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完毕后,男爵和温德琳站在走廊中,透过玻璃窗看着庭院中的景色,也看着仆人收拾餐厅。那张雪白的桌布上只有一块明显污迹,那就是赫尔薇儿坐的地方。

 

“我总是教不好她。”阿尔邦对温德琳说,神情诚恳而困恼,“和她比起来,普通人家的孩子都像贵族小姐一样得体。”

 

温德琳望着在庭院里打滚的赫尔薇儿,那深色皮肤的孩子开心地用身体压倒一团花木,然后掰扯草叶和树枝,远处的园丁满脸绝望地看着她破坏自己的作品。伊洛娜就站在她身边,但却并不加以阻止。

 

“我还以为您不太愿意谈起这个。”温德琳说。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愿意。”男爵承认,“但我觉得你很特别。”

 

“我很特别?”

 

“很特别,和我妻子很像。但又不完全相似。一个独自旅行的女剑士,在如今世道,光是这一点就足够特别了。而至于我……你看,我不是什么天生的贵族。爵位是我父亲买来的。”男爵说,轻轻抚摸胡须。

 

“我已经知道了。”温德琳点点头。

 

“好吧,看来一定是伊洛娜跟你说的。”男爵说,表情如常,似乎他并不觉得难堪,“在我二十岁之前,我还是个商人家的儿子。不算特别富裕——没现在这么富裕。我父亲抓住一次盐短缺的机会,贩盐赚了大钱。他就是那种大家经常说到的暴发户。用贩盐的暴利,他向国王买下了一片土地,和一个世袭男爵爵位,开始转而做种植园生意。但他还没来得及再多做点什么,就生病死了。”他说,张开手臂向庄园外比划了一下,“这里,到远方那座小山丘,到附近那个小镇前,都是我们家族的资产。”

 

温德琳等待着男爵说下去。

 

“所以我有什么可自傲的?我从没觉得顶着男爵的头衔就高人一等。”男爵说,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我在满是霉味的库房里睡过,粗着嗓子和顾客吵过架,赶过车,扛过东西,在码头上卸过货……贵族?那只是个头衔罢了。我花了十年的时间让大城市里的贵族们肯接纳我进入他们的舞会,让自己看起来起码像个上等人而不是运货商贩。我也知道这个家里有许多仆人看不起我,和我的妻子。我是个拿钱买来贵族头衔的暴发户,我妻子则是……”他停顿一下,自觉失言,旋即岔开话题,“……其实我本以为,那孩子在自己母亲的教导之下能够变好。”

 

温德琳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您的妻子本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又怎么能教好一个孩子?”说完,她才觉得,这么评论别人的妻子与女儿很是失礼,于是急忙住嘴,有些不安地看着男爵。

 

但男爵只是干涩地笑了两声,“的确如此,她的母亲就像个小孩,所以现在赫尔薇儿看起来活像一只小兽。”

 

“您请过家庭教师吗?”温德琳问。

 

“当然。而且不止一个。只是……那些家庭教师,无论是严厉的老姑娘,还是慈祥的年轻绅士,到最后都被赫尔薇儿咬伤了手或腿,我不得不支付给他们一笔治疗费,然后允许他们辞职。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再教导我的女儿。”

 

“咬伤?”温德琳挑起眉毛。

 

“咬伤。或抓伤。”男爵说,“她的指甲生长得很快,总是需要不停地剪……就算女仆把她的指甲剪秃,但过一周,或两周,它们又会变长。我有什么办法?没有人能使指甲停止生长……”

 

温德琳迟疑而缓慢地点头,“道理确实如此。男爵阁下,您有没有想过,这会是某种病症?”虽然她这么说,但却对这种可能不抱希望。在艾菲的药典,和她的记忆中,从未记载过这种病症。而且那孩子健康而活泼,既不过分狂躁,也不病弱无力,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未经教养的粗野小孩。

 

“如果这是病症,那我可能就不会和你分享这些话题了。”男爵摊开手,“她就是天生如此,天生如此……你能明白吗?”

 

“我能明白。”温德琳说。

 

“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我有些好奇你的剑术是怎么学来的。”男爵说。

 

“从一个骑士那里。在我住的地方,有个退伍隐居的骑士。”温德琳回答。男爵不会相信自己的剑术是和一个死去几百年的幽魂学来。在这个问题上,她选择说谎,“不过他已经去世了。”这句倒是真话。

 

男爵点点头,温德琳旋即又问,“要比试吗?”她的问话直接而尖锐,男人的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

 

“如果可以的话。”男爵点点头,这次不再掩饰自己对温德琳技艺的怀疑,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视线落在她的手臂上,似乎在观察那丝质衣袖覆盖下的肌肉线条。“不过不是和我。你介意与我的侍卫队长比试吗?”

 

“谁都一样。”温德琳说。

 

“好极了。我会让仆人将练武用的衣服送过去。不过我这里没有女式的练武服……”男爵略一迟疑。

 

“无所谓。”温德琳说。男爵点头拍手,一个仆人走上前来,他吩咐几句后,遣散仆人,转头对她说,“那稍后,我们在庭院中见。”

 

温德琳对男爵点头行礼,离开走廊,回到了二楼的房间中。很快便有仆人为她送来一套练武服,全套皮革护具,以及一把做工精良的练习用木剑。温德琳拿起木剑轻轻挥舞,它的平衡感要比艾菲为她做的那木棍好很多。只是她还是宁愿使用那木棍。

 

当温德琳换上略显宽大的练武服后,伊洛娜闪身从门外钻了进来。她兴奋地贴近温德琳,小声说:“你要和侍卫队长比武?”

 

温德琳点头。

 

“哎,那个人可凶了。”伊洛娜说,坐在床上,随手拿过温德琳换下的长筒袜,笑起来,“嗨,这东西,我几年前第一次穿的时候,总觉得它别扭。还有袜带和束腰。人为什么总是发明这么奇怪的衣服!”

 

“至少挺好看的。”温德琳说,这是实话。在成为一个女巫之前,她和其他所有女孩一样,都梦想过穿着华丽的丝绸长袜,还有漂亮礼服在舞厅中翩翩起舞。

 

伊洛娜摇摇头,站起身来,和温德琳一起来到庭院中。庭院当中站着一个高大健硕的大胡子男人,没有穿练武服和护具,将木剑扛在肩上。他看着温德琳向自己走过来,满脸鄙夷的冷笑。

 

“我不打女人,老爷。”他转头对坐在阳伞下的男爵说。伊洛娜走过去坐在丈夫身旁,赫尔薇儿则在父亲的膝盖上玩着一个青草扎成的小人。

 

“我不一样。”温德琳接过话,“我很乐意打男人。”

 

“我没跟你说话,臭娘们儿。”侍卫队长往草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温德琳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园丁,开始动手解下身上的护具。

 

“你这是做什么?”男爵好奇地问。

 

“既然他不戴护具,我也不戴。”温德琳说,丢开那些皮革护膝和护臂,掂了掂木剑,“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你最好自己认输,小丫头,免得身上青一块肿一块,这就不好了。”男人说,褪下袖子展示粗壮健硕的手臂和上面的伤疤,有意无意地斜睨着温德琳。

 

“我就当你已经同意开始了。”温德琳毫不在意,平静地举起木剑,摆好架势。他轻视我,那么这将成为他最大的错误。我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击倒他。温德琳想,深呼吸,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她的心智与思考在梦之时的磨砺下变得清澈而迅速,就像平静的湖面。侍卫队长随意地摆了一个姿势,举起剑。

 

他的动作如此缓慢、粗糙,破绽众多。温德琳在心中叹息,为什么我遇不到一个真正的武者?她迈步,如箭一般地弹射而出,木剑迅速挥出,如霹雳一闪,将对方手里的剑打落在地,指着他的喉咙。

 

“如果我手里拿的是真剑,你早已死了。”温德琳摇摇头,心中失望,对男爵说,“这就是您的侍卫队长?他甚至打不过女人。”

 

“你他妈的!”那侍卫队长呆滞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暴跳起来,男爵猛然大喝,打断了他,“够了,埃蒙!这可是在淑女和孩子的面前!你还要继续丢人么?”

 

侍卫队长低下了头,向男爵鞠躬,喃喃道,“对不起,老爷,我……”

 

“我给你第二次机会。这次认真点。”温德琳用脚尖把地上的木剑踢了过去。侍卫队长不得不弯下腰捡起木剑,死死地盯着她,眼中充满了狂躁与怒火。如果他的雇主不在旁边,温德琳相信这个铁塔一般的壮汉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来把她打倒在地。

 

“我希望你做好准备。毕竟你已经在女人手里死了一次。”温德琳说,转过身回到原本的位置,故意将后背露给他看,甚至有些享受那几乎能把她的背扎穿的狂怒视线。

 

“我让你先攻。”侍卫队长用粗哑沉重的声音说。虽然已经吃了一次败仗,但他仍然不肯抢先在一个女人前面出手。温德琳耸耸肩,接受了对方的谦让。总要有人先出手,她不喜欢磨蹭。这一次她没有使用之前的快速突刺,她知道埃蒙一定在防备这一招。第二场搏斗以温德琳试探性的前刺开始,埃蒙格开她的木剑,以势大力沉的猛力挥砍反击,但是他的动作在温德琳的眼中充满了预兆性,他每踏出一步,她都能知道接下来他的上半身会做出什么动作,可能会攻击哪里。她能够预测他的动作,因此,闪避攻击变得并不那么困难。

 

毋庸置疑,埃蒙的力气比她大,但温德琳从不需要硬挡他的武器。她只需要在侧面撩拨和敲打,就能够偏移他的攻击。埃蒙的确受过较为严格的剑术训练,但他暴躁、愤怒而冲动,如今更是昏了头脑。温德琳轻巧地挪动步伐,始终保持在他木剑的侧面挡格,并且以自己武器的剑尖指着着他的胸部和脸,逼迫他无法完全发挥臂长和剑长的优势,必须将手臂弯曲一定角度,防备她的剑刃和剑尖。

 

她在战斗中不断实践和练习骑士教给她的技巧。埃蒙是一个新对手,一个和骑士完全不同的对手,前者像一团在粗糙木柴上猛烈燃烧的火,而后者则是缓缓推进的钢铁战车。怒击,交击,刺击,垫步,旋转……她用身体贯彻骑士的每一句教导。她不急于击败埃蒙,拖延时间有何不可?这也是战术的一种。侍卫队长不能允许自己在雇主面前与一个女人久战不下,而温德琳绝无此等顾虑,她打得相当从容,脑中只思考着如何闪避、格挡,还有抓住空隙反击。

 

终于,埃蒙无法再忍耐这么拖延下去。对他而言,不能快速解决一个女人和失败没有区别。他抓住温德琳撤剑回防的空档,双手高高举起木剑,手肘举过耳后,做出一个下斩的动作,希望靠这一击结束战斗。

 

没有人教过他不要这么斩击吗?温德琳在短暂的时间中想,她的思考清晰而迅速。前兆太大,将武器高高举过头顶,无论如何除了下斩之外没有其他变招,而且也太慢。她以一个敏捷的侧跳避开了这一击,在埃蒙的剑落下来,即将要变招的时候,向他的剑用力砍去,将那把木剑压低到地面,逼迫这大汉不得不弯下腰。随后温德琳转动手腕,剑尖点在他的喉咙上。

 

“没人教过你不要这么用下斩吗?”她说,这次倒是真的想要询问,没有任何侮辱的意思,“算上突刺,斩击有九种方向。下斩是最容易被闪避和挡格的一种。”

 

“去你妈的。”埃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脸颊因怒火和耻辱涨得通红。

 

“我不觉得输给女人是一种耻辱,也不认为赢过男人是多么了不起的荣耀。”温德琳叹气,愤怒的男人,她想,就像一头红眼的公牛一样。她放弃与埃蒙对话,丢下木剑转身离开,“你输给我,只是因为我比你强,这和男女毫无关系。”她不再去看埃蒙的脸,甚至也没有对男爵夫妇打招呼,就这么兴趣缺缺地离开了。

 

当天稍晚一点,当温德琳在自己的房间中歇息的时候,伊洛娜走进来告诉她,埃蒙离开了。至于他是主动辞职,还是被辞退,就不得而知。

 

“你打得真好。”伊洛娜满脸笑容,她朝虚空打着拳,缀着小块宝石的长袖子甩来甩去,“那个人一直都很凶,还很粗鲁。他对手下们也一样。现在他终于走啦。”

 

“我很抱歉。”温德琳说,感到有些内疚,“我不是有意想要赶走他。”

 

“这不是你的错,亲爱的。是他太没用了。”伊洛娜说,“我丈夫一直也对他很不满。他太没礼节了。这回他不在了,大家都高兴。”

 

“只是你们需要雇一个新的侍卫队长了。”温德琳说。

 

“嗯——”伊洛娜用手指点着下巴,歪头看她,“不如你来接他的职位?你打败了埃蒙这件事已经传开啦。现在庄园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强。我丈夫好像也对你很满意。他说你一定不是普通人,他看人一向很准。能让他这么评价的人不多,除了你和我之外,就只有几年前路过这里的一个吟游诗人。”

 

“我?我不行。”温德琳惊讶地说,“我……”在短暂的惊愕之中,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我还要旅行。”

 

“你要去哪里?”

 

“去西边。”温德琳回答,低头看着手臂上的伤痕,“去西之西处。”

 

“西之西处?那里是哪里?有什么?”伊洛娜问。

 

“我不知道。但我要寻找的东西必定在那里。”

 

“你要找什么?”

 

“我不知道……”

 

“但它必定在那里?”

 

“是的。”

 

“不能留下来?”伊洛娜恳切地问。

 

温德琳沉默片刻,转头看着火炉边的巫杖,然后摇头,“不,不行,我很抱歉。”

 

伊洛娜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遗憾地点点头,“好吧。愿你在旅途终点能找到自己追寻的事物。不过……如果你旅行倦了,可以回到这里来。”她眨眨眼睛,有些不太确定地补充了一句,“或许吧……大概。至少我个人很欢迎你回到这里来。”

 

“谢谢。”温德琳诚恳地回答,她能感受到伊洛娜的善意。这个女人就像小孩一样单纯,遇事从不想太多,说的话也很坦率。

 

如果我遇到的人都像这样该多好。温德琳叹气,心想,这样就能省下许多揣摩他人心思的功夫。我不太擅长过于精细而隐晦的交流。

 

…………………………………………………………………………………………………………

 

“我要去看世界了。”

 

在梦之时的木屋外,温德琳站在树下,看着艾菲料理蜂箱,轻声说。女巫的幻影操作着空无一物的蜂箱,向地面倒入空气——本该有两只陶罐在那里。艾菲的幻影悠闲地哼着歌,对温德琳的声音无动于衷。

 

“你说过,让我去看看世界。可我却只想留在这里。只是如今我出去,却是为了再次回来。”温德琳在幻影边抱膝坐下,喃喃道,“道路是一个圆环,它的起点和终点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但我却不得不绕一整个圈才能回到原点。”

 

幻影没有回应。少女把头深深地埋入手臂之中。森林被荆棘封闭,在遥远的地方传来悠长狼嗥。

 

艾菲引到这森林中的狼群还好么?有没有再遭人猎捕?那个村子……那个叫瓦梭的教士,是否有听她的建议?温德琳胡乱想着,她不希望森林中的狼们遭到捕杀,也不希望村子里的人被咬伤。即使他们不理解她们,也排斥她们。

 

温德琳听着那划破白昼的狼嗥。梦之时中不会有其他生物,她很确定,连国王都不在这里。因为这是她的梦境,她的世界。

 

野兽的嚎叫声依然在继续。温德琳听到更加混乱的声响,脚步声,喊叫声,还有——

 

终于,她意识到,这些声音不是来自于她的梦境。

 

她睁开眼睛。森林的幻景消失无踪,连带着艾菲的身影也从她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房间,柔软舒适的床,透过窗户洒入房中的月光。她听到窗外传来狼嚎,夹杂着牛、羊、鸡和马受惊发出的鸣叫声,以及门外人们慌乱的脚步声。温德琳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床边的裙子套在身上,推门而出。

 

“怎么了?”她抓住一个匆匆走过的女仆,厉声询问。

 

“狼!有狼!”女仆慌乱答道,“已经咬伤人了!在大厅里!”

 

温德琳回房抓起自己的草药包,赶到一楼客厅中。深红色的地毯上躺了三四个人,看打扮像是在种植园中工作的农民,浑身血迹,大腿、手臂和肩膀处有多处咬伤,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男爵正命人为他们上药和包扎,眉头紧锁,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起来用不到自己的医术了。温德琳看着男爵庄园中的药师用娴熟的手法为伤员上药和治疗,松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她整了整自己略显凌乱的领口,轻声询问。

 

“狼群。”男爵说,神色十分难看,“附近的森林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了狼群。这几个人……”他指了指那些伤员,“喝多了酒,到森林边上打赌试胆。结果就是这个样子了。”

 

“看来我必须组织猎狼队。”他冷冷地说,挥挥手吩咐自己的老管家,“勒内,你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男爵老爷。”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和一些打着哈欠的女仆擦肩而过。温德琳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她当然想阻止男爵这么做,不过狼群伤了人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在少女看来这些人完全是自找的。而且,阿尔邦男爵看起来并不像是会轻易改变决定的那种人。

 

“哇。”小小的惊呼声在温德琳身后响起,她急忙转身,看到了带着赫尔薇儿的伊洛娜。男爵夫人甚至忘记掩住孩子的眼睛,小女孩好奇地瞪视着躺在地上哼哼着的伤员,和他们身上透过绷带渗出来的血迹。温德琳甚至没有听到她们两个的脚步声。这精神矍铄的母女俩来到男爵身边,被从休息中吵醒的疲倦丈夫亲吻了她们,然后命令女仆带她们回去睡觉。

 

“她们看上去并不害怕血迹。”温德琳若有所思地说,“我原本以为贵族家的夫人和小姐看到杀鸡都会晕倒。”

 

“城里那些真正的贵妇人们会这样。”男爵说,微微皱起眉头,脸色变得更差了一些,“别提这些。你该回去了。”他迅速地结束话题。这是他头一次用命令的语气对温德琳说话。

 

温德琳点点头,离开了。狼群突然出现,这不太正常。她心想,或许我可以去询问那些狼,它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想要什么。这户人家请我住下,做客,我至少也要为他们做些什么。虽然这是一户奇怪的人家……

 

回到房中之后,她很快就回到了梦之时中,回到了艾菲身边。混乱的夜晚迎来黎明,她的法咒学习也随之结束。清晨时分,温德琳回到世界之时,穿上昨天的练武服,拿起木剑,习惯性地去庭院中练习剑术。这里没有可以和她对打的对手,也没有木人之类的训练道具,她只能对虚空挥剑。直到伊洛娜也来到庭院中。

 

“你起得好早。”她漫不经心地沿着花园小径走来,裙摆扫过草丛,打着哈欠,满脸倦意。

 

“我已经习惯了。”温德琳停下挥舞木剑,转过身回答道。

 

“他对我说,他要组织猎狼队,把附近森林里的狼全都杀死,驱逐出去。”伊洛娜说,显得有些担忧,“我……”

 

“您在担心谁?”温德琳打量着她,问,“担心狼,还是担心人?”

 

“我都担心。”伊洛娜老实地说,“这样很可笑吧?竟然为畜生感到忧虑什么的……”

 

“不,夫人。无论狼,还是人,都是同等生灵。”温德琳摇摇头,“您的担忧是理所应当的……要我说,狼群没做错什么,它们只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的领地。那几个受伤的人呢?他们不是坏人,也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太愚蠢。但他们还是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谁都没有做错,但还是有人受伤。”伊洛娜喃喃道。

 

“没有做错什么,不代表不会受伤。”温德琳下意识地说,这句话让她想起艾菲,“但是男爵阁下看似心意已决,恐怕我们都无法阻止他集结猎狼队一事。”

 

“是呀。”伊洛娜说,显得有些害怕,“他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表情坚决得可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种……那种眼神。就像他和那些狼有仇一样。”

 

“他格外痛恨狼吗?”温德琳说,她想到男爵在餐厅中摆放的动物标本,其中独独没有狼,而这庄园中的毛皮制品中,也唯独没有狼毛用品。如果假设男爵是一个喜欢狼的人,不肯捕杀它们,这些证据倒是说得通,可是一个斩钉截铁说要杀光狼群的人喜爱狼?这未免太说不通了。温德琳隐约感觉,男爵并非痛恨狼,也不是喜欢狼,他似乎是在……逃避这种动物,尽量不让和它们有关的事物出现在自己家中。但这种逃避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我不晓得。”伊洛娜迷茫地说,“他很少提起这种动物……虽然他是个喜欢狩猎的人,但从来不提猎狼。对了,我是来叫你去吃早餐的。”

 

温德琳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满身是汗地穿着这件练武服。她尴尬地看着伊洛娜,“……我还有时间去换一身衣服吗?”

 

“洗热水澡是来不及了。”伊洛娜打量她两眼,顽皮地笑了起来,“除非你愿意像狼那样在冷水池里打个滚儿,再把毛抖干。”

 

“那我就这么做吧。”

 

二十分钟后,温德琳来到了餐厅。男爵家的早餐也格外丰盛而精致,桌上摆满了柔软的白面包、动物的肝脏做成的酱、香肠、煎肉和加了蜂蜜的牛奶。总算把自己打理得像点样子的温德琳慌乱落座,男爵微微一笑,照例进行餐前祷告。温德琳同样低头装作祈祷,但伊洛娜和赫尔薇儿仍然无动于衷,那小女孩甚至在父亲祷告的时候就抓起面包咬了起来。

 

以上流社会人士,或者虔诚信徒看来,这女孩的行为的确粗鲁得不成体统。温德琳斜眼看着大口撕咬面包的小女孩,暗想,但我倒是不讨厌这种毫不做作的举止。不知为什么,她甚至还有点喜欢这孩子完全无视餐桌礼仪的吃相。在这豪贵之家依然能保留这种粗野到近乎原始纯粹的举止,某种意义上说也十分难得。她注意到赫尔薇儿的桌边放了一个脏兮兮的青草扎小人,那似乎是她的玩具。

 

“温德琳小姐。”男爵说,声音盖过了自己女儿的咀嚼声。温德琳浑身一震,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他一定注意到我在偷瞧那孩子了。她想。

 

“不知您有没有打过猎?”男爵继续问,特地用了敬语,态度平常而自然,看不出有什么不满之色。

 

“没有。”温德琳老实地回答。

 

“我原以为像您这样熟于武艺的小姐一定也会爱好狩猎。”他看起来稍稍有些惊讶,但温德琳知道这是在岔开话题。于是她配合他谈起了狩猎和动物。阿尔邦惊诧于她丰富的动物知识,“您没有打过猎,却对野兽知道这么多?”

 

温德琳只能笑笑,“您不介意我讲个关于巫师的故事吧?”她说,然后看到侍立在男爵身后的老管家勒内皱了皱眉。

 

“当然不介意,毕竟只是个故事。”男爵微笑,在故事两字上加重了语气。于是温德琳讲述了那个老猫杰克的故事,当男爵家饲养的那只白猫从赫尔薇儿旁边走过的时候,她忽然伸手一指那猫,将女孩吓了一大跳,“嘿,你!我说了好几次不要变猫!”

 

“你是个傻子吧?”猫说。

 

温德琳的手指尴尬地僵在半空。当然,这句话对于其他人来说只是一声猫叫而已。她看着那只猫高傲地翘着尾巴走开,然后苦笑。

 

“当然了,这只是个故事而已。”她收回手,续道,转身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面包和奶酪。

 

“真是个好故事。”男爵轻轻拍手,微笑,“现在我是不是有理由怀疑,种植园里每一只动物都是一个巫师了?”

 

“您可以试着把那些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牲畜拖出去宰掉。如果它们是巫师,就会向您求饶的。”温德琳严肃地说,男爵哈哈大笑起来。早餐的气氛变得轻松而愉快,温德琳借口说要回房换衣服,匆匆吃完之后就离开了。当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时,女仆们还在屋中打扫,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少女在门口停住脚步,靠在墙上,抱起胳膊默默倾听。

 

“我真的受够了那个野女人的小野种了。”一个女仆满含怨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总是把房间弄得又脏又乱,还咬破枕头,隔几天我就要换一个新的枕头给她,还要把整个房间里的羽毛都扫干净!”

 

“愿这个小杂种得天花死掉。”另外一个小声诅咒,“要我说,这肯定不是男爵老爷的亲生女儿,没准是那个野女人和哪个地痞无赖生的种。她每个月都要夜里偷跑出去一趟!老爷居然对她毫不怀疑!他到底为什么要把她从森林里捡回来?”

 

“那女人保准是个女巫。”第一个女仆说,“给老爷服了爱情魔药什么的。”

 

“我看就是这样了。”另一个说,然后嗤嗤地笑了起来,“没准那小杂种不是和野男人生的,而是和野狗生的!那活脱脱就是个乱咬人的小狗崽子。”

 

两个女仆一起窃笑起来,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咒骂。

 

“那个野女人带来的女的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短暂的停顿后,她们又絮絮地说,“她那么壮,像头母牛或者母猩猩。”

 

“可她打败了埃蒙。”另一个女仆说,有些犹豫,“当时我就在庭院里,都看到了。她的动作快得我压根就看不到。那根本不是个女人,是一阵风。”

 

“女巫带来的人也是女巫。”第一个女仆总结道,然后呸了一声,“好吧,不管她是不是女巫,都不会有男人娶她。成天耕田的农妇都没她壮!哪个男人会想要一头母猩猩骑在自己身上?”

 

“母猩猩和母狗倒是很相配。”另一个恶毒地笑着,“野女人和野女人。都是从森林里来的。你说巧不巧?家养犬有时候也会把野犬领到家里。”

 

“最早的家养犬也都是森林里的野狗。”第一个女仆笑着附和,“而且某些品种无论养多久都磨不掉野性,生下的小狗也是天生的野种。”然后两个女人再次小声窃笑。

 

温德琳在门外把这些话全部听在耳朵里,但就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她居然并没有生气。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脾气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好。

 

她来到房间中,看着壁炉上那只展翅飞翔的雀鹰浮雕,漫不经心地说:“你们错了,姑娘们,我不需要男人娶我,也不会骑在他们身上。”

 

两个女仆的动作凝固了。她们转过身来,脸色变得煞白。

 

“求您了,好心的小姐。”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哀求道,“不要和我们这些下等人一般见识……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男爵老爷,或者勒内老先生。”

 

男爵说得没错。这宅子里的女仆对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没什么好感。温德琳想,但这恐怕不止“没有好感”而已。

 

她看着她们布满恐惧的脸,本以为自己会感到鄙夷、愤怒、不屑……以及报复心。但是没有,令人惊奇的是,什么都没有,她很平静。面前这两个女仆,她们实在不值一提,没资格承受她的怒火,当然,也承受不住她的怒火。

 

她再次转过身,伸手抚摸壁炉上的雀鹰浮雕。她感到自己与这些人的距离已经变得非常遥远,就像在田中劳作的农夫与空中飞翔的猛禽那样遥远。让男爵惩罚她们有什么意义呢?温德琳想,这事没什么意义。

 

“我只是一个旅人,这里的事我懒得管,也懒得去向男爵告状。”温德琳轻声说,她转回身看着垂手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仆们,看着她们微微发抖的身体,“但你们最好管住嘴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非常感谢您,好心的小姐!”两个女仆如蒙大赦,其中一个还想再说些感激的话,但她的同伴连忙拉着她快步离开了。

 

她们只不过是普通人。温德琳看着两个女仆匆忙的背影,心想。并不是坏人,只不过是太过愚蠢,粗鄙,没教养,也不懂礼仪。

 

温德琳越发不想在这里久留,她打算今天晚上就去森林中与狼群交涉,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能够听懂动物的语言,并且还会巫术,全身而退并不是问题。只是她该怎么旁敲侧击地向男爵提出合适建议?她不想暴露自己身为女巫的事实。

 

如果艾菲在这里,她会怎么处理?温德琳不禁这么想,如果是艾菲,她应该能处理得巧妙而又完美,她才是真正的女巫……我只是一个初学者,半吊子。想到这里,少女不由得叹息。

 

午饭过后,男爵就离开庄园,带着手下前往庄园外的农庄处理组织猎狼队的相关事宜。温德琳只好陪着伊洛娜和她的女儿。

 

“妈妈,我想去森林里。”在男爵和男爵夫人的房间中,赫尔薇儿坐在地毯上,撕扯着那个脏兮兮的青草小人,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森林里有狼啊,宝贝。”伊洛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的膝头扣着一本故事书,不知是她自己在看,还是念给女儿听的。男爵夫人的神色有些困倦,她打了个哈欠——对于一位贵妇人来说这是很不礼貌的——温德琳注意到她的犬齿较一般人更尖锐些。

 

“我想去看看囊。”赫尔薇儿说,她读错了狼这个字的发音,“它们是不是和大狗狗一样?毛茸茸的大狗狗!”

 

“在温顺的时候,它们和狗狗一样。”伊洛娜笑着说,转向温德琳,“亲爱的,你对狼知道多少?”

 

“聪慧而敏锐的动物,记忆力相当好。”温德琳只好回答,“如果有人伤了一只,那么就会和整群狼结仇。”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狼这种动物。”伊洛娜说,“一般人都只说它们狡诈,凶残……”

 

“狡诈和聪慧某种意义上是同义词。”温德琳说,“取决于我们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待它们,夫人。但论狡诈,狼还不及人。”她看着赫尔薇儿一口咬住那青草小人的脑袋,把它咬了下来,鼓动着腮帮子咀嚼,然后呸的一声将那脏兮兮湿哒哒的一团吐在地毯上。

 

或许有一点那些女仆没说错,这孩子真的就像一只活力过剩的幼犬一样。温德琳这么想着,叹了口气。赫尔薇儿丢开无头的小人,从地毯上爬到了她的膝盖上,埋在她怀里不断吸着鼻子。

 

“怎么?”温德琳抬起胳膊闻了闻,感觉有些尴尬。虽然在早餐前用冷水和香皂擦了一遍身体,但她依然害怕身上还有什么异味没洗干净。

 

“你身上有森林的气味。”赫尔薇儿从她怀里抬起头来,眨着绿色的大眼睛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