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的太阳把房间里的每个影子都拉的老长,夕阳的余晖把周围的一切都置于诡异的明暗交界之间。
伴随着拉维尼亚的疑问,震惊和惶恐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只有狭窄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里,还能看到灰尘在空中漂浮。
“你...说什么?”尽管已经听得相当清楚,但诺亚宁愿相信自己是听错了。
“所以说,诺亚是谁啊?”头痛,让拉维尼亚变得有点焦躁。
“我啊!我!诺亚啊!你的弟弟!”诺亚大叫着,用手指拼命的指着自己的脸。
“弟...弟弟?”
“对啊,弟弟。塔亚城,希尔村,想起来了吗?”
“塔亚...?希尔...?”
风沙,森林,闪着荧光的果子,暴走的怪物...
“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大脑像刺入了千万根针一样剧痛难忍,拉维尼亚的双手紧紧撕扯着披散的长发。
“可恶...”面对拉维尼亚的焦躁,诺亚咬着牙,双手抓紧了被子,关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微微发白。
“喂!托比欧!这是怎么回事啊!”
“抱歉...”托比欧只是淡淡的叹了口气。
即便托比欧没有明说,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很清楚——拉维尼亚失去了记忆。
“抱什么歉啊!你是医生吧?!医生的话就好好说清楚原因啊!姐姐她为什么会不记得我啊?!”诺亚一把就起托比欧的衣领,但脸上却丝毫看不到任何愤怒,更确切的说,写在诺亚脸上的,是那种无力到极致的悲伤。
“喂!冷静点丧气脸!”锡洛不得不上前把诺亚拉开,“我说庸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嘁...”托比欧不满的把被诺亚弄皱的领子扯平,“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就如你们所见,女武神失去了记忆...”
“失忆...?我?”这时候拉维尼亚才注意到,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连自己的样子都完全想不起来。
“喂,毒舌女人,真的完全不认识我们了吗?”
“你...”眼前的剑士,包括刚才情绪非常激动自称是自己弟弟的诺亚,尽管他们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但说实话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是谁。
“嘛,算了。”锡洛摆了摆手,如果是平常的拉维尼亚的话,这时候早就已经准备好一箩筐的话来数落他了。
“黑...破界之力也好,炼金术也好,魔法也好...能不能...能不能想想办法...”诺亚拼命的咬着手指,好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
“我?你还真敢说啊,杂鱼。”在这样异常沉重的气氛中依然能保持着不合时宜的微笑的,恐怕只有这个深不可测的少年了,但是...
“虽然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是‘王’也并非是全知全能的,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破坏而已。还是说,是要我破坏那个女人的脑吗?”
他这么说。
“可恶...”诺亚忿恨的锤了一下床沿。
“呐托比欧,以你的判断,女武神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还是说...”马克利夫终于问出了谁都想问,却谁也不敢问的问题。
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不知道为什么,马克利夫把难题就这样推给了托比欧,好像他真的可以回答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嘁...谁会知道那种事啊!”托比欧不知为何,气呼呼的“嘭”的一脚踹开门,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什么嘛,那个庸医...”锡洛不满的盯着早已不见人的门口。
“托比欧他啊...”马克利夫摇了摇头。
“什么啊...好奇怪啊你们...”
“雷克斯哥哥?”
爱丽丝紧张的扯着裙摆,看着一直站在床边打断了马克利夫的雷克斯。
“你们,好奇怪啊...”他又重复了一句。
“胡说什么呢笨蛋弟子!”影斩的刀鞘又一次重重的落在雷克斯的脑袋上,
但这次,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捂着脑袋喊着“疼疼疼”,他就那样笔直的站着,背对着所有人,这时候唯一能看清他的表情的,恐怕只有为自己失忆的事情而焦虑不堪的拉维尼亚了。
“锡洛师傅,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大姐头明明没有死掉,明明醒过来了,你们反而一个个哭丧着脸啊?”
“但是雷克斯哥哥...拉维尼亚姐姐的记忆...”
“记忆?”雷克斯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爱丽丝,“记忆那种东西比起性命来说,有那么重要吗?不认识了的话,就从现在开始认识就好,都忘了的话,就从现在开始记得就好,最重要的是大家还在一起,还有未来,不是吗?”
他转过头,清澈的眼睛盯着每一个沉默着的人。
时间,再一次变得粘稠起来,在尴尬的气氛里蔓延,让人压抑得有点透不过气。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不,雷克斯说得对。”诺亚站起来,顺手抓住了正向雷克斯头顶落下的刀鞘,“抱歉,大家,是我的错。”
“抱歉,姐姐。”他抓住拉维尼亚捂着脑袋的双手,用非常温柔的语气说着,“我是诺亚,你的弟弟。你不用刻意去想也没关系,只要现在记得就好。”
“弟弟...诺亚?”
“是。”诺亚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拉维尼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带着某种奇妙的亲切感,即便脑子里丝毫没有关于他的印象也会本能的愿意相信他和他所说的话。
“那么...我是?”
“你是塔亚的女武神哦!非——常厉害的大姐头哦!”雷克斯莫名其妙的得意起来,好像拉维尼亚是他的姐姐一样。
“女武神?非常厉害?我?”
“是。姐姐是被世人称为女武神的武者,女性的话,应该没有比姐姐更强的人了。”
“欸?我吗?”
“在‘各个方面’都是呢。”锡洛赶紧接着诺亚补充道。
“各个方面是...?”
“算了,那种事怎样都好...”诺亚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锡洛是什么意思。确实在难缠和制造麻烦这方面,拉维尼亚还是世界第一也说不定...
一旦开始朝这方面去想,心里竟不可思议的平静了许多。看看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拉维尼亚,诺亚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看起来倒是像个好女人了呢...”
“真是的,你们在瞎说什么啊!”拉维尼亚的脸一下子胀的通红。
“噗....”
“哈哈哈哈哈...”
“女武神居然也会脸红诶...”
“这可真是不得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本尴尬的像要结冰一样的气氛,就这样逐渐变得温暖。不过他们最好暗自祈祷,拉维尼亚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恢复记忆才好。
诺亚微笑着,温柔的看着眼前这个害羞的拉维尼亚。姐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娇羞,他也从未曾对姐姐这样温柔,说不定,就算失去记忆也不全都是坏事。
雷克斯说的没错,只要生命还在的话,记忆什么的再去创造就好了。况且自己不是也这样跟托比欧说过吗?“只要人能活着,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这样的话。
还真是贪心啊,我。诺亚自嘲的笑了笑。
对了...
“托比欧,托比欧去哪了?”
“被你气走了啊。”锡洛无奈的耸了耸肩。
“我?”这时候诺亚才回想起一开始的时候,自己激动的把揪着托比欧衣领的事情,“啊!!!糟糕了,我为什么会那样啊!”
“没事的,托比欧的话,肯定会理解的。”马克利夫把视线投向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吧...”
“托比欧他?”
“托比欧他啊...是个没有回忆的人啊...”
“什么?”马克利夫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所说的话上。
“托比欧他啊,曾是个军医哦。随着部队远征了很多年,因为受了足以致命的重伤而被部队丢在了波普附近,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在战争中经历了什么,总而言之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全然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好像是称之为‘战后创伤综合症’之类的...”
“好可怜啊...”拉维尼亚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呢,如果是你的话,大概是最能了解的了,但是你也...”马克利夫摇摇头,叹了口气。
“战争啊,就是那样的东西。”
“是吗...怪不得...”诺亚想起了在拉维尼亚昏迷的时候,托比欧确实有点古里古怪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么诺亚要去跟托比欧先生道歉。”
“欸?”诺亚难以置信的看着一脸严肃,眼神里透着倔强的姐姐拉维尼亚。这绝对不是诺亚所熟知的那个拉维尼亚能够做出来的表情。
何况在托比欧的后面,还加了“先生”这个称呼....
“我是姐姐吧?诺亚是弟弟吧?”
“...是这样没错。”
“那么弟弟就要听姐姐的话,去跟托比欧先生道歉。”
“不...我...虽然我也觉得是我不对...”但是因为这种事去道歉的话,稍不注意说不定就会触碰到对方哪里敏感的地方。
诺亚还是诺亚,最不擅长的就是处理麻烦的事情...
但是当他以求助的眼神看向锡洛,马克利夫,还有黑的时候,发现对方正用兴致勃勃还有点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行了...指望不上。
“嗯?!”拉维尼亚生气的脸几乎都要贴在了他的脸上。
“啊!!我知道了啊,知道了啊!不要贴这么近啊!”诺亚只能投降了。
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即便是夏天,也不会每天都是满月。就像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的故事一样,有明朗的圆满,也有昏暗的残缺。本应该遍布夜空的星辰,偶尔也会不明原因的躲藏起来,就像今夜这样,格外的幽暗。
托比欧晃晃悠悠的回到结社,如果有人从身边经过的话,一定会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酒馆里独有的发酵桶的霉味。
“可恶...好像确实是有点喝的太多了啊。”走廊上的油灯早就熄灭了,醉醺醺的托比欧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房间的门,手却怎么都抓不到把手。
这时候门突然自己打开了,托比欧扶着门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支撑。
“啊啊啊啊啊!!!!”的大叫着,跟里面的人撞在了一起,噗通一声,两人都摔倒在地板上。
“可恶...好疼啊,你谁啊?!”尽管惊吓和疼痛已经让托比欧的酒差不多醒了一半,但说起话来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托比欧?”
“诺亚?”
虽然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对方,但两人都从声音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啊?”
“呃...那个...”诺亚在尽力搜刮着脑子里面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词句,到底怎么才能自然又有诚意的向对方表示歉意呢...
我是专门来给托比欧先生道歉的!
不行,这种尴尬又生硬的开场白让他联想到那个脑子一根筋的雷克斯。太羞耻了,用这种方式的话。
姐姐已经没事了,所以,我特地想要来感谢一下托比欧先生。
不行不行,这样说好像是自己宽宏大量的原谅了对方一样,明明乱发脾气的是这边才对。
今晚月色不错,所以想要跟托比欧先生你聊...
聊个头啊!为什么听起来像是在表白一样,而且,今晚哪有什么月色!
“啊,算了。”托比欧倒是率先开了口,他扶着墙壁勉强站直了身体,“女武神已经没事了吗?”
“是!已经没事了!”像本能反应一样,诺亚立刻作出了回答。
“记忆恢复了?”
“...不,那倒没有。”
“是吗...”托比欧的语气听起来比诺亚还要失望,果然,他是在烦心自己的事情吧。
“但是,我觉得就这样也不错,起码姐姐还活着,是吧?”
“......”
“好吧,随便你。”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托比欧摸到了自己的床边。
“我可是要睡觉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是......”声音好像从嘴里飘出去就被晚风吹散了一样,诺亚的回答毫无底气。虽然听起来托比欧没有因为下午的事情而记恨自己,但是就这样走掉的话,真的好吗?已经算是道过歉了吗...
“喂!还傻站着干嘛?要跟我睡一张床吗?我可没有那种嗜好。”
“不,不是的...”诺亚顿了顿,像要把全身的勇气都集中起来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为我傍晚时候的鲁莽道歉的!抱歉托比欧先生!这件事情并不是托比欧先生的责任!但是我却冲托比欧先生发了火,实在是对不起!”
不知道在这样幽暗的房间里托比欧能不能看到,反正诺亚是把腰弯了下去,深深的朝对方鞠了一躬。
......
“托比欧先生?”因为太久没有回应,诺亚忍不住试着叫了对方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托比欧突然大笑起来,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突兀又刺耳。
“抱歉抱歉...哈哈哈哈...你小子还真是有意思。”像听说了什么滑稽的要命的事情一样,托比欧笑了好久才开始能完整的说出话来。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的话,就快回去睡吧,我可是完全没有在意。”
“是...但是...”尽管托比欧突如其来的笑声让诺亚看上去很尴尬,姑且对方也算是接受了他的歉意,似乎现在就打道回府,一觉睡到天亮是最好的选择。但已经开了口的诺亚却莫名生出一种不甘心的感觉,他突然很想跟托比欧聊聊他的过去。
于是,在犹豫了一会之后...
“我...听说了哦,托比欧你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
“呼——呼——”
托比欧打起了呼噜。
“真是的...”诺亚苦笑着,如释重负一样,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嘛,算了,今晚就先回去吧。”
说是这样说,但其实心里在暗自庆幸不用在这么麻烦的问题上跟别人产生纠葛。
吧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借着微弱的月光,床边的地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什么...是项链啊...”诺亚把它捡了起来,试着回想一下的话,托比欧这个粗犷的汉子脖子上确实总是带着这样一条跟他气质完全不符的细长的链子,诺亚小心翼翼的把项链放在桌上。
应该是卡扣松动了的原因,椭圆形的吊坠接触到桌面的瞬间,外壳被弹开了。
“这是...”
里面有一张图画。最左边的,一看就知道是托比欧,他的肩膀上坐着一个看起来不过三五岁的小女孩,笑起来就像清晨的太阳一样绚烂。
右边是一个长发的女人,但是脸的部分却被红褐色的污渍浸染的一点都看不清楚了。
血...吗。
诺亚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原来如此,所以托比欧才始终无法释然,始终执着于过去的记忆。
刚才的话没有被听到真是太好了。诺亚想着。
这已经不是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安慰得了的事情了。自以为是的开口,除了让对方更加痛苦之外,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
“呼——呼——”托比欧的还在打着鼾,似乎睡得很沉。
“抱歉...”诺亚把项链扣好,轻轻的放在桌上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啪”的关紧,房间内的鼾声也随之止住了...
“战争...还真是残忍呢。忘掉的话,也并不全然都是坏事...晚安,托比欧先生。”
诺亚小声说着,朝走廊的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