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着未知将来的时间里,城市迎来了清晨。依旧是一片阴郁的天空。

怀着难以言表的失落与不安回到了事务所。时间已五点过半。沙发上除了莱娜以外别无人影。

她已经在那睡熟了,即便是洛子兰弄出什么动静也完全没有想要起身的样子。……就仿佛,洛子兰被认为成了那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根本没有去在意的价值。

但今天,洛子兰反倒觉得这样很侥幸,毕竟现在他这副模样已经不是能用狼狈以外的词来形容了。

他毫不压制着音量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水,然后就那么倚靠着冰箱门席地而坐。

残损的右臂随意地搭在腿上,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处理,但血已经自然止住了。

阵阵疼痛感从见风的伤口中传来,洛子兰并不像搭理。

这份来自神经末梢的刺激,让他在难以察觉的范围内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并非错觉。

他不知不觉地将目光落在了莱娜的那副睡姿上。

……跟个死人一样。

和她共事三年,她总是睡在这张沙发上,即使是楼上有房间。每天,从不在固定的时间入睡,也从不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最初是以为她这只是单纯的慵懒,但似乎并不似这样,到后来才知道睡觉这种事对她来说不过只是等待时打发无聊的手段罢了。

她从不奢望着未来,也从不沉溺于过去。唯有眼下的现在,才是她所生存的全部。她之所以合上双眼,只是为了等待能够让她在意的现实。若是没有的话,这家伙就会一直保持着死人般的姿态。

咕咚,

冰凉的矿泉水流过喉咙。

在洛子兰眼里这样的光景令人嫉妒。没有什么过分的忧愁。莱娜只是为了自己和自己所重视的人的现在而去生活。

表面上看似是如同黑玉一般暗淡无光,但实则却像是血珀一般透亮耀眼。这是洛子兰所认识的人中,第一个拥有如此纯粹的灵魂的存在。

洛子兰所认为的,并确信的生命,就应如此。但现实却宛若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咳。

也许是被刚才口中残留的水呛了一下,轻微地咳嗽了一声。

明明声音比蚊声还小,但莱娜却仿佛是警觉般地睁开了眼。

“呦,回来了。……你那胳膊是怎么回事?”

“遇到了点麻烦,和那个犯人打了一架,就这样。”

洛子兰如实地回答。

“唉?你这么想死吗?没有那只猫跟着,你也就是个比较能打得普通人罢了。真亏你能活着回来。”

从沙发上起身,莱娜这么问道。

“别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么过分的话,很伤人的啊。再说了,你咋知道我这次没和菲尔一起去?”

“哦?那只猫回来了?在哪呢?”

“她没和我一起过来,现在应该是回公寓了吧。”

说起来菲儿好像是一直都是这样。根本没来过事务所几次,像是很抵触这个地方。她之前也曾说过,谕者不适合群居。虽说有些牵强,但这应该就是原因吧。

当然,至于真假洛子兰就不知道了。

“你把那个犯人弄死了?”

“没,让她跑了。”

“故意放他跑的吧。”

“对。”

冷静地回答着莱娜,却多少有些不安的样子。

莱娜眉间微皱,目不转睛地看着洛子兰。或许是因为有点心虚,洛子兰将想好的辩解又咽回了肚子。

“跟我来吧。”

莱娜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向着楼下走去。

既没有解释,也没有说要去干什么。

但即便如此,洛子兰还是跟了上去。

……

从屋顶四处传来的沉闷的空调机声。

嗡嗡的,如同蜂巢的声音。

灯只开了一盏,房间中略显昏暗。

这里,温度不比室外高多少。

这空阔的工房中,唯有两人的心跳声和从鼻尖喘出的淡淡白雾提供着微弱的生机。

叮铃叮铃。

不锈钢制的手术刀与血管夹碰撞产生的清脆,凭依在眼下短暂的真实。

寒光反射的刃尖游走于右臂的伤口上,虽然有打过麻药,但在眼前的刺激之下仿佛仍有疼痛传入脑海中。

“你这样子,被整的真惨啊。”

莱娜毫不收敛地嘲笑着,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算是【手】当其冲了吧,当然,这里的shou,是这个你这个手呦。”

“啊啊,早知到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就不去了。”

“哈,这个就当算是代价了。”

“什么意思?”

“算是你作为滥好人的代价,不是吗?这次也不亏,就当长个记性了。”

“切……”

虽然早就做好了被取笑的心里准备,但听了之后依旧很是郁闷。

“话说回来,现在距离上次叶星黎的事情才过了三个月不到,你这又弄成这样,稍微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行吗?”

“下次开始吧。”

“但愿如此。”

莱娜取出一块小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菱形状碎骨扔到托盘里,这是最后一个了。接下来就只差埋入人造骨骼了。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中,洛子兰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这间工房。

微弱的灯光,映照在壁柜上整齐摆放地一排排罐状玻璃容器上。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每一个罐子仿佛都渲染着独有的色彩。

定睛看去,罐中所装置的是莱娜所制作的五花八门的器官以及肢体结构,红的,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部加起来摆满了这么一面墙。

起初看上去多少有些不适,但看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能通过福尔马林领略到血管与肌肉间存在的那丝魅力。

洛子兰双眼微眯,。

竟然能从中发掘美感,是不是因为跟她呆时间长了,自己也被传染了这种病态的思想呢?

“我说,子兰。人造器官这种东西,只要肯花功夫,是能够无限地接近真货。但是,不论怎样也不过只是接近罢了,依旧不能完全取代,单纯的残次品。”

莱娜摆一边缝合着伤口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复杂繁多的器官构成了人,因此每一个器官上都分担着相应的灵魂。但是,人造的却没有这种东西,不过是些普通的零件而已。即便是能够替代人体原有部件,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更进一步的说,人也是这样的。脱离了灵魂的空壳无非只是个容器,毫无意义,唯一的价值只是维持存在。

现在的你,就是这样啊,子兰。眼神中除了【空】以外,别无他物。”

洛子兰将目光落在了莱娜身上,他并没有说什么,眼神中也没有任何波动。像是在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言。

“我有跟你讲过当初你刚来到这里时亚诺的事情吗?”

“没有。”

“我当时是在睡觉,她突然跑过来把我弄醒,说有个孩子跑过来嚷嚷着非要加入事务所。至于原因她也没讲明白,大概就是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然后被迷上了吧。

没错,这个人就是你。

讲真,当我得知你从甚至连联系方式都不知道直到找到这里的时候,我还真的挺佩服。怎么说这里可是挂着遮人眼目的伪装的啊。

面谈进行的很顺利,全程我一直在门口看着。

但在那之后,亚诺这家伙把我拉到一旁,跟我说【这孩子交个你了,以后多注意下。】

起初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拜托我来带你,但跟接触时间长了之后,渐渐地也就察觉到了。

也许,她是通过我制作的这些容器看到了你的空壳呢。”

毫无抑扬的声音,从莱娜那红润的唇间传出。

不适感从背后传来,如同有条冰冷的蛇在颈部爬一样。

洛子兰并不知道在此时此刻脸上应该摆出何种表情,即便是将讯息传给大脑仿佛也得不到任何反应。

“如果我没记错,你加入这里是为了三年前的那件事,对吧?所以说……真正的你是存在于三年前的那个过去的,而不是现在。因此,现在的你里面是没有东西的,单纯的空壳而已。

那既然这样,你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拼命地努力。毕竟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没有理由要去那么做,不是吗?”

断断续续地,像是还不习惯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妈妈一样。

平静的语音,反倒吐露着内心的悲哀与无奈,再加上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种烦躁。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爬,又痒又疼,却又无法触及。

他从未去想过,自己现在的这副皮囊之下是否包含着足以支撑着它的内容物。虽然想剖开表层仔细看看,但他却没有去承担那个结果的勇气。

现在的洛子兰,只是在期待着这场行刑什么时候才能落下帷幕。纵然表情上依旧云淡风清,但内心已经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煎熬了。他想逃走,像是个孩子一样逃走……

缝完最后一针后,莱娜站起身,如同故作姿态地伸了个懒腰。

“行了,我要回楼上睡觉去了。你要继续待在这也行,别乱碰墙上的东西。”

说完,莱娜就离开了。

低头看着放在桌上的右臂。

虽然伤口是完美无瑕地缝合上了,但从中取出的东西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论是血液,还是碎骨。

亦或是更加虚无缥缈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