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式双管霰弹枪用自旋可拆解独头弹，铅径12号，可视情况将底壳外部分拆卸换装其他弹种，默认配套使用时枪口初速测定约每秒四百米，扣下扳机后可期待的杀伤力远大于寻常武器——但那最多也就是足够对0333无药可救的损伤落井下石，这点就连0333自己也明白。
她需要的结果也不是那种事就是了。
在旧世代的神话中，人类获得所谓知性后所作出的第一件事，是掩饰各自的耻部。
如果要无理取闹一些，那，形容这是欺瞒的一种也好，隐私的形成也罢，甚至可以说所谓的“人类无法互相理解”这样不过脑子的宣言也发源自此。
但那在某种意义，某种意义上，并非完全是谬论。
因为在那之后，人类延续下来的所有文明都可以说是基于这样的……欺瞒，隐私，隔阂……还是那句话，随便要怎么去形容都可以，戏言就是这样百无一用模棱两可，是的，怎样都可以。
这点就连0333自己也明白。
也正是因此，她会这样和枫说。
你要把子弹打进他的脑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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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12:40
“要我做……什么？”
把子弹打进那个叫星期五的骑士的脑袋里。
不管是枫还是玛利亚都对眼前天使的要求无法理解。
“其他人做不到，但这对你不是一件难事，你不会被他警惕——但是，不要担心，他不会因为脑部破坏就当场死亡，我只是想请求你为我们暂时争取一些时间。”
“……争取时间。”
到了这里，枫可以完全确定。
自己眼前的天使，想来和星期五正在追杀的劳尔有直接关系。
“对，争取时间，如你所见，我现在甚至没什么时间掩饰自己的身份。”她点头，“我是劳尔的天使，编号0333。”
“你已经被星期五杀了才对。”
“哎哎，看这副样子再过几天应该就是真的了。”枫又一次注意到天使下腹部的巨大裂口，“对，他一周前打伤了我。但是呢，劳尔把我救出来了。”
“所以才逃到现在吗。”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她忽地握住枫稍稍放低的枪管，表情不知为何显得沮丧。
“什——”枫自然对此起了反应，想要用力抽枪，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用力也做不到移动分毫。
“你大可直接去扣扳机，缘时御枫。”
枫也正是这么做的。
眼前飘起一丝黑色尘埃。
扳机叩响，弹药出膛，旋即穿透空气，消失在窗外。
在视觉器官捕获移动事物的速度不及事物自身的移动速度时产生的现象被称作残影——或者，用旧世代持续至今的生理学用语，视觉暂留现象。
“残影”更有诗意。
这种现象的通常持续时间不到半秒，因此从“快到只能在眼中残留下上一刻的虚影”而来的比喻，不管是字数还是简单易懂的程度都比起术语的那方要优秀不少，因此大部分研究人员在提及时也一般会直接使用“残影”这两个字。
但枫不是因为那两发霰弹而在眼中产生了这种现象。
她的眼中留下的残影，是与影字相符的，黑色的人形所留下的。
“我在刚才向你证明了抵抗的无用，同时也让你浪费了自己装填好的两发弹药。这样一来，你应该能够完全理解我希望你做的事有多重要了，这是相对高效切实的做法。”
因为自己完全能够在一开始就杀死你。
0333在瞬息间移动到枫身后，向她的耳边低语。
玛利亚再一次惊叫起来，但这次枫失去了考虑她的恐惧的余裕。
“我……我一开始也没有想要向你动手。”
“是吗？那为什么要把枪对准我？”
“因为”
“——啊，是那个吧，‘威慑’，因为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和来意所以决定用武器‘威慑’。”
“……是，的。”
这不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枫困惑而慌张想着，连肩膀都变得完全僵硬，呼吸也紊乱起来。
像是在和什么模仿成人类的东西对话，明明具有形式，但就是在理所应当的基本部分难以维持。
而这若是加上自己的性命威胁，自然会让人十足地害怕。
“抱歉，真的很抱歉，我现在还没法完全把握住所谓的自我意识……起码，看来还做不到和陌生人共情。这个，看来是多此一举。”她如梦初醒似地从枫身后离开，“总之，乐观些看吧，我们都没有受伤……啊，虽然我在这之前就已经受伤了就是了。”
那是什么玩笑吗。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比起这个，你之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和劳尔在躲避星期五，这样的事，你应该已经了解了。”
天使重新缓步走到枫面前。
像是之前的事没有发生过那样，若无其事地再度拾起话题。
而枫则做不到再度向她抬起枪口。
“你想要我为你们的逃亡争取时间。”
“对，为此我希望你——”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要用你说的那种方法？”比起直接问出“为什么我要帮你们”，枫选择了避开核心的问题周旋，“为什么我要对星期五做那种事？争取时间这种事有一堆方法吧。”
“……真的其他方法的话自然很好。沟通，那样的方法，我也是相信着的，从醒过来起就一直都相信着，现在也相信着。”
“什么意思。”
“这间隔间，很安静。”
“……？”
“太安静了。去把门打开如何？这样的话你就会直接明白了。或者，嗯，如果你现在还愿意信任我的话，由我去开门也可以。”
蔚蓝色的目光穿过霰弹枪口飘扬而起的灰烟，天使笑了起来。
“我去开。”
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愿不愿意信任，枫根本辨认不出那对双眼下究竟隐藏着何种感情，连轮廓形体也圈不出的东西，何来的愿不愿意。
根本就连正常的认知都做不到。
“那，还请自便。我不会伤害你的朋友也不会移动，但开了门之后还请千万注意你自己的安全。”
因为他们可能已经重新杀回来了。
所以，时间真的很少。
希望你能快些理解。
天使在枫渐渐后退握住门把的同时，断断续续地继续说着。
语调如坠梦中。
枫没有多听，只手拉下开关，将门从侧边打开。
——人群不知所措的细语声从开始扩大的缝隙中传入。
怎么回事？
那两个人就这样从后面出去了？
车厢断了？
为什么车子不停下？
无法一一辨明，但粗略归纳的结果大约如此。
“听到了吗，缘时御枫。你还可以朝车厢尾看看。”
0333在背后这样说道。
车厢末尾是一处巨大的破洞，本应连接在其后的下一节车厢也不见踪影。
“劳尔本来是想来找你的，和你上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样，最多也只是想要和你说话。这点我可以保证。”
但是，被星期五发现了。
结果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你的星期五才是不愿意交流的那方。
枫回过头去，天使还是站在原地若无其事。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列列车上。”
“为了让星期五变回原来的样子。劳尔是这么说的——对了，这还包括专门来找你，专门让星期五带上你，全都是他想要让星期五复原才做出来的。”
“他们两个……认识吗？”
“不知道，我作为天使只有最多三千年的记录，所以不好去确认。但是啊，就算认识，你的骑士大概也不记得了。”
所以在他这副样子来攻击我们的时候，劳尔才会有这种想法。
我能明白。
很悲哀不是吗？
抓住过去不放的人没有理性可言，想要做的事就算自相矛盾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很悲哀。
所以我想要帮他。
“……”
天使的嘴唇似动非动。若非枫能够确切地听见话语，那或许会对眼前的黑色人影是否真的是一座人像雕塑这点产生怀疑。
“但是，现在，如果不放弃其中之一的话，那就连剩下的一方也没法达成了。”
“剩下的一件事是指？”
“劳尔想要到基地北方边境外修补我，也想要让追杀的星期五记起自己是谁——现在来看，后者是做不到了。”
“……你想要让劳尔专注在修好你上。”
“倒也不是。比起修补我，更重要的是让他离开这里。”0333摇起头，“不，应该说，我只是想让他离开这里。”
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再这样和自己的往日纠缠不清，他一定会彻底疯掉的。
不做骑士也罢。
不趁现在离开的话，他一定会出问题。
“所以你想要我争取时间。”
“星期五不愿和劳尔交流，也不愿和我交流。如果，如果他确实像是劳尔所说的那样毫无人格或是记忆，那么也就和只懂得完成命令的装置没有两样——和之前的我没有两样，所以我可以断言，如果你的行为有碍自己完成命令，他甚至不会对杀死你产生犹豫。”
“没有那样的事，他之前——”
他之前明明和我说了很多话。
想要这么说的枫，蓦地回忆起骑士的双眼。
她忽然觉得0333说得也并非全然是无端揣测。
更何况自己从来都只是在跟随他的脚步。
反对他会发生什么，这样的事，枫一点都不知道。
“他或许对你展现出了人性——不，他就是对你展现出了人性。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尝试接近。”
“那样的话……”
“但是，回答我，缘时御枫。”
——
仿佛突如其来的狂风，劳尔在0333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出现在枫的身后。
“0333！”
他堪堪停下冲刺的脚步，喊出这样一句话，不，根本只是一串数字，之后的部分到底是什么，枫或者0333，乃至呆若木鸡的玛利亚都不会知道。
“——原来如此。”
在枫来得及回头戒备前，星期五从相同的方向带着惯性将劳尔直接再度击飞。
“回答我，缘时御枫。”在将要全面袭来的混乱中，只有0333的身姿与语调仍然不为所动，“他遵循的这命令，真的对任何人有意义吗。”
为什么，非得要杀死不可呢。
枫在下一秒被拉住肩膀扯到门外，失衡跌倒。
星期五直直向着站在原地的0333冲去。
飘动的修长制服扰乱了跌倒在地的枫的视线，但就算并非如此，骑士或是天使规格的格斗也近乎做不到用区区肉眼去捕捉。
不如说，直到星期五的背影手中握住那截断裂的黑色手臂为止，枫甚至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能勉强理解得了的，只有星期五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天使本应坚不可摧的石质躯体这件事。
……倒也理所应当，0333的伤势本就是他在和自己见面前造成的。
只是，0333依然维持着站姿。
越发残缺不全的身体在枫眼中显得较之前更加令人不安。
她看着自己。
在转瞬即逝的静寂中，穿过即将再次攻击自己的骑士，看着自己。
“星期五——！”
隔间左手边的墙壁在这一声难堪的吼叫中化作粉尘，在碎屑尚未完全落地前，重新袭来的劳尔扑向即将朝0333再次发起攻击的星期五。
胸口的扩大到极限的破洞是枫唯一能够捕捉到的异样。
在狂乱下放弃维持车厢完整的劳尔全力扑倒了未能及时应对的星期五，本能就此继续反击，但他接下来的行动却并非如此。
他急急起身抱住一旁的0333。
朝着窗外全力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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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霰弹自然伤不到那名失去记忆的骑士，区区偷袭自然伤不到那名失去记忆的骑士。
自己相信着沟通，但到头来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时间。
这样的问题，只有一种方法可能解决。
作为人来说，只有一种方法可能解决。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获得人性的第一步便是学习如何欺瞒他人。欺瞒了劳尔的自己，现在将欺瞒缘时御枫。
诚如她所言，拖延时间的方法有许多种，而所谓的猜忌与不合作正是其中的一种。
星期五萌发的人性会令他无法对你下杀手，但让两位第二次暂停脚步则绰绰有余。
至少，0333是这样想的。
至于她想得对不对。
模棱两可的戏言，哪有什么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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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看着星期五原地坐起。
车内已经在劳尔破坏数间隔间造成不小损害之后陷入了完全的混乱。拜此所赐，枫或是星期五先前的行为甚至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星期五？”
星期五站起身，手上还拿着那根完全变成石雕的断裂手肘。
“我希望她没有被天使接触到。”这么说着，他转身将向枫走去，弯腰伸出另一只空出的手，“把你们关在这里从结果上来说算不得上策。”
“她？”
枫大脑空空，只是勉强回握住骑士冰冷的双手。
“她。”
星期五稍稍用力将少女拉起，回身朝隔间的角落指了指。
“……我有名字。”金发的瘦小身影还是维持着全力缩在墙角避免危险的姿态，连脸孔也埋在双腿间，“玛利亚·贝瑞。”
听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闷住一样的，小声又模糊的回应。
“嗯……应该没有。”
枫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确定吗。”
“她没有被那个‘天使’直接接触过……只是这点的话，我可以确定。”
“我知道了。”
“……接下来怎么办？”
“我需要去和车长说明情况。”星期五边说边重新往已经变得有些残缺不全的车厢走廊走去，“这趟列车需要停下。”
“……我是说劳尔。”
“任务当然是要继续。失败了两次，下一次如果不成功，我大概就彻底失职了。” 像是理所当然一样，星期五这样说着，“杀了他的天使是一回事，不过，可以的话，保全这趟车的乘客也算是职责。”
可以的话。
在枫看来，这样的话语微妙地能够让人安心。
“非要‘杀死’不可吗。”
但她还是要问出这句话。
在见识了何为获得人性的天使之后，她也不可能不问出这句话。
“是的，命令如此。”
“……”
枫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这之上继续质问的立场。
“这么看来，那个天使，编号0333的天使，和你们说了什么吗？”
“……”
枫没有回答。
“如果它确实在刚才和你做出过任何沟通行为，那么你应该能够察觉到这些所谓获得人性者的异样。”而星期五则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它们没有成为什么人类，简单地说，最多——最多也只能算是仿品——让武器自认为是人类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杀死理所应当，希望你不要只是因为它们的外貌就搞错什么。”
“她没有想伤害我的意思。”
“而你就觉得自己真的知道它在想什么，是吗。”
“……”
枫无法回答。
“当然，我不会为难你。”星期五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包括劳尔在内，叛逃的骑士中可能有大半都抱持着这种想法，因此，对你来说……”
但却在途中少见地戛然而止。
“……不好。”
“什么？”
片刻之后，枫远远地听见了雷声。
虽说时常被云层雾气笼罩，但基地内并不太常下雨。
人为控制的气候系统只有在需要时才会进行最低限度的降水。
而在那之前就在平原远方亮起的绿色闪电链与伴随着腾空而起的滚滚烟尘则更是少见的景色。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雷电——不，实际上，枫甚至没有见过这种规模的雷电。
而在自己向星期五问出“那是什么”前，答案便直接从烟尘中现出了正体，急速向着列车的方向冲来。
飞虫。
起码从形式上是如此。
无论是背后的膜翼还是节肢式的身体，又或者头部的一对复眼与粗黑的口器——飞虫，此外无他。
至于自己为什么能够在这样的距离下看得清细节，则是这只飞虫本就起码有几十米长，而且还在朝着铁轨的方向飞速接近的缘故。
“星期五……！
“——你现在知道「蝇王」这样的代号是怎么来的了。”
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下一瞬间，她就被拦腰抱起。
“这个情况救不了其他人，我很抱歉。”
“等等，玛利亚——至少玛利亚——”
不知是真的理解了情况，又或者仅仅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枫看着隔间角落刚刚如梦初醒般展开身体想要起身的乘务员，带着某种急切感脱口而出。
“……了解。”
迅速闪身进入隔间，星期五不由分说地用另一只手环抱住玛利亚细瘦的身躯，遂即一个箭步回身冲出了车厢侧的窗口。
至于本就已经有些难以维持的车身，对身长数十米高速冲来的畸形昆虫来说，根本不堪一击。
于延迟传递的震动前。
于被星期五急速带离的视线中。
连带着这趟列车前三节车厢中的所有乘客，在「蝇王」的狂乱的愤怒中横飞四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