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冷风削过高尔夫草场似的头皮,引得穿得本来就不厚实的彬雨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意识已经恢复到了差不多可以背诵九九乘法表的地步,视野里闪烁的雪花噪点也在慢慢褪去,除去脚筋还软软糯糯像刚从炖了二十四个钟头的高压锅里捞出来的使不上劲需要有人搀扶以外,彬雨的身体已并无大恙。
“不用扶我,沃没事了,”麻醉药的药力尚有一些残留在舌尖,这使得彬雨说起话来不免有些大舌头,“谢谢你,雷蒙德。”
“不用客气,彬雨。”将自己的手臂搭在肩上负重前行的男子整齐的皓齿间流出了有如阳光般让人感到温暖的微笑,“凯伊教官把你托付给了我让我把你带回总部,他说你现在还很虚弱,需要有人帮助,所以不必勉强自己。”
多好的人啊!彬雨在内心深处跪地举手仰天长啸到。
这当然并不是自己在说这些天在地下都市遇到的其他人不好,而是和身旁这位配合着自己的步伐搀扶着自己缓慢前进的男人所展现出的温柔相比,大步流星像拎活鸡一样拎着自己的凯伊就显得过于粗暴直接,面试时板着个脸的厄索里有点过于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卢娜那个魔头嘛,彬雨压根就没把她算在是个人人的行列里。他可以轻松地在脑海里描绘出如果现在身旁扶着他的是小魔头卢娜的话,那自己现在有极大的可能已经被遗忘在了路边的某处,和被风吹得冰凉的人行道贴贴。
或许是因为肌肉还无力绷紧发热的缘故,浸在冷风里的彬雨牙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颤。察觉到耳畔有硬物在咯嗒作响的雷蒙德在一家满溢出迷人焦香的咖啡馆前停了下来。
“抱歉,上个厕所。”
他微笑着说着,顺带就用肩膀顶开那扇有点掉漆的木门把彬雨带进了咖啡馆里。
咖啡的曼妙氤氲让人感到愉快而欣喜,柔和如烛火的暖色灯光则使人觉得放松而温馨。坐在和油画一样充满油腻感与古旧感的木桌前看向窗外,彬雨这才有机会静下心来好好观赏沿街的街景。
对街的路灯下,一群人板着张故作凶悍的扑克脸一字排开扎堆坐在马路牙边。他们全都头戴表面绘有数字迷彩的圆边帽,身裹款式相仿打满补丁可以用衣领埋住口鼻的大风衣。一块写有诸如“上分”、“代打”、“组队”、“即招即走”等词眼的牌子竖在他们的跟前,而牌子前则像水果摊一样摆放着他们各自所使用的武器。
大多数执行官连瞟都不会去瞟一眼坐在街边等活的流民们;少数会和他们用手指比划几轮后因为砍价失败而甩手离去;只有极少数的执行官会真的去雇用这些街边来路不明的临时工,他们会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放在手上让执行官自行挑选想要雇佣的对象,待到价格谈拢钱款被扔进帽子以后,一直绷着面孔没有感情的杀手们便会连同帽子里的工钱一起将圆边帽戴上脑袋,跟在雇主的身后排成一串有说有笑地走向屹立在大道尽头的SOS总部。
一线五颜六色夺目刺眼的妖异霓虹突然将两盏路灯间长长的黑暗地带割裂,从短暂闪现的四溢流光里钻出来一道瘦瘦长长的黑影。黑影快步来到了一盏坏掉的街灯下,灯杆旁围着三两只盖着盖子用途不明的大桶和一桶飞散出红色火星的篝火,两个蓄着络腮胡子系着化工围裙的人站在篝火旁伸手取暖,时不时地用手中的火钳伸进桶里搅动一番。
借着明亮的火光,彬雨总算看清了黑影的全貌。他留着七彩莫西干头,年龄看上去和自己相仿。他的嘴里打着可以放出紫色激光的闪亮舌钉,赤膊的上半身每一寸皮肤都被各种包含着死亡元素的动态纹身所覆盖,腰间晃荡着一条明晃晃的铁链,皮裤鼓鼓囊囊的口袋里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他说起话来总是公鸡似的习惯性扬起他那七彩的鸡冠,然后又毫无征兆地向地面猛地一撇啐出一口痰来。在同篝火旁的大胡子交谈了两句之后,大胡子戴上焊工面具套上防火手套吃力地搬开桶盖,从桶身绘有黄黑相间警示图案会喷射出莹绿色烈火的大桶里用火钳钳出一串肉串似的东西。
被扒了皮串在铁架上的动物远远地看上去大多相仿,根本分辨不出它们被串起来之前原来的模样,不过从大小上判断,彬雨觉得那可能是一串老鼠之类的玩意儿——毕竟在02都市失去机能口粮耗尽等待救援的那段日子里,像彬雨这样的灾民们每天的伙食就是各种口味的串烤大鼠。这种烤物不仅仅富含营养且便于获取,更是一种间接避免同类相食的重要手段。
莫西干头抖着腿取下烤串上的大鼠随意从背上撕了两条脊肉下来粗粗嚼了几口之后便扔下余肉尚多还很完整的烤鼠匆匆离开了篝火,重新化作黑影消失在了大楼间的小巷里。
莫西干头走得很急,没付钱也没有看出准备付钱的意思,不过大胡子老板似乎对莫西干混混吃霸王餐的行为显得并不是很在意。他只不过是在确认了莫西干混混大概不会再回来之后捡起了地上吃剩的大鼠,重新串上铁签扔回大桶准备二次销售而已。
莫西干头消失在巷道里没过半分钟,彬雨就感到地面传来了明显的震动。与此同时,临街的商铺门面也开始有所骚动。原先紧闭的防盗门纷纷被无数双瘦骨嶙峋的长手所开启,从里面冲出一批牛鬼蛇神涌上街头。浓烟与火光渐渐在大楼的二层扩散窜动,但大街上的男男女女们似乎却对此并无触动。随着那道窜出黑影的霓虹裂缝再度开启,他们闲庭信步地消失在了那道绚烂夺目的光芒之中。
整场骚动似乎没有引起咖啡馆内除了彬雨以外任何人的持续关注,他们绝大部分都只是瞥了一眼窗外确认这场骚动不会波及自己后便重新回到了先前品鉴饮料和商务洽谈的行动中。
“估计对面那两家娱乐场又在抢地盘了,别担心,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一个穿着黑色大衣鼻梁上架着黑色墨镜但是头顶白色礼帽的男人自说自话地坐到了圆桌的闯入了彬雨的视线,“你好,我叫尚威,这里的人都叫我威仔,这是我的名片。”
面对陌生男人已经脱下手套摆开手型的大手和叠成千纸鹤的名片,彬雨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拒绝。
纵然从这个名叫尚威的男人身上环绕着的情绪色彩来看,彬雨一点也没有看出他单纯想交个朋友的意思。
“你好,尚威先生……”
原本打算仅仅礼节性地回应一下尚威的问候就立刻告诉眼前的陌生人“这个位置已经有人”直接让他滚蛋,可就在两个掌心重合在一起的瞬间,彬雨的手就被尚威的虎口紧紧钳住,无法抽回。
捕捉到了对方眼神中那瞬间的惊慌失措,尚威确信自己的推销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他相信世上只有两种人——支配,与被支配者。一旦支配与被支配的地位确定,那言语就将不再是言语而是命令。通过用咄咄逼人的态势建立自己支配地位的这种技巧,他成功地把很多垃圾推销给了缩在地下都市贫民窟里的贫民们。而他所在的商会也看到了他在行销方面的出众能力,不久前特意将他提升为了高级推销员安排在SOS总部附近推销武器。
“啊,不用客气。小哥看起来不是这里的人吧?嗯?”
尚威主动地放开了手掌,结束了紧逼的态势。通过展示力量获得话语主动权的效果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对话对彬雨来说将只是一场单方面泄露个人信息的拷问。
“啊,没错。”
“地下都市可是个危险的地方啊,你身上有什么防身的武器吗?”
“没有,那个尚威先生,这个位置其实……”
没等彬雨把话说完,尚威的下一句就已经开腔了。
“在地下都市尤其是特区外的这种地方没有防身的家伙那可不行啊,小哥,”尚威顺势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打开册子,里面尽是些武器的照片,“你看,我这里有很多物美价廉的好东西。比方说这个,名刀——扬州最上业物,大庖丁。太古名匠张孝全亲锻,只要四百万。”
我有四百万还需要用刀防身?彬雨诧异地看着用墨镜掩盖自己野兽目光的尚威。
“看得出来,小哥是个实诚人,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那这个怎么样?”他将册子翻到了护身器那一页,“镭射激光护身器青春版,现价只要八千八。非致命性激光有效射程两百米,还有近战模式,远近两相宜。”
“虽然看起来很不错,但很抱歉,”彬雨想出了一个绝招,“我没带钱,尚威先生。”
“没钱?”出乎彬雨的意料,原以为该就此偃旗息鼓的尚威情绪更高涨了,“在地下都市身上没现钱那可更不行了啊,小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如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吧,我这里可以办消费贷,不要证件现场放款……”
“谢谢,我的朋友他说自己不想借钱。”雷蒙德有力的铁手钳在了尚威的肩膀上,这一次,轮到他陷入了没有话语权的被支配地位,“抱歉,可以让一下吗,尚威先生?”
“没有问题,执行官大人,您请,您请,嘿嘿嘿嘿……”
肩膀被捏得生疼的尚威抽搐着嘴角乖乖地让出了座位,在用得起实木桌椅而且执行官扎堆的地方推销必须要明白以退为进的道理。被执行官礼貌地请出座位已经是雷蒙德给予尚威的莫大台阶。通常来说,执行官们对付像尚威这样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这次被截胡的推销极有可能以自己被一拳打掉几颗大牙为始,以被掰断十根手指扔出大门为终。
尚威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强颜微笑悻悻地从咖啡馆里逃了出去。窗外的火光虽已消失,但滚滚的浓烟却没有消停的意思。雷蒙德将冒着热气的牛奶放在了彬雨的面前,他给自己则拿了一杯装满了冰块的美式咖啡。
“虽然说他们也不容易,但下次遇到这种上门推销的直接把他们轰走,别留情面,”雷蒙德将桌上折成了千纸鹤的名片揉成一团,“这些人都是商会的掮客专门利用信息差卖一些垃圾给像你这样的新人。”
“商会?”
“嗯,一群黑心商人组成的结社,专事哄抬物价还有各种高利贷谋求暴利。去年城南的居民区发生瘟疫,他们就大肆炒作一种保健品当药品卖,最后搞得那片地方人口减少了十分之一。话说刚刚那个掮客给你推销了些什么东西?”
“他说我需要个防身的家伙。”
“你左手的手腕上难道不是拳套护手之类的东西吗?”
“你说这个啊,”彬雨将藏在袖管里的维生装置露了出来,“这只是个普通的CED装置,在我身上就算强化大概也强化不了多少数值。虽然强化效果不明显,可安装的时候又是电击又是抽筋的,可遭罪了。”
“哈哈哈哈,”雷蒙德像个淑女一样掩住嘴笑了起来,“原来以为凯伊教官说的只是谦辞,没想到你还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啊,彬雨。向别人展示自己强化装置的所在可是执行官的大忌,如果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那可就糟糕了。”
“诶?是吗?”
“那当然,CED装置一旦被破坏,增幅的能量就会失控超越肉体极限,整个人届时极有可能瘫痪,给你的对手可乘之机。”算作是对友人向自己展露秘密的回应,雷蒙德也撩起了自己香槟色的卷发露出了脖颈后的能力强化装置,“看见了吗,那个闪着绿光的小东西,那就是我的一个CED。”
“嚯,像个饰品一样。”
边说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要摸雷蒙德颈后那个不过指甲盖大小旁人看起来就像是个珠宝的装置,彬雨的手腕当即被雷蒙德一巴掌拍开。
“嗷!”
“别动,你知道在执行官之间互相展示增幅装置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
“如果两个执行官互相展示增幅装置,那就代表着双方同意进行决斗。”
“诶!?是这样的吗?抱歉……”
“CED装置是很脆弱的东西,遭到重击很有可能就坏了,所以要格外小心地去维护保养。”雷蒙德四下张望了一下,确保除了彬雨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有经验的执行官都会把装置去中心化安装在身体各处,这样就算是某个CED装置被破坏也不至于像只抽风的癞蛤蟆一样被人一锅端。”
“哦……原来如此,”彬雨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不过你确定增幅装置都很脆弱吗?我觉得我手上这玩意儿可是硬的一逼呀。”
“那你尽管可以试试看,看看到底是这张厚五公分的实木桌板硬还是你手上的增幅装置更硬。”
雷蒙德用吸管在杯中搅起漩涡,叮咚作响飞速旋转的冰块不断撞击凝满细密水珠的杯壁大有要脱离玻璃杯洒得满桌都是的意思。
“那我可真试咯。”
“请吧,我看着呢。”
雷蒙德作出请便的手势笑道。
彬雨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有想要通过毁坏咖啡馆的财物来证明维生装置的意图,举起的手腕与桌面形成的夹角也没超过三十度。当然同时他也无法解释既然不准备去破坏咖啡馆的财物那为什么没有想到按照传家宝的规格设计使用了方舟甲板理应连跃迁产生的压力都不能将其破坏的坚硬金属块可以轻松打穿大块植物尸体的事实。
就那么缓缓地抬起手腕随手甩向那块被各种油脂抹平了表面裂纹的木质桌面,两人的耳中立刻传来了一串有如初春的河面浮冰解冻迸裂所发出的声响。
“我裂开……”雷蒙德看着触目惊心的瘪塘藏在桌上的菜单后和彬雨窃窃私语道,“这可是真正的橡木桌子。那种木头只在04都市上有种,市价都过亿了。”
“那他们还拿出来用?”回头想想自己手腕上戴着的这个古董,彬雨发现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责怪把该进博物馆的古董拿出来日用的咖啡馆老板,“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急,一码归一码。先把手里的饮料喝了再说。”
对着杯中浮着着厚厚一层淡黄色奶衣的液体一阵猛吹,然后硬是顶着烫平味蕾的热力强行将新鲜的热牛奶灌下喉管,一股迷人的乳脂香气自咽喉升腾而起冲出鼻腔直掀彬雨的天灵盖。
维安政府食品供应处货架上的那些合成奶制品同杯中的液体比起来寡淡的简直就是加了白颜料的纯净水,毫无色香味可言。那种即使被烫毛了舌头都可以用鼻腔感受到的香甜与让人喉头不由自主紧缩吞咽的稠厚感使得彬雨不禁开始想象卢娜口中那由新鲜牛乳与香料和空气混合诞生出的冰品究竟会是何等颠覆想象的美味。
“嘿,彬雨,我想到办法了!”雷蒙德捏住鼻根眉头紧蹙不住地摇头,一脸因为一口气吸干了杯子里接近冰点的液体而冻脑过度的表情,“我们可以这样。”
他缓缓将塑料立式菜单移到小洞的正上方,用菜单的铁艺底座盖住了裂口。
“就这?”
彬雨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发出尽可能大的疑问。
“嘘……”
雷蒙德朝左右瞟了两眼,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即将采取的行动后把手指按在了底座的四角,用几近蚊子叫的声音细语道。
“CED启动,特殊强化。”
一些莹绿色的光粒从雷蒙德的后发间飘出,又很快消失于空气当中。当彬雨重新将目光聚焦回雷蒙德按住底座的指尖时,铁艺底座的四角正升起一道轻烟。
“你怎么做到的?”
彬雨的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先出去再说。”
用指尖轻推底座确保它和木桌已经焊牢之后,雷蒙德压低自己的帽子带着彬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摇响了店门口清脆的送客铃。
做贼心虚的二人在向前走了一小段距离之后便开始玩命地狂奔,他们像劫后余生的疯子一样边跑边笑,直到被黏稠的口水胶住喉咙。
“等一下……等一下,我不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努力克制着甜甜的奶沫不泛出喉咙的彬雨扶着街边的路灯朝雷蒙德说道,“再跑我就要吐了。”
“好吧,彬雨。我们休息一下。”
雷蒙德轻拍彬雨的背部,好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接下来我们拿那张桌子怎么办,雷蒙德?服务生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桌上那个价值过亿的大洞。”
“那就找个时间去把它给补上咯。”雷蒙德把这事说得和补胎一样轻松,“我们去买些木屑把洞补上,然后再生成一张纹理贴图贴在桌子的表面。我简单算了一下,整套流程不过一个小时,成本也最多只要几千块钱,比起那八九位数的赔款,我觉得我们甚至都赚到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这事情必须速战速决,”雷蒙德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下巴,“那就今晚行动吧。”
“今晚?”彬雨指了指地下都市永远不会亮起来的天空,“这里每一秒都是夜晚。”
“那就0时,我们在总部门口见面。”
“好吧。”
倚靠着灯杆休息了一阵,彬雨的感觉舒服了许多。然而就在他觉得可以继续前进,迈开大腿的下一秒,凝固在鼻腔里久久不散的奶腥味里开始爆发出腐坏血液般的浓烈腥臭。
伴随着一阵无法克制的强烈呕吐冲动与胃部痉挛带来的巨痛,一股黑色的液体终于突破了贲门的束缚从他的鼻孔中喷射而出。
“记得下次提醒我喝完牛奶不要,嗝,剧烈运动,”
他狼狈地用手背拭去口水朝着雷蒙德尬笑道。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