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躺着,直到艾菲听到房间里屋传来响动,想来是农妇醒来。她推门走出,揉着睡眼,小心绕过躺在大厅里的两个姑娘,走向牛棚。她的到来搅动了温德琳与艾菲之间的微妙尴尬,温德琳从毯子里起身,说了一句“我来帮你”之后就和农妇一起走进牛棚。
“嗬,你起得真早,姑娘。”农妇说,艾菲猜她会再说些诸如“将来能成个好媳妇”之类的话,但她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农妇有点害怕独自面对温德琳,她无法理解那天晚上这个金发女孩身上爆发出的隐约怒气,她不迟钝,能感觉到温德琳在生气,但她也不聪明,没法读懂这怒气从何而来,以及要去向何方。她和女孩一起走入牛棚,借着晨光看到对方的脸颊赤红,就像番茄。但她不理解,但也没出声,只是向牛槽里添草料。
随后,太阳升起,天光明亮。早饭过后,两人告别忙活奶酪坊活计的农妇,来到镇子中。虽然五月祭典要傍晚才开始,但此时的镇子上已然隐约弥漫喜气,人们走在路上,面带笑颜,家家店铺门口悬挂花朵;一些精壮小伙在向镇中央的广场搬运木柴,搭起篝火的支架。温德琳在家中时虽然不是未见过这类节日景象——她家乡在迎新年时比这还要热闹——但和艾菲走在小镇街道上却还是头一遭。
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该如何与艾菲相处,感到茫然和无措。她偷偷侧过头看艾菲,但是后者却显得非常自然,平静,一如既往,就像早晨发生的那件事——温德琳不太愿意去正视它——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一样。
温德琳说不清自己心里漫起的这情绪是什么。她决定不去想它。
艾菲带着她走过热闹喧嚷的市场街,经过一家家酒馆、花店,杂货店,最终来到了一家铁匠铺。温德琳望着柜台前看店的学徒,以及墙壁上悬挂的各式铁器——锄头,铲子,铁锤……稍稍有些茫然。直到她看到另一面墙上悬挂的匕首和长剑,才如梦初醒。艾菲答应过要给她买一把剑。
“要点什么,姑娘们?”在柜台后方的作坊中传来的叮当打铁声中,学徒撑起了胳膊,打起精神接待客人,他的眼睛从艾菲和温德琳的脸上扫过,声音里多了几分殷勤,“剪刀和铲子在这边,”他热情地指着墙上的铁器,“我家的货是镇子里最好的!”
但是艾菲没有把视线投向他所指的位置,而是转头看向悬挂匕首和长剑的那面墙。显然,在这座和平的小镇上除了警备队外,没什么人需要随身佩带武器,因此这面墙上挂着的刃器寥寥可数。温德琳观察着那些匕首,感觉都不如艾菲那把鞘上雕刻着符文的匕首更好。至于长剑,她实在是看不出来好坏,但只觉这些剑的做工都相当普通,不过好歹是开了刃的真剑。
“我想买一把剑。”女巫用轻柔的声音说,抬起胳膊抚弄头发,袖子落下,温德琳看到铁匠学徒的视线急切地从她那白皙的手臂肌肤上舔过。
“姑娘家耍剑做啥?”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露骨之后,学徒连忙低眉垂目,轻咳一声掩饰自尴尬,以询问带离话题。
“你问这做什么?卖你的东西就是了。”艾菲蹙起眉头,脸上显出不悦神色。温德琳在一边看了却只想偷笑。她知道她在假装,这招很好用,尤其对于这么一个要么守在柜台前,要么叮当打铁,只能听到钢铁碰撞声,闻到烟味与铁锈味的年轻学徒来说。后者立刻有些惊慌,嗫嚅道,“不不不,我只是问问,只是问问……”他软化下来,不敢再问她。
“这多少钱?”艾菲随手一指墙上长剑,显出一副对武器一无所知的模样。学徒报了一个价格,生于商人之家的温德琳暗自揣度,认为这价格有些虚高。但是谁在乎?普通人家不会来特地买兵器。
“姑娘,你是来给未婚夫买武器的吧?这剑就很好,”学徒看出艾菲对这价格似乎不太满意,连忙解释,“装饰很漂亮,也适合实战,无论是当装饰还是拿去对练……”
“我没未婚夫。”艾菲说。温德琳见那学徒看起来竟然有些高兴。她弄不懂这些男人,他们总是喜欢与未婚女子交谈,而对已婚女性则相对收敛,就像孩童会恣意摘取野花,但却不敢偷盗别人园中的果实,只是因为那果实“有主”。这不禁让她皱起眉头,可却换来学徒的殷勤问候,他以为她是因为被冷落而感到不满。
学徒开始劝说艾菲不要买武器。他看她身上衣服简单朴素,不像生于富商或贵族之家,以为只是普通人家女孩的一时兴起,便以各种理由推脱,并不遗余力推销店铺里的剪刀。
“女孩家家的不该碰兵器,那是男人使的家伙。”学徒说,“看看别的,看看这剪刀!快,锋利!裁剪衣服比什么都好使!”
艾菲踱进铺子里四处观望,然后看到房间一角堆着许多破旧铁器。她用脚拨弄,挑出一把满是划痕破损的铁条,如果不是连着剑柄,温德琳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把剑。那剑的刃多处磨钝,也有缺口,表面斑驳不堪,也生了锈。
“这是什么?”艾菲问。
“一把烂剑。”学徒瞥了一眼,“卫兵大爷们用旧的兵器,已经没用啦,就等着拆掉柄丢炉子里熔掉。”
“卖给我吧。”艾菲说。
“你要这做啥?”学徒更加惊讶。他开始怀疑这女孩是否有些不正常。
“反正这烂铁你也要熔掉。”艾菲听着里屋传来的叮当乱响,“不如卖给我,你师父不会知道破铁堆里少了一件。你还能赚点小钱。”
学徒盯着她思考一会,迟疑点头,然后报了个很便宜的价格——至少比那把完好的剑便宜多了。艾菲故意皱起眉头和他讨价一番后,以一个更低的价格成交。在柜台上放下几枚铜币,她弯腰用布条将这破剑裹起,交给温德琳,然后两人一起离开。
“你的剑。”走在路上,艾菲微笑。
温德琳连连点头,她看着艾菲的脸庞,若非在街上,她真想给小女巫一个拥抱。
然后吻她。一个念头划入她脑海,瞬间让女孩脸颊通红。艾菲仿佛意识到她心中所想,也红着脸转开。温德琳半是慌乱半是欣喜地抱着那长条布包,感受金属的重量。
我终于有一把剑了。她想。
中午,两人回到奶酪坊,为农妇带来一只市场上买来的肥鸡。孩子兴奋地看着母亲将处理好的鸡肉架在炉子上烧烤。午饭过后,农妇将前几天做好的奶酪拿去镇里出售,孩子独自一人在屋外玩耍。而温德琳则在牛棚里拿出那把烂铁剑,抚摸着锈蚀变形的剑身,双眼中满是光彩。她知道女巫会赋予它新生。
女巫坐在稻草上,将铁剑放在膝头,在温德琳与牛棚中所有牛只的注视之下轻轻抚摸它那锈蚀表面,开口唱诵歌谣。温德琳照例听不懂她唱的内容,但是知道她在呼唤这剑的真名:金属、钢铁,然后修补它,抚平它,让它重归原状。没有光芒浮现,也没有奇异声音,但温德琳看到随着艾菲指尖的轻抚,那剑身上的锈迹慢慢缩小消失,剑刃的缺损弥合,时间和粗暴使用在它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消失无踪。
当歌谣结束后,出现在温德琳面前的是一把崭新而闪亮的长剑,就像充满朝气的少年,自信,坚定。她惊喜地接过这武器,感受着它的重量,它的平衡,以及它挥动时发出的风声。直到现在她才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剑士,而不是拿着木剑乱挥的乡野孩童。她端详抚摸它良久,甚至用手指去抚摸剑锋,亲自体验这钢铁的锐利,然后谨慎地将它用布包好,放在地上。
“这回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啦。我的小骑士。”艾菲微笑,温德琳转过身来拥抱她,将脸埋在女巫的颈窝。“谢谢,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如果你想感谢我,那可以给我一半财产,或一个誓言。”艾菲狡黠微笑。温德琳放开她,认真道:“我给你誓言。我可以永——”
艾菲抬手遮住她的嘴,将声音堵了回去。女巫凝视着温德琳,过了很久才慢慢放下手掌。
“不要立誓。”她说,笑容消失,转为不安和忧虑,然后重复,“不要立誓。”
“为什么?”温德琳问,“你不想我一直陪伴你?”
“我想。”艾菲下意识说,然后惊恐住嘴,片刻后才迟疑道,“但这不会有好结果,你不了解……”
“我不了解什么?”温德琳问,长剑带给她的欣喜转瞬间消失无踪,只有迷茫,只有失落,“你是个女巫,现在我也是了。我们是共犯……我们为什么不能一直相伴?”
“和那个没有关系。”艾菲说,转过身去,“请你不要再问了。”
温德琳盯着她的背影,弯腰捡起布包,“好吧。”她说,然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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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农妇回到家中。晚饭过后,她便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两个女孩一道来到城镇。天空已经暗淡,太阳快要完全落山,但镇子中却灯火通明。人们点起火把,在四处悬挂灯火,广场中央搭起一座巨大篝火支架和木台,一群人簇拥着几个少女站在木台前喧嚷吵闹。农妇用自己的壮硕身躯挤开人群穿了过去,艾菲她们紧随其后。来到近前,她们才听清,原来是五月祭典上预定要扮演五月少女的女孩得了风寒,不得不在家休息,现在人们正在争论让谁来担任这一职位。
“嗨,嗨,嗨。”农妇挤进圈子,她早就听够了人们的吵闹和喋喋不休,“既然你们决不出任选,依我看就让她来好了!”说着,这妇人回过身去指向人群中的艾菲。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射来,温德琳不由得浑身一震。
“但这姑娘是个生面孔。”很快有人提出异议,“外乡人。”
“那又怎么样?”农妇说,“没人规定外乡人不能当五月少女。更何况她还救了我儿子的命!”
温德琳想不通救了她孩子的命和当五月少女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是她猜妇人可能只是想尽可能地补偿艾菲。很快,众人就开始议论起农妇带来的故事,妇人叫她的孩子过去,让他解开脚上的布,把伤口给人们看。很快有人认出那是什么蛇留下的伤口,再加上妇人绘声绘色地将艾菲处理蛇毒的举动说了一遍,人们投向两个女孩的视线马上不一样了。
“那确实是去蛇毒的手法。”一个猎人模样的人说,“我信奶酪坊寡妇说的话。这不太能凭空编造。”
但还是有人对艾菲半信半疑,因为她是个年轻姑娘,并不像是有经验的药师。但是妇人儿子的咬伤是千真万确的,而且温德琳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艾菲比那些五月少女的候选人们都要好看——比她们全部加起来都要好看。妇人大声吵嚷着,表达自己的意见,压过了那些反对的人。人群的意见渐渐松动了,原本五月少女也就只是选个漂亮姑娘——至于是哪个漂亮姑娘,不太重要,既然最漂亮的那个生病了,而现在又出来一个一样漂亮的,那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金发的那一个,还是黑发的那一个?”有人说。
“黑发的。”
“但我觉得金发的比较好。”那人说。温德琳一惊,连连摆手,支支吾吾地道:“不行,我……我恐怕不行。”
“那就黑发的。”人们将一个硕大鲜艳的花环戴在了艾菲的头上,而她看上去并不排斥,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我还没当过五月少女。”女巫说,“我该做些什么?”
“站在木台后面,等小伙子们摔完跤。把花环放在他头上,然后亲他。”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温德琳的脸色微变,但艾菲脸上的笑容却不变,她点点头,提起裙摆优雅地登上木台。火光映红她的脸颊,温德琳站在台下仰视她。
她真美。少女有些目眩,下意识地垂下眼去,是因为她头顶的花环?还是因为她背后的巨大篝火?她在这一刻为何美得如此耀眼?温德琳寻觅答案,最终却茫然地寻找到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因为她现在离我最为遥远。
选定了五月少女后,几个精壮的小伙子爬上木台,头上戴着装饰有树枝的帽子,树枝削成鹿角状。但其中有一个少年,戴着的帽子上是真的鹿角。
“他们是?”温德琳在台下询问农妇。
“嗨,争抢鹿王头衔的男孩们。”农妇撇撇嘴,“摔跤比赛。”
“赢了的那个可以得到五月少女的……亲吻?”温德琳说,脸颊开始发烫。但篝火的巨大热量掩盖了这一点,她开始想艾菲站在篝火边会不会被烤得难受。
“别提了。”农妇说,“鹿王是定好了的。你看戴着鹿角的那个。”温德琳抬头看去。
“那是镇长老爷的儿子。历年的鹿王都是这小子。”她说,“基本上。除非他那天生病或者不想来。大家都觉得没有比他更配当鹿王的男孩儿啦,所以其他小伙子不会真的死命和他斗,都是装装样子,装装样子。”
温德琳眯起眼睛看那男孩。他精壮,高大,英俊而自信,他向人们挥手,篝火烘烤出来的汗水沿着他手臂上的肌肉缓缓流下。她忽然开始怨恨这个农妇,是这妇人把女巫,“她的”女巫——温德琳有些恶狠狠地想——推到了台上,让她被一个陌生男孩亲吻。
台下的人群开始拥挤,吵闹,大声欢唱,叫好。男孩们在台上摆出姿势,但温德琳能看出来有一个男孩显得很敷衍。然后他们扭打在一处,那个敷衍的小伙子首先找上了镇长家的儿子,直接被他掀翻在地。很明显,他不想出力,只想逃避这一切,于是选择以最快方式退场。他躺在木台上,看着打倒自己的对手和其他男孩角力。他们都很卖力,但是却在拖延时间。
温德琳能看得出来,她不仅知道哪个在出力,哪个没有;哪个在假意拖延,哪个只是在演戏;她甚至觉得这些小伙子角力摔跤的姿势非常拙劣,和骑士教给她的擒拿技一比,这些男孩简直就是门前戏耍的婴儿。她不自觉地将自己与他们相比,自己能够对抗那壮实的手臂吗?她不知道,她从未想过。
然后她偏过头看到艾菲,女巫坐在台上一把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姿态优雅而平静,就像女王在观看取悦自己的角斗士们。她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样,显得对小伙子们的摔跤兴趣缺缺。那个镇长儿子在和人扭打的过程中斜睨着她,似乎在评估这个外乡女孩,突然被人推上五月少女座位的姑娘。他心不在焉地和对手保持着擒抱姿态,在台下巡视,想找到这个新五月少女的目光焦点。他不知道她在看哪里,反正没在看他。他习惯被女孩们注视,并且因被忽略而感到不满,但还不至于生气。
最终他看到了台下那个金发女孩。第二个外乡姑娘,五月少女凝视着的对象。像台上那个一样,她也没有注意他,而是在看着自己台上的同伴。他皱起眉头,以往他只要露出笑容,并且炫耀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自然就会有女孩投来爱慕目光。他已经习惯这些。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不习惯。他想要回到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世界——那个他总是在众人注意焦点的世界。
他大喊一声放倒了自己的对手。这群男孩各自为战,这不假,但他只需要放倒几个最后仍然站着的就行,而他们都不会抵抗他。这一声大喊很有效,他看到那个金发女孩把视线转到自己身上。他有些得意:终究她还是看我了。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并不是他想看到的那种。
温德琳怀着一种被人惊扰的恼怒,盯着台上那个刚刚发出一声大吼的男孩。她刚才一直在注视着艾菲,而后者也以目光回应,但是这种目光交流却被他的噪音打断了。
台上不断有男孩被放倒。站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她知道他们都没出力。在一个既定结局面前,谁都不想做无谓的挣扎。
温德琳看着那精壮的少年,一个陌生的男孩,离艾菲越来越近。女巫没有躲闪,没有抗拒,好整以暇地端坐,脸上带着微笑,等待他的靠近,等待他的到来。
她为什么没有躲闪,没有抗拒?温德琳狂乱思索,寻觅答案。她应当知道自己会被吻,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子吻。她为什么要答应做五月少女?她愿意被吻?愿意被做这事?还是她对此不在乎?认为吻只是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重要?
温德琳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捏住,向下拉扯,沉了下去。她近乎绝望地看着艾菲。
女巫坐在椅子上,在她的脸庞完全被男孩的背影挡住之前,朝温德琳微微一笑,以口型说了一个字。
“来。”
少年或许会认为这口型是说给他的。他如同受到了鼓舞一般走上前去,并且忽略了一个事实——那眼神并非是看向自己的。
然后他感觉脚下的木板轻轻一震。他回过头去。
温德琳已经跳了上来,捡起地上的一顶树枝帽子戴在头上。
台下的人们发出喊声。这姑娘的举措让他们大吃一惊。从前的五月祭典从未有人中途上台,打断雄鹿们的摔跤比赛。但是没有人上去阻止她,人们不知道这时上台是否合乎规矩,而且还有一点,更重要的一点——这样似乎更有意思。他们都厌倦了看到每年都是镇长的儿子当上鹿王。如今出了个不按规则出牌的挑战者,反而更有趣。
他们欢呼起来,台下的人们高喊着让温德琳下来,因为她是个女孩,而更远处的人则呼喊着为她加油,因为他们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沐浴在巨大的喧嚷和噪音之中,温德琳感到双腿有些发软,紧咬嘴唇。地上的男孩们站了起来,好奇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一个女孩,他们想,一个女孩,戴上了雄鹿的帽子,她不知道戴上这帽子就意味着挑战吗?
温德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专注。女巫的训练有了效果,巨大的喧闹声离她而去。她集中精神,摒弃恐惧和亢奋,让自己内心平静。她明白艾菲的意思了。
这舞台,这擂台,不是为这些男孩们准备的。是她,这是艾菲为她准备的。她等的人不是那男孩,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而是她。她在等她。但是艾菲为什么要这么做?温德琳不知道,她一向猜不透女巫的心思,但是,她现在就在这里,而她也在这里,这就够了。
“下去!这不是女人该上来的地方!”一个男孩轻声呵斥她。温德琳回以怒视。
好啊。她想,那我偏要站上来,而且要把你们一个个都丢下去。她跨前一步,抓住那男孩的肩膀。在专注和集中的意志面前,时间似乎变慢了。女孩能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动作的变化,脚步的挪动,哪怕多么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肢体的动作,摆出的姿势已经出卖了他,温德琳甚至知道他要甩开自己的手——我们都是一般生灵,骑士说,肌肉骨骼,无不相同,因此动作,也能预测。
谢谢你。老师。温德琳心中默念,然后借力将男孩摔下台。这是如此的简单,与双脚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坚固而沉重的黑甲骑士相比,这些男孩就像浮在地面上的灰尘,轻松就能扫出房外。
台下的人们慌乱让开,让那少年摔在地上。他们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女孩居然跳上了台,然后把一个人摔了下来。
“拦住她。”镇长的儿子说。两个少年从他身后跃了出去,走向温德琳。但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不确定是否要一起上。如果两个男人一起对付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有些说不过去。个子较高的那男孩跨前一步,他想要呵斥这个不懂规矩的女人,但很快,一只女人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们连基本的擒拿架势都不会。温德琳想,然后扳住了他的关节。在男孩大声的号叫之中,她将他摔下了台。
“下一个。”她说,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巨大喧闹与欢呼声中。较矮的那男孩吃了一惊,被迫和冲上来的温德琳角力。他抵住女孩的双手,比较着自己粗壮的胳膊和对方白皙的手臂,刚刚取回了一点自信,小腿上就被猛力踢了一脚,不稳倒地。女孩的另一脚落在他的腰侧,让他滚着落下了台。
她这是在做什么?温德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专注,然后使用老师教给她的技巧。这些男孩……全是破绽,下盘虚浮,空有一身力气,而那沾着汗水的粗麻布衣服也比光滑冰冷的钢铁铠甲好抓太多,她觉得自己只要抓住就不会松开。
在森林中度过了漫长的练习时光后,温德琳第一次觉得自己和普通人之间有了区别。
“还有谁?”她轻声说,没有费力气来压过人群的声浪。她听到有人在为她叫好,也有人在呵斥她,但是更多的,看清她身姿的人却说不出话。五月祭典的鹿王擂台,第一次站上去一个女孩,她不是等待亲吻的五月少女,而是一头比任何男孩都要凶狠的鹿。
镇长的儿子——那个最精壮也是最英俊的男孩从艾菲身边离开。他知道这场五月祭典已经被变了,变得混乱,不再是他的祭典。他推开身边的同伴,大踏步走向那金发的女孩,那外乡人。她的动作干脆,利落,而且眼神专注,认真,没有恐惧。她不害怕,也没有认为这是一场玩闹。她是认真的。
认真地想把自己,或者台上所有的男孩摔下去。
他低吼着扯掉衬衫,露出上身壮实的肌肉。他锻炼自己,也喜欢如此,他喜欢这种力量感,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解决一切问题。现在他要解决她。当然,他不能打她,摔跤是一场运动,他不打算彻底毁掉节日,让体育竞赛变成斗殴。更何况他不打女人。
他猛然踏步上前,高大的身躯以沉重的质量压向她。
可是温德琳知道。她知道他会这么做。当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就思考了他可能做出的数种行动。骑士一直在要求她这么做——从细小的动作推测出对方将要采取的行动,而在专注的意志与高速的思考,长期而严格的训练,以及对人体的熟悉之下,这并不很难。
温德琳轻声呢喃出那个真名,她寻找到的第一个真名,给她勇气与力量的真字。在巨大的喧嚷声中,她听到翅膀拍打的浅淡声响划过夜空。她昂起头,直视着那男孩,她的眼中没有他的表情神态,甚至没有他的五官脸孔,她只看到一个人形轮廓,以及里面的骨架。久居梦之时将她的心智磨砺生光,她感到在同样短的时间内,自己比往常能思考更多。
男孩扑了过来。她侧身一闪,勾他的脚。但他的平衡感明显比其他男孩要好一些,没有立刻倒地。他抓住温德琳的手臂,而她立刻对他的关节展开攻击。他痛呼一声被迫放手后退,她随即进逼,使用骑士教授的擒拿技法,将他摔下了台。
真的很轻松。她看着台下砸倒两个人的男孩,想着,这根本毫无挑战。这些男孩只是普通人,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只有在野地里摔爬扭打出来的粗浅经验。
其他男孩都吓怕了,不敢挑战她。她无趣地走过他们身边,来到艾菲面前,心中毫无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丝……不安。
她看着她的脸。
艾菲站起身,摘下头上五月少女的花环,将它戴在温德琳的头上,挂在那根树枝做成的鹿角上,微笑。
“我的骑士,我的鹿王。”女巫说,声音微小,但温德琳依然能听清。台下的人们在欢呼,但是近处的却已经没了声音,他们面面厮觑,扶起地上的男孩,以及从台子上跳下来的少年们。他们不知道这是否符合庆典的规矩——一个女孩,外来的女孩当了鹿王。但是五月少女也是外来女孩。
然后一个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为她叫好。温德琳回过头去,看到农妇,那个奶酪坊的妇人,在向她挥手,大笑,呼喊。
温德琳向她露出笑容,感到自己胸中一直以来堵着的东西悄然溶解了。
她转过头去,看着艾菲。那花环垂落下来,十分滑稽。温德琳伸手将花环摘下,往后抛去。它不偏不倚地落到台下镇长儿子的头上,掉了下来。他弯腰捡起那花环,发愣。
“我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温德琳说,语气微有责怪。
“我想了很多。”艾菲抿嘴一笑,说。
“结果就是把我弄到这台上来,搅乱了一整个祭典的比赛?”
“这就是女巫的做法。”艾菲回答。温德琳伸手捧起她的脸庞。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问。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女巫的眼神闪烁不定,她转过头,想要逃避温德琳的注视。她把她拉扯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的场合,一个……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场合。现在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见证这回答。她想,只要我问出这个问题。
艾菲回过头,盯着温德琳的眼睛。我该问什么?她是不是我的命运?但我怎能问出这个问题?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她低下头,然后复又抬起,询问。
“你介意我亲你吗?”
温德琳一愣。她没有想到艾菲会问这个问题。她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她难道……不明白?女孩以迷惑表情看着艾菲,然后忽然明了。你原来只想问这个,她想,原来只是这个……这么简单的问题!
她低下头,吻了下去。以她自己的意志,让两对嘴唇贴合,感受彼此的温度与柔软。于是这就是回答。她,和她,两个女孩,在五月的祭典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雄壮的鹿王向五月少女祈求爱与恩典的高台上,亲吻。
吻罢,温德琳抬起头,看着夜空,又看看周围的人群,然后失笑。我这是做了什么悖逆的事情!我毁掉了一场五月祭典!一年只有一次的祭典!我,不,我们把它搅得一团乱,好像我们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来搅坏这一场祭典一样。我们是共犯,两个女巫。她想要大笑,但是却不敢笑出声。
艾菲轻扯她的手腕,“我们该走了。”女巫狡黠眨眼,“让这个五月节成为他们永远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应该在结尾处巧妙地消失。”温德琳点头同意,于是她在艾菲的惊呼之中一把抄起她的腰肢,横抱着这娇弱的小东西跳下擂台,挤入人群。人们没有拦住她们,也拦不住她们。温德琳抱着艾菲挤出广场,在黑夜的空旷小巷中奔跑。
“我想一直陪着你。”温德琳在夜风中说,听着远处的喧哗和吵嚷。
“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艾菲躺在她的小骑士的臂弯中,侧过脸。
“但我要这么做。”温德琳坚定重复。
“即使你陪伴的不是公主,而是个邪恶女巫?”
“你不邪恶!”
“但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坏。”女巫轻笑,她觉得自己的担忧好傻,但又没法不担忧,“可我的本质来自黑暗。你愿意与恒久黑暗为伴吗?”
“我愿意。要我发誓吗?”
“不,不要。”
“但我已经发了。在心里。你敢说在心中发的誓言不算数吗?”
“你什么时候学到这种诡辩技巧,小蜂?”
“在和你说话的时候。”
艾菲撅起嘴,她从温德琳的怀抱中跳下,两人躲开集中在广场的人群,沿着小镇街道漫步到镇门口。
“如果你知晓我的真面目,或许就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不会的。你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能在我的眼中看到那个异想天开的少女。而对你也是一样的。无论你衰老也好,变胖也好,黑暗也好,你都是你。”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
“也是在和你说话的时候。”
“小机灵鬼,你这个调皮鬼,只会嘴上说好话的骗人精,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艾菲小声咒骂着,负着双手在温德琳面前转圈,但月光下,温德琳看到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艾菲抬起头凝视空中的月亮,“如果我在你面前变成了黑暗,巨大而恒久的黑暗,你不许逃开。”
“我不会逃开。”
“如果你逃的话,我就吃了你。”她转过身,这次温德琳看到她眼中的火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烧得更加剧烈而明亮。
“好。”温德琳仍答,“如果我逃开,你就吃了我。”
“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这算不算立誓?”
“你既然都已经学会在心里立誓,那么这点小事你还是自己去猜吧。”艾菲笑着,跑向镇门的方向,跑向奶酪坊的方向,温德琳追了过去。女巫的体力很好,但终究好不过她。她们跑回奶酪坊时,艾菲已经开始微微喘息。
“我们现在就走吧。”女巫跨入房间,说,“既然要消失,就要彻底一点。”温德琳拿起那把长剑,收拾行李,和她一起将国王牵出牛棚。年轻的公马睁大眼睛看她们,然后低头抵撞艾菲胸口。女巫安抚它,承诺给它更多苹果。国王这才允许她们将车具装在自己身上。
两人爬上马车,国王迈开四蹄,往来时的路行去。
“赞美诗神法拉。”艾菲坐在车沿,晃动双腿,凝视不断变小的城镇,说,“赞美五月节。”温德琳从车厢中爬出,坐在她身边。艾菲转过头,微微挺起嘴唇。
温德琳低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