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残次品。

从前如此,今后也想必如此。

在协会从眷族过境的废墟中捡回来那一批孩子里,我是最没有前途的那一个——并不是说自己过于叛逆,不愿接受现实,醉心于这个世代的人类所不应当醉心的探险与沉思中,并不是这样。

只是我作为人而言没有任何潜力,仅此而已。

璞玉浑金往往色泽错杂,需精心打磨才得绽放色彩。但我却毫无可取之处,无论是智能、体能,或是社交性,都被基金会判定为平均以下,没有可取的潜能。

那几年里,为了将灰雾的架设工作完成,基地的资源格外吃紧,无能者自然不被需要。

我将被派往边境外的聚落。

从小就被协会的内部人员抚养,让我非常明白自己在那时会面临怎样的结局:成为里侧居民的警报装置,作为眷族的饵食献出生命,在它们歇斯底里地毁灭我时为其他更重要的人争取时间,只能是这样。

因此,虽然无能,但求生欲强烈的我决定证明自己。

在列车发动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偷偷跑向协会的机关人实验所。

操纵机关人抵抗眷族的骑士们从许多年前就被人们视作英雄,我也不例外。

证明自己的最佳方式莫过于成为不需要融入群体的英雄。

当然,我那时不是因为明白这种歪理才想做英雄的。自己只是觉得,啊啊,如果能变成那样的英雄的话,大人们一定会把我留下的。

我找到为适格者植入晶片的手术台,想要自己尝试一番植入步骤。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没有区别,我这么想着。

但在那之前,仓库中的巨大剪影让我停下了手中的操作。

那是一台并无不同的寻常机关人素体,大约是为某个已经成功植入芯片的适格者准备好的全新机体,尚为生出任何随时间推进自然产生的变异表型。

仅仅是光滑而无特征的灰白人形,伫立于机舱的阴影之间。

对我来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来近距离观察机关人的全貌。

无论何时都在远方战斗的骑士们从不会在意孩子们是否想要多看两眼。

于是我在黑暗中悄悄来到机舱,靠近了那台机关人的躯体。

像是旧世代神话中独眼巨人般的伟岸身躯令我好奇不已,以至于忽略了那条被所有协会人员千叮咛万嘱咐的注意事项。

[非适格者不得直接接触机关人。]

怀着某种急切的心情,我伸出双臂。

——那确实是如同人类一样的光滑皮肤。

再醒过来时,自己躺在原本想要自行进行植入的手术台上,身旁站满了遮蔽面容的研究员。

我好像被当作什么异物般对待着,但自己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是开口便问。

我还要再被发配到边境吗。

我不想去那里。

求求你们。

他们看着意识清醒口齿清晰的自己,不可置信地交头接耳起来。

我困惑地想要撑手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

自肩部开始,我的两根手臂齐齐不见。

无影灯下的肩头切口光滑而贴合,恍若浑然天成。

惨叫起来的我放任随着心情恶化而伸展出的两只巨手挥向在场的所有研究员。

七岁的我在那天杀死了十五人。

两年后,我成了「骑士」。

这些事情,是从艾姬娅抽出的,我的基底芯片中的主观影像记录里得知的。

我自己并不记得。

不过,她那时说了什么我倒是还记得。

“不要再当骑士了。”

她是这样说的。

紧紧地,无力地抱着我。

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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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曼历62年,4月19日,早7:15

     

远方传来雷鸣声在脚下的峡谷之间回荡。

被称为眷族的家伙们往往拖着一长列节肢一样粗糙的触须,成群结队地在天空尽头游荡。

那样的身姿并不像任何一种往日的飞鸟,倒是与曾在课本中见到的旧世代头足类水生动物接近……当然,大小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我的工作除了驾驶着运输机在已经不存在的大洋上空运送物资和日常巡逻外,就是尽量击退这些时而误入基地的怪物。

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因为海洋蒸发到一滴不剩,这些家伙们才被迫开始在空中游行,又是不是因为天空已经没有一丝蓝色,这些家伙们才不得不在这颗死绝的星球上徘徊不得离去——

「你可以推掉这差事的。」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而艾姬娅不太高兴是用不着想也听得出的事。

距离上一次穿越雷暴从北方输送资材过去了一周有余,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难得出上一次运输或者巡逻之外的任务。

“我熟悉北方边境,提前找好射击点就做得到只用飞弹接敌。”

「要是你做不到他们也不可能放你到这里,」不知道无线电对侧的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星期五,就算这么说好了——就算这么说,你也不是不可替代的,能顶上你现在位置的的骑士几百人不止——为什么非得接受不可?真的出了你非要用机关人才能顶上去的意外要怎么办?」

“这种说法真的挺伤人的。”

「不是说法,是事实,星期五,你不必做这种事的。」

然后她沉默下去。

“……你看。”眼看着还没有等到诱饵投放机从头顶飞过,自己只好主动向她搭话打发时间,“我穿过那片雷暴的时候没想过它会就这么飘过来。那天及时报告的话,就不会发生今天的这种问题。”

所以这么一看这场眷族侵入就算是有我一部分责任,起码我是这个意思。

「——也不会有人想到那片雷暴有维持整整一周从北方移动到基地的可能。昨天及时注意到已经算是你的功劳了,多亏这样我们才能主动截击,甚至不用牺牲什么边境的聚落。」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她说。

“……说到底,上面的人是看中我对这片区域的掌握才把我归在迎击成员的部署名单里——从形式上来说这就算是命令,不是吗。就算我们这些骑士确实可以拒绝命令,我觉得自己还是就这么遵守比较好。”

「啊,对对,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徒有其表的残次品’,是吧?」把理由支开到大义名分上反而让她比之前还要不快,「二十多岁的人还有这种想法……也算是服了你。」

“总、总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最多就是肩膀断开两根骨头,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像平时的那些任务一样轻松对待就行。”

「得了吧,到这个地步却连自己的天使都不带上,我不担心才有问题。」

“这全是因为有你这般可靠的守秘人来为我整理状况。”

「发发慈悲吧,别这么假惺惺地夸人了,算我求你了。」咂舌声带着一丝电流,「刚知道你不带的时候差点以为你的自杀倾向指标又上涨了。」

“没有的事。”

「那你倒是说啊,为什么不把天使带上?」

自己的天使在那天突然变成“那副样子”之后,我确实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平时就只做杂事的自己确实用不到把她带在身边,贵为骑士也姑且在军中有着自己的独立住所,在短时间里掩饰自然不是难事。

不过这次也还是没有带上。

想来艾姬娅也差不多是该质问自己了。

出发时对部署方的书面解释是定点炮击不需要浮游炮进行辅助,严格来说反而有扰乱瞄准的潜在可能性。

“定点炮击不需要浮游炮辅助,是这么个道理吧。”

「……」

而这是绝对的正论。不管和谁复述,复述多少次都不会有破绽。

“对吧?”

「不对,」但看来她倒是不这么想,「这样一来意外发生的话谁来第一时间营救你?」

“我想想,劳尔?”

「那麻烦你告诉我他一个医疗兵要怎么在一群眷族围攻你的情况下把你救出来。」

“……”

「喂?听得到吗?我还等在着呢。」

这人真麻烦啊。

我隐约开始希望起负责投放电磁诱饵的飞行员早些过来。

“好吧,好吧,我承认,自己没有想过全歼不了的话有没有后路这种事。”

「……我倒是真的希望你能说出什么来让人安心。」

“不会失败的。就算是看在让劳尔不被卷入的份上也不会的。”

「希望如此。」

说完,艾姬娅又沉默了一下。

“啊啊,希望如此。”

可惜,这次我也找不出什么话题让对话继续,只是愣愣地重复了一次。

「——那么,我会在诱饵机出动的时候再来和你联络。」

又过去大概三四句话的时间,她重新开口,随后主动切断了通讯。

现在想来,问问今天食堂有什么吃的也好。

耳边只剩下风声的感觉,要说实话相当让人寂寞。

我仰望起天边理应正在接近这里的眷族集群,但视野中黑色涂鸦般的松散集群还是和几分钟前刚来这里时看起来没有区别。

盲目追逐着电磁的它们要在相应的诱饵投下后才会对这里有所感觉,在那之前只会跟着那团不自然的雷暴慢慢游荡。实在是让人不解的习性,作为本就满是谜团的生物倒也正合适。

我半开玩笑地拨弄起无线电开关,试图稍微引起远方眷族的注意。

这当然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

在几年前自愿成为我的守秘人时,艾姬娅问了我这样一件事。

“为什么想要做骑士?”

我当时毫无踌躇地,诚实地回答道:“因为那时不想死。”就那样利落地结束了话题。

她无语凝噎地看着我,连点头认同也做不到。

我与她之间的问答大多会这样结束。

但是。

几分钟前,她问了我这样一件事。

“为什么非得接受不可?”

这次的自己却找遍借口也无法回答出口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

这样的问题简单到不能更简单,明明也能用一句话就可以作答,但我却只能找上那样多的借口,逐渐把话题不了了之。

因为自己甚至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自己去服从命令根本不需要理由。

这样的残次品要是真的有什么价值,那也肯定在躺在无影灯下的那天消耗得差不多了。

如果那天没有及时醒来,而是顺利被当作特殊个体解剖研究的话,那么自己对基地的贡献一定比现在来得多。

虽然在艾姬娅看来自己大概只是在把这句话当成有些幼稚任性的玩笑——没错,当成这样的挡箭牌搪塞诘问,就好像嬉笑着说出消极玩笑来回避问题的家伙们一样——但自己是认真的。

我没有任何才能,这是从一开始就被判明的客观事实。

在那之后做出挣扎去成为所谓的英雄,结果也就是半吊子的残次品。

这是即使到今天也依旧成立的事实,而非能够不当回事地抛在脑后的过去。

……怎么也,当不成玩笑。

“真是丢脸。”

“嗯?星期五大——不,星期五在说什么?”背后传来劳尔的询问,“是艾姬娅小姐的通讯吗?我没错过什么吧?”

“……你可算回来了。”

“哎呀啊哈哈……难得能到这种峡谷来,不自觉就。”不用回头也想得到他手上肯定正拿着自己的相机,“不过星期五刚才也同意了吧?说我在身边的话反而会被波及到之类的。”

“飞弹发射时会因为螺旋状炮管结构在发射者身前产生高速热气流,对一般人类的致死波及范围是三十四平方米左右。”我点头,“待会真想在我旁边看烟火就得起码躲到我的正背面缩紧身体匍匐。”

“那不是根本看不到吗喂。”

“我也爱莫能助。”

“别这么说啊,我是想拍星期五炮击时的模样才跟过来的,”转过身,看到他老大不情愿地在耷下肩,“拍不到的话跟来不就没意义了吗。”

“如果是因为想拍照就自愿跟到这种任务里来的话,回去以后还是看看医生吧,”我伸手指指自己的脑壳,“我可以介绍一个,前两天刚去复诊过。”

“如果能省去排队时间那我会考——呸,不是啦不是,主要还是那个,你看,想着炮击完之后给你急救一下提前回家。”

我听艾姬娅小姐说了,你作战的时候不会变出整个机关人这件事。

他收起笑脸。

“哦,怪不得。”

“哎?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她到最后也没质问我为什么同意带上劳尔。

原来这女人也会有心虚的时候,原来如此。

“没什么。”我搪塞过去,“有这份心是挺让人感动的,不过炮击完之后真的受伤其实也不会怎样,最多就是疼或者身体可能会暂时瘫痪而已。”

“用自己的身体吃下那种后坐力和气流可不只是疼之类的问题。”

“我需要提醒你骑士的身体比一般人来得结实吗。”

“我觉得就算是这样,骑士也还是人,”他把相机收回急救包,“遭那种罪就是折磨。”

“好意我心领了,但我需要纠正一点:骑士从来都不是人。”

“不,不,我做不到把您——你,当成人之外的东西看待。”他摇头,“除非……除非诸位骑士有什么方法亲自证明这点。”

“我们无时不刻都在证明,”真不知道他问出这句话的勇气到底是哪里来的,“但结果想来只会被你的子孙们理解。”

“……永生吗。”

“难道还不够吗。”

“……我,”劳尔皱起眉移开视线,“明白了。”

做出这副表情的人肯定是没有明白也不会明白的那一方。

“明白就好。”我转过身,继续等待起天边的眷族们。

但那也无所谓,让他在这种话题上闭上嘴对谁都是好事。

“……我还有一个问题。”又一次地,他的询问从身后传来。

诱饵机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来啊。

“问。”

“艾姬娅小姐说你其实不是不能召唤出机关人。”

“……啊啊。”

搞什么啊这女人。

“为什么?”

“都到这里了,她就没有索性和你把所有事都解释一通吗。”

“她那天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他挠挠头,大概是回忆起当时的场面有些困惑,“说什么也不再告诉我接下来的事——这莫非是什么机密吗?”

取决于讲述的是哪一部分,说是也不能算是。

“是的话她从一开始就该把好自己的嘴。没什么机密不机密的,问其他和我有过合作的骑士或者守秘人应该都会告诉你。”我对天翻起白眼,“你知道骑士的机关人会因为骑士本人产生变化,对吧。”

“啊,嗯,当初知道的时候还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点头,“像是什么寄生关系而非寻常的武器一样。”

“寄生关系,你确实可以这么说,只是构建这种关系的过程有着非常高的人为因素,稍有不慎就会让这种被强制圈出轮廓的双向性关系产生异常。”

不必说,那异常下诞生的残次品就是本人。

“所以才需要谨慎挑选适格者吗。”

“这确实是体现出所谓的谨慎的一环,但是和答案没太大关系。”

“……星期五就是遇到了那种‘异常’吗。”

准确地说,是那时的我自己撞上去的。

“没有‘哪种’一说,我的异常整个基地里也找不到第二个案例。”这么说着,我用右手握住左臂,毫不费力地把整条仿真义肢扯了下来,“我当年用手碰了一台机关人素体,就这么被吸进去了。”

另外右手也完全一样。

“这……”

“之后虽然还是成功联结了,但是每次真的把机关人召唤出来,我自己都会承受记忆损失——不,还是人格来着……忘了当时那些人是怎么跟我解释的了。”

我记得某个和自己关系还不错的研究员的假说是联结由于我的触碰变成了偏向机关人一方的“抽取”——本是互相影响的关系在那晚后成为了单方面的吸食。

这种假设毫无根据先不提,简直就像是武器想要抽走使用者的灵魂一样,实在是无趣又荒诞。

但有时荒诞之所以荒诞是因为比喻本身。

换言之,只要换上恰当的比喻,真相就会显现。

也就是说。

“……这种说法,好像机关人本来就是以人类为食的怪物一样不是吗。”

“你应该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被我们自己的工厂造出来的。”

“这……也倒是。”

除去外部的一层苍白拟人躯壳,毫无疑问是无机的机械部分占据主导。

理应是这样。

我回忆起那一晚手中最后的触感。

……

那确实是如同人类一样的光滑皮肤。

“——总之,就是这样。虽然是骑士,但通常最多也只能做到把两只手变形,勉强当成炮台发挥作用,毕竟硬要上的话临场失去人格记忆什么的可能会给自己人添上更大的麻烦。”我最后还是决定摇头驱散脑中多余的考虑,“这也是为什么我平时只做些杂活,或者你这种新兵能够被安排在我身边见习的原因,满意了吗。”

“原、原来如此。”他像是受了相当大的震撼似地,抿起嘴唇连连点头,“记忆丧失确实不是好事……原来如此。”

“我就是这种残次品骑士,没办法。”

“——没有的事。”

星期五。

星期五还是了不起的英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说道。

“……好意我心领了。”

“不,这不是什么好意的问题……就算这样也愿意挺身而出的人就是英雄。”

这样的你比所有骑士都更像是个英雄。

他好像是这样说的,看着我,浑身像是紧张或者兴奋般地发抖。

让人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