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前往西之西处,那么就应该一直穿过这座山脉。”

黎明时分,温德琳熄灭篝火,再度踏上旅途。只不过这一次,她身边多了一个诗人。维兰从行李中拿出一张地图,指点给她看,“这座山大概是叫艾格夫之类的名字,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从古到今它有过无数个名字,雄鹿王国的人叫它艾格夫,但是索拉里昂人又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很久之前就一直住在这座山中的山民也给它起了一个名字……”

温德琳借着从逐渐从暗淡天幕中挤出来的阳光看着这张精细的手绘地图。它涵盖了整个雄鹿王国,直到西方海湾的广袤土地。她知道,这是自己将要走的道路。

“然后,沿着卢因河。”维兰继续说,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直进入索拉里昂境内。”她指了指那个沿海国家,然后在它上面画了一个圈,指了指它最西边的海岸线,“这里,就是古代白湾。如果你说要去西之西处这句话是认真的,那么就必须抵达这里。在人可以涉足的土地上,它就是西方的尽头。”

“那人不能涉足的土地上呢?在它更西边的地方有什么?”温德琳问。

“这个嘛。”维兰说,“白湾更西部的海域,终年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所以人们都管那片海叫迷雾海。你觉得白湾这个名字只是因为这片海湾出产白色大理石?不,不是的。白湾的白色除了大理石的白色之外,还有海上雾气的白色。至于在雾气里,或者在迷雾的彼岸有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劝你不要去海上,尤其是远海。就连最老练的水手也不敢在迷雾中航行太远。”

“我应该不会去海上。”温德琳小心翼翼地说,她凝视着地图上的白湾。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在幻梦之中,老女巫阿德莉亚曾经述说过的,白湾之上的古老神殿……如果太古之力确凿存在,那么一定就在那里。

“唉,无论你去不去海上。”维兰卷好地图塞进背包里,比划了个诅咒的手势,“你都要去那个让人恶心的国家。”

“让人恶心的国家?”温德琳问。

“索拉里昂。这个一半国土在陆地上,一半在海岛上的国家。诗歌无法在那个国家的土地上繁荣昌盛,文学、舞蹈、美与艺术,在那里全部绝迹。如果你看到过精灵们对于形体美的极致艺术追求和对生命愉悦的肯定,你就会明白,索拉里昂人对艺术自由的反对是多么……嗯,愚蠢而病态。”维兰说,“你到了那里就会知道。当然,我承认我是过激派,但是我认为这是正确的,艺术创作应该在不侵犯最后道德底线的前提上不受任何约束。我一直相信是艺术在挑选欣赏者,而不是欣赏者来挑选艺术。不,事实上应该这么说,先有艺术,后有欣赏者……”

“好了,好了。”温德琳抬起双手打断诗人的侃侃而谈,“我承认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但是……”她指指头顶已经完全从天幕中跃出,带来白昼与光明的太阳,“我该出发了。”

“哦,那好吧。”维兰颇为遗憾地说,“对了,这个给你。拿着它,当做祈求平安的护符吧。”她将一样东西抛了过来,温德琳接在手里。那是一个青草扎成的小人。和男爵庄园书房里的小人一模一样。和赫尔薇儿捏在手里玩耍的小人一模一样。

温德琳呆呆地凝视着那小人,她只觉得惊讶而又有些愤怒。她明明想要忘却那件事,但是它却……却从她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跳了出来,紧紧地跟着她,就像附着在她身上的幽灵,一下子又将她拽回了那座被狼群围困的庄园,和那个被狼嚎声撕裂的夜晚。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温德琳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她将小人在掌心捏紧。

“你问我为什么会有……”维兰懒洋洋地说,“因为我一小时能编十个这玩意?嗨,你不会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吧?那种死脑筋的虔诚教徒,大喊着‘驱逐异教徒’什么的。”她突然露出警觉的神情,然后跳开两步,护住怀里的鲁特琴。

“当然不是。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诗神法拉的象征之一。”吟游诗人说,“你听说过这个神吗?没有?我本以为旅人都会见多识广些,好吧,如果你不喜欢那东西,可以将它丢掉……”

“不,算了。”温德琳说,将那青草小人放进口袋里,“就这样吧。我的确听说过诗神法拉的名字,她是一尊被遗忘的古代神,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

“或许你收下这个小玩意可以让她再活的久一点。”维兰长舒一口气,笑着走上前来,“诗神法拉不仅仅是诗歌之神,她还是艺术家,歌手,旅行者,画家,诗人,还有园丁的守护神。古时候,旅人都对她献上敬意,以及供奉,来祈求旅途平安。她掌管诗歌,音乐,绘画,雕刻……所有的艺术,旅行,邂逅,相遇,以及……”

她脸上忽然显出古怪的神色,“以及春天。”

“春天?”

“别想歪。春天啊,生机啦,诸如此类。她同时是自然世界中的春季和生长之神,与凡人世界中的艺术之神。古代的白湾众神,大多都具备这种两面性。”维兰说,“我们边走边说吧。你想知道更多关于这尊神的事情吗?”

温德琳抬手遮住眼睛,望着明亮的天色,牵起国王的缰绳缓缓前行。她问道:“你这是在对我传教?”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信不信由你。”维兰快走两步跟上温德琳的步伐,“其实,在更古老的时期,人们对信仰的态度与今天大不相同。曾经有很多位神,每一个都主宰凡人生活中的不同部分。如果人们需要,就去相信和崇敬,不需要,就不必崇敬——但也不能亵渎,因为在那时候,亵渎一尊神,就等于亵渎和你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的另一些人。”

“如今的信仰呢?”温德琳问。

“如今的信仰就是一切。人们被强迫信仰,他们必须崇拜和讴歌信仰,或者必须在表面上崇拜和讴歌。就好像信仰不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是他们生活的主宰。如果有一个人不这么做,就会被打为异类,受到孤立,排挤……”维兰说,露出满脸不屑,“要我说,神和人之间的关系变成这种样子,相当的不正常。”

吟游诗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她谈起古代的白湾众神与各种神话故事,温德琳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倾听,在维兰稍稍停歇的时候问道:“你打算一直跟着我走到哪里?”

“跟着你?”维兰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面,“妈的,我们只不过恰好方向一致而已。要进艾格夫山,赫灵堡是必经之路。这座城市就挡在山的前面,它是两条大路的交汇口。雄鹿王国的人往西走,索拉里昂人往东走,无论怎么样都要经过赫灵堡。而且我是个吟游诗人,哪里有人听我唱歌,我就往哪里去。我在跟着你走?不,我只是在跟着人们走而已。”

维兰顿了顿,向她眨了眨眼睛,“而且你不想听故事吗?”

“好吧。我想。”温德琳只好说,“那我们一起走吧。”维兰微笑,手指在怀中鲁特琴上弹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知道很多。关于白湾众神的,关于精灵的,关于猫人的,还有……哦,关于龙的。你想知道什么?”

温德琳沉默,只是行走。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你知道的东西很多。”

“当然。吟游诗人是见多识广的同义词。”

“那么你是一个真正的吟游诗人吗?”温德琳转过头,凝视着维兰的脸,但是没有停下脚步。艾菲说,古代的吟游诗人……那些真正的诗人,大多也都具有巫艺。而现在,她自己真的遇到了一个诗人。

“真正的诗人?”维兰没有正面对上温德琳的视线,而是低头在琴上轻弹两下,“你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温德琳简短地说,一直盯着维兰。她不知道在这个时代依旧行走于大地上的吟游诗人是否还具有巫艺,是否身怀力量。但是她想要尝试,即使能遇到一个也好,她迫切想要找到一个与自己具有同样技艺与力量的同伴。

“你简直就是在打哑谜,小人儿。”维兰终于抬起头来,以轻柔声音说,“我是诗人,但也不是诗人。我的一切真相都取决于你怎么看我,以及是否相信我。继续倾听我的话语,你就会知道。”

温德琳点点头,不再说话。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在路上,周围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还有国王的马蹄声。

奇妙的回答。温德琳想,是诗人,也不是诗人,打哑谜的应该是她才对。不,或许我们两个都在打哑谜,但是没有一个人肯捅破中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询问一句,“你是女巫吗?”或“你是巫师吗?”

“我可以继续提问吗?”

“当然。请吧。”

“……你知道涅萨神殿吗?”温德琳犹豫片刻,然后开口提问。她刻意不去看维兰的表情,默默等待着诗人的回答。

“啊哈。”维兰说,“好孩子可不该提起,不,应该说是不该知道这个问题。可我们都不是什么好孩子。小人儿,你介意我提起一些比较禁忌的话题吗?”

“你指什么禁忌话题?”

“比如说,巫师和魔法之类,教会禁止的话题。”

温德琳几乎停下脚步放声大笑。巫师和魔法之类的禁忌话题?当然不,她自己就是个女巫,她的恋人也是个女巫,她怎么会忌讳这种话题?

“坏孩子百无禁忌。”温德琳试着用刚学的俏皮话语气回答。于是这回轮到维兰大笑。

“涅萨是白湾神话中的大地母神。”维兰说。“这我已经知道了。”温德琳打断她。

“我还没说完呢。”维兰说,弹出一个激烈的音符表示抗议,“但涅萨其实不只是一个神。她不是一个神,她不是神。要说涅萨神殿,就必须从更加古老的时代说起。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帝国,也没有父神。每个村子里都有自己的村巫,巫医,女巫……她们的法艺当然不如现在的巫师们精深,她们会什么?她们只会最简单的治疗、占卜、祝福、寻查、保护……这才是真正的魔法,被人们所需要的技艺。而现在的法师……”

维兰说着,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以表示轻蔑,“他们都会些什么?召唤火焰和雷电?引起地震和天灾?让僵尸从坟墓里爬出来?没有人需要这个。他们认为乡野村巫的技艺是低等技艺,但是他们从没想过,没有这些基本的魔法,哪儿来的他们所谓的高等技艺?人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火咒,雷咒,死灵术。所以现在的人们才害怕巫师……”

“然后呢?”温德琳忍不住问。

“然后?哦,你知道为什么最初掌控魔法力量的人大多都是女人吗?”维兰反问道。

“我不知道。这和涅萨神殿有什么关系?”温德琳说。

“关系大了。你看,治疗、寻查、祝福……这些都是保护的力量。”维兰把琴抱在臂弯里,做了个手势,“治愈疾病和伤痛,让婴儿能顺利成长,祈祷旅行者安全无事……这是生命、保护和爱的力量,母性的力量。最初的宗教,就是由掌控着这些力量的女人……哦,以及一些男人们组成。她们信奉母神,代表孕育、丰饶和生命的神明。在那个时代,所有部族,所有村落,所有城邦都是这样。孩子从来都属于母亲。”

“然后,所有的这些信仰,”维兰继续说,将双掌慢慢合在一起,交握成拳,“这些尊奉同一种力量的所有信仰都汇聚成一个。呼唤同一个词汇的所有语言都汇聚成一个。描绘同一位人物的所有形象都汇聚成一个。它们汇聚在了白湾。这是巧合吗?不,不是的,这是必然。涅萨神殿的出现,是一种必然。你看,事就这么成了,那些尊奉同样力量的人,就在神殿中聚集,交流、传授和精进技艺,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人们。事就这么成了,这就是涅萨神殿。”

“所以涅萨神殿是……”听完后,温德琳沉默了许久,感到稍稍有些眩晕。一直以来她都简单地认为,涅萨神殿只是信奉大地母神的神殿。可是这一切在维兰的口中却完全变了。涅萨神殿并不只是一座神殿,它还是——“古代法师的聚集地?”

“可以这么说。它是大陆上第一所……或者说是人类的第一所魔法学院。它不止教授魔法技艺,还教授运用魔法的智慧,让人们将魔法力量运用在保护和治愈,而非破坏和攻击上。它将巫师的戒律铭刻在一块巨石上,那石头就竖立在神殿的大门前。但后来……你知道的,没有事物能永久留存。它最终还是被摧毁了。”

“它是怎么被摧毁的?”

“因为战争。”维兰简单地说,“巫师们渐渐地不再满足于神殿教授的技艺,他们斥之为低等技艺的那些。他们追逐更强的力量,更多的利益,各地的贵族,领主,军阀,甚至是土匪头子都会雇佣巫师为他们服务,争夺地盘,挑起战争,因一己贪欲运用技艺。从那个时候起,巫师逐渐变成邪恶的同义词。那时……唉,算了,不说了。那是个黑暗的时代。不要追问,我不想回想起那些事情。”

温德琳有些遗憾地点点头,她想要听下去。但既然维兰不肯继续说,她也就不会多问。“那么涅萨神殿……它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是说过了吗?它毁了,不存在了,小人儿。”

“那它总有遗址吧?”

“遗址也毁了,不存在了。父神的新神殿和新城市在它的废墟上建立,把它踩进了地里,连地基都不剩下。如果你要去的话,好吧,它在宁穆瑞尔群岛上,就是索拉里昂王国海上的那一半儿领土。那座城市叫凯瑞伦。”

“好吧,那么我就要去那里。”温德琳说。

“你去那里做什么?”维兰问。

温德琳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为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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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忘了两个人到底有多重了。”国王一边在荒野小径上小跑,一边抱怨着。温德琳和维兰骑在它的身上,两人一前一后,诗人懒洋洋地靠着温德琳,时不时拨弄一下怀里的鲁特琴。她一开始惊讶于维兰为什么不环抱着自己的腰来维持平衡,但是诗人对此的解释却是:“这是精灵与生俱来的平衡感。”

温德琳只好相信。

中午时分,两人已经离开荒野,来到了大路上。维兰将自己的干粮分给了温德琳,她们在马背上一边吃一边看着身边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一辆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行驶在宽阔而平坦的石子路上,不停有小路汇入这条大路,就像小溪汇入河流。而这条大路上的人就像是往海中游去的鱼群。温德琳看着一个个商人模样的人驾着马车从自己身边路过,他们的身边是穿着链甲,背着武器的护卫。就如同维兰所说,人们都去赫灵堡,都去这座建立在两条大路交叉点上的城市。

赫灵堡是雄鹿王国边境地带最为繁荣的城市之一,或许去掉之一这个词也可以。两人顺着人群,在傍晚时抵达了城市大门之下。高大的围墙挡住了人们向城内窥视的视线,但是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围墙内,是围绕山丘螺旋向上修建的建筑群落,最上方是领主巍峨的城堡,以及敬奉父神的神殿。贵族、富商和上流市民将自己豪华的宅邸修建在较高的地方,俯视城下区那吵嚷、低矮、肮脏的街道和老鼠窝般挤在一起的房屋。

城门口的守卫盘查着来往的行人,不过托那些全副武装的佣兵和保镖的福,他们的检查主要集中在那些人的身上,而两个年轻女性显然并不可能成为扰乱城内治安的危险分子。在维兰拿出自己怀里的鲁特琴之后,守卫们只是嘟哝了一句“又是卖唱女”就放她们进去了。

“瞧那傻蛋。”在进城后,维兰在温德琳耳边悄声说,“哪儿有卖唱女骑马的?这些蠢货都没见过吟游诗人!”

城内街道上人群拥挤而缓慢地前进着,温德琳和维兰只好下马,牵着国王步行,奋力挡开一个又一个向她们挤过来的行人。商贩推着装满水果的车子,大声吆喝着要行人让路。几个顽皮的小孩子像老鼠一样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围着水果推车乱转,从商贩愤怒的咆哮里可以听得出,那些孩子显然顺手摸走了一些水果。

街边是各种店铺、地摊和酒馆,但是从窗户里看去,每一家酒馆里都人满为患,女招待费力地拿着酒杯(而且还是一手抓三个!)在叉开腿大咧咧坐着的客人们中间穿行。烤肉的香气,河鲜的腥味,还有烟草气味,人群里油腻腻的汗水味,全部都混杂在一起,让温德琳一直皱着眉头。但维兰看上去却显得很自在。

“白湾有许多古代神明,”即使是在喧闹拥挤的街道上,维兰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温德琳耳朵里,她怀抱着鲁特琴,津津有味地讲述着,“如果要我说的话,这片古代文明所孕育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但是你知道吗?那些神,她们原本并不是现在传说中的这个样子。”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温德琳的声音被喧闹声淹没,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但维兰依旧捕捉到了那一丝细微的声音,“我给你举个例子吧!白湾神话中的战争之神,战士的守护神,挥剑者玛戈尔。你相信这家伙以前其实是个掌管农业的神吗?”

一个光头男人故意从温德琳的身边挤过,但是少女没有在意他蹭过自己胸前的手肘,而是转头盯着维兰。

“我不信。”温德琳摇头,“农业神怎么可能……变成战争之神?”

“最初,玛戈尔是掌管雷电、风暴和降雨的神明。你看,耕田可不就是看重这些玩意儿?风啊,雷啊,雨的。他最初被当做天候神来崇拜,每当风暴来临,闪电轰隆隆地劈下来,人们都会说,‘愿玛戈尔的剑劈死你!’,然后往地上吐吐沫。”

“但他到底是怎么变成战神的?”

“因为战争呀,小人儿。古代的白湾有许多城市,每个城市都是独立的。你不能怪他们,因为白湾就是这么一块地方,它是一大片散碎的小岛,就像你洒在桌上的豆粒儿一样。每个豆粒儿上只够建一座城,每座城信奉的神都不太一样。而且,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啊,侵略啊什么的。现在,信奉雷神玛戈尔的那个城邦,被另外一座城邦攻击了。”

“被攻击了,然后呢?”

“然后就是反击呀。总不能坐以待毙不是?人们开始反抗侵略,但他们总要有个精神寄托吧?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向自己城邦的守护神祈求力量与胜利。”

“向农业神祈求胜利?”

“他不只是个农业神。他还是雷神,风暴之神,人们希望他的剑能劈在敌人的头上,而不只是劈在树上,劈在森林里引发林火。所以事情就是这样,在战争过程中,人们不断地向他祈求力量,破坏力,还有胜利。就像‘玛戈尔的剑劈死你!’这样。”

“最后他就变成了战神?”

“如果我们跳过一大段漫长而又复杂的演变过程,直接看结论的话,是这样的。你要知道,不是每一座城市都是只会等着别人打上门来然后反抗的好宝宝。当一座小岛的土地不够容纳越来越多的人口,人们就需要去扩张,去侵略。昔日的反抗军变成了侵略者,但是神……差不多还是那个神。他们乘船前往其他岛屿的时候,玛戈尔就被带走,当他们离开时,玛戈尔却没有离开,他就一直留在了那里,就如他留在了许多地方一样。”

“后来呢?”温德琳问,侧身避过像游鱼一样挤来挤去的小孩,当一个光着脚的孩子蹭过她的身边时,她感到自己的衣袋被划了一下。她伸手去摸那口袋,但是它已经被刀片划开,里面空空如也。好吧,温德琳叹了口气,幸好它本来就是空的。

“后来?他每到一个地方,当地的人就给他一个新名字,但是无论他有多少个名字,当人们需要战斗,需要胜利的时候,总是会呼喊他。渐渐地,人们就只知道他是个在战斗中带来胜利的神——战神。至于他一开始是什么样的,掌管的是雷电还是风暴,就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了。”维兰说,然后狡黠地笑了起来,“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你要不要听一下?”

“你说吧。”温德琳说,把手搭在国王的背上,紧紧按住上面的布口袋,防止它被混在人群中的小偷划破或者拽走。

“我们假设有一个神。”维兰说,护住怀里的鲁特琴,将它用斗篷包好,“她掌管道路,旅行,还有田野。一个信奉她的人坐上了一条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这个人开始闭上眼睛呼唤他信仰的神,希望她能够平息这场风暴。当然,我们不知道她能不能,你要说她能的话,她确实不管风暴这档子事儿。你要说她不能,但她又保护你旅途平安——总之就是这样。我们继续讲,一个水手看到他在祈祷,就问,‘你在向哪尊神祈祷’?他说出了那个神的名字。‘她能够平息风暴?’水手问。那个人含糊地敷衍过去了,‘或许能吧。’他说。”

维兰顿了顿,继续说,“于是那个水手也开始祈祷,因为他是水手,在海上,你不能吊死在一个神身上,这很危险,从前的水手都知道这一点。然后他们的船平安地到岸,风暴停息了。我们无从得知这是神明显灵,还是风暴自己平息的,总之他们安全了。水手开始吹嘘这个神,‘她能够平息风暴!’他这么对自己的水手朋友说,‘她保佑我们在海上平安!’就这样,水手们把这个神的名字,和她的传说,带到了他们抵达的每一个地方,海员,水手,海盗,甚至是码头卸货的,都知道这个神的名字,都向她祈愿,祈愿的方式各自不同。有时候他们记错了这个神的名字,于是就这么错了下去。听他们讲述的人又记错了,结果又继续错了下去……”

“这太滑稽了。”温德琳说,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笑!这就是神。”维兰严肃地说,“最后这个神,变成了一个掌管海洋,风暴和船只的神,而且性别也变了,拥有了许多奇怪的传说故事,有不少故事是水手们根据自己的狗屎运添油加醋改编的。那么,我们的问题就在这里。”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温德琳,“这个神,她的名字,她的性别,她的模样,她的传说故事,她掌管的力量,全都改变了……那么,这还是原本那个神吗?”

温德琳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后面的行人撞在她的身上,骂骂咧咧地推搡她。少女连忙迈开脚步继续走,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思索。

“你看,神不是人,人总归有故乡,总归有自己的本名,你不能把两个人揉在一起宣布这是一个新的人……但是神没有,神可以,没有一个神是他们原本的样子,现在我们所知道的所有传说中的神明,都是……唉,你帮我拿一下琴。”维兰说着,突然叹了口气,把鲁特琴交给温德琳。

“你做什么?”温德琳问。但是维兰没有回答她,而是转过头去,高高举起手掌,然后用力甩了身后一个麻脸男人的脸上。啪的一声,声音十分清脆,那个男的被维兰打愣了,然后他开始破口大骂,伸出手去想要打她。但是维兰以一种惊人的灵巧和敏捷在狭窄拥挤的人群里躲了过去,一膝盖顶在他双腿之间。麻脸男人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开始打滚。

“我们走吧。”维兰从目瞪口呆的温德琳手中接过鲁特琴,神色如常地说。

“这是怎么了?”温德琳问。

“这个该挨刀子的白痴,他摸我屁股。”维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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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兰拉着温德琳来到一家吵吵嚷嚷的旅馆前,后者将国王留在旅馆门前的马厩里时,悄悄对他说:“如果有人想要……带你走,你就踢他。”

“放心吧,我在这事儿上一向毫不犹豫。”国王保证道。温德琳有些担忧地朝他点了点头,就跟维兰走进了旅馆里。刚一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尘土味、汗臭味和酒精味的燥热空气就迎面扑来,维兰神色如常地走了进去,温德琳则迟疑了片刻,但最终还是跟了进去。旅店大厅被昏暗的灯火照亮,长条木桌上放着蜡烛,满桌的油腻和烟气将白色的蜡滴染成了脏兮兮的褐黄色,火苗在无数个人的呼吸和交谈声中摇曳明灭,把长凳占得满满当当的佣兵和保镖们不时在嘈杂的谈笑声中爆发出粗野的大笑和咆哮,将烛火震得抖个不停。

“让一让,伙计们,让一让。”维兰从长凳中间走了过去,两边的旅客几乎背靠背贴在一起,有些人因为没有凳子坐,干脆把空酒桶搬了过来,硬挤进桌边。还有的人把双腿叉在过道之间,诗人不得不推开一个个汗津津的后背,和温德琳一起从那些拦路的腿上迈过去。一个醉醺醺的酒客看到她们走过来,故意伸长腿拦住整个过道,还有人高高翘起脚尖去拨弄她们的裙摆。

维兰就像是没看到那些腿一样,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了上去,坚硬的靴跟踩在那人的小腿腿骨上。他嗷的一声叫了起来,从凳子上一弹而起。

“小贱货,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吗?你踩到老子的腿了!”他咆哮着,嘴里喷出大蒜和酒精的臭味,拦在维兰面前,恶狠狠地盯着她。温德琳毫不犹豫地斜跨出一步,挡在维兰和那个男人中间,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匕首柄上。

“腿?哪里有腿?”维兰在温德琳身后故作惊讶地扇了扇手,左顾右盼,“我没看到什么腿呀!我只看到两条长满狗尿苔的烂木桩拦在路上。”她转向旁边一桌穿链甲的佣兵们,那群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你们看到腿了吗?”她睁大眼睛,天真地问。

佣兵们爆发出一阵狂笑,就连更远处的酒客也拍着桌子哄笑起来,原本紧张的空气转瞬间被笑声淹没。拦在路上的男人暴跳如雷,他涨红了脸,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干你娘!”他怒吼,大踏步上前,伸手想要推开温德琳,但后者几乎不假思索地抓住他的手腕,在关节最脆弱的地方猛然发力一扭。男人大叫一声,被迫顺着关节转过身去。温德琳在他腿弯上用力一踢,他顿时跪倒在地上,牵动了关节带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的咆哮声变成了惨叫。

温德琳瞳孔缩小,屏住呼吸,她微微咬住嘴唇,弯曲膝盖顶在他背上,双手继续用力,直到将那条手臂几乎完全沿手肘的反方向掰过去为止。惨叫声逐渐变成微弱的呜咽,男人的眼珠因为疼痛而暴突翻白,额头上也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够了。”忽然,另一个男人清晰地说,他从链甲佣兵的桌边站起身。温德琳转头看去,那是个高大壮实的黑发男人,头发在背后梳成马尾,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满是疤痕,就连脸上也有许多刀疤,一条疤痕割断了他的鼻梁,而另一条则切裂了嘴唇,每当他说话时,被切成两半的鼻子和四片的嘴唇就会同时蠕动起来。温德琳很难说清楚他到底是英俊还是丑陋,他看起来就像一尊饱经风沙摧残的雕像,脸上纵横的疤痕已经破坏了原本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完好无损,锐利得像鹰一样,只是被他的眼神一扫,她就感到皮肤开始微微刺痛。

温德琳放开了那醉鬼的手臂,他立刻倒在地上抱着胳膊关节大声惨叫起来。

“滚。”鹰眼男人瞥了那醉鬼一眼,刚刚响起的惨叫戛然而止,那人哼哼着,托着自己的手臂连滚带爬地撞开酒馆大门,逃了出去。

温德琳挺直腰板,强迫自己和那鹰眼男人对视。而还没等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开口,维兰就已经走了过去。这回没有人再敢伸腿拦她。

“雷霆,老伙计!你现在还叫这个名字吧?”诗人大笑着拍着鹰眼男人的腰眼,因为她够不到他的肩膀。被称为雷霆的男人脸上被切碎的五官微微蠕动着,温德琳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柔和了一点。

“坐。”雷霆说,示意身边的同伴为维兰让座。诗人笑嘻嘻地坐在长凳上,而原本坐在那里的佣兵则搬了个空酒桶来垫在屁股底下。

“坐。”雷霆向温德琳招手,她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佣兵们让出来的位置上。她刚一坐下,他们就又挤了回来,笑眯眯地将两个女孩拥在中间,但温德琳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们没有动手动脚,只是以稍微靠得紧了些。

“酒。”雷霆又说,他的声音很嘶哑,但吐字清晰。酒保很快送上了两杯啤酒。雷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啤酒推到维兰和温德琳面前,“喝。”

“我向你介绍一下,小人儿。”维兰笑吟吟地说,“这是雷霆,自由佣兵。别问真名,这不太重要。反正他现在叫雷霆……应该是叫雷霆吧。然后这些……”她把视线挪到那群佣兵身上,吐了吐舌头,“好吧,我都不认得。雷霆,不介绍一下你的新战友们吗?”

“得了吧,小妞。别占用喝酒的时间了,我们之后可以慢慢认识!”一个佣兵笑起来,朝维兰暧昧地挤挤眼睛。

“如果你现在不报上名字,以后就没机会了!”维兰大笑。佣兵看了她和雷霆一眼,煞有介事地长长“哦——”了一声。

“这是你朋友?”温德琳被夹在一群男人中间,感觉一点儿都不自在。她强迫自己盯着杯子里的啤酒,小声对维兰说。

“老朋友了。”维兰说,“很老很老的朋友。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已经认识多久了!”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所以你是专门来找他的?”温德琳看了看雷霆,又看了看维兰,说道。

“找他?哦,不是。我没有理由特意来找他。”维兰说,“但邂逅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就像预言,你知道吗?在预言面前,可能性只能沦落为苍白无力的争辩,誓言也一样,故事里的预言无论如何都会成真,发誓的人也无论如何都会应誓。”

随即,她眨眨眼睛,用嘴型无声地说:

“赞美邂逅,赞美诗神法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