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快降临。男爵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回到庄园中,而温德琳自然也就没能见到他。深夜时分,就连大门守卫都开始打盹的时候,温德琳睁开眼睛,从梦之时中离开。她的精神饱满而振奋,和饱睡了一整天无异。现在温德琳感觉自己像一只在黑夜里狩猎的豹子,她换上方便行动的衣服,轻轻推开窗户,无声无息地跃了出去,落在地上。守卫没有被惊动,他们火把的光芒照耀不到建筑物的阴影之中。温德琳迅速爬上庄园围墙,翻了过去,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来到宽阔的田野道路上后,她深深呼吸黑夜冰凉的空气,感到一阵亢奋。离开了逼仄的围墙和建筑,她本能地因自己能来到开阔的外界而欣喜。深夜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藏在自己的小屋中,希望木门能够抵挡狼群。温德琳快步来到森林边缘,发现那里已经被安装上了简陋的木栅栏和路障之类的东西。这真的有用吗?她思索,但得不出答案。她并没有和狼群打过交道,也从未猎过狼。
她翻过栅栏,来到夜晚的森林中。林地里寂静无声,当确认离村落足够远后,温德琳在指尖点亮一星法术光,用来照亮脚下的道路。她不知道狼群在何处,但应该就在森林中,而且,它们应该已经发现了她。
她猜对了。刚刚进入森林深处不久,灌木丛中就跳出几只灰褐色毛皮的郊狼,看起来就是当初围着伊洛娜的那几只,警惕地打量着她。
“我没有敌意。”温德琳说,摊开双手,让狼群看清楚自己手中空无一物。艾菲曾经对她讲述过狼的故事,这种动物能聪明到辨认出人手里的武器,“只想谈谈。”
“谈谈?”一只狼说,它和同伴们对望一眼。
“是的。我只想谈谈,你们看,我没带武器。”
“没拿着那种长牙不代表你没带其他东西。我见过有的人类会突然掏出一种短牙投过来。”另一只说,温德琳看到它的耳朵缺了一半,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削掉的。那应该是匕首或者飞刀一类的东西,她想。“我要怎么才能证明我手无寸铁?脱光衣服吗?”
“好主意,你可以把那层奇怪的皮全都扒掉。”
温德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别这样,好吗?”然后她轻声吐出一个词,几只狼的动作忽然凝固,随后恢复原状。被正确念诵的真名像一道闪电般袭击了那些动物,但温德琳并没有用它驱策它们,只是念出,并且召唤。
“跟我们来吧。”一只狼说,和它的同伴们一起转头钻入灌木丛。温德琳快步跟上,在树林中穿行。最终,她跟着它们来到一处林间空地,草地上挤满了灰白色的毛团,全部都是卧在地上的郊狼。温德琳粗略望去,目测狼群的数量应该在四十只左右。这种数量规模在这一带极为罕见,或许在寒冷的北境,它们才会聚集如此之多的数目,可雄鹿王国气候温和,即使冬季也少有刺骨寒灾。
在狼群的中间是两只体型格外庞大健硕的狼,它们依偎在一起,看着族群中较为年轻的成员在身边嬉闹戏耍。
当温德琳从树丛中跨出,狼群立刻齐刷刷地看向她。被几十双绿幽幽的狼眼盯着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但少女并不害怕。
“我们听到召唤。”那两只大狼中的一只昂起身体,但语调较为平和,并没有发动攻击的意图,“握有力量的人类幼子,你为何来此?”
“我也想问你们同样的问题。”温德琳说,在靠近狼群的地方坐了下来。几只狼从她身边跳开。“你们为什么成群结队来到此处?”
“因为召唤。”大狼回答道,“有力量在召唤我们,我们必须前来。”
“召唤你们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无从得知,但这力量呼唤我们。”
“这力量是真言吗?有人用真言召唤你们来到这里?”
“我们不知道,人类的幼子。我们无从分辨这力量是否是你们所说的真言。我们只知道力量和召唤。”大狼平和地解释,“但我们必须找到这力量的源头……它一直在召唤,一直在对周围我们所有的族胞传递讯息。”
“所以你们确定这力量的源头就在此处?或者仅仅是路过?”
“毫无疑问,它就在此处。就在人的巢中。”
温德琳站起身来,陷入思索。好啊,有不知名的力量召唤狼群来到这里……可我既不知道召唤这些狼群的力量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男爵……我是说人类,已经在组建猎狼队,准备猎捕你们。”温德琳踌躇片刻,然后说,“我不知道猎狼队的具体规模,还有动向。但他们首领的决心很坚定,他要把你们全部驱逐……或是杀戮殆尽。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当然,我也不想看到有人被咬伤,或被咬死……”
狼群开始骚动,年轻气盛的狼们露出尖锐的獠牙,但是两只大狼用低沉吼叫和威严目光让它们安静趴伏。
“我们不会退缩。”大狼慢条斯理地回答,“召唤必须得到回应,事情如果不被解决,就不会结束。人类的幼子,莫非你想调解这件事情,你能充当人类和我族之间的纽带?”
温德琳凝视着大狼幽绿色的双眼,犹豫着没有答话。过了很久,她才慢慢说,“我很难做到这件事……我无法向人传达你们的意志。如果我这么做了,反而可能会被当做女巫,被逮捕和宣判。”
“人类所做的这种事,我们很难理解。”大狼温和地评论。温德琳感到脸颊微微发烫。
“那你准备怎么做,人类的幼子?你无法向人传达我们的意志,而我们的决定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大狼继续说道。
“或许我可以试着找到那力量的源头。”温德琳轻声说,“你们也应该知道,我同样有力量。”
“可以。”大狼与自己的同族们对视一眼,同意了温德琳的提议,“但幼子,你的速度必须快。月亮在不断盈满。在黄月完全盈满之时,召唤的力量将无可抵御。”
“我会尽快。”温德琳说,她抬头看向夜空,然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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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承下了这个任务。
回到房间后,温德琳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暗自感到吃惊和困扰,我接下了这个任务……我要找到召唤狼群的力量。可是我该怎么找?艾菲从未告诉过我,应该如何找到隐藏在某个地方的神秘力量。我该用什么法术去寻找?她烦恼地在床上翻滚,越想越混乱,最终,她陷入深沉的睡眠,来到梦之时的森林中。
力量。召唤狼群的力量。那是真言吗?如果那是真言和太古之力,那么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在木屋中,温德琳看着艾菲的幻影,苦苦思索,她放开自己的心神,沉浸在艾菲的歌声中。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好像没什么。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儿确实很奇怪,但她们身上没有力量。贵族老爷从外面捡来一个野女人有什么奇怪的?而且这个贵族老爷实际上也不是那么贵族。想到赫尔薇儿和她的那双绿色眼睛,温德琳猛然打了个寒颤,那双眼睛与狼群在夜晚闪着荧光的眼睛逐渐重合,它们为什么会如此相似?
温德琳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手段高超的女巫,对于那些传说中的怪物的了解也仅止于传说。她反复思考,寻找各种可能性,无论它们多么异想天开。如果伊洛娜和她的女儿都是狼人?不……术典中提到狼人惧怕银器,不能接触银制品。但庄园里的餐具很多都是银质,伊洛娜佩戴的首饰里也有许多银制品。难道她们是女巫,只不过是善于隐藏的女巫?
或许我需要去试探一下。温德琳想,从床上坐起身,翻开桌上的术典继续阅读,直到世界之时迎来日出。
离开梦之时后,温德琳梳洗换衣,前往餐厅。她在走廊中遇到伊洛娜和她的女儿,男爵夫人微笑着向她点头问好。
“早安,温德琳。”“早,温。”伊洛娜和赫尔薇儿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小女孩嘟哝着含糊不清的字句,手里拽着一个崭新的青草小人。伊洛娜微笑着抱起她,在走廊的窗边驻足,“看那远方的森林……它真美,是不是?”
温德琳点点头,在她身边停下,轻声说,“是啊,它真美。小姑娘,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她对赫尔薇儿说,指着花园中的一丛紫色小花。
赫尔薇儿睁大眼睛,咬着手指,看看窗外的花丛又看看温德琳,摇了摇头。
温德琳说出了那植物的原初语名字。那是真言,有力量的文字。但她刻意念错它的音调,让真言失去力量。不过即使如此,真言仍然是真言。如果伊洛娜是一位女巫,那么即使不识得这真字含义,也应该知道它究竟是什么语言。她期待看到男爵夫人脸上的表情有所改变,期待着自己能与另外一个同胞……另外一个女巫,或者至少是另外一个力之子相认。
“亲爱的,你刚才说什么?那不是鸢尾花吗?”伊洛娜恍然无觉,略有疑惑地笑着说。
不,她不识得真言,她不是女巫,也不是力之子。“是的,那是鸢尾花。”温德琳感到失望和困惑,她失去了将话题继续下去的兴趣,随口应承。伊洛娜不是女巫,也没有力量。召唤狼群的力量不在此处,而是在别处,在种植园中,在别处的农舍之中?该死的,我该怎么去找?我的时间不多了,黄月很快就会盈满,还有几天?两天,或者一天?
在她们交谈的时候,老管家勒内沿走廊走了过来。伊洛娜越过温德琳的肩膀朝他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我们去客厅吧,亲爱的。”她说,双臂抱紧了赫尔薇儿,转身快步向餐厅走去。而女孩则趴在母亲肩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德琳,将那青草小人塞进嘴里,一口扯掉了它的头,然后呸的一声吐在地上。
温德琳看了看地毯上那团湿漉漉的草疙瘩,下意识地将它捡了起来。当她捏着它的时候,才猛然醒悟,自己并非仍然身处艾菲的木屋之中,需要亲力打扫房间,而是在一座仆人多到使唤不完的庄园里。在她站在原地发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了过来,递过一块手帕。
“请用这个,小姐。”老管家勒内轻声说。
“谢谢。”温德琳笨拙地接过手帕,擦干净手,将那团脏东西包了起来,又迟疑了片刻,勒内再度伸手,将手帕接了过去。
“她玩的……玩具,有些特别。”温德琳有些尴尬,在这严肃的老人身边,她不知道该提起什么话题。而不说话又显得没礼貌。最后她只能没话找话地说了这么一句。
勒内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想回答温德琳的问题。但是出于礼仪,他还是有些愤愤地回答道:“那是老爷为她做的。”
“没想到男爵阁下的手这么灵巧。”温德琳笑道。
“只可惜,老爷的妻子和女儿却都是粗野的笨人。”勒内的声音很轻,但却毫不客气。
“这庄园里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觉得?”温德琳微微皱眉。老管家的说法虽然较女仆们更文雅,但语气中的不屑与鄙夷却如出一辙。
“失礼了。要我说,伊洛娜夫人本没有资格进入像这样的体面人家庭。”勒内说,“或许您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甚至从来不做餐前祷告。”
餐前祷告?那种东西我从两年前开始就不做了。温德琳在心里说,但她嘴上还是应和着老管家的话,“我的确没有注意到,她们真的从不祷告吗?”
“她们从不。她们不祷告,不去教堂,不听宣讲,也不捐赠。”勒内语速极快,并且脸色越来越差,“就连赫尔薇儿……小姐。”老人在吐出对那女孩的尊称时,脸色变得极差,像是吞下了一只死青蛙,“在她出生的时候,我们请了附近的主教来为她施行圣洗,也常讲圣书和义人的故事给她听,她的父亲也是一位虔诚而忠实的教徒,但她却……”
“却完全不肯信仰父神?”温德琳将话接了下去。
“是的。这事太怪了!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是异教徒,或者无信者呢?她就像一个生活在蛮荒边境的野人,一点都没有开化的迹象,小姐,您能够想象有人从小就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样,始终将至高之父的恩典拒绝在外的吗?”勒内有些严厉地说。温德琳只好老实地摇摇头,“我……不能想象。小孩子应该很容易受到这些东西熏陶才对。”
“孩子都是纯洁的,只要加以引导,就能顺利走上向善的道路。”勒内说,“但是我们的千金小姐,简直就是一丛路边的黑荆棘,坚硬、多刺、扎手,油盐不进……”
“还很黝黑?”温德琳想起了赫尔薇儿和她母亲深小麦色的皮肤,忍不住笑出了声。老人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女孩的确更像她的母亲,活脱脱就是伊洛娜的幼年版,温德琳甚至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点男爵的影子。
“她们身上有许多让我在意的地方。”温德琳收敛笑容,说道,“比如说,她们似乎完全不怕血。”
“赫尔薇儿小姐非常喜欢溜到厨房去看厨师切肉。”这一回,勒内在说出小姐两字的时候顺畅了很多,只不过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当老爷和夫人带她出去的时候,她还喜欢看屠夫屠宰牲畜。”
“那她真是个天生的猎人。”温德琳忍不住又开始露出微笑,而勒内的脸上则满是厌恶。
或许他对这对母女真是太不满了,才会对我一个外人说这些。温德琳想,然后又问:“我还听到有人说……男爵阁下将夫人从森林里带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谁对您说的,小姐?负责打扫您房间的女仆们吗?”
“不是。”温德琳立刻矢口否认,她并不想让勒内的责罚落到那些女仆身上,但她也担心自己到底是否能瞒过这个老人。
“如果想知道这件事,您可以去问男爵老爷。”勒内对温德琳施了一礼,主动结束了这场交谈。望着管家离去的背影,温德琳叹了一口气。
当她来到餐厅时,男爵一家三口早已落座。男爵似乎对于温德琳惯常的迟到并不在乎,只是拍拍手让侍从们端上食物。在用餐完毕后,伊洛娜抱着赫尔薇儿去了花园,而男爵则前往自己的书房。
“男爵阁下。”温德琳在走廊中叫住男爵,后者转身对她点头示意,“有什么事吗,温德琳小姐?”
“如果可以的话……”温德琳说,挑拣着措辞,“呃,我是说……我对您和伊洛娜夫人之间的故事……那个……”
男爵仔细地看着她,直到温德琳被他审视得有些发怵,他才点了点头,“好吧,那么和我来。”他说着,推开书房的门,向温德琳微一示意。
男爵的书房摆设并不比庄园其他房间简朴多少,除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都被表面光滑闪亮的红木书柜占据了之外。温德琳看到其中一个小矮柜上摆着象征父神的有翼太阳徽记,但奇特的是,在那徽记旁边还有一把竖琴,和一个青草扎成的小人——正是赫尔薇儿拿来玩耍的那种。
“坐吧。要来点茶吗?”男爵示意温德琳坐在椅子上。
“呃,不了,谢谢。”
“这件事。”男爵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
“抱歉,是我太过冒犯了……”温德琳连忙说,并且为自己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而感到羞愧。
“不,没关系。”男爵摆摆手,“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不说,只要你去问的话,那些下人们自然也会说,而且肯定会添油加醋一番。比起那个,还不如让我来说更好一些。而且它太过离奇,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温德琳说。男爵支起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扶手。“好吧。”他说,“让我想想,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
“大概是五年前左右?那时候我还年轻,热衷于外出狩猎和游玩。有一天,我带着人马去森林里狩猎,据说那里有狼出没,当时的我就想去解决那只野兽,为民除害,也顺便在我的收藏里加入一件新的藏品……”
“但是在森林里,我们甚至都没有找到那匹狼。我们的确发现了它留下的踪迹,猎狗也闻到了它的气味,但是我们就是找不到它。这多奇怪!大约黄昏时分,我们决定放弃,当准备回去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些动静,于是想也不想,就一箭射了过去。我确信了那支箭命中了什么东西,当我追过去的时候,也在地上发现了血迹。最终,我……”
男爵说到这里,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天真微笑,就像一个沉迷于童话故事中的小男孩一样。
“我发现了她。”他悄声说,似乎在倾诉什么秘密,“我的箭就留在她的腿上。我把她带回庄园,治疗,然后——”
“您说的‘她’……就是伊洛娜夫人?”温德琳忍不住问。
“当然。当然,还能是谁?她是我的命中注定,命运中的邂逅……”男爵喃喃说,“然后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温德琳皱起眉头,“这听起来真像是童话一样。”她说,“所以伊洛娜夫人和您的邂逅,是在森林中的一次……”她抬起双手比划,“呃,误伤?”
“是这样。”男爵满足地点点头,“你看,这不是很神奇的经历吗?但除了那天跟我一起去打猎的人之外,谁都不会相信这个故事。直到现在,我每次回想起来,都忍不住会感到颤栗,这就像是在做梦一般,对吧?”
“我只能庆幸您当时没在箭头上涂毒。”温德琳说。
男爵大笑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糟了。”
“所以她为什么会到森林中去呢?她是哪里人,她的家人呢?”温德琳问。
“她说她都不记得了。但这些重要吗?”男爵反问,“有我们两人的爱不就足够了吗?”
温德琳一时无法回答。这人现在说话的语气倒活脱脱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她想,然后举起双手,“如您所说,这些都不重要……所以,伊洛娜夫人就……成了您的妻子,然后……”
“然后为我生了个孩子。”男爵说,表情稍稍有些遗憾,“只可惜不是个男孩。不过没关系,我会像爱儿子一样爱她。”
这家人可是越发地奇怪了。虽然这里没有一个人表露出什么征兆,但我总觉得……如果召唤狼群的力量如果在这片土地上,那么几乎必定就在这里。温德琳想,但我也没有确凿证据,而且也不知道,那力量的正体到底是什么……可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似乎只有狼群才听得到那召唤,我又不是狼。
我又不是狼?温德琳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几个字,她想到,当自己初次在梦之时中寻得真名,寻得雀鹰的原初语名字时,她曾经用它的眼睛观看世界,用它的方式思考,用它的翅膀飞翔。如果她以同样方式,是否可以尝试使用狼的眼睛看世界,用狼的耳朵去倾听?如果是这样……
想到这里,温德琳便向男爵告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她兴奋而激动,难以压抑。这并非完全因为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式,更多地却是因为她找到了一种属于女巫,或者说巫师的行事手段。我可以用魔法解决此事,我可以用巫师的手段来行事……她这么想着,躺在床上,平复情绪,呼吸,然后沉睡,让意识穿越两个现实之间的墙垣。
她又回到了梦之时,回到了蜂箱边,回到了那被荆棘封闭的森林边。
艾菲的幻影并不在此处,但温德琳却能听到隐隐有歌声从木屋中传出。她微微一笑,并不打算进屋去找她,而是坐在草地上,闭上眼睛,复诵狼的真名。她召唤它们,并且进入它们,用它们的心智思考。
然后她看到黑夜,月亮,以及茂密的森林。她在草地上奔跑,在林木间穿行,身边的景物在不断后退,她感到自己的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串串足迹。她转头看去,看到同伴就在自己身边,迎着树林间刮来的风不断奔跑,双耳高高翘起,正对着月亮,双眼在黑暗中荧然生光。她感到兴奋,并且饥饿,她想要追逐猎物。但是很快,她和同伴都停下脚步,驻足望向远方。
她听到了召唤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她确定那是与自己同样的生灵,自己的同族。族人被束缚,不能脱离,不得自由。它在羡慕和渴望她现在拥有的自由,并且迫切地想要回到森林中,它因为漫长的束缚而感到焦灼。她无法想象那种被锁链绑缚,完全失去自由的感受,她们怎么能够失去在森林中奔跑的自由?她们怎么能够失去在月下长啸与咆哮的自由?她们怎么能够失去自由——失去生命?
她与同伴一起奔向那力量的源头,在冲破树丛与灌木后,她看到了一座华丽的建筑,那是男爵的庄园。而庄园的庭院中,有一匹灰色的巨狼。
她从未想象过世界上会有这么大的生物。它仅仅是在趴伏在地,就与她齐高。它凝视着她,眼神平静而哀伤。温德琳看到有两条银质的锁链将它缠住,较细的一条绑缚在它的后腿上,而较粗的一条绑缚在它的嘴上。巨狼眨着忧郁的绿色双眼看着她,不断晃动身上的锁链。温德琳想要触摸它,和它身上的链条,但还没等她迈出一步,一切关于森林和月亮的幻景就在刹那间消失。
温德琳睁开眼睛,那双绿莹莹的狼眼仍在面前。她凝视着它,过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那不是什么狼的眼睛,而是赫尔薇儿的双眼。女孩趴在她的身上,抓着她的衣襟,好奇地嗅来嗅去。
“你在闻什么?”温德琳坐起身来,她尽可能地驱散掉头脑里残存的关于狩猎、森林和月光的念头,将那女孩从身上抱开。
“你身上有森林的味道!”赫尔薇儿大声说。
“你这个小家伙,你去过森林吗?”
“没有。爸爸从来不让我去。”赫尔薇儿说,从温德琳手中挣脱,跳下床,在房间里四处寻觅,最后贴在火炉旁,抚摸着石头上的雀鹰浮雕。“这上面也有森林的味道。”她说。
或许我是错的。温德琳看着这孩子,心想,伊洛娜和她的女儿身上没有力量,并不意味着她们身上没有秘密。这里必定隐藏着秘密,束缚着什么,所以才会召唤狼群来到此地,只是,这秘密究竟隐藏在何处?
至少我可以确定这孩子很不寻常,她敏锐得过了头,森林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她对于法术力量的形容与感受。温德琳又想。她跳下床,来到赫尔薇儿身边,蹲下,轻轻抚摸她毛茸茸的头顶。
这女孩简直就像是一匹小狼。她凝视着小女孩的绿眼睛。这双眼睛也很像狼眼。她和她母亲的身上都有太过浓重的狼的痕迹……
“你的身边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你的家里……或是你的母亲身上。”温德琳踌躇片刻后,犹豫着询问,“让你在意的事情?奇怪的味道?”
赫尔薇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温德琳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有。”女孩用力点头,“家里的每个角落我都去过。”她挥舞手臂,比划着,“但是,地下室,上锁。爸爸不让我去,也不让别人去。”
啊。秘密隐藏在那里……地下室,地下室。我应该想到的,真是传统而老套的藏匿地点。男爵将那巨狼束缚在那里?温德琳站起身来,望着壁炉上的雀鹰浮雕思索,我应该直接去一探究竟吗?还是去打探一下男爵的口风?如果能够和平解决这件事情,让他释放那被囚禁的生物……或许无论是人类,还是狼,双方都可以不必再起冲突,不必流血。
只是,他怎么能够将那巨兽囚禁在那里而不至露馅?对于这种庞大生物而言,每日喂食和处理秽物都已经是巨大麻烦。
看来这屋子中的秘密并不止于此。想到这里,她再度摸摸赫尔薇儿的头,向门外走去。女孩站在壁炉边大声说:“你要回森林里去了吗?”
温德琳在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片刻后,她笑着点点头,“我会回去的。”
但是当温德琳来到男爵的书房中时,他却并不在里面。她询问路过的仆人,却得知男爵已经离开庄园,组织猎狼队进林子了。她回到房间,换上便于行动的练武服。赫尔薇儿已经不在那里。她迟疑片刻,还是抓起炉边的巫杖。她没有长剑与匕首在手,唯一可以倚仗的武器只有这根木杖,阿德莉亚的巫杖。
然后她离开庄园,冲入森林中。看着头顶的太阳,她才意识到,原来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猎狼队的行踪非常好找,人与狗的足印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踩平灌木,压坏草地。她几乎不用刻意追踪,就能沿着这些足迹找到他们。而她也没有走多远,就看到一片狼藉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剩下的人站着将他们围在里面,手里拿着武器和火把,面对包围着他们的狼群。几只猎狗已经被咬断了脖子,活着的也像是被咬住了喉咙一样,不敢吠叫,只能躲在人们的身后,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两只大狼站在狼群最后,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它们的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是观望。但身在此处的任何人都知道,只要它们还在这里,人就绝没有获胜的希望。
看到这一幕,温德琳便知道她来晚了。不过还不算晚得太彻底。她一跃跳入狼群的包围圈中,挥舞手中的巫杖,大声呼喊真言。她已经顾不上在这些人的面前掩饰自己的原初语,厉声用法咒呼喝,斥退面前已经露出獠牙的郊狼。
“你来晚了,人类的幼子。”见到温德琳出现,两只大狼慢慢走上前来,冰冷的绿色眼睛不带感情地扫过她的面庞。
“我已经找到源头。”温德琳用法咒混合真言回答,将巫杖顿在地上,“我会解决这件事,我保证。”
“今夜就是黄月盈满之时,你没有多少时间!”大狼发出低沉咆哮,温德琳身后的猎人一屁股坐倒在地,惨叫出声。
“足够了。”温德琳说,“在这之前,不要再流更多血了。恳求你。”
两只大狼眯起眼睛打量她。温德琳心中默念雀鹰真名,挺起胸膛与它们对视。良久,它们发出一声长号,闪电般跃入树丛之中。而狼群也纷纷转头,眨眼间四散离去,一只不剩。
温德琳呆立片刻,深深吸气,巫杖也从手中无力地掉落在地。然后她转过身去,捡起手杖,看着呆若木鸡的猎狼队众人,尖声咆哮。
“你们还在愣什么!还不把他们抬回庄园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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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质问温德琳是怎么驱退狼群的,因为和那种事情比起来,救治伤者明显更加重要。温德琳简单检查了所有人的伤势,有几人被咬断喉咙当场死亡,而有几人则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至于他们带着的十条猎犬则只剩下三条。而率领猎狼队的男爵也负了伤,但幸好不是太重。
温德琳指挥着这群吓破了胆的猎人将伤者搬运回了庄园,可仅凭男爵的药师一人绝对无法照顾这么多的伤员,她只好亲自施治。总算是将伤者们都处理妥当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她找了个空档,逃开众人的视线——他们肯定会抓着她问这问那——找到一个女仆。
“将我的剑和匕首拿来。”她说,然后挽起沾血的袖子。
女仆害怕地看着她。
“这不是我的血。”温德琳不耐烦地说,“拿我的剑和匕首来,外面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总该需要防身武器吧?”
女仆颤抖着点点头,飞快地跑到杂物房里,把她的长剑和匕首从一排挂着的扫帚里摘了下来。温德琳接过武器,擦掉上面的灰尘,苦笑着将它们在腰带上挂好。
“别害怕。一切都会结束的。”她拍拍女仆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
就庄园的地下室在哪儿这件事而言,她没有半点头绪。但是她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夜晚就快到来,今夜黄月将会盈满,在那时,狼群就会大举进攻。这里的人可能全都会死。她必须阻止这件事。温德琳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将双手按上墙壁。
“拓。”她低语,呼唤岩石的真名,她号令它,命令它开口说话,告诉自己。她以岩石的眼睛看这世界,岩石将会揭露这建筑的构造,它会告诉她哪里有门扉,哪里有道路,哪里有房间,以及……
哪里有地下室。
这是非常基本的寻查术,借由真名,巫师能够清晰知晓物体的构造,从而能够进一步加以干涉和影响。艾菲修理长剑,改造木桶,温德琳创造浮雕,无一不是这项技艺的运用和延伸。据说强大的巫师甚至能够以此法探查水脉和矿物,或是发掘地下遗迹。
在真言的力量下,温德琳很快就掌握了庄园的一楼构造,岩石告诉她,在一楼的某处,有一道通往地下更深处的阶梯。
温德琳自墙壁上收回手,睁开眼睛。就是那里。她告诉自己,就是那里,一切事件的源头,囚禁那巨兽的地下监牢。她拔腿跑去,一路上撞到许多仆人。一些男仆辨认出她的前进方向,想要伸手拦住她,却被她厉声呵斥,用肩膀撞开。
少女推开一楼走廊最深处的木门,几乎是跳下向下的阶梯。阶梯尽头有一扇厚重大门,以沉重铁锁锁闭。她没有钥匙,但没有关系,巫师进门从不用钥匙。温德琳以巫杖轻触铁锁,念出金属真名,以法咒命令它开启。铁锁轰然落地,大门开启,温德琳推门而入。
她本以为自己会在这房间中看到那只被囚禁的巨兽,但是门后却空无一物,只有一间巨大石室,石室中央摆着一个木箱,箱子以银链捆缚。
哪里都没有被束缚的巨狼。温德琳一时间有些恍惚,那么她在梦之时中看到的幻境究竟是什么?她茫然地走入石室,点亮法术光。光明照耀之处,除了积尘外一无所有。她来到木箱前,发现那箱子上摆放着一个青草小人。草叶还是新鲜绿色,说明刚刚做好不久,并且时常有人更换。
温德琳以巫杖轻点银链,命令它解开。链条如死蛇般委顿在地,她弯腰掀起箱盖,然后愕然。
箱子里是一张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