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地下都市边区黑黢黢的城区间高速穿行，就像一条闪烁着五彩背鳍的皇带鱼悠游在幽邃黑暗的深海里，悄无声息没有一丁点动静。
这列自地下都市核心的中央特区直达SOS总部的特快列车共分两层：上层的车厢有音乐有香槟有可以让人躺平的高级按摩椅和笑起来特别好看的乘务员小姐，乘客大多是头戴饰有彩翎的贝雷帽身穿潇洒帅气的银灰色制服身背减震海绵保护装有独一无二订制武器的专用装备箱的高级执行官和一些西装革履领带笔挺持有特别通行证的有力人士；下层的车厢里则有噪音有漏水有各色大小的铁皮集装箱和一堆打嗝放屁污染空气的家畜牲口，乘客一般是像彬雨这样初来乍到没有阶级的辅助执行官和一些出卖力气的装载工人。
虽然通常来说只要和卢娜这样的A级上位执行官同行，即使是没有阶级的彬雨也理应可以一起坐在上层车厢吃点坚果喝点饮料在音乐舒缓的节奏里一路轻松愉快地从地下都市中央特区奔向SOS总部，但不知道今天车站的生物识别系统出现了什么问题，系统一直无法识别出彬雨包括照片在内的任何生物信息。整个人就像是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差点闹得巡逻的警察直接把他按在地上当作从周边城区跑来中央特区意图发动恐怖袭击的“无身份者”处理。
好在负责列车检票工作的乘务员小姐和卢娜交情不浅，不仅偷偷把彬雨塞进了下层货运车厢还往他的口袋里塞了几包天然干果和烘焙饼干作为屈居货舱的赔礼。
天然动植物制品在维安政府的辖区里是比较稀罕的玩意儿，这点在地下都市也不例外。生产不受地脉辐射侵害的生物制品需要在生态链的每一个环节都设置防护，需要建立一个完全与世隔离的独立生态圈，难度之大成本之高非那些拥有极雄厚资金与跨领域协作经验的寡头资本所不能胜任。就算是地下都市黑市里所流通的那些可能让食用者一口患上急性地脉辐射综合症的天然制品，价格也通常是同类再制食品的数十倍以上，严重超出普通消费者的经济能力。
在臭气熏天的货舱里同那些边吃边拉的牲口一起大嚼大咽绝非是个卫生的选择，但手里那些印有天然干果图样的彩色包装袋看起来是那么的诱人，包装边沿三角型的易撕缺口更似沙滩上的梦中女神那系在曼妙腰线上的丝带，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一拉到底一探内里。
彬雨的鼻腔里升起了天然坚果那富含矿物质气息的脂香，他的大脑里不自觉地浮现出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硕果累累的碧翠森林与绿草如茵的壮阔土地。他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尝过一次天然坚果，但自那之后这坚果的味道就深深地刻进了自己的记忆中，连同那副景象一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眼前这包封印着对那颗蓝色星球本能向往的易撕包装的帮助下，时间的流动开始变得不易察觉，直达列车在一呼一吸之间便已悄然到站，就连舷窗外只有远处周身装满了广告幕墙色彩绚烂得让人窒息的海葵样巨型购物中心在发光的永夜暗幕变成了明亮洁白的人工光源蹲在地上的彬雨都没有注意。
“你蹲这里干嘛呢，天才？垃野屎？”
被人抓住衣领悬空提起双脚离地的感觉让沉浸在幻想中的彬雨瞬间清醒，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站在自己的身后。
“凯伊先生？你是来接我的吗？”
“严格来说，不是。如果不是某个大明星把一个大活人给弄丢了，我现在应该还”凯伊按住胸前的无线电说到，“厄索里，我找到他了，你不用再去商业中心了。记得明早回公司前拉车电池回来，哦对，顺便把水费交了，完毕。”
交待完工作之后，凯伊将彬雨提出了车厢。两人来到了一条明亮的隧道里，向前向后一眼都看不到头。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天然坚果。”彬雨拿着袋子晃了晃，“这是海盐口味的，我口袋里还有原味、焦糖味、烧烤味和阿莫尼亚味，要来一包吗，凯伊先生？”
“你是仓鼠吗，天才？口袋里藏那么多坚果。”
“我只是想带回去给夏崇尝尝，我现在才想起来她长这么大了好像都没买坚果给她吃。他们说吃坚果可以补充大脑变得更聪明，是这样吗，凯伊先生？”彬雨看着包装袋背后的宣传标语问到，“听说现在的学生学习压力很大，大脑过度消耗得厉害。”
“如果吃一堑长一智的‘智’指得是智力的话，那或许算吧。”凯伊拿过包装袋瞟了一眼，“纯天然无辐射。哼，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给自己的妹妹吃这种东西。”
“为什么？纯天然食品不是对身体好吗？”
“无辐射的纯天然制品对你们来说就像是毒品一样，接触的越多越成瘾越依赖。合众集团用这种方式成功地控制住了绝大部分的执行官，就像黑帮用蓬莱药和各种精神药物控制他们的手下一样。”
“那怎么办？扔了它们？”
“吃糖发胖，吃咸血压高，吃酸得龋齿，吃辣屁股疼。”凯伊把坚果还给了彬雨，“吃什么吃多了都对身体不好，所以偶尔吃点家乡小零食缅怀一下那颗蓝色星球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那怎么才算吃得适量？”
凯伊一转身，将彬雨领进了一条隧道分叉。少了全局照明装置的这条隧道明显就昏暗了许多，隧道的上方只安装了两排发出绿色光芒的灯管，亮度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通道。
“告诉你的妹妹吃多了发胖，她就知道怎么才算适量了。”
“你真是什么都懂啊，凯伊先生。”
“毕竟活得够久。”凯伊补充到，“对了如果你想让一个人彻底戒除坚果，那就请她吃阿莫尼亚味。”
“那个很难吃吗？”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记得吃之前买份生命保险，每年都有傻瓜吃这个被噎死。”
转动隧道尽头的换向阀轻轻推开防爆门，一股闻起来像是剃须膏的清凉薄荷香气混杂着毛发的焦味与热浪朝着彬雨扑面而来。
青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明亮通透可以看见店外旋转着的三色花筒的落地窗、盖着白色罩衣的黑色升降椅与一旁用铁架支起一具像潜水员头盔一样用途不明的神秘器械还有被各种发型各异的美女大头照贴满的墙壁，眼前房间的布局看上去就和幼儿科普读物上所描述古人用来整理仪容名为“发廊”的场所一模一样。
“托尼？托尼！”眼见无人回应自己的呼唤，凯伊熟门熟路地从理发椅边的挂袋里抽出一本杂志无拘无束地躺在了会客用的沙发上，“随便找个凳子坐一会儿吧，天才。这老兽医又不知道跑哪儿去鬼混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
“兽医？但这里不是一家……呃……发廊么？”
彬雨站在落地窗旁观察着窗外街道上的行人，马路上大多是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灰色制服背着武具箱从车站而来朝着远处堡垒样超巨型建筑而去的执行官，他们或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结伴而行或孤身一人板着个脸埋头赶路，没有人注意到彬雨这个躲在玻璃后的偷窥者。
“知道第一批外科医生是从哪里走出来的吗，天才？”凯伊拍了拍身下被他压到变形的沙发，“就是这里，发廊。”
“可是发廊的店主被人唤作‘兽医’这件事是不是有点那个……”
彬雨眉头一皱，心中顿时感觉有些不妙。想到目前为止和凯伊扯上关系的人似乎都有着各色奇妙的特点，那么以此推论这个被人叫作“兽医”的家伙估计也不会正常到哪里去。
“有点哪个啊，大兄弟？”
一只带着黑色胶皮手套的大手毫无预兆地按在了彬雨的肩上，吓得彬雨激灵出一身冷汗差点像个受惊的一样小女孩发出尖叫。
一个戴着焊工眼镜身前围着黑色塑胶工业围裙手里拿着把钢锯的瘦高男性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落地窗前的倒影里，比起常人看起来更加纤细瘦长的手足与苍白得像水煮蛋一样的秃头让人很难不将他与传说中在深夜掳走孩童的面条人联系起来。
瘦瘦高高的面条人放松手掌露出满口的烂牙朝墙边的洗手台走去，拧开水龙头将“嘀嗒嘀嗒”不断在白绿相间的马赛克上绽放血花的钢锯扔进了水池里。直到此刻，彬雨才感到肩膀刚刚被捏到地地方开始涌起一阵一阵的胀痛，怕是被捏碎了肩胛。
“说吧，凯伊，你带这大兄弟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啊？”面条人脱下黑色手套抹上肥皂来来回回在整条上臂反复搓揉了大概五分钟，“一颗脑袋两只手两条腿，身体也很健康血管和骨头里没有结晶，他看上去没病没灾完完全全就是个正常人嘛。”
“来剃个头不行么？”
“哦，剃头剃头。”
说着，兽医甩干双手从他那堪称职业装百科全书的衣柜里取出一件马甲给自己套上。橘红色的真皮马甲上有着数不清的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插着银光闪闪的剪刀和梳子。
“来呀来呀，坐啊。”兽医从椅边的挂袋里取出一柄电动圆锯 向脸色铁青贴在墙边一步步缓缓远离自己的彬雨招呼道，“这可是古董真牛皮座椅，坐上去可舒服啦！”
“不是，托尼老师，”彬雨将双手缩在胸前用手指比划出剪刀的样子提醒到，“你手里这个，这个不是用来剃头的吧？”
“有区别吗？”兽医举着每秒万转的高周波电锯试着刮了刮自己眉毛，“嗯，好用的很，没有问题。我和你讲啊大兄弟，这高周波电锯别说是头发了，就算是切钛合金头骨都是热刀子切黄油，轻轻松松。”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托尼老师！”
彬雨躲在墙角双手托住下颚发出了没志气的尖叫。
“给他整个寸头就行，托尼，就是新兵入伍的那种发型，”凯伊离开沙发把杂志塞回原位顺手一脚踢掉了电锯的电源插头，算是替彬雨解了围，“然后顺带给他做个体检。”
“凯伊先生剃头体检这种事情我们去社区服务中心不就可以了吗？你看这个地方，”彬雨拍了拍理发椅的坐垫，“太高档了，收费肯定不便宜。”
“别担心凯伊带来的小朋友，我这里的手术费可是全地下都市有了名的最低。”
“不不不不，我还是去社区服务中心比较好。”
“来嘛来嘛，我和凯伊这老东西有协议价格，又不用你掏钱。”
“不……你……”
没有想到这个世上竟然会有理发师为了留住顾客会去使用麻醉剂之类的手段，大腿上插着一支针筒的彬雨扶着墙走了没几步后便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看着干嘛？帮忙啊老东西！”
兽医拎着彬雨的后领将他拖上了理发椅，凯伊则心领神会地拖来那台看上去像是离子烫的仪器，套在了彬雨的脑袋上。随着兽医按下墙上的灯光开关，整个房间旋即浸入了一片诡异的紫色，理发椅前的落地窗也变作监视器显示出各色明显不是人类文字的图表。
“外部神经映射器工作正常，体外循环装置工作正常，细胞结晶化程度正常，但是大脑皮质发现一块异常区域……”
“那可能是学习药丸造成的区域损伤。”
“不，凯伊。虽然学习药丸，清除记忆还有吸食蓬莱药这样的毒品都会都大脑造成损伤，但你看他脑部这个位置的截面扫描图，这些看上去像是神经细胞的东西可不是人类该有的组织。”
“那你能试着把这块组织产生的神经信号单独提取出来么？”
“很困难，这块组织是一种介于人类细胞和结晶构造体之间的中间产物，然而正巧与细胞结晶化的过程相反，这块组织是结晶细胞化的结果。放在寄居体身上，我们管这叫普适化反应。经年累月的普适化反应让这块组织已经完全成为了他大脑的一部分，甚至像这样对该组织增强地脉辐射的流量，这些组织也没有因此而活性化产生虚空能量或者开始感染周遭的大脑组织。”
“那天才大脑里的这块东西和瑟莱尼-维罗姆进行的秘密实验里制造出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从最终呈现的结果来看，我觉得其实区别并不是很大。”兽医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我反正不知道往杯子里先放咖啡粉后加热水和先加热水再加咖啡粉有什么两样。但如果一定要按照人类最喜欢的谁征服了谁的说法的话，毫无疑问，人类会更喜欢瑟莱尼-维罗姆的技术。人类细胞征服虚空辐射，听着就让投资人高兴不是吗？”
“你觉得天才和小祖宗一样是生物兵器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能性并不高，凯伊。如果你观察过卢铎这小怪物身体里的细胞和辐射病人的结晶细胞，那么你肯定会在包括小怪物在内的各种人工兵器上发现极其明显的‘人类’痕迹。像这样完美融入生物组织的普适化结晶，恕我直言，你们在这一块儿还差得很远很远。”兽医走向墙边按下灯光的开关，整个房间立刻变回了普通发廊的模样，“检查结束了，这小子没什么问题，脑内的普适化结晶没有放出地脉辐射所以不需要使用限制器也应该不会触发辐射污染警报器，正常生活没有妨碍。然而按照我对普适化结晶的了解，这小子可能会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他说他会读心，可以将潜在的心理活动可视化。”
“嚯，那可就需要特别注意了，凯伊。如果他真的有读心的超能力，那说明这块结晶拥有传输的能力。”兽医撤去了看上去像是离子烫机的仪器，将白色的遮布套上眼球已开始微微转动的彬雨的脖颈开始理发，“依照你们的习惯将人体细胞被地脉辐射感染结晶化的程度由低至高从一到十这样的分级方法来讲的话，依照过往的经验，这小子至少等同于七级左右的辐射病患者。”
“七级辐射病，”凯伊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基本就是全身的正常细胞已经开始在结晶化细胞所发出的地脉辐射下不可抑制的链式结晶，离直接死亡和失去人类形态发生变异只有一步之遥的水平，这么说来他还果真是个奇才。”
“如果哪天你的小白鼠不幸阵亡了或是受伤了，记得送到我这儿来。”兽医的电工目镜后闪烁着火花般璀璨谣言的目光，手里的推子动得更快了，“他将会是我最好的收藏之一。”
随着最后一缕多余的卷发掩盖住青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关于体检的话题也同时与嗡嗡作响的电动推子一起戛然而止。兽医凌空一抖满是黑色碎发的白色遮布，拿起因为过分氧化而已经近乎黑色的海绵粗暴地拭去彬雨脑门上的碎发。
“完事了，凯伊。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的吗？”
“我想问问你关于那具尸体的意见。”
“这可说来话长了，”兽医拿来一把簸箕，开始清理地板上的头发，“人类方面投入的具体技术我不是专家，没法判断，你得去问医生。但是其他方面嘛我还是可以发表一下意见的。”
“比方说？”
“不知道医生有没有和你说过额外这个中间体的体内有额外三对染色体的事情？”
“医生和我提起过，但他并不知道那三对染色体的作用。”
“人类不知道它们的作用那是自然，”兽医那每根血管都看得分明的苍白长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因为很明显，这是我们的科技。中间体体内找到的这些看似染色体的东西名叫祖图谱，是我们用来设计寄居体的模板，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寄居体的基因。祖图谱被设计成拥有对多种对象介质进行改造的能力，只要有能量和介质，无论是水泥、钢筋、还是人类尸体，祖图谱都可以将其改造成结构比较简单的寄居体。”
“所以他们通过祖图谱将那个可怜孩子改造成了那副模样……”
“不，不管输入的介质为何祖图谱输出的结果只会是寄居体的晶体结构，死亡中间体的身上没有发现任何的晶体构造，自然就不是祖图谱的改造结果。况且祖图谱虽是高效的存储器与编译器，但改造与重组的效果不会突破改造者原本的物理限制。假设被改造者是个七十公斤的正常人，算上不能改造的水分与不可避免的质量损失祖图谱最终的产出结果重量不会大于三十公斤。死去的中间体高三层楼，残余质量至少一吨朝上，那它生前差不多得有三吨重四层楼那么高，这显然不可能，因此祖图谱的改造对象我觉得另有他物，有可能是中间体身上某个被摘走的器官。”
“被摘走的可不只是个器官，托尼。”凯伊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说到，“说起来这既然是你们的技术那你有没有办法做到像通过基因预测相貌一样用发现的祖图谱模拟它的最终产物？”
“这很简单，”兽医将簸箕里的碎发尽数抖入垃圾桶，“只需要备齐材料就能开始模拟。”
“你需要哪些材料？”
“包含有死亡中间体完整基因组和祖图谱的细胞，十桶基体细胞液，再加一只活的哨兵。”
“你要活的哨兵做什么？”
“活着的哨兵是天生的寄居体生产线，自带我们需要的一系列构造寄居体打印祖图谱产物所需的硬件和环境。没有哨兵重新制造调试生产模具的话，保守估计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
“那如果备齐了材料你需要多少时间可以完成模拟？”
“四十八到七十二个小时就可以完成。”
“很好，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凯伊提起了瘫软在椅子上还在药效中精神恍惚的彬雨，推开了发廊的前门，“材料准备好之后我会通知你的，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凯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