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房间了。”身形肥胖的旅店老板不耐烦地说,朝温德琳挥了挥手里脏兮兮的抹布,似乎她光是站在那里就会打扰他擦那张油腻的桌子以上,“在哪儿都没有!”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旅馆里的嘈杂声,即使这基本上是无用功,“现在正是人最多的时候!每间旅店里都塞满了人,连马厩和大堂都有人愿意睡,小姑娘!你看那边,已经有人铺起睡袋来了。”
温德琳在他面前停留了片刻,直到旅店老板鼓起两腮怒视着她,才悻悻地走开,回到佣兵们的桌边。
“他说得对。”维兰说,“现在正是人最多的时候,秋日大集一直如此,旅店里的人比老鼠还多。我们在别的地方恐怕也找不到住所。”
“既然这样的话,睡大堂或者马厩也可以。”温德琳说,揉了揉太阳穴。无论是睡在干草堆里还是荒郊野外都无所谓。只是跟这么多人一起挤在大堂里?这还真是头一遭,而且肯定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体验。
“你真的这么想?”维兰眨了眨眼。
“不然呢?”温德琳反问,“我们要连夜离开这座城市,就为了在城外无人的荒野上睡一晚上?”
“你还是太年轻,小人儿。还不是个合格的路上客。”维兰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后转向雷霆,用手肘捅了捅他,“嘿,大个子,你不介意我在你的屋子里打两个地铺吧?”雷霆摇了摇头,以征询目光看向另外几个佣兵。那是和他同住一屋的人。
“嗨,我们可以和别人挤挤。雷霆老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个戴着眼罩的佣兵笑嘻嘻地说,拍了拍身边一人的肩膀,学着维兰的口吻说,“嘿,大个子,你不介意今天晚上我们在你们的屋子里打三个地铺吧?”
“只要你他妈不碰老子的床就行。我可在枕头底下藏着匕首呢。”那个佣兵说。
“去你妈的,你以为老子是卖屁股的精灵烂仔?你这婊子养的!”眼罩男骂道,和同伴推搡起来。两个粗野的大汉很快就从长椅上滚到地上,扭打成一团。他们附近的酒客尖叫着站起身来,酒水和食物洒了一地,而其他佣兵则拍手叫好。
“让他们停下吧。”维兰皱了皱眉,轻声说。她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十分清晰。温德琳看到在她的头发掩盖之下,那双有着精灵血统的尖耳朵微微动了动。雷霆点点头,站起身来,在两个打架的佣兵身上投下一道阴影。
“够了。”他说,声音盖过所有嘈杂声响。他仅仅说了两个字,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那些拍手叫好的,还有那些事不关己,仍然在高声谈笑的,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就连酒馆老板擦桌子的动作也停下了。一时间,旅店里寂静无声。
雷霆的眼神从自己的同伴身上慢慢扫过,那两个背着武器的佣兵立刻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样低下头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喝酒吧。”雷霆用嘶哑沉闷的声音说,那声音在他的喉咙中滚动,活像乌云里的一阵闷雷。
“对不起,头儿。”两个佣兵小声说,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拿起酒杯。佣兵头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事实上由于他脸上的刀疤,别人很难判断出他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笼罩在大厅里的阴影顿时消失了。旅店里逐渐恢复了原本的吵闹和嘈杂。
“……嘿。我说,我们来找点乐子怎么样?”一个佣兵说,发出几声干笑,他摸出一枚银币拍在桌上。
雷霆瞪了他一眼。
“不是那种乐子,头儿。”那人连忙赔笑道,其他人也促狭地低声笑了起来,偷偷拿眼睛往温德琳和维兰身上瞄来瞄去。温德琳厌恶地看着他们。
“我有一个提议。”那人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佣兵们的眼睛亮了起来。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够对刀口上舔血的人产生莫大的吸引力,无非也就是酒、女人,金钱,还有赌博了。而后两项在大多数情况下又可以视为同一种东西。
“谁有胆子去城外的墓地里住三天三夜?”他提高音量喊道,“能做到的话,这钱就是他的了!”
雷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掏出一枚金币丢在桌上。得到了首领的默许,佣兵们纷纷高声叫着,有的掏出钱,有的则只肯拿一杯烈酒作为赌注。但不管怎么样,这张桌子上还是堆出了一小堆钱币,和几只满满的杯子。温德琳看着桌子上的钱币,有些犹疑。她环视四周,没有人站起来接下这场挑战,所有人都用有点兴奋,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害怕的神情望着周围的人,
只是去墓地里过三天三夜而已。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已经心动了。而且她没有多少富余的旅费,老实说,就算这间旅馆里有空房间,她也不一定付得起住宿费。去墓地里过夜并不算什么,她可是个女巫。更何况,她在森林里的时候,还跟幽灵学过剑术呢。
桌上的钱币越堆越高,有佣兵不停地将几枚铜币弹到小山的顶上,再看着它们落下来,哈哈大笑。雷霆为了助兴,又加了几枚银币上去,佣兵们大呼小叫着,撺掇身边的同伴接下这项挑战,但是没有人肯站起身来,大家都在互相推搡,只有铜币不停滚落,小山越堆越高。一个佣兵甚至把钱币弹进了酒里。
叮的一声,又是一枚铜板被弹到钱币堆上,在上面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子,就那么滚了下来,一直滚到桌子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但是一只手接住了它。
温德琳握着那枚铜币,站起身来。
“我要试试。”她说,眼睛盯在那座钱币小山上,舔了舔嘴唇。她需要旅费去购买食物。她自己的积蓄原本就不多,即使加上艾菲的,也并不富裕。更何况她没有从父亲那里带走哪怕一个铜板。
那个提出赌局的佣兵看了她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这个小妞想试试!你们听到没,这个小妞想试试!”
男人们爆发出一阵吵闹哄笑,那人又说,“嗨,小妹妹,这是男人的游戏,是勇士的游戏。你们女人家还是睡在床上比较合适。”他看了看雷霆,无声地用嘴型说,“男人的床上。”然后又是一阵狂笑。
温德琳竖起眉毛,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抄起桌上的酒杯,泼那个混蛋一脸。她的手都已经放在杯子把手上,把它拿起来了。但是她看到维兰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不太明白这个笑容背后的意义,只觉得诗人似乎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她把酒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然后放在桌上。
“哦?那为什么你们没人站起来?勇士们?”她说,酒精在她的嘴里和喉咙里燃烧,她有些生硬地刻意模仿诗人那种嘲讽的语调,这让维兰笑出了声,“难道墓地两个字把你们吓破了胆?”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应该趁早滚回妈妈的床上去,说不定还能从你们的蠢爸爸嘴里抢到最后一口奶吃。”维兰笑着说。
佣兵们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他们用错愕的表情看着两个女孩,又看了看雷霆,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朝她们发怒,或者用脏话回敬。佣兵头子侧过身去,发出奇怪的吐气声。温德琳猜那是雷霆的笑声。
“可以。”雷霆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吸气声,“可以。赌局成立。”他伸出同样满是伤疤的手掌将桌上的钱币拢成一小堆,视线扫过自己的手下们,“有谁有异议?”
“没有异议,头儿。”一开始说话的佣兵说,他盯着温德琳和维兰,看起来有点生气,但很快,他眼睛里的怒气就变成了狡猾的神色,舔了舔嘴唇,嘻嘻地笑着说:“而且我认为尊贵的小姐们有权利提前结束赌局,就算没住满三天三夜也可以。只不过嘛,她们需要在我们的房间里把剩下的时间补满。”
佣兵们发出了放肆的笑声。维兰稍稍皱眉,但温德琳却抢在她之前说:“可以。但是如果我在那里待了超过三天,我要你把内裤套在头上,我多待几天,你们就要套几天。”
众人再度大笑。
“这小妞比你这混蛋还他妈有种。”那佣兵身边的人推了他一把,笑骂道,“好好学着点!”
“哦天哪。哦天哪。”佣兵喃喃说,他紧紧盯着温德琳,“我爱上这小妞了。”然后他抱着肚子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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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墓地?”温德琳说,拉着维兰走到路边,让开一辆从街道正中间驶来的马车。
“他们不害怕墓地。”维兰回答,“他们害怕墓地里的人。”
“谁?”
“当然是守墓人。小心前面。”维兰拉扯着温德琳,后者趔趄了一下,这才看清自己险些踩上一团马粪。
“守墓人有什么可怕的?”温德琳眨了眨眼,惊奇地问,“比幽灵还可怕?”
“有时候活人总是比死人更可怕。不过不是这个原因。”维兰说,“你到了城外墓园就知道了。”
两人在夜色中离开了赫灵堡的街道,从城门边上的小门来到了城外的墓地。贵族和富人会将死者掩埋在教堂后的陵园之中,在那里竖立高大讲究的墓碑,用石棺盛装遗体,并且供奉鲜花。而普通人往往就没这么好的待遇:死者家属,或者收尸人——如果死者没有家属,或家属不愿意承认的话——会将尸体用麻布裹上,拿绳子缠好,从小门里搬到墓地。有钱的会置办一副木棺,而更穷困的则直接下葬。
她们穿过城墙下的小门,维兰用几枚铜币让守门的卫兵为她们行了个方便。门外就是城郊的荒野,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阴森,暗淡的月亮并没能带来足够的光亮,离开灯火通明的喧闹街区后,沉重、寂静而令人不安的黑暗瞬间笼罩了她们,就像被人当头蒙了一块黑色的绸布一样。
“我们点个灯吧。”维兰说,拿出一盏提灯点燃。微弱的灯火照亮了一条荒野小径,人们踩秃了草皮,露出下面的土地。但是在路边却生长着茂密的野草,似乎人们从来不敢踏足这条小径之外的土地。原本能听到的喧闹声,马蹄声,以及器皿碰撞的声音也逐渐远去,最终归于一片静谧,温德琳甚至以为自己失聪了,她拍了拍耳朵,晃晃脑袋,叹了口气。
“反正总不会有幽灵什么的。”她说,像是在安慰自己。原本在酒馆里,她笃定这墓地中没什么好害怕的,该见过的东西她在艾菲身边都见过了,她是女巫,她不会怕。可是一离开街区,一离开人的世界,她几乎马上就在黑暗面前退缩了,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盯着维兰提灯的光芒,心想。
“幽灵很少见。”维兰说,举起提灯照亮面前的道路,“或许在战争时期会多一些……但现在还算和平,所以见不到几个。”
“你说得幽灵就好像是蘑菇一样,下雨的时候就会多长出来一些,干旱的时候就没有。”温德琳说。
“差不多吧,幽灵啊,食尸鬼啊,什么的,不就是那些东西?被杀害的人越多,这种东西就会冒出来越多。而战争时期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大量的死人。”维兰说,不断摇动提灯,灯光在地上乱闪,“从前还会有一些法师实验死灵术,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了。在这件事上我们还得感谢父神,哈!这多半要归功于他和他的审判者们。”
“别摇那盏灯了。它都快灭了。”温德琳说。不知怎么,她非常害怕那盏提灯就此熄灭。
“你怕了?”维兰回过身来,故意将灯小幅度地摇晃了两下。
“没有。”温德琳梗着脖子回答。
“哈,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不过你刚才在酒馆里说的话可真有意思。我还真的有点想看那家伙把内裤套在头上。”维兰笑道。
“算了。”温德琳说,“三天三夜就够了。我只想要钱。”
“只赌钱太无聊了。”维兰说,“起码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嘿,我们快到了。”她说着,回过身去用提灯照亮前方的道路。温德琳能隐约看到前方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一星微光,以及一圈低矮围墙的轮廓。
“这儿就是赫灵堡墓地。”维兰说,“其实在来往行人的口中,这儿还是个挺有故事的地方。”
“这里发生过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因为这儿的守墓人比较奇怪。”
“奇怪在什么地方?”
“哎呀,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好吧。这儿的守墓人是个老太婆。她和她的七个女儿一起住在这里。我只能说这么多啦。”维兰说。在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墓园前。生满苔藓的青砖砌成了那堵歪歪扭扭的矮墙,上面湿漉漉的,砖缝之间满是湿泥,一些砖块甚至都开始松动。整道砖墙都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温德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墓园的大门是铁质的栅栏门,铁栅上布满铁锈,大门整体都扭曲变形,而且没有上锁。维兰轻轻一推,它就发出尖锐而嘶哑的金属摩擦声,被缓缓推开了。
墓园里面有几棵歪歪扭扭的树木,长着一些零零落落的叶片。维兰抬起灯光照亮它们,那些“叶片”立刻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伴随着翅膀拍打的声音,犹如一大片乌云般腾空而起,飞向夜空之中。
“瞧瞧这些乌鸦。死亡女神的奴仆。”维兰说,“哪儿还有比墓地更适合它们栖息的地方呢?哦,除了战场之外。你说是吧?”
温德琳没有答话,老实说她吓得不轻。她甚至有些庆幸夜晚的黑暗遮盖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庆幸维兰并没有回头看她。
在门口靠墙的地方有一座木屋,同样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栋斜着盖起来的屋子,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亮着一盏微光。歪歪扭扭的矮墙,歪歪扭扭的铁门,还有歪歪扭扭的屋子,就连墓园里的墓碑也是东倒西歪。温德琳感到背后窜上一阵寒气,她下意识将手按在剑柄上,但却按了个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武器都放在了旅店里,由佣兵头子雷霆保管。
“雷霆才看不上你那两把小刀子。”她还记得那时自己表现出明显的不信任时,维兰说的话。诗人将佣兵头子背着的武器拔出来给她看,那些无一例外都是用精钢打造,工艺上乘的优质兵器,就连他绑在靴筒上的小刀,也要比温德琳的剑好上两倍。这个人为什么要在身上挂这么多武器?温德琳有时会忍不住想,就像一个行走的兵器架一样。
在温德琳站在原地犹豫的时候,维兰已经敲响了小屋的门。她敲了两下之后就缩回手,跳回到温德琳身边,嫌恶地擦着手,“我摸到了青苔和蜗牛,妈的。”
很快,门就被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那是一个驼背的老人,一手端着蜡烛,一手拿着一根生满木瘤的扭曲拐杖。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不知怎么,温德琳无端觉得那拐杖的木瘤纹路像是人的五官。
而当她看清那人的脸时,不禁下意识想要惊叫。但她咬住嘴唇,握紧拳头,将叫声强行堵在口中。在昏暗之中,她看到那人的脸上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呀?”驼背的守墓人说,她的声音苍老、嘶哑而缓慢,“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有什么事?”那张黑色的脸跟着飘动起来,露出一小截下巴。诗人抬高提灯照亮她的脸,温德琳这才看清楚,原来那只是一块蒙在脸上的黑布。但她在脸上蒙上黑布,要怎么看东西?温德琳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感到疑惑。
“劳驾,我们想借个宿。城里的旅店都被住满啦。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到这里来。”维兰笑嘻嘻地说。
“借宿?”守墓人喃喃地说,蹒跚走向墓地深处,但是刚迈出几步,她就停住了,转过头来,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重复一遍,“借宿?这里可是死人住的地方。”
“没关系,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容身之处就已经知足啦。还管什么死人不死人的。”维兰说,她将几枚钱币塞进守墓人手里,然后指指温德琳,“而且要借宿的是她,不是我。您可以让她帮着干点活,比如打扫屋子,埋埋死人什么的。”
“你想干什么?”温德琳将维兰一把拽了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说,“让我帮她埋死人?”
“呃,你毕竟是来借宿的嘛。”维兰说。
“做家务活也就算了,埋死人?”温德琳揪住她的耳朵,开始用力。
“哎哟……疼疼疼,我就那么顺口一说,你不要当真。而且你不想干,也没人能强迫你嘛。”维兰小声叫道。温德琳慢慢松开手,偷偷看着驼背的守墓人,后者似乎没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唉,那就快进屋吧,姑娘,外面冷。里面起码还有点热乎气。”守墓人说。
“快进去。”维兰推了推温德琳,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房檐下。当她转头再去看维兰的时候,发现诗人已经拎着提灯跑远了,那盏光亮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温德琳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犹豫不决。“哎,小姑娘,你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里面的热气都要跑走啦。”守墓婆婆不满地催促她,温德琳这才咬了咬牙,走进屋里。屋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是潮湿的泥土。客厅正中有一张巨大的方桌,桌边摆了七把椅子。这巨大的桌子几乎占满了整个客厅,将其他家具都挤到了一边。而房间一楼的另一边则有四个房间,但是这木屋从外面看上去的大小并不像是能容纳下四个房间。
温德琳有些想离开屋子去外面确认一下,但守墓婆婆已经将房门关上。
“你可以睡在阁楼,孩子。要吃点什么吗?”守墓人说。她将蜡烛放在桌上,将通往阁楼的木梯指点给温德琳看。
“谢谢您的好意,但食物就不必了。我可以带一支蜡烛上去吗?”温德琳问。守墓人点点头。她道谢后,端起那支蜡烛爬上木梯。阁楼空间狭小,她甚至没办法站直身体,只能弯着腰。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地上铺了一层灰尘,一些杂物堆放在阁楼的一边,而另一边则是一张床,铺着陈旧的被单,没有枕头。温德琳叹了口气,弯腰摸了过去,将蜡烛放在地面上。
总算能有一张床了。温德琳爬上床,心想。虽然闻起来有点霉味,不过总比湿漉漉的草地和油腻腻的长桌好多了。她望着近在咫尺,伸长胳膊就能摸到的天花板,然后探出身子,吹灭了地上的蜡烛。狭窄的阁楼立刻陷入一片完全黑暗。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进入梦之时中。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回到森林,回到木屋之中,而是身陷一片深沉的黑暗。她感到自己漂浮在漆黑的虚空之中,四方上下都无所依靠,只是漂浮。她想要扭动身躯,想要动弹,但四肢却不听使唤。她想要思考,但不知为何,思绪却无论如何都运转不起来,平日里清晰敏捷,犹如清池游鱼一般的念头,现在却如此缓慢。
她只能这么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倾听着寂静中的声响……她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起初它极为高亢,但随即就衰弱下来,随着生命一起一点点离开那孩子的身体……她又听到咳嗽声,不只是一个人的咳嗽声,而是无数个人的咳声交叠在一起,粘稠的体液在肺里震颤……然后还有尖叫,咆哮,钝器打在肉体上的闷响,锐器切开肉体的撕裂声,哭泣、惨呼、号叫、求饶,一片混乱,火焰在燃烧……
她在黑暗中痛苦地挣扎,然后醒来。
温德琳猛然睁大眼睛,坐起身体,额头重重地撞在房顶上,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冒金星,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耳中嗡嗡作响,但哭泣、号叫、咳声都已经消失不见,她只能听到楼下传来锅子在煮东西时的咕嘟声。
她抬起手摸了一把额头,上面全是汗水。
“我做了噩梦?”她喃喃道,这可是离开森林以来的头一次。她是能控制梦境的女巫,她本不该做噩梦的。
两年以来,温德琳都习惯了在夜晚入睡后进入第二段白昼,也习惯了能够在梦境中按自己的意志自由行动。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做噩梦是什么感觉。
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梦境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从她的脑海里升起,大口大口地咬噬她的心脏。温德琳忽然感觉呼吸困难,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不,这只是偶然,我一定是太害怕,太紧张了,才失去了自制力。在艾菲身边时我从不会这样。她告诉自己,然后探出身子抓起放在地上的蜡烛,摸索着点燃它。
举着这根蜡烛,温德琳爬下木梯。此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阳光从窗中射入,将屋中映得一片明亮。守墓婆婆正在灶边煮饭,灶上的锅子格外硕大,她专注地搅着锅里的东西,就连手里拿的勺子也比平常勺子大一半。
每天都要煮八个人吃的饭可真是不容易。温德琳想,将蜡烛放在桌上。可隔着那层黑布,她是怎么看清东西的?
“早上好呀。孩子。”守墓婆婆头也不回地突然说道,那嘶哑的声音几乎把温德琳吓了一大跳,“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什么心事吗?”
她还能看到我的脸色?温德琳满心疑惑,茫然地摇摇头,下意识回答:“不,没什么……只不过是没睡好而已。”
守墓婆婆发出粗嘎的笑声,“谁在墓地里都很难睡好。孩子,来帮我把粥盛出来。”温德琳走上前去,接住她递过来的木碗。在碰到她的手指时,温德琳甚至以为自己碰到了一块冰。守墓人的手指寒冷如冰,没有一丁点生者该有的温度。女孩一惊,差点失手摔掉手里的木碗。
“拿好,拿好。”守墓人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责备的意味,“食物和器皿都很宝贵,但你们却总是随意浪费……”她说着,将黏糊糊的蔬菜麦粥盛入碗中。在将八碗粥端到桌上后,温德琳回到灶边准备端第九碗,但锅里却已经空空如也。
“面包在橱柜里。还有奶酪。”守墓婆婆叮嘱温德琳,“拿一点出来就可以。我和我的女儿们都吃得很少……哦,你可以多为自己拿一些。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拿几颗洋葱出来……”
“我听说您有七个女儿,婆婆。”温德琳看着桌子上的粥碗,忍不住问道:“再加上我们两个,就是九个人。可为什么只有八碗粥?”
“有一个还小,吃不了粥。”守墓婆婆解释道。
一个吃不了粥的小孩子?温德琳打量着这个驼背的老人,虽然她用黑布蒙住了脸,但听声音,她的年纪至少也有六七十岁。按理说她的女儿应该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才对。不过或许是老人的孙女。温德琳又想,心下稍稍释然,但疑惑并没有完全消失。这个家里似乎没有男人,只有老人,妇女和小孩。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在哪里?为什么这一家老小全都住在墓地里,替人看守坟墓?就没有人觉得这种事情很奇怪吗?
谜团。又是谜团。温德琳有些苦恼地按揉着太阳穴。这一家人该不会也像庄园里的狼女一样,是什么传说中的精怪不成?自从我离开森林之后,就接二连三地碰到这种怪事。诗神法拉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腹中实在饥饿难忍,比起去思考这些问题,她还是选择先从橱柜里拿出食物。虽然这一家子人都透着古怪,但食物却是普通的食物,既没有发霉,也没有腐坏,被储藏得很好。蔬菜粥也是,除了煮得过于浓稠,连萝卜都变成了稀糊之外,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在将面包和奶酪摆到客厅中那张大桌上后,一楼那四个房间之一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灰色裙子,面容憔悴的女人,两颊深陷,裸露在外的手臂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就像是一块排骨一样细得出奇。温德琳甚至怀疑她从出生到现在到底有没有吃过饭。瘦削女人看到温德琳,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十分惊讶。
“借宿的。”守墓婆婆说,解答了自己女儿的疑问,她用粥勺指了指餐桌,“住几天就走。不会很久。去吃饭吧,孩子。”
瘦削女人有些惊恐地盯着温德琳,她点了点头,温顺地来到桌边坐下,开始吃饭。
温德琳发现这一家人似乎没有等人齐了再一起吃饭的习惯。守墓婆婆看着自己那个瘦得像一具骷髅一样的女儿,用勺子敲了敲空锅。
“下一个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孩子?”她问道,声音温和而低沉。
“今天就会,妈妈。马上就来。”瘦削女人回答,她贪婪地喝着蔬菜粥,用勺子翻找着里面还勉强保持着块状的萝卜。
“准备好铲子,准备好铲子。”守墓婆婆喃喃自语,继续用勺子敲着锅。
第二个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是一个满脸菜色的年轻姑娘,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着非常严重的黑眼圈,就好像一个月没睡过好觉一样。她的嘴唇干裂,在走出房门的时候打了个寒颤,无精打采地来到桌边,甚至没注意到温德琳。她坐下来之后先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开始将面包掰成小块,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温德琳注意到,这姑娘和之前的瘦削女人长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再下一个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孩子?”守墓婆婆问。
“大概明天吧。”黑眼圈女孩有气无力地说。守墓婆婆点点头,看起来好像很满足的样子。
第三人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农妇,大概四五十岁左右,身材圆胖,看起来和路边劳作的农妇,城市里叫卖货物的女人都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她戴着一只眼罩,是个独眼,脖子上有一圈非常显眼的红色疤痕,就像是有人曾经把她的头砍掉又接上去一样。她看到温德琳后,反应比瘦削女人小那么一点,但也显得非常惊讶。
“你好。”独眼农妇小心翼翼地说,“请问你是……”
“我是借宿的。呃,因为城里的旅店都……住满了。”温德琳有些尴尬地回答。独眼妇人向她礼貌地点头之后就坐了下来,开始吃东西。守墓婆婆惯例询问了那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后天。
温德琳有些想问,你们一家人都在打些什么哑谜?但是她没敢出声打断这种充满莫名仪式感的问答,她觉得自己应该沉默,沉默着看完这诡异的仪式。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群佣兵都不愿来这里试胆了。永远用黑布蒙面的守墓婆婆、住在墓地里的一家七口人,以及这莫名诡异的早餐问答……这个家中的气氛并非那种赤裸裸的恐怖,而是慢慢渗入心底的诡异和不安。
她在心底默念出雀鹰的名字,这个名字总能给她勇气。不可能的,她想,我只是来赚一笔旅费,不可能总让我碰到那些事情。她又想,如果艾菲在我身边就好了。艾菲总能解决这一切事情……她才是真正的的女巫,而我……我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女巫。
她叹了口气,看着第四个人从屋子里出来。那是一个老妇人,有着花白的头发,拄着一根拐杖,还在不停咳嗽着。温德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听这个老妇人咳嗽的声音,她的年纪应该和守墓婆婆差不多大。这个人也是守墓婆婆的女儿?
当然,在老妇人落座之后,守墓婆婆依旧询问了那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下一天。
第五个人是一个满脸病容的憔悴女人,和老妇人一起不停咳嗽着,总是拿着一块手帕,温德琳甚至能听到粘痰在她的肺里和喉咙里翻滚。病女人在经过温德琳身边的时候,大声咳嗽着,用手帕掩住嘴。当她拿开手帕的时候,温德琳看到那块布上面沾着血迹。守墓婆婆的问题一如既往,而病女人的回答也与上一个人一样:下一天。
第六人与第七人是一起出来的。那是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她的手臂扭曲着,看起来像是被马蹄踩断过,头顶上包着绷带,透着血迹。那是个伤者。受伤女人怀里抱着的婴儿微弱地呼吸着,有时有气无力地哭两声。守墓婆婆把一碗温牛奶放到桌上,让受伤女人用小勺喂婴儿。
温德琳依次看过她们的面孔,再次确认了一件事:这几个女人长得一点都没有相似之处,完全不像是一母所生的七姐妹。
“再下一个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孩子?”守墓婆婆问。
“下一天。”受伤女人低声回答,她怀里的婴儿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
“为什么这次这么整齐?为什么要分成七天?”守墓婆婆喃喃问道。
“只有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妈妈。”受伤女人回答道。
“不好意思。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温德琳再也忍受不住好奇心的煎熬——与其说是好奇心,不如说是不安在作祟——微微提高音量问道。这一回,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就连受伤女人怀里的婴儿也停止了抽泣和喘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她。温德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倒了一只空水罐。
“孩子,我不能说这和你关系不大,你迟早会知道的,但是当你知道的时候,它对你而言也就没有意义了。”守墓婆婆温和地说,她的女儿们一起点头,那诡异的眼神盯得温德琳脊背发冷。
“现在来吃饭吧。”守墓婆婆向温德琳招招手,后者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来到自己那份食物前。这回,所有人都坐在桌边,只有温德琳一个人站着:这里没有她的座位,也没有多余的椅子。温德琳看了看面前的蔬菜粥,但却提不起一丁点食欲。她看着守墓婆婆舀起一勺浓粥,塞到蒙面的黑布下面,然后把空勺子拿出来,再舀一勺……
受伤女人在用小勺喂婴儿喝牛奶,剩下的人也在默默地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食器碰撞和咀嚼声之外没有一点声音,房间中静得吓人。
温德琳极其不自在地吃完了这顿饭。在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她总觉得这些女人们在一直盯着自己,而当她抬起头来,却看到她们都在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食物。但当她再低下头去,那种视线凝视带来的微微刺痛感就又再次出现。她突然非常想推开餐盘跳起来大叫,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诡异沉默。
但最终她也没有这么做。
守墓婆婆的女儿们吃完自己的食物后,就陆续回到了房间中。独眼农妇、黑眼圈女孩和温德琳留了下来清洗食器,而婆婆就坐在餐桌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支烟斗,塞进黑布下面点燃。
大概中午时分,一层的房间大门再一次被推开,那个瘦削的女人走了出来。
“来了,妈妈。”她轻声说。守墓婆婆站了起来,两人一起推门离去。温德琳迟疑片刻,也跟着走了出去。那两人站在墓园门口,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很快,那条从城中通向墓园的小径上就走来了两个人影,似乎还搬着什么东西。等人影走近,温德琳才看清,那是两个穿着极为显眼的男人,他们穿着白色的麻布衣服,戴着手套和兜帽,把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还扛着一个用麻绳捆扎好的麻布包裹。
两个男人一步步蹭到墓园近前,砰的一声将长条包裹丢在地上,然后飞也似地离开了。守墓婆婆和瘦削女人慢慢弯下腰,吃力地将它搬了起来,向墓园中走去。
温德琳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她忽然明白那长条包裹里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