死人类,若是河童那样稍稍友善的怪谈尚好,但类似土蜘蛛或是骨女这样的怪谈则绝不可能与人类合流。”

“他们的天性就是与人类敌对的,想要令他们与人类合作,简直就像是强迫狮子吃素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还记得先前在青木原事件之中出现的那个男人吗?”我问。

“伊狩吗?你们应该聊过吧,他的能力是由我教授的,并非是因为荷花先生的物语的缘故——荷花先生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只要伊狩的概念尚且还在,那么与他的概念相重叠的荷花先生就不可能雀占鸠巢。”

狭雾抱着她的那杯咖啡,在十字路口的围墙上蹲了下来,她的手很自然的将裙子压进了两腿之间,所以我也没有办法通过角度就轻易瞥见她的内裤。

“活的人就是活的人,不可能因为有流传在外的名声就变成物语:在早先年的时候,街道上那些说自己有魔力的耍把戏的骗子比比皆是,可他们也没有因为他人的看法而真的得到了魔力,不是吗?因为人就是人,物语就是物语。物语会根据人的口述而产生力量,但人却不行,因为人本身就已经具有了通过口述改变世界的力量;而大力士是不可能举起自己的,同理,人也不可能通过口述去改变人——并非因为人是无能者,恰恰因为人是能者,所以才无法被能者改变。”

“不,并不是他,他在那次事件之中算得上是主角,所以狭雾你不可能忘掉关于他的事情:既然是狭雾所没有发现的事情,既然是狭雾会遗忘掉的角落,那么我要说的就不可能是主角,而是配角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男人的事情吗?就是在我前去田所家询问山笑关于诅咒的事情的时候,那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来历。

一上来就洞穿了我的手掌的不速之客。

虽然狭雾可能是因为转述所以对于那个男人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对于我而言,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男人,那次被那个男人突袭的经历却仿佛烙铁一般的刺印在我的大脑之上:我并非什么能够自如的穿梭于灵体之间,轰散怨灵如同吹灭烛火的民俗学家,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国中生罢了,“被洞穿手掌”这种程度的痛苦是在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之中也仅仅只有这样的一次。

人或许会忘记由他人口述的经历,就像是在阅读课本的时候很难完全把文章完全背诵下来一样。但是如果由亲身感受到的痛楚则会印象格外深刻,而且愈是痛苦记忆也会愈发深刻,若只是拔掉肉刺这种程度的痛楚或许一日内便会忘记,但是若是贯穿手心的痛苦,我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罢。

“那个男人吗?这么一提起来的话倒是能想的起来。”

狭雾并非是脑子不好的类型,要说的话,反而是脑子好的吓人的级别,作为工作即为驱散恶灵的民俗学家的她比起一般人而言,完全不是能放在一个规格的级别能够相比较的,所以只要具体去想,狭雾也不可能没有反应。

“就是那个声称要自提货物的男人吗?”

简直就像是搜索引擎一样,本身储备着知识量,只要键入关键词就能够轻而易举的检索提取。

“他并没有选择要和你合作,这一点本身就已经足够很奇怪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除灵的工作与制作程序或是写报告之类的工作截然不同,区别就在于你们根本不会干涉,或者说是抢夺对方的工作:如果只是和其他人签下了委托前来除灵,那么反倒是和你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谁杀死了灵对于委托人而言根本无所谓,他们所需要的只是【灵】被驱散的心理安慰而已…”

“——而他却没有选择与已经行动的你一起行动,而是在已经知道我是你的人之后依然选择要夺取身上还残留着灵的碎片的山笑,并打算用山笑作为工具去寻找青木原——换而言之,他所需求的并非是【杀死灵】,而是与【灵】合作,乃至于是去利用【灵】去达成他的目的。”

“既然如此,就算自行重构一个物语,将其散播,最终找到办法去狩猎那个物语,然后再将那个物语的力量据为己有也并非是不可能的意思,你是想这么说对吧?”狭雾先一步将我想说的话平叙而出。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能够操作物语的术式,”狭雾一边轻轻咬着自己的指甲一边皱起了眉头,“倒不如说,想和这种本质为【恶】的物语相沟通本身便是几乎不可能成立的事情了——虽然说物语由于创造者是人的缘故,无论是外貌还是习性都相近于人类,但是本质上而言那就不是与人相同物种的存在,甚至于要较灵长类....不、就算是比较人类与蜗牛之间的血亲关系也绝不会比人与灵之间更远。”

“灵并非是由死去的人诞生而来,而是单纯由人类的口唇所诞生的【现象】,而这种现象是不可能因为人的意愿而产生改变的,就像是点燃一根蜡烛之后,蜡烛的火焰绝对是灼烧着高温的,不可能因为我去和蜡烛说:快变冷吧。蜡烛的温度就会降低下来。”

“狭雾,我在接触过你之前,也曾经认为【灵】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但是事实证明【灵】确实存在,而你或许只不过是在遇见这个人之前觉得【灵】无法被利用,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性呢?...”

“——不对,等一下。”

“怎么了?”狭雾歪了歪头。

“我当时称呼你的时候,用的是【那个女人】。当时的想法是如果他是这座城镇之中活动的民俗学家的话,能够由着你的名字将我们当时对峙的境况稍稍化解开来,现在想起来的话,这个想法实质上是有许多漏洞的,因为就我的印象而言,我们的事务所也并非是什么名声大噪的祛灵事务所,只不过是那种随处可见,像是江湖骗子开的店铺一样的事务所罢了。而他当时却立即针对我所说的【那个女人】提出了你的名字,【狭雾】。既然如此,他能够直呼出你的名字的话,应当是与你有过交集才对。”

“与我有过交集的...民俗学家吗?”

“有印象?”

“不,完全没有。”

“也是。”

“还是让我再想一下好了。”

“你倒是仔细想好了之后再回答啊!”

虽然用这种说法可能有些变态,但自从我应聘了事务所的这份工作之后,和狭雾相处的时间并不少——考虑到狭雾晚上都要彻夜打游戏而白天都在睡大觉,基本上都得轮到中午或者下午由我去叫醒她,换而言之,狭雾的一天实际上对我而言是通透可见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狭雾有什么友人,也未曾听说过狭雾有什么亲戚,她对于这个社会好像是彻底隔离开来的一般,就像是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堵墙,一堵由着水泥与石块浇筑而成的厚重障壁。

她好像在刻意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分断开来一般,之前伊狩也有提到过,狭雾将他带大之后,突然便消失了,仿佛是要斩断她和伊狩的关系一般:她或许并不习惯人际交际,又或者说,是畏惧着人际交际,乃至于畏惧人际在自己身遭存留过久,我也曾经认真思考过狭雾是否有一天会弃我而去,毕竟比起我而言,伊狩那样从物语手中救下来亲手带大的孩子和狭雾的关系应当更加亲密,而连对伊狩都能够那样断然的离去,对我恐怕也是如此罢。

到不如说是说什么恋情一类的东西,我要惧怕的东西是更加浅显,也更加现实的事情——被物语沾染过的东西便会染上与物语相近的【缘】,而伊狩能够在这种【缘】之中幸存,也不过是因为狭雾教授给了他身位民俗学家的咒术与能力,但狭雾明确的说了不会将其传授给我...这或许是在伊狩之后传授给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情罢,但这与我无关,若是我没有定期的由狭雾剪去身上的【缘】,那么物语很快便会与我接近,没有民俗学家能力的我对于物语而言显然是可以随意宰割的鱼肉,是能够促进它们存在的养料罢了。

我很难想到会将自己与人际关系割裂的这么彻底的狭雾会有什么其他相认识的人,而如果要说工作的话,基本上也有我的参与,没有可能出现我碰到那个男人却没有办法想起来的状况。

“虽然说我在更古早的时候确实有过一段比较活跃的时间——但是如果要结识像你上次描述的那种好像从棺材里面捞出来的死气沉沉的家伙的话,确实是没有什么印象,毕竟死气沉沉这种角色属性只要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再额外增加一个作为友人的话未免属性力也太重复了,读者看了会吐的。”

“——哪里有什么读者啊,拆除第四面墙的说法已经过时了哦?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你的死气沉沉和他的死气沉沉是有区别的:如果说你的死气沉沉是由于本身就沉浸在电子游戏里所以不太想搭理别人的话,那么他的死气沉沉就是明明有想要做些什么的意志,但是却被疲劳乏力拖住了脚步....”我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手上差不多有些被体温弄得没有那么冰了的可乐,“他或许原先也不是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样,或许更早之前的他要稍微精神一些才对。”

“那样的话就更不知道了。”狭雾对我翻了个白眼,从墙上站了起来,“你能说,“现在我的手里有一杯水,这杯水是你先前看到的白糖冰棍化成的,你为什么不记得白糖冰棍了。”吗?显然不可能了,我先前都说了是更加古早以前了,所以如果对方有变化的话,我是完全不可能想起来的。”

“一个人在经历年龄的更迭之中会发生很多事情,因此性情乃至于外貌差别都会相当大,你也不可能从人群之中一眼认出许多年没有见的幼稚园同学罢,这都是一般的道理。”狭雾从口袋中翻出了一枚糖果,轻巧的剥去糖衣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中,将糖果对准了自己的左眼,面无表情的看向了我的方向,“我或许可以试着去想想看,但是不一定会想的起来,所以还是不要对我抱有期望来得好。”

“不必期望,不必指望,不必盼望,因为本身就不一定是可以办得到的事情,所以还是以不可能办到作为优先考虑罢。”

“那么,也差不多就到这里吧。”

我稍稍思索了一下,随后继续道。

“明天的话,依照原先的计划,我们先去找小笠原了解一些关于学校内怪谈还有茜空和山下之间的事情...虽然说,按照现在来看,如果没有什么差错,大约是茜空使用了咒术去【惩戒】花心的山下这一点没有错,但是姑且还是要了解一下具体的部分。”

“这次的事件已经不单单是有关于物语这么简单了:如果只是因为物语的流传而导致了山下的问题的话倒还好说,只不过是一般性质的事件而已,但现在的事情显然超出了【一般事件】的层次。”

狭雾轻轻抬起了腿,仿佛圆规一般踮起脚缓缓转过了身,向着她家的方向,也就是十字路口的另外一边缓步走去。

“无论那个男人为什么有办法利用物语的力量,亦或是为了什么而去需求物语的力量,这两点都会异常的危险。拥有能够【编篡】物语的口唇的人去篡夺被【编篡】的物语的力量,这已经触及到了人类与物语之间问题的根基,如果用游戏方面的词语去比喻的话,那么就是这个男人正在试图在人类与物语之间的狭缝之中制造【bug】。”

“违反规则是很可怕的事情。即使是像我们这样的民俗学家也必须去遵守规则:怪谈的诞生有规则,怪谈的治退有规则,一切在常人视野内或是视野外的事情都有着规则的束缚,因为违反了规则的事情总是会得到惩戒的,并非是个体得到惩戒,而是连同违反的个体本身连同其被牵连的一切都会被惩戒。”

狭雾的声音与背影随着她一步又一步的远离,显得愈发的窄小,但是她的声音却并没有因为远离而变得柔软下来——和我不一样,她是生活在常人生活背面上的人,比起我这种只是涉足灵之世界浅水的半吊子而言,她才是身处渊水之中的【专家】,因此,她比较起我而言要更有危机感。

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她似乎在焦躁——纵然比起青木原的那次事件,她现在也并没有比起那次更加放松,不,应当说是比起青木原,现如今的她戒备心与紧张感要愈发的强罢,毕竟青木原再怎么说也是物语,是发生在【规则】以内的状况,也是她对付起来早已熟识乃至于不会因其而焦躁的程度。

但这次事件有所不同,这次诱发事件的是一名人类,甚至于是一名民俗学家,一名曾经与狭雾有所交际的民俗学家,而且他早已知道了在这座城市之中的我与狭雾的事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仍然还是选择了在这座城市之中诱发了这次物语,换而言之,他拥有着极高的信心,能够在狭雾的眼皮子底下罚站,乃至于得到这个物语的力量。

这么想起来,恐怕狭雾得到分裂的这个来自于怪谈的【现象】恐怕也是他一手操作的吧。要想击败全盛时期的狭雾,就算是给予我想象力也无法估量需要何种程度的怪物才能够办到,但是如果将狭雾分裂,那么那个男人说不定就可以做得到。

做得到...击败狭雾,乃至于杀死狭雾。

雨水。

正当我还待在原地的时候,莫名落下的雨珠却溅到了我的面颊上——那并非是雪,也不是夹杂着雪冰的水,只不过是单纯的雨而已,但即使如此,冬日的雨依然让留在原地的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或许应该帮忙想想对策,但我没有伞,必须要先回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