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在门框牌匾上的手电光束暴露了空气中细小浮尘的行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厚如积雪的灰絮。
如果不是亲身站在这里呼吸着好像在罐头里过期了快一百年的空气，彬雨还以为自己正身处海底，进行着诸如考古发掘之类的工作。
防切割手套粗暴地拂去覆盖住门框牌匾上已经快结成了砖的灰尘，厚厚的块状积灰下露出了“枭翎家政与清洁公司”九个褪色的大字。
“我们到了，天才。”凯伊双手插腰，挺着胸膛自豪地对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彬雨说道：“枭翎家政与清洁公司，这里是一代又一代被强加的荣耀与重担所压垮的勇士和精英们最终的归宿，同时也是理想与抱负的坟墓。现在，天才，你准备好与我司诸位废物们一同为保卫都市了吗？”
“我……我准备好了。”
彬雨佝偻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彬雨和凯伊在这迷宫般的黑暗空间里爬上爬下兜兜转转了五个小时，这对于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坐在办工桌前准备材料从颈椎到尾骨没一块骨头是正常的文职人员来说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要不是顾及地上波斯毛毯一样厚的积灰，缺乏锻炼的彬雨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很好，天才，那让我们开始第一天的工作吧吧。”
随着安保主管右手握住把手，左手按住右手使上全身力气向下按压。尚在沉眠中的金属把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所惊动，“咔”的一下夭折了。
“啊哦，这下糟了。”
凯伊话音未落，整座建筑就开始“乌拉乌拉”的报起警来。
“警告，第九区发现入侵者。警告，第九区发现入侵者。”
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将两人所在的空间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血光，与刺耳警报同时响起的，还有高压气体泄漏所发出的“嘶嘶”声。
“怎么回事，凯伊先生？你刚刚做了什么！？”彬雨惊恐地抱着安保主管的大腿问道。
泄漏的气体开始渐渐填满两人所在的空间，红色的雾气不断地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逼近。就算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这种和入侵者一起出现比空气重得多的气体绝不是什么有益身体健康的好东西。
“没什么好担心的，天才。刚刚不过不小心触发了后院的警报。”
安保主管云淡风轻的描述并不能打消彬雨心中的慌乱，凯伊拉下防毒面具的行径更加重了他内心的恐惧。
“喂，凯伊！你为什么戴上了防毒面具？你不是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吗！？我们脚下的烟雾是毒气吗！？”
“你放心啦。”凯伊没有回答彬雨的问题，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块黏土样的东西，然后扯成一坨一坨分别贴在防护门的把手和门轴处：“消毒液配洁厕灵的组合能有多毒？这玩意儿不过是用来吓唬吓唬不速之客的手段，只要你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那就没没什么问题啦。”
他将彬雨拉至墙边，手上拿着个空调遥控器一样的小东西。
“天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你稍稍靠边站一点。”他对着彬雨摇了摇手上的遥控器说道：“我可不想看到你今后每天都坐着轮椅来上班。”
“你又要干什么？”
彬雨双手捂着嘴鼻诧异地问道。
“我要开门回家。”
凯伊是塑胶炸弹届的艺术家，恰到好处的用量没有让大门像电影里的香槟木塞一样飞出十米远，而是让厚重的防护门在一声爆响后如同一个喝饱了老酒的醉汉一样轰然倒地，没有造成更多的破坏。
在弥漫的毒气中，两人快速逃进了门内。随着安保主管敲下墙上的消防按钮，门外的报警声停止了，头顶的消防喷头开始洒下可以溶解毒气的净水。
“咳咳咳咳……”
尽管按照凯伊所说的屏住了呼吸，但彬雨依然吸入了一点点毒气。加上先前的黑暗迷宫探险，他现在比童话里遭了巫婆诅咒的公主还要虚弱：“我只想请问一下，我们没走错门吧，凯伊先生。”
“没走错，当然没走错，天才。”凯伊扶起了双手撑地膝跪在地的彬雨，指着眼前的仓库似的建筑物自豪地说道：“这熟悉的恶心气味，这糟心的简陋环境，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机动都市SOS的众多执行单位里，不可能存在比我们更差的机库。”
“也是，我可从没见过用塑胶炸弹当钥匙的公司。”
“我这是在给你演示如何快速打开呼叫了家政服务却不开门的客户家门的方法，天才。好好看，好好学。”
“好吧……凯伊老师……”
彬雨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眼角有泪划过。
博士毕业后在机动都市独自一人打拼的彬雨当过销售，干过工人，擦过皮鞋，打过黑工。在他的印象里，即便是机动都市条件最差的劳动工厂，工厂里的工作间内至少也做到了无尘、恒温、明亮和无异味四点，就算是私人开办每天要工作十个小时的黑工厂和小作坊亦能做到如上的四点。
彬雨自认为在机动都市已经算得上是皮糙肉厚吃苦耐劳对工作环境要求很低的那种硬汉，但眼前枭翎家政与清洁公司的惨状却在第一眼就刷新了彬雨对“艰苦”两字的认识。
老旧到几乎只能在博物馆里找到的发光二极管在不稳定电流的逼迫下正在“滋滋滋滋”忽明忽暗地苟延残喘；粗糙的水泥地上满是一道一道的白色划痕和在灯管一段安生的蜘蛛一家的瘦长鬼影；老式厂房样式的机库里寒风呼啸，武器装备和各色设备都被胡乱地堆积在墙边，任由老鼠和其他不知名生物在用来保护设备上拉屎拉尿；连接仓库一楼和二楼的铁质太平梯也因为老化而变成了危险的御敌陷阱，踏错一步便有可能被断裂的梯段划出一个血糊啦啦的大口子。
头顶来自消防喷淋的水势渐弱，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枭翎的消防设备有自动检测灾情然后断水的高级功能，而是因为在长期欠缴水费后被忍无可忍的都市供水机关切断了供水的缘故。
要不是看在SOS成员有机会获取末日逃生名额的面子上，纵然是生来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纤细的男人彬雨想毕也会萌生借口方便然后立刻遁走的想法吧。
“水停了啊，凯伊先生。”
“是停水了，天才。”
一边纠正着彬雨对枭翎清洁的错误认识，安保主管一边向他介绍机库里的基本设施和设施的使用方法。
“好的，天才。在我们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你的工作环境，首先是一楼。”
凯伊的手指指向了墙上的一张被黑色的霉菌占据了大半的贴纸，他的手指像教师的教鞭一样在布满霉菌的消防路线图上煞有介事地敲敲打打，实际上彬雨根本连自己站在哪里都不能从这张图上辨认出来。
“不好意思，凯伊老师。”彬雨假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鬓角：“我读图能力不大行，能不能麻烦您给我指一下，好让我方便理解一点。”
“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虽然诚实和务实是当今机动都市的年轻人普遍急缺的重要品质，但你明显以上两种美好品质兼具，天才。”安保主管突如其来的夸奖害得听惯了训斥的彬雨脸上一阵一阵的泛红，事实上，将凯伊的这种行为理解成前辈因为面子而对着墙上自己也辨识不出的贴图一顿瞎指的掩饰也并不算过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诚实考验，我很高兴你通过了测试。”
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正说大瞎话是战场老油条的必备技能，这或许也是凯伊要把浑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的原因之一——毕竟，有些人的表情天生丰富，要他们套上没血没泪的伪装实在不如一个手工编织头套管用。
“嗯哼……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凯伊清了清嗓子：“介绍机库，嗯……没错，介绍机库。”
凯伊的头向左扭去，彬雨的脑袋跟着看向左边；凯伊的头向右看去，彬雨的脑袋跟着向右扭去。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直至两人四目相交，面面相觑。
“说实话，天才”安保主管捋了捋下巴，对着眼中充满了迷茫正等着他揭示枭翎机库里并不存在的一千零一个秘密的彬雨正色道：“这个机库就这么大，我觉得没什么好介绍的。现在给你十分钟自己去熟悉一下这里，十分钟后我们在你右手边的那堆垃圾，哦不，是作战准备室集合。顺带一提，如果你想要解手的话厕所在二楼，我司室内厕所只许大号不许小号，小号请在机库正门外露天解决。现在我要去给你准备点小礼物了，祝你参观愉快，天才。”
凯伊在用力地捏了捏彬雨的肩膀之后便忙自己手头的事情去了，留下彬雨一个人在原地干站着发呆。
抱着来都来了就随便看看的心态，彬雨开始了他在枭翎家政与清洁公司的探索之旅。
和枭翎的安保主管所说的一样，枭翎家政的机库实在是没什么值得探索的空间。总而言之那就是一座被搬空了有价值的机械然后放进了一堆垃圾的废旧厂房。
厂房总共两层，上层原本是用作维护大型ATP上半身的维修平台，现在被人用不知从哪个垃圾场捡来的废旧隔板和胶带围出了几个带门的密闭纸箱子和一个厕所的开放阁楼，凯伊把那些纸箱一概称作办公室。二楼的厕所里原本应该是马桶的位置被一个贯通地板的大洞所取代，如果站在阁楼下可以清楚地看见排泄物从二楼的厕所直通都市之外。
机库底层被突出的阁楼遮蔽的部分被有意地用铁丝护栏围成了几个互不相通的部分，这些隔间里除了没能够精准投弹被风干萎缩成原来十分之一大小的冻干秽物以外全都堆满了诸如大型废旧机床与电机之类的老旧设备。隔间里满身油渍锈迹斑斑的设备现在成了小动物的栖身之所，只是瞥过一眼的功夫彬雨就看到了不下二十只各色长着长长触角和六条腿的不明生物G在设备的间隙里钻进爬出，好不快活。
大概六个左右倚墙而建同样用铁丝护栏围出的隔离区被三个三个分别放置在了机库的东墙和西墙，半数的隔间已经被爆满的垃圾和机甲残骸所挤得变形损坏，只有唯一一个缩在墙角的小隔间看上去还堪堪受用，而彬雨的安保主管也早已在那里用风骚地姿势斜倚着墙壁等候了多时。
“对我们的厕所感觉如何，天才？是不是很让人印象深刻？”
凯伊挥舞着手绢似的抹布招呼彬雨靠近。
“的确让人印象深刻，我长这么大了从没见过上厕所还要系安全绳的。”
“用优质的上门服务为每位客户带来惊喜，好好记牢了，这是我司的格言。”
“我怎么觉得是惊吓……”
“惊吓是惊喜的一部分，当然，这牵扯到一个配比的问题，而现在，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凯伊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包裹，鲜艳的波普风外包装与精致的丝带显得和废土末世风格的机库十分的格格不入。
“拆开它。”
“我能回家以后……”
“不行，这是命令，天才。”
“好吧。”
照着凯伊的命令，彬雨小心地打开了包裹。一个臂甲样的装置躺在包装精美的盒子里，满是划痕的臂甲上有着许多莫名其妙的机械装置——比如复杂的机械式密码锁和计时器，一张购物条形码似带着一串数字的贴纸被贴在了臂甲的内衬里。和装置一起放在包裹里的还有一条项链和一粒被装在印有“违禁品”字样透明袋子中的红色药丸。
“哇哦，这……这好G8酷炫。”彬雨的眼睛里放射出了大男孩看到大玩具时才会发出的光芒，臂甲的造型让他想起了一种在考古文献里看到过名的为“铁血战士”的生物所使用的装备：“这是什么东西？”
“你很识货，天才。这是第一版驾驶员终端，是古董中的古董。纵然它看起来很大很笨，但贵在结实可靠。通体由大殖民船方舟的跃迁防护板打造，纪念意义非凡；内部加装了十六颗大容量超重氢电池阵列，续航强劲无比；加上可供加装配件的丰富可拓展槽位，可能性无限。虽然它有着诸多的好处，但是……”
彬雨的耳朵完全没有听进安保主管在一旁滔滔不绝的产品介绍与使用指南。在凯伊将最重要的“但是”后的内容说出来之前，好奇心就驱使彬雨不自觉地将小臂伸进了臂甲里。
和穿新衣服前要先撕去商标否则会把人硌得慌一样，臂甲内的条形码长时间和皮肤接触会让人得上湿疹，所以在套上驾驶员终端之前，彬雨撕去了印有数字的条形码贴纸。
“哇哦，这玩意儿的内衬用的竟然是形状记忆合金，那可是远古时代的技术了，太有趣了！”
在手臂穿过臂甲的一瞬间，它“咔哒”一声像镣铐一样紧紧地锁住了彬雨的左臂。
——系统就绪——
如此的字样开始在臂甲上隐藏的一块翻转式屏幕上一闪一闪，和屏幕上的提示一起一闪一闪的，还有安保主管眨巴着的眼睛。
“……但是，好吧，天才，没有什么可以但是的了，让我们跳过这一段。”
“为什么要跳过这一段，我觉得凯伊先生你介绍这个维生系统挺有意思的啊。”
彬雨挥舞着手臂，申请愉快地从各个角度欣赏着他手上的新镣铐，如果他知道接下来凯伊将会告诉他怎样的一个事实的话，他很有可能会后悔自己的亲妈生他时为什么没给他一只不会犯贱的左手。
“哼哼……既然你选择如此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好了。”凯伊的眼睛里带着阴翳的笑意，像一只站在矮小灌木枝头等待猎物咽气的秃鹫一样看着正忙着自娱自乐的彬雨：“……但是这个便携式终端有一个小小的缺点。”
“洗耳恭听。”
“那就是解开现在铐在你手上的那个铁坨坨实际是需要密码的，你最好不要在不知道密码的情况下戴上它。因为第一代ATP试用机的驾驶员都是囚犯，所以本质上你手臂上的终端就是个大号手铐，一个附带很多实用功能的手铐。”
“等等……凯伊先生。”彬雨察觉到了安保主管语气里的一丝不对味儿：“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密码吧？”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天才？”
凯伊反问额头开始渗汗的彬雨。
“先听好消息吧，凯伊先生。”
“虽然我不知道密码，但是……”
“但是你忘了把它放哪儿了！？”
“不,密码在哪儿我记得很清楚。”
“那坏消息是什么？”
彬雨似乎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那张被他撕掉的条形码究竟是什么了。
“我把密码贴在了终端内侧，也就是终端内侧现在和你的皮肤贴得严丝合缝的那个部分。”
“呼……”
听到这里，彬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从地上捡起了被撕得破破拉拉的贴纸，掸去表面的浮灰，放在了安保主管的面前。
贴纸被撕坏的部分并不算多，只有大约最后两位数字被留在了终端内侧，完全处于遍历法的解决范围之内。
“你说的是这个吧，凯伊先生。”天很冷，彬雨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滴：“我原来还以为那是个商店条形码之类的东西，所以侥幸把它撕了下来，不然的话现在情况可就糟糕了。”
“哦，天才。”观察完彬雨手中只差最后两位的密码贴纸后，凯伊又给彬雨出了道选择题：“我现在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那个？”
上次先听的是好消息，那这次就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
彬雨心存侥幸地回答凯伊。
“坏消息是终端的制作者们不是个蠢蛋，他们早就猜到了有人会有要遍历密码以逃脱禁锢的想法。所以如果你在一个月之内连续输错密码五次，终端就会认定身为囚犯的驾驶员有逃脱监视的企图，终端里的电池就会变成核弹然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BOOOOOM的那么一下。”
凯伊用肢体动作和音效补充了自由的引申义。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着彬雨直眨巴，好像在说，你明白了吗，天才？
“那……那好消息呢？”
彬雨开始渐渐失去对声带的控制，喉咙里“呜呜”的气流在乱窜。
“好消息是虽然倒数最末位的数字完全不知道，但倒数第二位还是可以看出些端倪的。”
在现有密码条的末尾，一个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圆弧字段在凌空飘动。那可能是个3，可能是个6，也可能是8、9、0三个数字当中的任意一个。
“密码的倒数第二位里应该有36890这五个数字中的一个，排列组合一下密码一共才五十种可能。一月五次输入机会，运气再背也才和镣铐一起生活十个月而已，天才。”
对于凯伊过于事不关己而展现出的无所谓态度，彬雨十分地不满。
“什么叫作才十个月？十个月以后机动都市在不在都成问题了好吧，凯伊先生！”他埋怨道：“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凯伊先生你最后才说啊！”
“越是重要的角色越是最后才登场，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最后才强调。这叫大轴，天才。”看着彬雨用可以直接挡住舰炮射击的终端撞击连子弹挡不住的机库墙壁妄图重获自由的样子，凯伊善意地提醒他：“还有，找锁匠给你开锁前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氢弹爆炸的时候我可不想在你的附近和你一起变成蒸汽。”
“事情变成这样都怪凯伊先生你啦！为什么不把密码写在终端表面嘛！”
“拜托，天才。你手上的好歹是个文物好吧，你妈妈会让你在祖传红木家具的正面乱涂乱画吗？”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你就当手臂上的东西不存在不就得了，现在我来教你这个古董的操作方法，你可不要再随便乱动了。”
凯伊拉起彬雨的手，演示起终端的操作方法。
“看到腕口部分的机械密码转盘了吗？这套数字转盘就是操作终端的核心。转盘一共三套，从000到999总共可以执行一千条命令，操作方法同一般机械密码转盘无异，操作指令详情参照指令大全。”凯伊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厚厚长长一副弹匣模样的小册子放在了彬雨的手中，册子的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命令和说明挤作一堆，看得人头皮发麻双眼失焦：“当然了，这个密码盘同时也是用来解锁终端和启动自爆程序的地方，除非紧急情况，不然我不建议你去瞎动这个转盘。明白了吗，天才？”
彬雨乖巧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接下来向你解释终端的一般操作方法。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先要做点准备工作。”
凯伊身上所穿着的战术背心和机动都市时下流行的一体式作战服大相径庭，属于原始人级别的携行装备。通过携行织带外挂在身上的包组加上厚厚的防护插板让凯伊的身材显得臃肿而笨重，沾满大量泥渍和暗沉血迹的电线从各个附包的口袋里探出然后像爬山虎一样牢牢附着在凯伊的战术背心上，连结并控制着这些附包中设备的控制器被他用一根严重氧化的回形针简单地固定在胸前易于操作的位置。与全隐藏式排线并高度集成且自动化的一体式作战服相比，“粗糙”这个词对凯伊的这套装备来说几乎都算得上是半个褒美之词了。
“驾驶员终端认证开始，权限代码666。”凯伊识起胸前麦克风似得控制器说道：“准备执行第一阶段。”
——正在准备第一阶段，药盒已准备就绪——
紧压多年的弹簧在久违释放后发出“咔嚓”的一声脆响，驾驶员终端的表面弹出了一个漏口。凯伊拆开印有“违禁品”字样的透明塑料袋，顶着彬雨不安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将红色药丸对准黑洞洞的漏口。
“怎么，天才？看到违禁品三个字害怕了？”
凯伊睥睨着彬雨，坏笑着问道。
“有点，但我觉得这药应该不危险。”
“哦，此话何解啊，天才？”
听见彬雨的回答，凯伊的眼角弯得更厉害了。眼前这个看似瘦弱怯懦的年轻人在举手投足间无论对他的新工作也好对这个新环境也好都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抗拒与抵触，唯独在对待自己这个刻薄的安保主管的这方面，凯伊感到了来自彬雨的一种无条件信任、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感。
不管那是不是一种错觉，枭翎家政的安保主管都对这个名叫彬雨的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为我觉得凯伊先生不像是那种会害人的人。”
彬雨坦诚地回答道。
“为什么？或者说你从哪一点看出来我是个不会害人的那种人了？”
凯伊捏住了手中的药丸，饶有兴致地看着彬雨，等待着他作出进一步的解释。
“从凯伊先生你的眼睛里。”
“有意思，继续。”
“凯伊先生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别人的眼睛，十分地诚实，从不躲闪。”
“仅凭这点你就可以确定我是个好人了吗？”
“没错。”彬雨得意地说道：“虽然社会工作专业不教相面和读心，但社会工作教会了我怎么去分辨一个人的好坏。在识人这件事情上，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哦。”
“识人善恶的直觉么……”凯伊将手中的药丸装填进了终端的漏口里：“但愿你的超能力可以在工作和生活中帮到你，天才。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的过程可能有一点点刺激。”
凯伊举起了胸前的控制器，向彬雨手上的终端下达了命令。
“开始执行第一阶段。”
——命令确认——
——执行：第一阶段，步骤一——
冰冷的机器开始执行冰冷语调所下达的冰冷命令，冰冷的探针刺向炙热的血管，引发了最惨烈的绝叫。
三根小拇指粗的硬质探针同时从终端内伸出穿刺柔软的血肉与神经，贯穿坚硬的尺骨与桡骨。超绝的痛感在意识的潮水短暂地退却后开始如海啸般袭来，将脑中连岸的理性拍成一片片分崩离析的白色浪花。
脸色瞬间煞白的彬雨像具失去了平衡的石膏像一样无言地倒在地上，过量的痛苦沿着神经管道在体内横冲直撞，使包括心脏在内的全身肌肉在瞬间缩紧至极限变得和石头一样僵硬。
他躲在肌肉纤维间的意识像湿抹布里的水一样被一双无形巨手拧干进而驱逐出自己的躯体。浮在空中的他看见自己正面目狰狞地佝偻在地上，在自己准尸体旁站着的，是没事人一样的安保主管。
我，死了么？
变作灵魂在空中漂浮的彬雨如此质问自己。他妄想着像钻被窝一样钻回自己的身体里，却发现躺在地上的身体像具棺材一样拒绝着外来灵魂的回归。
——执行：第一阶段，步骤二——
彬雨看见手臂终端上的单色显示屏开始闪烁如此字样的红字。他隐隐约约地听见终端开始嗡嗡作响，就像洗衣机里的马达驱动皮带开始离心脱水的声音一样。棺材的一角仿佛被人钻开了一个小洞，他感觉到比一股比冻出冰棱的不锈钢管还要寒冷的疾风裹挟着他浮在空中飘动的意识，急速将他吸回自己的身体里。
血液在血压的驱动下流入刺进动脉的探针进入终端集成了血液透析机和各种微型医疗设备宛若迷宫般复杂的内部，聚变引擎开始为终端内部的泵机提供强劲的动力，代替已经停跳的心脏将血液送向全身各处。
——执行：第一阶段，步骤三——
被凯伊放进终端的药丸在急速流动的血液中快速溶解，释放出大量的人造纳米机器和用于帮助纳米机器混过血脑屏障的药物。这些纳米机器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遍布大脑皮层和全身各处，直接建立起一条连通神经中枢与感受器和效应器的高速通道，模拟自然学习的结果创造出一系列的条件反射。
这种名为技能药丸的奇幻药物可以让人加快学习的进程，让诸如操作TAP之类需要多年时间练习才能熟练掌握的技能变得更加好学易懂，事半功倍。
——第一阶段所有程序执行完毕，等待指令——
“第一阶段进程终止，程序执行率100%。执行结果，神经链接完成率76%，系统待机，等待进一步指令。”
从耳机里，凯伊得到了来自驾驶员终端的反馈。技能药丸的效果听上去还不错，凯伊对很快就可以拥有一个能用的TAP驾驶员十分满意——尽管到目前为止，他眼前倒在地上的TAP驾驶员连TAP的驾驶舱都还没摸过。
在纳米机器人尚在彬雨体内没有失去活性的这个阶段，彬雨的学习能力和理解能力会有显著的提高。所以事不宜迟，他得趁热打铁赶快把该教的和该说的全部都告诉枭翎的新晋员工。
然而等了好几秒种躺在水泥地上的睡美人依旧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传说真爱之吻拥有连死者都可以唤醒的力量，但显然凯伊并不准备去验证这个传说。
他又等了几秒，彬雨还是像头死猪一样一动不动。面孔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呈现出青紫色。
看得出来，如若此时再不进行抢救的话睡美人估计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醒过来了。
“权限代码666，系统再启动。”
明亮的电光在昏暗的机库内爆发，一声电流炸裂的爆响过后彬雨睁着圆眼背上像装了弹簧一样瞬间坐直了身体。
强力电击的抢救方法虽然立竿见影，但没人知道它和技能药丸搭配在一起会产生什么稀奇古怪的副作用。
“呀呼！”
他兴奋地大声叫唤道，好像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你没事吧，天才？”
凯伊将彬雨从地上扶了起来，略有不安地问道。
“我没事，我很好。”彬雨的眸中闪烁着肉眼可见的兴奋，自己的肉体虽然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但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力量正如喷泉般从骨髓的内部，从肌肉的空隙间源源不断的涌出：“我感觉……自己好像新生了一般，全身充满力量。”
该不会把脑子给烧坏了吧，这是凯伊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绝大多数人服用完技能后的正常反应应当是视野模糊头晕目眩意志消沉，而彬雨的反应显然不在正常范围之内。被技能药丸和电流刺激法破坏了部分神经系统而使得精神失常的例子凯伊见过，但这样的病例极其罕见只有大约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和中双色球头奖的机会差不多。
“权限代码666，执行诊断程序。”
终端即刻从耳机里向凯伊汇报了关于彬雨身体与精神的状况。
“分析报告如下，犯人精神状况稳定，身体各项指标稳定，辅助维生系统运行负载2%。”
“恭喜你，天才。”在得知了彬雨的脑子一切正常之后，凯伊在他的头套下露出了灿烂的笑颜：“现在你已经完成了TAP的理论授课，可以开始上机实战了。”
“诶？什么理论授课！？”
“等你上机了以后就知道了。”
“可是……”
巨大的动响从机库的一角传来，从准备间向声源望去，彬雨看见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墙角的一堆垃圾中站起，仿佛一座新生的小岛从海中冉冉升起推开一圈又一圈的浪花一般。黑影迈着沉重而年迈的步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了彬雨，而彬雨的视线也被黑影那高大而威武的身姿所牢牢吸引，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迎了上去。
满是爪印牙痕的外装甲如将军胸前摇曳的勋章一般随着脚步的颠簸互相碰撞发出金属厚重的闷响；肩上快被时光磨平了的编号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辨；背后满是污渍的油布宛若落寞英雄的披风一样在四面漏风的机库里飘摇。
黑影停在了彬雨的面前，如等待册封的年迈骑士般单膝跪地。它无言地跪在那里，任由全身被锈蚀了的金属关节肆意嘎吱异响，高声地向它的新主人诉说它昔日的荣光。
虚位以待的机体仿佛对彬雨有种神奇的引力，他的意识连同身体开始涌现一种欲望——一种想要立刻坐进驾驶舱操纵眼前的TAP和它一同奔跑、呼吸乃至思考的欲望。
待到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彬雨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装甲骑兵的驾驶仓里。驾驶舱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像是某种水果过度成熟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想起了夏崇房间里的味道，那种名为家的气味。他闭上了双眼，身体渐渐地放松了下来，未经调整的驾驶座自然而然地托起了他全身的重量代替了身上紧绷的肌肉与脊柱，像是躺在母亲臂弯中一样的熟悉安心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天生就属于这一隅小小的仓室一般，魂归故里。
“看来你和这家伙的相性不错，天才。”凯伊将挂着铭牌的项链挂在了装甲骑兵的机械臂上：“我把登录令牌挂在装甲骑兵的右手上了，现在试着操作装甲骑兵举起右手。”
听到凯伊的指令，彬雨的身体开始条件反射式地动了起来。自己的神经与肌肉和装甲骑兵的手臂像是连在了一起，让它举起手臂就像是执行被刻在基因里的行动一样简单。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难道我是驾驶TAP的天才么，凯伊先生？”当铭牌被机械臂确确实实地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彬雨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方面的才能。”
彬雨以为能做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无师自通的天才驾驶员，殊不知其实全是技能药丸的功劳。但为了不打击这个时代的新员工普遍缺乏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安保主管眼珠子一转，只说了半句实话。
“是啊，天才。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能力，按你的资质来看，不出六月一定能当上精英驾驶。到时候你就可以成为拯救都市的大英雄啦！”
“不，凯伊先生，我不要成为什么英雄。我只要夏崇开开心心地在另一个都市好好活下去。”彬雨高兴极了，枭翎家政环境艰苦的事实相比发现自己身上无穷潜力的喜悦简直不值一提，生活里的一切顿时充满了希望与光明，人生将近高潮前的最后一个低谷：“说起来，凯伊先生你没骗我吧，逃生名额的事情。”
“你刚刚才不是说我是个不会害人的人么？”凯伊反问道。
“话虽这样说啦……但我总觉得凯伊先生的身边围绕着一种紫色的烟雾，像是在隐瞒些。”
“紫色的烟雾，没想到你用了技能药丸之后能力暴涨啊，天才。什么时候你还成了相面和算命博士了？”凯伊讥讽道：“要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胡思乱想开小差那么你连机动都市的公墓买一送一的那天都赶不上，你明白了吗，天才？”
彬雨没有接着问下去，因为从他的眼里看去，凯伊的心中隐约闪烁着抗拒的色彩。这种使感情可视化的能力彬雨似乎天生就有，只不过从前不像现在所看见的色彩一样那么清楚。技能药丸在无意间增强了这种能力，使彬雨可以捕捉到周遭更细微的情感波动。
“我明白了，凯伊先生。”
彬雨回答道。
“很好，天才，现在开始执行登录程序。把我给你的铭牌握在掌心里。”
按照凯伊的指示，彬雨取下了挂在机械臂上的铭牌。在手指触碰铭牌表面的瞬间，驾驶仓里的所有仪表包括自己手上的终端在内全部都亮了起来。
驾驶仓里的风扇开始嗡嗡作响，猩红的只眼被涌动在管线内的能量所点燃。在经历了一场长达百年的沉眠之后，曾经的机动都市守护者再次苏醒。
与此同时，在彬雨臂上的终端内部，一个游荡在已知世界外的幽灵也睁开了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