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疾风咆哮的北境荒原之上，一只身覆铁甲葵花海星模样的怪物正用它的触角在行星瑟瑞斯那疏松多孔的地表上缓慢地蠕动着。
那不仅仅是人类倾尽了所有资源与科技为探索宜居地而开发出的十三架巨型探索殖民舰之一，更是两亿在这颗异星上流浪的探险者们共同的家园——机动要塞都市No.09。
没人知道大殖民船“方舟”上的那些科学家们是用什么魔法造出这些中心碟体厚二十五千米、直径两百千米，拥有二十四条长达一百二十千米腕足的超级机械海星的；也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的能源和动力在维持这些庞然大物的日常所需。
人们唯一知道的是：纵然是如此集合了全体人类之力所建造出的恐怖怪物，在行星瑟瑞斯上随处可见的自然神迹面前，它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而不堪一击。
荒原巨兽，人们如此称呼那些在行星的北极平原上四处游荡的怪物们。这些怪物每天都沐浴在时速高达两千六百公里的微风里，靠着吞噬行星地下形似彩虹色岩浆的地脉能量为生。
它们是移动的平原山川，更是会走路的自然灾害。但比起这些自说自话反应迟缓的外在天灾，名为“寄居体”的内在威胁，才是机动都市眼前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那寄居体是个什么东西啊？”
在平稳快速下行的斜行轨道平台上，彬雨忧心忡忡地问道身旁斜靠着平台栏杆的男人。
在数十条并行的斜行平台轨道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座宽敞而明亮高达二十层楼的机库。
从单人就可以维护只有两三米高名为“装甲骑兵”的小型TAP到需要数个团队通力协作才能让它动起来的巨型决战兵器；从半米长的对人用失能电棍到射程两百千米针对巨兽开发的战术核武器；机库里各种型号用途的TAP让人眼花缭乱，各种射程威力的武器设备让人应接不暇。脚步匆匆的技师和驾驶员们在机库的各个楼层间穿梭，宛若自然博物馆里的玻璃沙盒中的蚂蚁一样忙碌。
“一种长在荒原巨兽身上类似细菌一样的怪物，也是机动都市开发小型TAP——‘装甲骑兵’的目的所在。”头盔上顶着面罩式防毒面具，全身武装到牙齿只剩下两个眼睛两个鼻孔暴露在空气里的男人指着机库里那一排长得和外骨骼无异仅仅是背上多了个推进器的小型TAP说道：“公园的长椅下，堵住的下水道里，甚至是你几天没洗的内裤里，这些喜怒无常大小各异的家伙们无处不在。因为它们长得不太符合人类审美而且成群结队的出现有些甚至还有吃电缆和人肉的坏习惯，所以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诶！这些寄居体原来还吃人吗？”彬雨惊异地问道：“那岂不是每天都有人会被吃掉！？”
“没错，天才。但这些事情晚间新闻里你可不看不见，因为这种报道可能会造成社会恐慌，尤其对于生活在伊甸区的人们来说，更是如此。”
所谓伊甸区，就是位于机动都市核心位置的一片人工环境区。这片被硬质穹顶覆盖的区域里拥有机动都市其他地区所没有的四季与湖泊、森林等地形，所有的食品都保持了来自于动植物本身的风味与形态而非其他地区常见的从排泄物里经过再提取的人工营养剂，大部分的教育设施与研究机构还有高端第三产业都聚集于此，优越的生活条件与机动都市腕足上的自动工厂区或者身体内永远见不到天空的中央核心区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是名副其实的“伊甸”。
“那么伊甸区里会有寄居体出现么，凯伊先生？”
“当然了，天才。”
名叫凯伊的男人看出了彬雨心中的焦虑，虽然他不知道彬雨的焦虑所指何物，但他依然决定要去逗弄一下他的新下属。单论性格糟糕这一方面，身为安保主管的他和财务主管厄索里惊人的一致，因而两人一见面就要互相讥讽一番。
“那我的妹妹岂不是每天都有被怪物吃掉的危险！？”
“哦……别太杞人忧天了，天才。”凯伊摆了摆手：“在伊甸区被怪物吃掉的概率比中头彩还要低，都市卫戍部队的那帮税金小偷天天窝在伊甸区里守着，等什么时候连伊甸区都出现寄居体了，那机动都市也离完蛋不远了。”
“是……是吗，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彬雨狂跳着的心慢慢恢复了平静，无论好事坏事，只要一想到自己可爱的妹妹有可能暴露于潜在的危险中，他就会表现出不寻常的过激反应。
“说起来，天才你该不会是那种想要和妹妹搞不清爽的那种恶心的妹控吧？”凯伊侧过身去，放出一些奇怪的言论以试探彬雨的反应。
不出所料，彬雨立刻就涨红了脸开始抗辩，看到彬雨那滑稽的表情安保主管的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谁是妹控！你才是妹控！你全家都是妹控！我才没有想过要和夏崇做那种……”
仿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彬雨咕噜一声扬起脖子一口口水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算了，不说了。你不明白，总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他梗着脖子对他的上司没好气地说道。
“叮！”斜行平台停止了运动，广播里响起了毫无感情的人声：“第零平台已经到达，机库。”
面前的栏杆自动地升了起来，就在彬雨要踏出平台的那一瞬间，凯伊按住了他的肩膀。
“抱歉，天才。”他安慰似地对彬雨缓缓说道：“我们不属于这里。”
栏杆重新落下，穿着白色静电服的人群和彬雨四目相交，从他们的眼神里彬雨看出了他们隐隐的怜悯与淡淡的优越。
斜行轨道平台继续下行，在彬雨原以为已经是尽头的平地上又打开了一道印有数字“00”的防护门，地底特有腐臭气息喷薄而出，扑面而来的呛人恶臭熏得初来乍到的彬雨干呕咳嗽、眼泪直流。
“咳咳……好臭！你带防毒面具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习惯了而已。”凯伊的胸膛在不可容忍的恶臭中自如的起伏着，他和善地拍了拍彬雨的背部，帮他调整呼吸：“欢迎来到机动都市的黑暗面，天才。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了。”
头顶防护门带有厚厚锈迹的边缘齿凸重新啮合在了一起，将最后一丝来自机库的明亮光束隔绝。在一片让人失去方向感的黑暗中安保队长打开了他的手电，整个平台仿佛一叶孤独的漂流筏，漫无目的地在虚空之海中“吱呀吱呀”地前进。
在渐渐习惯了满溢着臭鸡蛋味的空气之后，彬雨用手背擦干了自己嘴角的口水。
“这里是那里？”
彬雨的声音在地下漆黑一片的广阔未知空间里不断回荡。
“这里是枭翎家政与保洁公司的总部。”
“可厄索里先生告诉我要去机库报道。”
“他说的没错，天才。我们是要去机库报道，但是不是楼上警察SOS机库报道，而是继续向下去枭翎保洁公司的机库报道。”
“诶？可电话黄页上写着的号码是机动都市特殊行动部门S.O.S的求职热线啊！”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激荡在黑暗地下的回声干扰着凯伊和彬雨之间的交流，凯伊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副耳机，挂在了彬雨的耳廓上。
“喂喂喂喂，天才。这里是你的上司，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再试音啦，凯伊先生，我听得见。”
虽说听得见，但那也只是勉强可以听见的程度，凯伊送来的耳机似乎并不是什么讲究音质的好货色，彬雨现在的脑袋里是一耳朵“沙沙”的白噪音。
“很好，那我们继续刚刚的话题，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问为什么机动都市特殊行动部会把我送到这里来。”
“好问题，天才。因为机动都市特殊行动部S.O.S是行政单位，它就像交通局一样，负责管控下属的所有出租车公司。而我们的公司就像是出租车公司，是具体的执行单位。而无论是卫戍部队的特殊行动部门还是警察的特殊行动部门或者是诸如米涅尔瓦一类军火公司的特殊行动部门因为和我们公司一样都是替机动都市维安政府卖命的所以大家可以统称机动都市S.O.S。明白了吗，天才？”
“我明白了，所以因为你们公司太小所以叫自己是机动都市SOS而不是什么保洁公司SOS对吧，凯伊先生？”
“你理解的很快，天才。”凯伊补充道：“但是不是‘你们’公司，而是‘我们’公司，彬雨先生。还有，叫我凯伊就好，天才。”
“嗨……”
耳机里传来了彬雨长长的叹气声。
“为什么你听起来很不高兴，天才。难道加入了枭翎家政与保洁公司的大家庭是那么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么？”
“唔……”
耳机那头是彬雨不置可否的回答。
“好吧，天才。既然你那么摇摆不定的话，那么我们就来讲点高兴的事情，讲点加入我司的好处吧。”
“还有比换个工作更让人高兴的事情么……”彬雨小声嘟囔道。
“你知道机动都市现在的航向么？”
“那是只有上面的大人物才知道的机密内容，像我这种屁民怎么可能知道。”
“那现在我告诉你，我们正在朝大裂谷前进。”
顾名思义，大裂谷就是北极平原南部边缘处的一条深不见底的裂隙。从裂谷深处喷出的强烈电磁风暴失灵一切未经特殊防护处理的电子设备，使无数的科考飞船在试图飞跃这道宽达一千六百公里的鸿沟时无一例外地莫名失去动力，跌入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
在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之后，大裂谷最终成为了人类向南探索这颗异星的终点线。如果让机动都市的居民们知道了自己正向着人类从未能跨过的裂谷前进，那十分钟之内他们就将走上街道开始暴动，砸烂每一面目所能及的玻璃橱窗。
“朝大裂谷前进？”彬雨怪叫道：“上面的那帮家伙想干嘛，拉着两亿人和他们一起玩蹦极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现在正在进行一场绝命逃亡中。”凯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便携式投影终端：“看看这个。”
蓝色的光束在黑暗的空中汇聚成立体的投影，那是一只全身长着树杈般棘突的海马样怪物，看起来毫无威胁可言。
“这是什么？一只巨兽么？”
“没错，天才。这只巨兽的确看起来和伊甸区水族馆里悠游的叶海马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它却是如假包换的终极杀手。根据现有的情报来看，从它腹部放出的死线光束可以在半秒内轻松融毁机动都市任意厚度的外装甲，半分钟内可以将都市烧出一个直径八十千米的对穿大洞。”
“那我们一旦进入它的死光照射范围之内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逃跑，那是彬雨第一时间想到的应对方法。在面对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巨兽时，他并不认为人类引以为傲的武器和石头还有火把相比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是的，天才。如果它追上了我们，那机动都市毫无疑问就会变成一座可以同时火化两亿人的火葬场。我们现在的情况十分危急，在我们西边一千八百公里的地方，我们的气象学家认为那里正在产生一场预计持续六十年左右风速高达每小时两千八百公里的超强风暴，贸然闯入这样的风暴和自杀无异；在我们的东边是有袭击都市前科的荒原巨兽No.026和No.104的领地，从东边突围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而我们的身后嘛，就是那只紧追不舍的大海马。所以我们现在无疑是被困在了一个口袋阵里，除了逃跑，别无选择，而大裂谷呢，又恰好是我们唯一能够行进的方向。”
“所以这个消息到底好在哪里了？无论怎么想都是天大的坏消息好吧，盖伊先生！”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才。”凯伊将手电的灯光直射彬雨的双眼，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虽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的确没有想过跨过了大裂谷之后会不会遇见更糟糕的状况，但眼下的紧急情况他们还是做足了准备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虽然要逃，但也要等打完了再跑。”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主动进攻那只巨兽么？”
“是的，天才。”
虽然给予了自己肯定的答复，但彬雨依然可以轻松地从凯伊的语气里听出一丢丢的不确定性。凯伊并非怀疑的是执行进攻作战与否的正确性，而是和彬雨一样，对进攻作战的有效性抱有极大的疑问。
“现在机动都市维安政府已经发布了紧急集结命令，召集了所有现役的武装渔师和巨兽猎手。他们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开展针对小型巨兽的围猎作战，为之后的进攻作战和逃跑囤积所需的能源和材料。但根据预测，都市现在的运行效率完全跟不上执行计划所需要的必要效率，所以维安政府将在接下来的十个月内将要调整伊甸区以外的绝大多数区域的产业结构和物资配给。强制发配工厂区劳动和物资限制的命令将在几天后正式下达，到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过上进工厂强制劳动，喝循环营养液的苦日子。”凯伊移开了手电：“但是，如果你是现役军人或者从事机动都市安保工作需要承担生命财产风险的话，那待遇可就又不一样了。为了让你全心全意地替那些军事贵族和政治家们去卖命送死，他们会给你房子、车子和票子。他们会让你在所有人都在循环自己的排泄物的时候让你可以吃上从伊甸区冷链直送的新鲜食物，在所有人都强制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的时候让你可以悠闲地把腿放在桌子上享受执勤以外的私人时间……”
凯伊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了彬雨的身后，他扯下挂在彬雨耳朵上的耳机，用对待恋人一样的口吻在彬雨的耳旁轻语到。
“甚至，他们还可以让别人都待在都市里等着被巨兽的死线光束烤成人干的时候，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什么机会？”
下行的电梯“哐当”一声戛然而止，报站的机械人声也再次响起，彬雨的心也随之猛地收紧。如墨的黑暗中响起了扶手升起的声音，彬雨站在静止的轨道平台上，等待着凯伊的答案。
“指定一个你最爱的人登上逃生船的机会。当然，前提是你的功绩值得他们为你这么做的话。”
凯伊关掉了手电，完全的黑暗瞬间就吞没了彬雨。在告诉了彬雨成为SOS一员的好处之后，他“咚咚咚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轨道平台。
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轨道平台上只有彬雨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必须在此做出抉择。
“彬雨先生，利害关系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此刻，站在二十米开外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你摇摆不定的内心和显而易见的动摇。我不像厄索里，喜欢替别人做出决定，我不想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安保主管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如果你加入我们，那就顺着我的声音走出平台。如果你选择止步于此，那就继续在黑暗中沉默，按下控制面板上闪烁的红色按钮之后，电梯就会把你送回去。”
话毕，凯伊就融化在了彬雨眼前的黑暗里，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这号人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一点点踪迹。
身处绝对的黑暗空间之中，彬雨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两条路。
一条，是原路返回，将抗击巨兽的责任交给别人，自己则被发配到机动都市某处不知名的工厂里，自己再也见不到夏崇甜美的笑颜再也听不到夏崇清甜的嗓音，把最亲的妹妹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伊甸区里，等待着毁灭的降临。
一条，是加入SOS，将守护都市的责任留给自己，纵然有极大的可能被巨兽碾成齑粉被寄居体啃成碎肉，但好歹只要做出功绩，就能够让夏崇逃离灰飞烟灭的结局，成功地让她的笑颜或泪滴再一次绽开在这片没有自己的荒原。
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他按下了面前闪烁的红色按钮，电梯便开始在黑暗中默默地上行。
“逃避并不可耻，它只是另一种选择，天才。”
“但我选择面对，凯伊。”
在一片充满黑暗的未知地域里，彬雨如此回答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