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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一段新的旅行,但是这段旅程却非常地短。江之岛岩屋很小,所以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将要走到了尽头。我拿着蜡烛,点亮周围的黑暗,观赏着这个天然形成的洞穴。里面最多的还是雕像一类的石制品,我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而一之宫似乎也没有什么精神去看这些死物。

结果,这一小段旅程就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虽然我对这种鬼屋探险风格有一些乐趣。

但是这种情境下的我就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完全没有了热情。

走出岩屋,她便准备离开江之岛。

坐车的路上,她要求我给出第三个提示。

仅仅是面无表情地要求。

“——我朋友的数量。”

“零。”她完全不过脑子的答道。

当然是错的。即便是我也是有朋友的。

“不对。”

“那就算了,我再考虑一下吧。”

她生气了,我很清楚的看出来了这一点。

但是我不知道原因。

是我误解她了么?还是说她是因为带上了我这样挡在她寻死路上的累赘而愤怒?

一之宫正望着窗户外面的景色,全然忽视了我的存在。

不过我并不在意会不会被关注,我只要一直看着她,不让她自杀就好。

再次明确自己的目的,我拿出了我的手机。

樱木弦崎还是没有回复我,他可能还在忙着千叶的事情。

一所学校的人都失去了笑容,这确实是一件怪事,听上去也许有些棘手,不过我相信樱木弦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了吧。

我不希望在一之宫同学的这件事上需要他出手。

因为在几个月的交往中,我发现那个人完全就是一尊机械。

机械做事都是有规律的。

我不认为靠生搬硬套的方法能救下一之宫。

我感觉只要能让她想明白就好,不管会花上多长时间。

“喂,说点什么吧?”

冷不丁地,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依旧注视着窗外,在镜面上映出了她的轮廓。

她或许是在看外面,也或许是在看我。

我拿不准。

“说点什么?”

“你。”

“简单,我和你一样是滨海中学的学生,同处同一个年级。”

“不是这个。”她嘟起嘴,“说点别的。”

“别的?”

“比如说,你的妹妹。”

“我并不是很想说。”

“为什么?”

“就是不想。”

每次谈到小笃,我都很抵触。

抵触着向外人说出小笃的名字,抵触着让外人接触到小笃。

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

“她发生了什么么?”

是的,小笃的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也是因为她的事才了解到所罗门法则的存在的。我也是因为她才认识了樱木弦崎,或许也是因为她遇到了一之宫寒川。

但是我会告诉一之宫么。

——不会。

因为小笃遇到的是恶性的犯罪事件——她遭遇了欺凌,被排挤,被当众骂做是跛脚怪,被叫做是孤儿,被一些女孩儿脱光了衣服丢在器材室,被逼迫着拍下照片,作为日后威胁她的罪证。

然而,犯人依旧逍遥法外。

“哥哥,我想去死……”

那一天,樱木弦崎把她送回来的时候,她是这么给我说的。

我的世界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崩塌了,一边重复着“不能死”“还有我在”“对不起”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一边紧紧地抱着瘦弱而娇小的妹妹。小笃一度想要挣脱,我都没有松开手,整整一夜都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一直到小笃闹累了昏睡过去之时才抱着她回到卧室。

靠着她的床,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

时而清醒,时而浅睡。

但只要小笃有一点动静,我马上就能反应过来……

不仅是那一天,我经历了无数个像这样的夜晚。那段时光实在过于痛苦,我不认为我在那段时间里存活过,每天都像在死亡中度过一般。我几乎没有那段时间的其他印象,现在能够想起来的,只有小笃单薄的肩膀和苍白的哭声。

专业医师认为小笃想要恢复健康的心理需要以年当作计算单位,而且痊愈的几率极其渺茫,远不到百分之一,但或许就是为了这个不到百分之一的数字,我活到了现在。只要能够让小笃恢复,自己怎么样都可以。

“和田君……你还好吧?”

一个温柔的耳语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脸颊。

原来我在哭……

“我很好……”带着反常的浓厚鼻音的声音,我急忙用手腕擦了擦脸。

她始终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

“对不起……”过了好久,本来被掩藏在喉咙里的话被她倾吐了出来,“是我太过分了,戳到了你的痛处。实在抱歉……”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事情本来和一之宫同学就没有什么关系,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假如当天去接小笃的话,假如我能早点知道小笃是被欺凌的对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小笃也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然而很可惜的是,世界上未曾出现过“如果”。

直到今天——

“我不希望你死。”

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这样的话。

“……”她低下头。

“世界上比死亡更有意义的事情有很多……仅仅是是活着就已经很有意义了。”

一之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手机。

“反正,我不会让你死就是了。”

见她半天没有回应,我继续补充道。

“——如果我坚决要这么做,你觉得你有能力阻止我么?”

“我相信我有,即便是没有也要拼尽全力。”

“呵,我本来就应该死吧?”

“什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在想,和田君可真是老好人,毕竟我们在此之前都不认识呢,为了一个陌生人拼尽全力,难道是你的常态么?”

“还不是你先向我搭话。”

“还不是你先跟踪我。”

我跟踪你是有原因的啊,不是痴汉行为的跟踪啊。

所以你也应该理解我吧?

“和田君,一个人的命,和很多人的命相比,有没有轻重?”

“没有轻重。”

“真是这样么?”

“生命不应该用数量来描述。”

“那如果非要做出取舍呢?”

“不会有那种事情。”

“不对。”她摇了摇头,“一定会有这种事情,在很多人和一个人面前,选择一个。”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考虑?”

“我已经做下了决定。”

“可以告诉我么?”

“不能。”她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选择最好的那一项……必要的时候,变得自私。”

“啊……”她默默的闭上眼睛,靠在公车的椅背上,“那真是可惜呢。”

那是略带伤感的语调。她总是在用这样的语调。

“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什么的,和田君。”一之宫喃喃道,“等到那个时候再考虑,就太晚了。”

我没有回应。

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我们离开了江之岛,尽管我很抵触,但是一之宫执意要去藤泽。我没有告诉她那是一切结束的地方,尽管我百般劝阻,但是她下定决心不会更改计划。没有办法,我只能跟着她坐上江之电。只要紧跟着她不让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外就没有问题,我这样想着。

“关于赌约——如果问和田君的朋友到底有几位朋友的话,我除了零找不到任何的可能性。”

“太小看我了,尽管是我也有朋友的。”

“反正很少就是了,像你这么蹩脚的性格,真的能交到朋友么?你那位朋友眼光太低了。”

“虽然你说的很好,不过感觉牵扯到别人就没有那么礼貌了啊。”

“不是女性朋友么?”

“当然不是。”

“蹩脚君,真是没用。”

“轮不着你说……”

本来还想着以牙还牙,毕竟这家伙也是孤家寡人。但是仔细想了想,一之宫肯定有过很多追求她的异性。顿时发觉自己根本无牙可还。所以还是理性的选择了放弃。

她正很稀奇的看着我。

“让你承认自己的不好真是难得。”

“是你太高看我了。”

“是么,本来我认为和田君不会这么简单就认输呢。”

“这种小事,怎么样都可以。”

“原来对事也有不同的态度啊。”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没有办法猜到她在想什么,不过大概不是好事。

“总不能一以概之吧?”

“哼哼,和田君——是‘一’,”她笑着说,“哈哈哈哈哈!你太笨了和田君!”

是谜语的答案么?她说的是谜语的答案么?

什么啊,这么容易就被猜出来……

等一下……

“居然自己把答案说出来,真是笨啊!”她大笑着跺着脚,引来其他乘客的目光。

是啊,我好像正中这家伙的下怀。

这家伙以“那位朋友”试探我,我就顺着她说了下去,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踩了她的圈套。没错啊,“那位朋友”的意思就是“只有一个朋友”,而我自然而然的承认了这一点,并把话题延续了下去。

这家伙太奸诈了!

她还在捧着肚子大笑,“笨蛋,笨蛋,你的大脑被鲸鱼吃了么?”

“是死掉了。”

再次落败的我心情很不好,好想回家钻进被子里啊……

她稍微安静了一点,用手指擦了擦挂在眼角上的晶莹液体。

这家伙,开心成这样。

不就是用狡猾的话术欺骗了我么,至于这么高兴啊。

“……好吧,所以惩罚是什么。”

理所当然的,只要被猜中就要被要求做一件事情。

通常不是有利于我的事情。

“和田君,惩罚什么的说的太重了吧?”一之宫显得有些不高兴。

“不,能够被一之宫同学要求实在是太荣幸了。”我马上改口。

情势迫不得已,被迫说出了违心的话。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她耸了耸肩,“那,和田君,我需要知道你妹妹的事情……”

“……”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眼。

“不行。”

“是么?和田君想要反悔?”

“反悔会有什么惩罚么?”

“会被神明惩罚,大概是,死之类的?”她毫无表情的说道。

“那我宁愿接受惩罚。”我回答。

小笃的事情绝对不可以说。

不要跨过雷区。

“这样啊。”

“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如果做到这种地步还不愿意说的话,肯定是什么没有办法告诉别人的话吧。根据我的观察,和田君并不像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反悔的人。”由于目的未能达成,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就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如果不出格的话都会答应你。”

“你以为是默许我去死之类的话么?我有那么钻牛角尖么?”

“防患于未然。”

她用纤细的手指将长发移至耳后。

“别忘记我。”

她似乎有点紧张,手指在不经意间颤抖着,虽然不知道让她紧张的事物是什么,但是她需要紧张的绝对不是我的回答。

“怎么可能会忘记,这是我第一次和异性单独出来,怎么样也不会忘记吧。”

这段回忆对我来说可是具有冲击性的!

换句话来说,今天应该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了。

化成灰都不会忘记啊。

“怎么听上去那么变态,我想收回我的话。”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忘掉一之宫同学呢?除非我死了。”

“那就去死吧。”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