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肿瘤

  

“花粉肿瘤?”阿涅丝从艾米的口中得到了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的东西,能够给我详细说一下吗?”

她是个好奇心很重,并且很认真的人,在艾米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用上了泛黄的小册子和分叉了的羽毛笔,勉强但是认真地用这些现有的破烂器材记录着艾米所说的那些内容。

昏暗的医疗院,雨水的声音落在了玻璃窗和树丛上,发出黏稠的声响,屋子里的光也很是微弱,必须集中精力才能看清字,潮湿的病床上躺着颓丧的病人,地板上的苔痕和水渍仿佛随时要下陷垮塌,木质的阶梯和墙壁就好像是要倾倒一般地投射下阴影,发出摇摇欲坠的咯咯声,与破碎的窗帘加重了此地的阴影,这里好像没救了一样……沉寂着。

唯独医生们,还对此抱有些许希望。

一种热切的,正是因为坚信而生出的希望。

“是一个来这里的独眼医生说的,他说这种肿瘤是由一种特殊的花粉造成的。”

“独眼医生?”

阿涅丝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她此刻也在和希格梅因想着类似的事情,那就是来到这里的是否还有其他的医疗队和骑士团,或者其他的乡间医生以及民兵团,她和那位同行的骑士不谋而合地思考在了一起,就是他们是否能在这片遍布瘟疫的土地上找到其他与他们目的相同的治疗者和保护者,两人的力量未免太小,如果能多找到一些人的话——至少把医生和骑士们团结在一起,找到他们,然后共同行动,制定多人参与的镇守和治疗计划,这样力量才能够有效地集中起来,才能够尽可能地净化这片广袤的土地,寻找同伴亦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现在可不是能做孤胆英雄的世道了。

“对,一个独眼医生,他穿的很破,只披着一件满是洞洞的灰白色长袍,他的样子也很恐怖,只有一只眼睛,头发就像是被烧掉了一样,只剩几根白色的,像是胡须一样的头发吊在他的脸边,很高的个子,个头感觉也很大,但是却佝偻着后背的,不过却没有做什么恐怖的事情。”艾米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时而摸着自己的头顶,时而把手放到自己的腹前,“他治好了我身上的肿瘤,告诉我这叫‘花粉肿瘤’,说是因为接触到了受污染的东西才会变成这样的,让我小心一点,却又说我再也不会得上这种病了,然后他就走了,说是要去亚哈找守护石碑……不过这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情了,之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连他的消息都没有,我有时候也在想,像他那样高大而瞩目的家伙,只要有人看到就会不断地向外传消息吧……”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像那样特殊的人……应该会有一点消息才对,也许这人故意藏了起来,不让人见到,所以才会杳无音信。

阿涅丝一边听着,一边勾勒着那个人的形象:像是个巨人一样,比常人要高出一圈,身体的尺寸也如巨人一样要粗健一圈,但是他的后背却是弯曲如虫的,膝盖与手肘也有些畸形地弯曲着,他披着一件沾满泥水的,因为路途而破损的外套,破裂的鞋子与足底,就像是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从那些衣服的破洞之中可以看到他黄褐色的肮脏皮肤,皮脂堆积的渣滓藏在肌肤的皱褶之下;除此之外,还能透过那些裂口看到他的身上绑着的,与瘟疫医生如出一辙的大小刀子,止血带,细线,烙铁,药瓶,尖利的剪子,泛黄的棉花,铁锤和钉子,就像是审讯官一样的常备工具,他那佝偻着的后背上一定还背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脆弱的小药瓶和各种各样的药草,用于各色试剂的调配,最后是他的面目,只有一只眼睛能正常地开合,而另一只眼睛则被垂下的绷带遮掩着,赭和黄色的污渍黏在那层绷带上,就像是还有血液在滴落,牙齿和嘴唇也裂开了,低矮的大鼻子,头发如被烧掉一般,头皮亦充满剧痛的烧伤褶皱,这样的样貌着实会让人感到害怕,而在那粗大的五官之下,隐藏着也许是某种失望,某种早有预料,或是某种轻蔑的,急切的,等待与追寻已久的感觉,有如猎人上扬的嘴角,他也许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而他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即便是在脑海之中想象,阿涅丝也不敢去注视那颗转动着的独眼,也不敢去想象那颗被绷带绑住的空洞眼眶。

就好像在那被封住的眼眶之中还藏有更为可怕的东西。

阿涅丝不知为何有了这种毫无来由的预感。

“等一等,你也得过这种病?”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合乎理智的话,“然后呢?”

“诶……是的,是那个医生给我治好的,他给我灌了一点药,然后用钳子去除掉了我身上的肿瘤。”她在说起这个的时候依旧表现出一种心有余悸般的惊讶,“他先是让我喝下了一种难喝的,像是石灰一样的药水,然后往我的身上抹了一种油,好像还念了念咒,然后一下子就把肿瘤拔除了——就好像从我身上摘下一颗葡萄般容易。”

“哎呀,怎么听着好像有点巫术的味道。”阿涅丝也笑了一下,“真是的,为什么听上去有种神乎其神的感觉?”

“我也觉得奇怪……医生啊,你看啊,我身上还有那个疤痕。”艾米欲言又止,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嗯?”阿涅丝应了一声,“让我看看?”

艾米像是有些害羞地望了一眼四周,那只是羞耻心驱动的一种下意识的举动,而后她微微咬着嘴唇,掀起了自己单薄的上衣。

她露出了她凹陷的肚皮和尚未发育的干瘪胸脯,那似乎是因为轻微的营养不良而造成的,而在她胸部与腹部的,近似于分界线的地带,有一块鹅蛋形状的,近似于水泡破裂留下的伤疤,它就如此横贯在她的胸线附近,虽然依旧能够从视觉上感受到那过往的痛苦,但它现在……至少已经痊愈了。

“愈合得比想象要好,而且这点疤痕真的不算什么……”阿涅丝松了口气,摆了摆手,让艾米盖上了肚皮,“就像是……就像是茶杯底的水印一样浅。”

“是的,就是那个医生给我治好的。”艾米点头说道,“得了像我这样病的人,也要做一样的切除手术,但是他们切除那些肿瘤之后却总还会长出来,而且切开的时候都会有很多血流出来……”

也许是那种溶剂或是那种油的作用。

阿涅丝用她的理性和医科知识考虑着,也许找到那种油会成为解决这种病的有效办法。

“但是等等,也就是说,不只是你一个人得了这种病。”阿涅丝提起了一些精神,说道,“也许我该先祝福你的,因为你很幸运,这种恐怖的疾病将会与你无缘,但是还有其他的病人,对吗?”

“是的,他们都在楼上。”

“昨天晚上你给我提起过他们,不过我们没有上去……”阿涅丝考虑着,“带我上去看看吧,你们这里还有其他的医生手记吗?”

“那个在我这里。”艾米从床头低下抽出了一个斑驳的,沾着血的小册子,把它交到了阿涅丝的手上,“医生啊,这就是之前其他医生留下的记录,有几页烂掉了……”

“但是那不重要,亲爱的艾米。”阿涅丝拿着那个小册子,起了身,“带我上去吧。”

她环顾四周,大多数病人都保持着平静,要么就勉勉强强地倚靠在床板上,用手指翻着泛黄的书册,打发着在病床上的时间,几个尚且还有精神的病友侧着身子,彼此交谈着,尽管咳嗽和痛苦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但这里看上去这里可以抽出短暂的时间去照看上面的病人了,尽管有的人还处在病重之中,也有需要手术者,不过现在暂且还不算太紧急。

淅淅沥沥的雨声,潮湿的屋檐,雨水不断地滴落,模糊的玻璃窗,墨色的天空与雨云,昏暗的光让病院之中阴影丛生——但却出奇的安静,仿佛能够听到病人内脏搅动和呼吸的声音。

还有某种正在咀嚼与跃动的声音。

其实艾米的种种说法让她对上面的病人有种莫名的……

好奇感。

正是这种好奇感才会让她变得有些急切,即便她本能地感觉到了那种疾病的恐怖,这种感觉也依旧无法退去。

抱着这样的好奇感,阿涅丝离开了座椅,向着楼上走去。

“维妮娜还没有醒过来。”

当艾米带着阿涅丝走到楼梯口时,她回过了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那位躺在床上,依旧昏迷着的女伴,轻声喃喃自语。

“维妮娜还需要一点时间休息,就让她在下面睡着吧。”阿涅丝劝慰一般地摸了摸艾米的头,“别担心她,我保证你,她不会因为感染而死,而我想她应该也会在晚上之前醒来,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帮她看看。”

“嗯……我知道的,医生。”艾米一边说着,视线依旧在维妮娜的身上停留了几秒,之后才决然地移开视线,“我知道的。”

——

“会变成这样吗?”

“如果变为重症状况的话就会变成这样。”梅尔点了点头,“一旦开始,它便没有办法遏制,除非从一开始就一直治疗和压制那些肿瘤和脓肿的生长,这是唯一能够避免变成那种情况的方法。”

“我想我现在得尽快回去一趟了。”希格梅因感到自己的咽喉都在微微颤抖,“再不回去就晚了。”

冷汗直冒,他在战场上都没有如此惶恐过。

“走之前,把这个拿上。”梅尔说着,把一个鲜红色的小布包放到了希格梅因的手上,“留着它……你将会透过它知道一些……可怕的真相。”

“这个是……”希格梅因缓缓地打开了那个小布包,雨水仿佛都与他的视线一同冻结了。

——

二层,是个与一层大小相近的病房,不过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数量却要比一层要少一半,按照艾米的说法,这里的病人是与其他病人区分开的特殊病人。

楼下的那些有的尚且有不同的病症,虽然程度和病理都不同,但都还算是常见症,而这里所有的病患全部都是“花粉肿瘤”的患者,依照这样的分类的话,他们应当被分做“特殊病人”。

在这里的病人可跟外面的那些不一样,就算是黑死病,就算是败血症,那也都算是经历过的,尚且有处理经验的病症,但对于这种全新的恐怖疾病,把他们和常规病人都隔离开才是正确之举。

阿涅丝脚踩着的环形阶梯上行,阴暗无光的通道,扭曲的阴影让她庆幸自己带了那盏提灯,但却那摇晃的倒影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深刻而歪曲,侧面的小窗被棉布所覆盖,青苔和霉菌都爬上了通道的一角,潮湿的声响让她怀疑这阶梯随时都会塌陷,然后就是一扇竖在面前的圆形大门,阿涅丝不禁感到疑惑,按理说这种阶梯的顶端不该像这样用一扇上锁的大门封闭住,就算是病院也不该用上如此封闭的设计,就算是监牢,也不至于在楼层的入口设置关卡。

“还真是层层封闭,艾米。”阿涅丝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严实的牢房。”

“但我这里有钥匙。”艾米说着,为阿涅丝打开了门上的锁,“放轻松,医生,现在还是白天,所以一切都还很安全。”

现在居然要轮到小女孩来劝慰医生了,还真是有点世事难料啊。

“白天就安全吗?”

“神以光明赐予我们最真切的安全,在神的光辉之下,邪恶的暗影亦无处遁形。”

艾米双手合十,轻声说道。

“感激主赐下的光明与恩泽,让我们远离邪恶与凶险,我们为此感激不尽。光明啊,这最为耀眼的庇护,请与我们一同抵挡黑暗中的邪秽,光辉永在我们身边,与人同行,黑暗将无处遁形。”阿涅丝也轻声默念,“感激神恩,光明与我们同行,也请赐予我们更大的勇气,直至这里被彻底净化,我们将恭贺您的存在,主……”

而就在下一刻,窗沿的铁钉发出了可疑的吱呀声——两人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手,看向了声音的所在之地。

还好,仅仅只是风而已。

艾米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有些胆战心惊地关上了后面的门。

在那一瞬间的,短暂的喀嚓声之后,随之而来的也是短暂的静默之声,而后又是从窗户的缝隙之中浸透而出的,近似于呼啸的嗡鸣之声,混杂着人的呼吸声,这里短暂的静默只是错觉,病人们都暂且在此地安眠着,而医生们也胆战心惊地停留于此,所谓平静也只不过是期望而已,不过这意味着这里还没有那么多死者,一切都尚且还在可以挽救的状态。

“保证通风……等等,艾米,为什么要一直闭着窗户?”阿涅丝本想要直接去打开窗户和窗帘,但逻辑感和理性却在提醒她小心,于是她也停住了手,转而问艾米,“是有什么不好的吗?还是说有何禁忌?”

“感谢上帝。”艾米轻轻地拍了拍胸脯,“可不要打开窗户,我是说……至少得等天气好一点,至少今天不能打开。”

“能告诉我原因吗?”

“他们现在都很敏感,特别是在天气不好的时日里,嘈杂的声响会让他们狂躁不安,把东西都砸的稀巴烂,这场暴雨正是如此,那些疯狂的雨声简直会把他们逼疯,而且乌云遮盖住了日光,他们很喜欢明媚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的感觉,在好天气的时候,就算声音嘈杂他们也会变得很安静,不会乱动,也不会烦躁。”艾米解释道,“只有在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里我们才敢打开窗户给他们透透气,那个时候外面很安静,而他们也会很平和地躺着,接受我们的照顾和治疗,不然的话他们可会不停地乱动。”

“听上去很可怕,对你们对他们都是麻烦。”阿涅丝迟疑了一下,把提灯放在了病人的床头,然后卷起袖子,开始常规的检查和会诊,“就像是怪物一样,长着人形的怪物,满是脓疮和腐液……也许你很害怕,对吗?”

对任何人来说,想要对此不面露恐惧,心中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克服的痕迹会浮现在人的手和脸上,这正是害怕的标志,但这于黑暗之中的勇气才是最耀眼的闪光,正如克服绝境的决心。

“医生,你要是这样理解我也许……也许无法反驳。”

艾米也露出了疲惫的表情,只能以苦恼的表情点头。

“其实我也感到惶恐和不安,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其实都超乎了我的想象,无论是这些病人还是你所说的那个独眼的医生,简直就像是噩梦中的东西,不过……那就姑且先这样吧,不必在意那些话,忘掉我的那些鬼话吧。”阿涅丝松了口气,视线下移,“无论这是什么古怪而可怕的病,既然都这样了,我也将会负责到底,直到这一切结束。我也很希望能够治好这种病,让这些病人康复,这正是我在此地的意义。”

“我也希望如此,医生。”

“我看到这里似乎还有第三层,这里是还有别的病人吗?”

“的确还有……他们在第三层,不过我总觉得他们并不是病人,只是最近受的刺激太大了,所以才没有被那样管束着……不过现在他们还很不适应,也没有办法去生活,只能暂时地在我们这里躺着。”艾米想了一会,如此回答道,“他们都暂时瞎了,突然一下就变成了这样,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平添了十几个这样的患者被送到了这里。”

“不是病人吗?突然就瞎眼了?”

“那个独眼医生来看过,他称之为‘致盲症’,他没有说很多,但是他也说这似乎只是某种东西的应激症状,不过我看他似乎也知道的没那么清楚,仅仅只是如此判断而已。”艾米说,“不过那不需要担心,他们都还好,就是很不习惯现在的生活。”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暂且可以先不去管他们,他们那边是最不紧急的部分。

也许等到稍晚一点,那些暂时失去光明的人能够少一点检查之时的痛苦,在仍旧的黑夜之中,他们也许能够多几分平静。

“就算是最知识渊博的人也会有知识的盲区,这也意味着他和我们一样是个凡胎。”阿涅丝说着,开始动手检查病人身上的肿瘤,“你让我对那个人稍许放心了一些。”

“为什么,医生?”

“只有凡人才会有那些知识与思维的空缺,假设他无所不知……”阿涅丝停顿了一下,“也许他就是非人类的东西了。”

——

这些病人的主要症状都集中在体表上,也就是这些病人的皮肤上,正如阿涅丝所预料的那样,他们的皮肤上凹凸不平有如树皮,而且脓肿和皮下的鼓胀非常严重,她用手指触碰的时候,皮肤下方的液体都会轻微地涌动起来,这是急性感染造成的,也许是有什么东西侵入到了他们的体内,然后造成了这样急促且严重的体液问题,在她的印象中也还是有类似的东西的,比方说某种特异的寄生生物,它们若是要在人的体内大量产卵,就一定需要一些空腔,诸如血管或是骨骼,甚至于大脑那里,也这是寄生虫的一贯策略,如果是病菌或是邪恶的液体也是一样的方案——在人体内伺机扩散,它们的方略几乎相同,就是入侵到人体之中,然后不断地增殖,直至宿主的体内充满它分裂出的东西,它们便能够借此继续繁殖与传播。

现在需要检查一下那些脓液的成分,阿涅丝拿出了一个小钵和一个小玻璃瓶,然后拔出长袍下的一把刻有沟槽的小刀,手和身体都靠近了病人的那块病灶,而后十分轻柔也十分谨慎地划开了那些鼓胀的皮肉,让那些脓水流淌了下来——她尚且还小心地使用了那些小木棒去分流,在这种地方只能用这样简陋的方式去提取脓水,如果在托雷多的话,她至少还能用上她那银制的小针和勺子,那样提取的效果也许还会稍许好一点。

就像是切开某种树皮,或者说某种脆弱不堪的纸张,亦或是某种过于成熟的瓜果,十分脆弱——正如这种比喻,那层表皮已经因为鼓胀而变得异常脆弱,如同被吹起的气球,正是因为内部的物质已经多到要漫出来了,其中的液体早已过剩,过多的液体试图向外挤压,甚至于要突破体表。

是啊,就正像是那过分成熟的果实,只不过这一次要流出的不是甘甜的汁水,而是恶臭的腐烂液体。

从伤口之中流出的,是颜色稍许让阿涅丝惊讶的液体,原本她预计中的,也是处理最多的脓水大都是白黄色或是带着轻微绿色的粘液,但这一次从伤口流出的液体,却是青绿色和血红色的……不,流出血液也的确正常,但这一次流出的血液却是和那种青绿色的完全不相容的类别,它们几乎就是分开涌出的,这很奇怪。

她第一反应的感觉……是植物的汁液,不,这不可能,曾经也是有青色脓水的先例的,应该只是某种不同的东西,应该是……

随着那些液体的采集结束,一颗指尖大小的,圆滚滚的,布满黑色纹路的,宛如从树皮上脱落的种子从伤口处挤出,细小但是却又无法忽视的纤细小球,裹挟着一点粘液,跌落在地。

大约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有着植物般规整的纹路,还有相对规整的圆球形态,真难想象它是从那伤口里面挤出来的。

下意识地,她原本想要摘下手套去拾起那颗小小的,有如种子一般的小球的,至少用手指可以触碰到它实际的材质与触感,那样她也许会有所察觉——但就在那前一刻,她迟疑了,重新戴上了皮手套,才将它收入了小瓶中。

虽然现在说起这个有些为时尚早,但正是因为她的理性和抑制力,她才能够那么多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这手术做起来会非常之困难。”阿涅丝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她在此刻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压力,“这样多的脓包……我简直都有些无法下手了。”

从何处下手?

“我们该怎么办?”

阿涅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艾米,而是转过身检查了第二个病人的躯干,特别是腹部一类的地方,在她的观察之中,这些病人的病症大都集中在腹部,大腿屁股一类的,肉较为厚实的地方,再就是身体中相对来说空腔比较多的地方,最重要的部分则为腹部,毫无疑问那里是人体内空腔最大的地方,而这一依据在单纯的寄生虫里是无法确认的,一般的寄生虫大都会从饮食里面进入,因此它们才能够在血管和内脏之间转移流动,而从外部而来的寄生虫无疑是从体表一类的方式进入的,因此它们才更多地停留在皮肤表层,虽然说它们依旧可以通过血管转移到全身各处,但是它们的体征却会更多地——就如此这般停留在人体外部,表皮之下,或是肌肉内侧,而少有在内脏里面的肿块,至少不如体表上的这般令人胆寒。

不,也许到这份上的话,应该称之为寄生物,而不止是寄生虫这种十分狭隘的名称。

甚至于——那也许会是她只在古书是见过的,只是听闻过的,也许只是传说中的,能够寄生于人的“植物”,在原本的常理之中,植物不应该有能力入侵人体,也不太可能寄生于人,但现在的情况也许早已超过了阿涅丝的想象。

所有的不可能……不,从来就没有不可能。

所有的可能最终……都会向着可能而去。

或者说从一开始,神就没有否定那些可能。

“啧……”阿涅丝感到有些窒息,那不只是因为空气中弥散开的仿佛能压迫人神经的气味,还有一种从胸口之中蔓延而出的紧张感和无力感,“这些手术我没法做,如果真要用根治疗法的话这些人恐怕会被我切碎,然后失血而死,虽然我的止血经验非常充足,但是我实在无法保证这一系列的……手术安全,我可不喜欢把活人治成死人。”

这些人浑身上下都是这种鼓胀的脓疮,如果要全部切除的话,恐怕这人全身上下有七成的皮肤要被切除,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知之明——那些圣水必然没有任何的作用,而现有的草药和绷带无论如何是无法止住那么大量的创口,流血,还有随之而来的感染,后续的处理,昏迷,高烧,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多。

正是因为如此清楚后果,她在面对这种情况之时才会紧张得冷汗直冒。

而她最为担心的实际上并不只是动手术之后所造成的感染,还有这些病灶和病原体的处理法,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尸首或是这些东西的话,也许会造成更加严重的疾病扩散——说句悲壮的话,正是这些病人把这些东西都封在了自己的体内,所以她才能如此接近病人。

还有……甚至还有更多东西,就算病人有着神助一般的运气能够扛过那惊人的失血,如果她没能去除干净那些脓包,哪怕只剩下一丁点的没有处理,失去了皮肤保护的病人恐怕会更加容易地再一次被这种东西长满全身。

“如果溃烂如此严重的话,就只能依靠药物,让流转的血液循环把药物通过血管带到病人的全身,但我难以保证……”阿涅丝欲言又止,“但现在最为缺乏的就是行之有效的药物,这种病症需要药物才能治疗。”

“医生……”

“至少我得找到对应的药剂。”阿涅丝的自言自语的声音在不自觉之间也变得有些急躁,“但是就目前来说……”

她深呼吸着,而此刻划破天空的闪电和惊雷几乎让她呼吸停滞。

沉重的雷鸣如马蹄一般跨越了天际。

在那个瞬间,天空的色彩仿佛也跨过了白昼与黑夜的界限,骤然间也暗淡了下来。

在下一刻,滚烫却又冰冷的气息从她的背后靠近——

粗糙的,并且沉重呼吸和尖啸,那仿佛要撕裂声带一般的叫声,应激症一般的反应,背后有人突然暴起,从背后袭击了阿涅丝。

是刚刚的病人,刚刚的雷声让他受到了惊扰!

接触感和压迫感——还有近乎不可闻的,拍击的声响。

粗糙的双手如钳子一般地抓住了她的肩部与后腰,她的脊柱几乎要被这有如钳子一般的力量挤压到弯折,她正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受到袭击的,因此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内作出反应,而且身体与胸腔也有如被麻痹了一般无法发力。

嘶哑的吼叫在她的耳边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加大力的袭击与抓挠。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情。

“见鬼……”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那个因为惊惧而暴起的病人,脚及时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样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里被这人压倒,同时也能够侧过身来,她可没法跟抓住了人后背的人对抗。

双臂挡在自己的身前,像是盾牌一般地挡在之间的面前,就此试着推开那个压倒而来的病人。

但这家伙此刻的身躯就像是灌铅了一般沉重,这家伙的体重简直沉得不像是人类。

还是说死人?就像是被斩首但是仍然在走路的鸡一样,死人的身体似乎会比活着的时候更沉一点,不是有个冷笑话——死沉死沉的吗?

乱抓的手指,就连指缝里似乎都有脓包,她全身都尚且包裹在厚实的长袍之下,但依旧能够感觉到那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感觉到的粗糙感,仿佛瞬间就能抓破人的肌肤。

挤压与贴近,身躯在此刻碰撞,但其感觉却让人感到极端不快和恶心。

那种波动感和游动感——就像是皮下的液体或是虫子随时都要如炸弹一般爆开。

但是——

“啧……这些家伙还真是有够敏感的。”阿涅丝此刻有如转移到了热带雨林之中,背后的汗如雨一般留下,“这些家伙看样子连理智都没有了。”

她反手一抽,挣脱了病人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也举起,如同掰动拉杆一般的把对方的手臂撑起,以此来控制对方——她首先得让对方安静下来,如果对方失去理智的话,她就会用上铁链,直到对方彻底平静下来为止。

但对方的沉重的力量让她有些吃不消——那突然的袭击让她近乎脱力,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那种遍布全身的麻痹感让她有些虚脱。

艾米发出了克制的惊叫声,也许是她早已见过这样的场面,又也许是她知道她若是发出尖锐声响,会使得更多的病人受惊。

阿涅丝试图扭转视线和身躯去寻找帮助,但她所面对的是一个正在哀嚎的,浑身长满脓疮的肥胖男性病人,对方的绝对力量要大于她不少,尽管对方此刻正处在错乱的狂躁之中,但她的抵抗也有些困难,但也许暂且还能扛得住。

砰——

楼下的大门被撞开,随后而来的则是更为沉重与迅捷的脚步声,那沉重的声响仿佛就已经表明了来者的身份和来意——一个骑士,一个拔出长剑,正急匆匆地往这里赶的人。

阿涅丝心里大致上有数,那盔甲相连处的金属声响让她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那么只要不彻底失去控制就好。

几乎是在下一刻,那个骑士出现在了门口,他浅蓝色的双瞳在瞬间确认了情况之后,他的双手也因此而抬起,握住剑柄,雪白的锋刃在那个瞬间凌空而刺。

叮——

并未鲜血四溅,这一剑出人意料地没有直接要了那疯子的命。

阿涅丝在那一瞬间伸出的短刀顶开了准备直刺向病人胸口的长剑,就像是数学家或是物理学家最常谈论到的杠杆,巧妙而合适的力度和角度,就这样拨开了那把剑,当那把剑如钉子一般地刺中墙壁的时候,她的刀刃也并未停留,而是替代了那把长剑,将那个病人的肩膀钉在了墙壁上,让那个发狂的家伙安静了下来。

“好刀法,真没想到你会做个医生。”

称得上是及时赶到的希格梅因,龇牙咧嘴地喘了口气。

“真不知道你是在恭维还是在讽刺了。”

阿涅丝如此说着,用麻绳暂且控制了一下病人,等到他安静下来一点之后,她才稍稍退开了一点。

“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救人,真是圣母在世。”

“虽然这的确有些……太过圣母了,但是我希望我能尽可能挽救每一个病人的生命……尽我所能地,这是我成为医生之时就发过的誓言。”

阿涅丝低声说着,缓缓地收回了那把用于放血的小刀,用袖子擦干了上面残留的鲜血。

“至少也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希格梅因稍许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收回了剑,把它用力地塞回了剑鞘之中。

“我自己会留下分寸的。”

她在此刻也表示了自己的妥协,这也许算是她表现出来的短暂弱势。

“也许下一次就不会这样危急了。”希格梅因松了口气,“好吧……我带回来了一点消息,要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