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翊宗扶着身体渐渐虚弱的阿芙妮,两人以缓慢的速度行走在深远的隧道内。
刚才一发现奴可奇娃的尸身不翼而飞,阿芙妮立刻强行起身再次进入备战状态,不过麻药的效力在她施展出荆之舞之后似乎蔓延得更快了,不到三十秒的站立就让她几乎耗尽体力。
她靠在顾翊宗身上凝神戒备,直到意识再也无法集中才放弃。
两人便这么倚靠在一起继续在黑暗的迷宫中前进。
“唔……”
“阿芙妮!”
再也撑不住的身躯一软,阿芙妮整个人瘫坐在地,眼神里带着强烈的倦意。
看着无法自行走路的阿芙妮,顾翊宗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做下决定。
他来到阿芙妮的身前,蹲了下来。
“我背妳走吧,这样妳会轻松一点。”
“这……”
顾翊宗的建议让她别开视线,一股形似深沟高垒的排斥感在她的脑海中窜生。
“上来吧。”
错把阿芙妮的沉默当默许,顾翊宗并没有察觉到她眼中盈满的难处,自顾自地将双手搭在她秾纤合度又纤细滑嫩的大腿上,把她整个人抬了起来。
“啊……!”
突然其来的冒犯让阿芙妮全身再次进入警戒状态,说句实话,若不是有麻药的效果让身体变得迟缓,阿芙妮抽刀划破顾翊宗喉咙的动作绝对会赶在她的理智制止自己之前。
一接触到顾翊宗的身体,那股深埋在内心底层,宛如被黏稠秽物缠上手脚的感觉再次苏醒。
一双双怀藏恶意的目光彷佛夜半的幽烛,曳曳明灭在那已尘封许久,恨不得完全忘却的记忆里。黑暗中耀动的妖异光点,给背对阴影之人重新指引了一条通往恶梦的归途……
“阿芙妮……?”
纤细身体发出强烈的颤抖,顾翊宗担心地回头问道。
“……………………我、我没事……”
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嘛。顾翊宗在心底无声地回应。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他身后的阿芙妮此时的表情究竟有多么可怕吓人。
阿芙妮运用全部的理智告诉自己,对方只是自己平时爱捉弄的那个男孩而已,和那群男人不同,他不会和他们一样,对毫无反抗能力的自己动手动脚,绝对不会。
就在阿芙妮不断地对自己低语时──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进来的。”
突然出声的顾翊宗打断了阿芙妮的自我灌输,他接着说:
“要不是我什么都没想的就冲进来,妳也不会为了追我而跑进来,陪着我一起受困在这个鬼地方,还为了保护我,自己却被对方算计,变得这么虚弱……真的很对不起……真的……”
一想到阿芙妮一向神采奕奕的亮丽外表,如今竟因自己的冒失之举而再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憔悴黯淡的面容,庞大的罪恶感就像围剿似的啃蚀顾翊宗的理智,来自心灵深处的自我挞伐让他怅然失落。
本来想要安慰顾翊宗的阿芙妮在注意到他语带哽咽后便合上嘴唇。
少年微微颤抖的双肩将不甘与懊恼完全传递到阿芙妮的心坎里。
此刻他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宽慰的言语吧。
那份质朴、诚实的可爱,却又过于没出息的软弱模样渐渐平息了她心中对肌肤之亲的嫌恶感。
心思逐渐宁静的阿芙妮试着将下巴靠在顾翊宗的肩膀上。
“陪我聊聊天吧,不要让我睡着,只要我醒着,那个奴可奇娃就不敢乱来。”
为了不让顾翊宗径自悔恨下去,阿芙妮临时交代了个任务给他。
“……好。”
顾翊宗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抱着赎罪般的心情答应下来。
“嗯……妳今天去求欢窗做什么?”
“去送东西给朋友……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
“啊,对喔。”
看着顾翊宗傻里傻气地歪着头想话题,阿芙妮不禁笑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他,或许可以当一回听众吧。
“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们了,大家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在做这份工作,而我……也曾经和她们一起共事过。”
“原来是这样啊……呃,妳刚刚说……共事?”
彷佛是要修正顾翊宗误以为自己意会错误的想法,阿芙妮略沉默半晌后,下定决心般地吐了一口气。
“对。”
她的语气肯定到让顾翊宗不禁停下脚步。
“我曾经……做过娼妇,也就是所谓的妓女。”
耳闻阿芙妮意外的自白,顾翊宗内心不由得紧绷,太过敏感的话题让他不知该不该开口回应。
“为、为什么要跟我说?”
“不知道,就是想说,就当作是我怕睡着所以口不择言吧。”
“……西娅小姐他们知道吗?”
“全家就只有你和芸如不知道而已,不过依照女人长舌的个性,芸如迟早也会从小霜她们那里得到消息吧。家人之间没有秘密,不论任何事、任何人。”
靠在顾翊宗颈项旁的阿芙妮轻声低语,吐出的兰馨让顾翊宗感到搔痒地缩起脖子。
“想听故事吗?”
顾翊宗颔首不语,阿芙妮接着说:
少女小的时候家里头很穷,身为长女的她时常要帮忙父母种大豆和玉米,同时又要照顾两个弟弟,日子虽然辛苦,但还算过得去。可是有一年,村子被外来的魔物袭击,庄稼作物毁于一旦,市集也被破坏地体无完肤,不过很幸运的,少女的家里没人因为这次的事件而受到伤害,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是难关当下才要开始,由于前一年发过雨灾,收成并不好,少女的父母把老本都押在当年的收成上,不料被魔物这么一乱,收成没了不说,连摊贩的铺子都要重新打造,许多事情需要张罗,凡事都要用到钱,顿时家里陷入了经济困境,于是少女的父母决定把她卖到镇上的艺廊当艺伶。
那个时候的她明白,唯有这么做才能救家里。被接引人带走的当天少女并没有哭闹,安安分分地上了马车跟他们到了艺廊。离家前最后一眼,她从马车车蓬的缝隙里看到父亲捧着一袋为数不少的金钱,与抱着弟弟的母亲一家四口笑得好灿烂……这一眼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她替这个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妥协!
艺廊里卖的是艺和笑,而艺伶意谓着精通才艺的女子,刚进艺廊的少女开始学习各项才艺,绘画、诗书、舞蹈、花道、茶道、书法、乐器、社交,每天从早到晚,有不一样的课程等着她去学,那段日子真的很苦。
不过艺廊的生活意外的有趣,姊妹们总是一起谈天说地、玩耍嬉戏。只要表现好,一个礼拜会有一个晚上,妈妈会放研习中的艺伶们去邻近的市集逛大街,大家聚在一起游玩,真的很开心。
几年下来,少女精通了各项才艺,成为了一位足以独当一面的艺伶,又因为她的舞跳得不错,长相也还算行,上门的客人大多都会指定少女来陪座,渐渐的她也就成为艺廊的头牌艺伶。艺廊的妈妈们找人替少女在胸前刺上一朵大红牡丹,胸前的牡丹花象征着众花之王,也就是花魁之意。
“不过……这朵花,再后来的某一年里,成了少女今生最痛恨的恶梦。”
随着阿芙妮语气急转直下,顾翊宗感觉到背后的人传来一阵颤栗,攀住双肩的十指一把嵌进他的肉里,痛的他咬紧牙关。
那一年,镇上来了一批强盗,四处烧杀掳掠,连艺廊也一夕之间陷入火海。他们抓了包括少女在内一共十三位艺伶,其他的人一律没有留下活口。但是……在那个情况,活着是远比死去更加不幸的事。那一晚是她们的恶梦,那群强盗像贪婪的鬼,无止尽地从她们身上索取她们一生中最珍贵的事物。最惨的莫过于那位胸前绣上牡丹花纹的女子,恶鬼们红了的眼在她身上游移闪烁,再娇艳欲滴的花儿,即使是花中之冠,也禁不起毁灭性的暴风雨蹂躏。
历时无数个残酷的日夜之后,强盗们把玩弄过,仅存的五位艺伶卖给了人贩子。虽然脸上满是乌青和血迹,但天生丽质的容貌仍让接手的人看穿,少不了又是一番玩弄。
“在这之后,那个女孩和她的姊妹们被拆散,接着她被人贩子以高价卖给了一个村子里的妓院。那是她正式以身体换取三餐温饱的开始,第一天晚餐的白粥和掺了水的酒竟让她感谢起上帝了。”
听到这里,顾翊宗已经忍不住全身颤抖,起自心灵深处最纯粹的愤怒几乎快接收他的理智,若是此时那几名恶徒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绝对会拔刀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因为从小照顾妹妹的缘故,顾翊宗对女性关爱的程度比起一般没有兄弟姊妹的男性更加细腻,他无法容忍这般禽兽不如的行为在他眼前发生。正因如此,阿芙妮的遭遇才会让他气愤难平。
此番心情对于说书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几张画面随着阿芙妮的故事节奏,一幕幕闪现在她的眼前。男人龇牙咧嘴的笑脸、男人脸红气喘的呼息,宛如地狱恶鬼呢喃的低语不断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勾勒出她此生最痛恨的回忆。
泪水述不尽这份锥心的哀恸,连对上天的悲鸣都会被当作取乐的把戏,在这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命运像是一道酷刑,在无助弱小的心灵上烙下一道道永恒的怨殇。
不过,神还是在她落难之际送给她一项礼物。本该受绝望摧残至无可修复的心灵再度燃起希望的火苗。
阿芙妮因为接下来要讲的内容而露出笑容。
半年之后,有个喝醉的客人不满少女的服务,所以对她施以拳脚。在当时不论是妓院保镳还是客人,对身为商品的妓女们饱以老拳都是被容许的,少女自然也不例外,挨点打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但是,那一天那位喝醉酒的客人在临走前,竟然在保镳们面前继续发酒疯,整间妓院被他闹得不可开交,于是,捉住这个机会,少女悄悄钻过后门,跑向雨中的大街。
保镳们很快地发现了逃跑的少女。他们手持木棒和铁条追赶她,准备在抓到她之后给她一顿教训。
“就在少女在雨中摔了一跤,被那群男人团团包围时,那个人出现了……”
明明是伤感的过往,阿芙妮语气中却难得的出现一丝欣喜。她并没有再说下去,但现场唯一的听众却不识趣地揭开了少女用来遮羞的面纱。
“……是缘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