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光芒逐渐在天幕中消失,昏暗占领了天空和大地。一匹健壮公马驮着骑手自镇外小道上狂奔而来,溅起大蓬泥土砂石,绝尘而去。路边的两个农夫慌忙起身躲避,其中一个恶狠狠啐了一口,低声咒骂,“去他娘的,”他说,“赶着进棺材吗?”他的同伴则不无艳羡和畏惧地说,“那可是匹好马,比镇长的马都要好。能骑这种马的可不是一般人。”

那咒骂的农夫马上住了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颤声说,“他没听到吧?”

另一个农夫望向骑手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事实上,温德琳当然没听到。

国王载着她在一座小镇的门口停下脚步,她翻身下马,戴好被风吹起的兜帽。“谢谢,老伙计。”她说,拍了拍汗津津的马颈,“就到这吧。”国王顶了顶她的肩膀,女孩勉强扯起一个微笑,“好,我会为你买苹果。”

这动物满意地眨了眨眼,一溜小跑窜入附近的森林。镇门口的过路人不解地望着她,似乎在想这奇怪旅人怕不是傻的,怎么就这么把坐骑放入森林?还有几个坐在地上的无赖汉当即就站起身来,想要去森林里寻找那匹被放走的马。

温德琳没有理会附近人的视线,她拉紧斗篷,按了按腰间的剑鞘,然后从背上拿下巫杖,走入小镇,打算找个地方歇脚,喝些水。两个月以来,她一直都是这般赶路,几乎忘却时间流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何处,她所知道的,只有向西,再向西,一路向西,直至抵达西之西处。

她走入一间酒馆,狭小残破的房间内堆满游手好闲的闲汉,刚刚从田里归来的农夫和刚下工的工匠,酒精味、尘土味和男人的汗臭味在空气中沉淀发酵。温德琳拉低兜帽,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将巫杖放在一边。她走进来时悄无声息,但柜台前的酒保却早已注意到她的行踪。温德琳没有打算在这里喝东西,于是拿出了自己的水袋。

“要么你喝点什么,要么就出去。”粗哑的声音和一杯泛沫啤酒一起重重顿在她桌上,温德琳抬起头来,兜帽落下。面前的酒保脸上的神色从不耐转为惊讶,视线贪婪地从她的皮肤和金色发丝上扫过。“居然是个娘们儿。”他嘟哝着。温德琳迅速戴好兜帽,拿出一枚铜板。酒保毫不犹豫地伸手想要从她手中拿取,但女孩敏捷地将铜板丢在桌上。男人的手在空中恼怒地停顿片刻,从桌上刮走那枚铜板。

温德琳看着酒保回到柜台前,尽量让自己避开他不断向这里飘来的目光。她没有动那杯脏兮兮的啤酒,而是自顾拿起水袋啜饮。两个月来,她终于知晓少女独身在外旅行的不易,已不知有多少男人看到她兜帽下的脸孔后想要占她便宜,也不知道有多少醉汉与地痞尾随她离开人多场所,到小巷或镇外试图不轨。

她此刻真的感谢森林中的幽魂,以及腰间的长剑。所有麻烦都止于在对方肩头闪电般迅捷的一刺,然后逃跑。除了剑技之外,她现在也已学会如何以冷硬和凶悍外表武装自己,绝不能露哪怕一丁点的和善颜色给那些男人看。想到这里,她转过视线,与酒保冷厉对视,直到他转过头去为止。

温德琳叹气,继续喝水。在休息片刻后,她就准备离开。这镇子并不适合歇脚,她想,这地方充满了如苍蝇般的男人。但何处不是如此?她宁愿在野外过夜,与林木与虫兽同眠,这样反而让她更加自在些。虽然身怀剑技与法艺,可她在心底依旧害怕那些以粘腻目光打量她的男人。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总是没来由,而且止不住地恐惧。在离开森林后,她不止一次地感觉到没了艾菲在身边,自己是多么脆弱,仿佛那两年多的剑术和法艺训练带给她的勇气,都随着女巫一起离去了。

温德琳站起身来,侧身走向大门。酒保喊了起来,“嗨,你的酒还没喝完!”一个微醺的男人心领神会地站起,跨出一步拦在门边,嬉皮笑脸地笑着,“这可不行,老兄,没人能在酒馆里剩下饮料还想离开。”

“老什么兄。那他妈是个娘们儿。”酒保大叫,酒馆里的男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又有人走过来,不怀好意地挡在门边。那微醺男人嘻嘻笑着去摸温德琳的手,“娘们儿?这个时间怎么还会有正经女人在外面晃?”他挤眉弄眼,言语之余的龌龊之意昭然若揭。

温德琳抬起头,以凶悍目光盯着那男人,将手放在剑柄上。在斗篷遮掩下,那人没有看清她腰间到底佩了什么,反而嬉笑着去揽她的腰。“瞧瞧这皮肤,这头发,这小妞可真是个上等货。”身后一人摘下她的兜帽。温德琳顺势往面前那人怀中靠去,重重一膝盖顶在他的双腿间,随后抓住肩膀,用力将他摔倒在地。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她从牙缝里迸出声音,拔出匕首回身便刺。颤抖的手握住刀刃,毫无阻滞地刺入身后那男人的肩膀。温德琳从鞘中抽出长剑,金属的寒光映照在她脸上,冷冷地面对着人群。被金属武器短暂震慑住的男人们爆发出一阵污言秽语,还有瓶子摔碎的声音。持剑者的女性身份并没有让他们过于害怕,很快就有人抄起椅子腿或碎酒瓶扑了上来。温德琳飞快出剑,将他们刺倒在地,又快又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在地上打滚的人变成五个之后,没有人再敢上前。酒保缩在柜台下面,而其他人则拼命往后退去。

我竟然害怕他们。温德琳看着在地上躺着的醉汉,以及他们鲜血淋漓的肩膀,呼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感到又气愤,又好笑。她感到力量,长剑就握在她的手里,力量在她血管中流淌。她想,我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懵懂姑娘,如今我拥有力量,我没必要害怕。我比他们更强大……比他们加起来都要强大。

她转身,听到身后的响动。她知道有人爬了起来,平静地回身一剑刺中那人另一边肩膀。一只裂茬的碎酒瓶摔在地上,变得更碎。

“不爬起来就不会受伤,为什么不明白?”温德琳说,不再看酒馆里的男人们,自顾自推门走出去,漫步在黑夜的小镇道路上,呼吸清凉的傍晚空气。路边行人惊诧而恐惧地盯着她手里沾血的长剑,她身后的酒馆里马上爆发出大叫与嘶吼,有人连滚带爬地从房子里窜出,一边呼喊着“杀人啦!杀人啦!”一边叫来在街道上巡逻的守卫。

但是温德琳没有理会他们。她在所有人恐惧的注视下抖落剑刃上的鲜血,不疾不徐地来到镇门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从容,从容到看着守卫从街道的另一头跑来。

我不必遵守他们的规矩。我是自由的。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将这些东西全都打破。

一个念头忽然窜入温德琳的脑海。女孩笑着,吹了声口哨。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国王从树丛中猛然蹿出,撞开面前的灌木,来到她身边。温德琳翻身上马,树林在她面前让开道路,国王载着她一跃而入,而后森林闭合,只留下道路上混乱的男人们。

“你都干了什么?”行走在幽深的树林中,国王问,“那群蠢货干嘛追你?”

“我刺伤了人。”温德琳回答。

“嘿,那你可真是只大马蜂。”国王摇了摇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回蜂巢吗?”

“继续向西。”

“还向西?”

“向西。我确信那里有可以让我回到她身边的力量。”

“这听起来不像是在拯救她,而是在拯救你。”

“事实上,是这样。”

沉默了片刻,温德琳抬起头望着完全黑暗的天空,以及暗淡的月亮。她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很脆弱。”

“人大多都很脆弱,经不起我在他们胸口上踢一脚。”国王说。

“你不觉得这是种很奇怪的循环吗?”温德琳说,“我告诉自己我不应该害怕那些男人,可我依然还是会无法控制地害怕他们。但是在我将他们打倒之后,我觉得自己那么蠢,那么可笑,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们?这次我克服了这种恐惧,但下一次我可能还是会害怕。”

“这个嘛,”国王说,“在面对暴力的时候谁都会害怕。我也怕狼,怕老虎,怕那些会咬我吃我的家伙,但是当我把它们的肋骨踢碎之后,就不再怕了。不惧怕暴力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变成更强的暴力。”

温德琳沉默,低头思索。国王又说,“其实我和你一样怕那些人,都害怕自己会被束缚,被夺走自由。只不过,你还要更怕一点,因为他们会强暴你,而不是我。”

女孩笑出了声。她轻声说,“你说得对。国王,我的确害怕这个。那你害怕我吗?我难道没有束缚你,没有夺走你的自由吗?”

“如果你觉得自由仅仅是指没有马鞍,那你显然太蠢了。”国王说,侧过头,翻开嘴唇,呲着牙齿,温德琳看到它的马脸上微妙地摆出一副很不屑的神气,“我让你坐在我背上,是在照顾你。蠢马驹,你甚至连林子里的水源都找不到!如果我放你一个人在野外,那才叫没有良心。”

温德琳想要大笑,但最终没有出声,而是无言微笑,抚摸国王的鬃毛。过了很久,她才悄声呢喃:“谢谢你,国王。”

“少说那个。苹果呢?”

“我没有买。”

“从我背上滚下来。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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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温德琳在日光照耀之下醒转,从艾菲的歌声中离去。当最后一个音符离开她的脑海时,她睁开眼睛。身下的草地湿润而柔软,隔着斗篷沁出夜晚的寒凉。女孩站起身,将斗篷从满是露水的地上揭开,略略施咒弄干上面的水渍。国王安静地在一边啃食青草。

“早上好,国王。”她说,从它的背上解下袋子,拿出干粮,“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吃一些随处可见的草就能生活。”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自己变成马。”国王回答。

“我还不会施展变形术。我只学了不到三年的法术。”温德琳苦笑,“而且,变形术很危险。”

“吃草也很危险。”国王说,“在你学会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能之前。”

“走吧。”温德琳说,将一块面饼塞进嘴里,轻拉马缰,“我们应该已经离那座小镇有一段距离了。”

“但还没有到目的地。”国王摇了摇头,“我希望你的食物撑得到那时候。要不然你就只能吃草了,哈!”

温德琳没有回答,牵着它在森林里前行。约莫中午时分,国王忽然抽了抽鼻子,发出厌恶的呼噜声。“我闻到狼的气味。”它说,烦躁地踩踏草地。

“这有什么?动物是女巫的朋友。”温德琳轻声说,并未停下脚步。国王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跟随。

穿过茂密的树丛后,温德琳看到有三只郊狼蹲坐在前方的林地中,就像是围着主人的狗。它们的面前是一个穿着厚实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她已经脱离了可以被叫做女孩的年纪,但称她为妇人又不到时候。她围着毛皮披肩,头发是蓬松的浅灰褐色,肤色深而健康,身上的衣物讲究而华贵,看起来不似乡村女子。她坐在地上,正在轻抚其中一只郊狼的头顶。

郊狼们听到了响动,回过头来警觉地盯着温德琳和国王,然后飞快跑入森林之中,女子只好半是迷糊半是失落地站起身来。

温德琳有些尴尬,她觉得自己破坏了面前这女性与狼们的独处。虽然她敏锐地意识到,普通人很难与野兽相处得如此融洽,但是她却感觉不到面前这女人身上有什么力量。艾菲曾对她说过,力的天赋之一便是辨认力量,除非巧于隐藏,否则巫师皆识得巫师。

她不是一个女巫。温德琳想,可和狼和睦相处的普通女人?这不太寻常。

“你好?”温德琳试探着对那女人点头示意,并且致以问候。

“你好。”虽然看起来有些茫然,但她依然微笑回应,并且询问,“我迷路了,你知道怎么离开这片森林吗?”

温德琳犹豫片刻,点头。

“那太好了。”年轻女人轻飘飘地穿过灌木,迈步走来,好奇而迷糊地打量着温德琳,“你一个人在外面旅行吗?这可不太常见,而且很危险。”

“三只狼同样很危险。”温德琳警惕地回答。要么是这女人擅长隐藏力量,要么是我还不算一个真正的女巫,要么这个人是有些奇怪的普通人。她想,无论哪一种都不太好。

“那没什么。它们还蛮温顺的。像我在家里养的猫。”女人转头有些失落地望着郊狼离去的方向,“它们是如此和善的生物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真的狼。”

“我带你出去,不过你是否介意对我说说它们的事?”温德琳问,并且暗自调整腰带上匕首的位置。

“我从丈夫的庄园里偷跑出来玩,但是迷路了,然后在森林里遇到它们……它们没有袭击我,而是在地上坐下。就像狗狗一样。你见过猎犬吗?会坐下来要人摸头的那种大狗。它们好温顺!和我丈夫所说的完全不一样!”温德琳迈开脚步,年轻女人紧随其后,急切地说。她的脸上有一种颇为孩子气的天真神气,充满惊叹和好奇。

“并非所有动物都凶暴。”温德琳简单地说,开始感到后悔。

“不过人们都说……”

“人们都说狼残酷恶毒,也说女巫邪恶狡诈。”温德琳忍不住说,“不过人们都说的,往往最没道理。”

“我还没遇到过女巫。”那女人说,“如果我遇到一个……”

“小心脚下。”温德琳打断她的话,指指地面。那女人“哎呀”一声低头看去,却是踩上了一团狼粪。她尴尬地站在原地,用力地将脚底在草皮上摩擦,蹭掉污物。

“我们就快要出去了。”温德琳说,指向前方,并且松了口气,很庆幸能够结束掉这个自己一时冲动提起的话题。

“哎呀,是真的,我看到路了。”那女人蹭完脚,一脸高兴地贴了上来,“我叫伊洛娜,家就住在这附近,是男爵阿尔邦的妻子,你呢?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我叫温德琳。”温德琳说,略微犹豫,“从……东边来。一个叫做艾菲的地方。”

“啊。那么你就是艾菲的温德琳。”伊洛娜说,显得很高兴。

“这里其实离森林出口很近,不难找到。你怎么会迷路的?”温德琳穿过树丛,她本能地知道森林的出口在哪里,仿佛艾菲将这能力给了她一般。可她没意识到,对于自己来说如同康庄大道一般的森林,对于普通人而言究竟有多么复杂。拨开树枝,起伏平缓的田野和石子路就出现在温德琳面前。她回头,看着正在将裙子从灌木丛上拽下来的伊洛娜,问道。

“我一向不识得路。我丈夫总是训斥我,说什么‘明明是路痴却还喜欢一个人跑出去’,什么的。可是没办法,我不喜欢待在家里。”伊洛娜说。

“你家就在这附近?”温德琳问。

“我丈夫的家在这附近。”伊洛娜说,眼睛里透着一点迷茫。

“我问的不是你丈夫的家。”温德琳说,“你的家在哪里?”她注意到了伊洛娜的遣词造句——丈夫的家。她没把丈夫的家当成自己的家。这可真是奇怪。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伊洛娜说,困扰地抓着头发,“我忘记了……我不太记得嫁人之前的事情。我从前住在什么地方,从哪里来,老家还有什么人……”

温德琳叹息,不再追问她。她们只是偶然邂逅,又何必多问?少女这么想着,向伊洛娜指点森林外的田野,“我们到了。”

伊洛娜跑出森林,来到平坦干净的石子路上转了一圈,然后大喊,“是真的!我走出来了!你看,田野多宽阔呀!道路多长呀!你好,你好!”她向不远处的牧羊人兴奋挥手,高声问好。

温德琳看向远方,在道路延伸的尽头,有一座被种植园和牧场包围的庄园。“那是你丈夫的庄园吗?”她来到伊洛娜身边,问道。

“是呀,是呀。”伊洛娜用力点头,“附近的牧场养了很多动物,有猫猫,狗狗,还有鸡,鸭,牛,羊……田里也种着很多东西,大麦,小麦,玉米,我喜欢玉米!你喜欢玉米吗?”

温德琳轻咳一声,含糊地敷衍了过去。伊洛娜在石子路上奔跑,跑到了附近牧羊人放牧的山丘上,亲昵地抱住一只小羊羔,把脸埋在它松软的毛发中,不过又很快咳嗽着抬起头。牧羊人似乎认得她,见温德琳牵着马缓缓走来,对她点头致意,摆弄着手里的木杖。

“夫人,您又到处乱跑了。瞧你把衣服弄得这么脏,男爵老爷一定会发火的。”他谦卑地说,而伊洛娜则满不在乎地摇头。

在离开之后,伊洛娜悄悄对温德琳说:“其实我丈夫的爵位是他父亲买来,然后传给他的。他们家族发了财之后,就向国王买了一个爵位……他亲口对我说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贵族头衔?”

“或许是吧。不过可能女人也一样喜欢。”温德琳随口说,将她送到庄园门口,门前的警卫看到伊洛娜,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很快,一个胡子灰白,衣衫整齐的老人从庄园中快步走出,满脸严肃地来到两人面前。

“夫人,这次您实在是太过了。”他说,“半夜里从窗子里翻出去……老爷一定会关您禁闭的。这位是?”他转头看向温德琳。

“是我的朋友。她从森林里把我带出来。”伊洛娜吐了吐舌头,亲昵地抓住温德琳的手。她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毫无戒心,温德琳想,然后简单对老人行礼。但老人依旧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不算是朋友,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而且我也没做什么。”温德琳说,“我该离开了。”她甩开伊洛娜的手。

当说到邂逅这个词时,她想起艾菲曾经说过的话语。赞美命运,赞美邂逅与相遇。

赞美诗神法拉。

温德琳在心中重复默念,然后转身离去。可伊洛娜再次抓住她的手,满脸执拗,“来嘛,来家里做客嘛。你的确帮我走出了森林呀。勒内爷爷,我对你说,我在森林里看到了狼呢,而且有三只!”她一面拉住温德琳,一面转身对老人说,并且伸出三根手指,强调道,“三只!”

“狼?奇怪。这附近从来没有狼出没。”老人脸色一变,喃喃自语,但还是侧身让开道路,“来吧,小姐,如果老爷知道是您帮助了夫人,他一定会感谢您的。”

伊洛娜拉着温德琳走进庄园。随即有侍从去牵国王的马缰。

“嘿,我怎么办?”国王说,厌恶地看着靠近的侍从。普通人当然听不到它说话。

“抱歉,你就忍耐一下吧。”温德琳对它说。伊洛娜回过头盯着国王,仔细打量后对温德琳说,“你的马真强壮!它跑起来一定像一阵风吧?”

“它跑起来的确像一阵风。但它不是我的马。”温德琳回答。

“是你朋友的?”伊洛娜问。

“也不是。它属于它自己。”温德琳说,转过头去,无视勒内和侍从们向她投来的奇怪眼神。

“真有意思,我喜欢听你说话。”伊洛娜摇着她的手,“我们可以到庄园里去好好聊聊,你会见到我的丈夫,他是个好人。还有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的女儿?”温德琳惊诧。

伊洛娜说,“是啊,我的女儿。”

明明你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女孩。温德琳想,但是没再多说什么。她沉默着点了点头,和艾菲以外的人在一起时,她总觉得没什么话可以说。不过我可以在这里补充足够的干粮和水,或许还能拿到一张地图。她又想,这样的话,似乎待上一阵子也不坏。

伊洛娜带着她穿过精心打理的花园,来到了宅邸中。刚刚走过走廊拐角,温德琳就听到一声叫喊,一个小女孩冲了出来,一阵风一样扑进了伊洛娜怀中。而后者则抱起这孩子,原地转了个圈,把她放在地上。那女孩有着同样较深的肤色,灰色的头发蓬松茂密,但是颜色比母亲的更浅一些。

“你是谁!”女孩大声说,好奇地看着温德琳,看她的巫杖和长剑。

“这个人是妈妈的朋友。”伊洛娜微笑着抚摸孩子的头发,对温德琳说,“这是我的女儿,赫尔薇儿。”

随后一个男人从走廊拐角处出现,年龄大约三十出头,服饰精美而华丽,他来到伊洛娜面前,拥抱并亲吻她,然后亲吻自己的女儿,最后转向温德琳。

“她是我的朋友,是她带我从森林里走出来。”伊洛娜抢先一步对自己的丈夫说,笑着靠进他怀里。

“感谢您,好心的小姐。”男爵阿尔邦对温德琳微笑,他的礼节周全得体,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上流社会的优雅气息,“请允许我招待您在舍下小住几晚,聊表谢意。”

“我……可能无法待太久。”温德琳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她在男爵面前颇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一时间连以前从骑士小说里学来的酸腐贵族语调都忘记了,只觉自己言词十分粗鲁,但闭口不答更是无礼,所以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还要……旅行。”

“如今世道,女子可不该独自旅行。”阿尔邦讶异道,他看着温德琳的木杖,还以为她是附近镇子上的牧羊人,不过以牧者而言,这杖似乎又过于精美。但一转眼间,他就看到了她腰间的剑柄,微微皱起眉头。

“我知道,男爵……阁下。”温德琳有些生硬地回答,“但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男爵依旧以略有疑虑的眼神打量她,不过很快,他的神情就放松下来,拍了拍手。一名女仆应声走来,“请吩咐,老爷?”

“带这位小姐去沐浴更衣,通知厨房准备午餐。”阿尔邦说,女仆行礼,然后转向温德琳,“小姐,这边请。”

温德琳点了点头,随女仆离开,来到二楼的客房中。庄园的房间布置华丽而舒适,无论是华贵的天鹅绒地毯,还是真皮座椅,亦或是厚而柔软的床铺,都是她前所未见。素来吝啬的奥维德不会在家里置办这些夸耀财力的家具,而艾菲的木屋中亦没有如此奢华之物。在放下行李之后,温德琳注意到女仆一直盯着自己的长剑。

“请把它收好吧。在这里的几天,我用不着它。”温德琳将长剑解下,连鞘一起递了过去,还有那把刻有白色符文的匕首。她需要表现自己毫无敌意,也没有任何攻击性。无论伊洛娜和阿尔邦对她的态度如何,一个随身佩带武器的旅人总不免会让人害怕。

女仆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她连忙接过长剑和匕首,金属武器意料之外的重量让她的手臂一沉,险些将匕首掉在地上。温德琳微微皱眉,然后扬了扬手里的巫杖,“一个旅人拿着她的手杖总没有关系吧?”

“没关系,小姐。”女仆小心地看着她,温德琳在这眼神中看到些许鄙夷和不耐烦。她将巫杖放在壁炉旁边。长剑和匕首也就罢了,她无论如何不愿把女巫施法的法器交给这些普通人保管,尽管这一路上她的确没有感觉到这木杖内究竟有何特殊力量。

女仆告诉温德琳,很快就会有人送来热水和新衣服后就退出去了。温德琳站在空房间中,不自在地环望四周。她想要坐下歇息,但生怕弄脏了干净的真皮座椅。最后,她只好席地坐在壁炉旁。当两个男仆将装满热水的浴桶用小推车推进屋里时,惊讶地看到温德琳坐在壁炉边。女孩连忙尴尬而羞愧地站起身来,看着两人放下浴桶和新衣后离去。

我看起来一定像个蠢乡巴佬。她心想,抚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男爵家中的浴桶有漂亮的黄铜箍,边缘加装着木台,台子上放着香油和香皂,热水中还飘满花瓣。无论是她自己家里,还是艾菲家里的浴桶都没有这么奢华讲究。温德琳仔细关好房间大门,这才脱去衣服,跨入热水之中。

“这是不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洗热水澡?”她浸湿头发,涂抹清洁用的香膏,喃喃自语。粗糙而生满老茧的掌心滑过湿润的头发,轻轻将上面沾着的花瓣拨弄下去。不知怎么,她觉得这浴盆似乎过于宽大,空荡荡的。在热水的熏腾下,温德琳低下头,擦拭双眼,低声呢喃。

“艾菲……”

直到热水变凉,她才离开浴桶,用毛巾擦干身体,拿起男仆放在床上的衣服。男爵的佣人贴心地连内衣也准备好了,那些内衣比她见过的都要精美,绣着蕾丝花边,甚至还有丝绸制的长筒袜和袜带。温德琳抖开外套,发现这是一套贵族女子所穿的礼服,真丝编织的长裙,布满繁复华丽的花纹,仅次于两年前的那一夜种,妖精为她幻化出的美丽礼服。

这不适合我。温德琳暗想,思索着是穿上它,还是穿上自己原本的衣服,还是向仆人另外索要一套方便行动的衣服。但后两种想法显然不太礼貌。穿戴梳洗完毕后,她站在房间中的大落地镜前,惊讶地看着镜子里衣衫精致的金发少女。这还是我吗?她想,伸出双手,确认着手上剑柄磨出的老茧,和小臂上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镜中的姑娘虽然美丽,但十足地稚嫩笨拙,就像一个雕刻粗糙的木偶,被硬套上洋娃娃的衣裙一样不协调。

温德琳穿上那双连同衣服一起送来的柔软布拖鞋,看着放在壁炉边的巫杖。一种奇妙的感觉袭击了她,她不曾想过,也不曾感受过,原来身着美丽衣衫的感觉是这么好。她感到自己似乎整个人都变化了,不再是那个乡野商人家的丫头,也不是隐居在森林里的女巫。但是当她握住那根巫杖时,一切奇妙幻觉消散,木屋中的女巫又回来了。她闭上眼,然后睁开,拉下衣袖,遮盖住手臂上的荆棘伤痕。

我是个女巫。她对自己说,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小姐,上流社会的女子。精美衣衫,可口饮食,对于女巫而言,都无必要,而且无意义。若我想要,可以随时变出这些东西,把简陋木屋变成华丽宫殿。但这有什么意义?奢侈生活有什么意义?

温德琳环视四周,忽然觉得这些华丽装潢不能再吸引她,不能再让她惊叹。她看到这些家什华贵外表下的真相:同样是木头,同样是织物,同样是皮革,与老旧木椅,粗糙线团,破烂生皮毫无区别——她知道它们的本质,并能一视同仁地驱策它们。

这就是女巫和法师超越凡俗之处:能够驾驭所有凡俗事物的本质。当掌握事物本质,它的外表只不过是可以随手涂抹的油彩,一切都可随心所欲。

温德琳不再觉得穿着这轻飘飘的精致衣衫让自己不自在。这只是织物而已,外表如何,并不重要。她放开木杖,转头看到石制壁炉的狮头浮雕上有一处缺损,伸手轻触那温热岩石,轻轻唤它真名。

“拓。”

这是岩石真名。温德琳以这真名驱动法咒,仔细而又随意地雕琢它,乌尔法咒的数百字词盘旋在她脑海中,她随手截取,用于编织咒语。如同雕刻家随手抓取雕刻用的种种工具一般。这是一个物体变换咒,能让物质随法师心意改换形态。当温德琳收回手时,原本的狮头浮雕已经变成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雀鹰形状。

随后,温德琳推门走出,从容地对门外等候的仆人们点头问好,询问餐厅在何处,然后离去。

“那女孩穿上衣服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她听到女仆们的窃窃私语从背后传来。

“她来的时候还灰头土脸的,没准是哪个富人家的小姐,偷跑了出来。”

“谁知道呢。”然后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女仆们在收拾房中的浴桶和旧衣服。

“咦,这里原本是一只鸟么?”

温德琳听着房中女仆的轻声惊呼,微笑着径自下楼。

一楼的餐厅之中,阿尔邦夫妇与赫尔薇儿已经就座。这间客厅比温德琳的那间客房要宽敞数倍,装饰更加奢华精致,当中一条铺着洁白桌布的长长餐桌,正对着餐桌的是壁炉,壁炉上方挂满了各式动物的头颅标本。温德琳一眼扫过去,粗略一数便有十几种:黑熊、鹿、鳄鱼……甚至在房间一角还放着一棵盆栽树木,枝条上停着数只颜色鲜艳的鸟儿,但均凝立不动,想来也是精巧标本。

男爵阿尔邦坐在餐桌主位,其次是他的夫人伊洛娜,年幼的赫尔薇儿坐在一张特制的高木椅上,围着洁白餐巾,好奇地看着温德琳。一只毛发雪白的猫在桌边走来走去,然后跳上一张椅子,喵喵轻叫。

“你好晚呀。”伊洛娜抱怨道,而阿尔邦则宽容笑笑,轻轻拍手,房间中侍立的一排男仆们就将一碟碟菜肴送上桌,菜色丰盛,肉排、烤乳鸽、蒸鱼等食物络绎不绝地流水价摆了上来。

“抱歉。”温德琳暗自按捺下心中对于这奢侈排场的惊讶,对男爵躬身行礼,在伊洛娜对面的下首处落座。

“无妨。”男爵微笑摆手,“伊洛娜已经对我说过你的事了。艾菲的温德琳,在餐桌上我们大可不必那么拘谨……只不过我有些好奇,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为什么要独自旅行呢?”

“请问男爵阁下。”温德琳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年轻姑娘,就不能独自旅行吗?”

“当然不是。只是世道危险,姑娘家还是待在家里为妙。”男爵说。

“在家里等待出嫁,或埋首于繁杂家务?不,阁下。”温德琳摇头,她从容地看着面前的男爵,此刻她感到自己并非只是单纯的年轻女孩。她是一个女巫,握有力量的女巫。她有技艺在身,并且最重要的是,她是自由的。她给了自己自由。“倘若世道危险,对男人来说也是一样。拦路盗匪,林中恶兽,行路艰难,时局动荡,对所有人均是平等。”

男爵微微惊讶,他抬起眉毛。“但男子身强力壮,比女子善于搏斗。女子最多只能学习纺织之流的杂艺。”

“只是您从未见过女子锻炼,学习搏斗之术罢了。更何况禁止女子锻炼的是谁呢?不还是男人吗?”温德琳说,“我无意冒犯,只是想向您说明一点:男子能掌握的技艺,女子也均能掌握。”她抬起双手,向男爵展示自己手掌手臂上的老茧和伤痕。

男爵眯起眼看着她的双手,又转向伊洛娜,旋即微笑,“亲爱的,你怎么带了这么一位女战士回来!”他看向温德琳,轻轻拍手,“这可真是失礼了。我年轻时也学过一些剑术与射术,但如今大多已生疏……或许是时候重温一下了。不过现在我们不说这些,菜已经快凉了!”

他优雅地系上餐巾,轻声祷告:“感谢父神赐予我们食物。”然后拿起刀叉。

温德琳低下头,装作是在默祷。但她注意到,伊洛娜和她的女儿赫尔薇儿都没有任何的反应,既没有出声祷告,也没有做出任何宗教性的礼节。那小女孩贪婪地盯着桌上的肉食,还没等男爵开始用餐,她就迫不及待地拖过一只装着肉排的盘子。站在男爵身后服侍的勒内——温德琳猜想他大概是这庄园中的管家——先前就脸色铁青,看到赫尔薇儿抢先在自己父亲之前进食,他更是重重哼了一声。

男爵微微抬手,勒内鞠躬,后退几步,不再出声。温德琳抬起头,看到客厅中的其他仆人们大多用不屑和鄙夷的眼神看着伊洛娜和她的女儿,而女仆们看向男爵夫人的眼神中更是多了一丝嫉妒。

“我女儿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猎人。她充满了野性的直觉。”男爵笑着岔开话题,但温德琳感觉他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少女点点头,但是这与她何干?无论男爵的妻女是粗野亦或高雅,都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一个过客。不过在满屋仆人的注视之下,她的确感到不自在,进食的动作也很僵硬,但至少比那满嘴酱汁,像只饿坏的小狼般啃食肉排的小女孩礼貌多了。

“说到狩猎。”伊洛娜说,“亲爱的,我在森林里看到狼了,有三只那么多!它们就像大狗狗一样……”

“别说这些了,亲爱的。”男爵突然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看上去有些不安,“别在餐桌上讨论那些野兽的事,好吗?”

“可你之前也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说些猎鹿猎熊什么的。”伊洛娜有些生气,她推开盘子。男爵只好温言安抚她,到最后,她终于答应不再提起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