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婆婆与瘦削女人吃力地搬着那个长条布包,缓慢地向墓园深处走去。她们经过一座座简陋的墓碑:很少有石制的,大多数都是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的木牌。大多数墓碑上的字都已经模糊不清,而墓碑本身多半也长满潮湿的苔藓,在长久的腐蚀之下扭曲变形。

温德琳在原地发了一会愣,最终还是快步赶了上去。我怎么能在这里干看着?她半是愧疚半是不安地对自己说,那两个人都没有搬运重物的力气,不该让她们做这么重的劳作。不管这里有多诡异,都不是我袖手旁观的理由。她这么想着,从两个女人的手中接过麻布包裹。它就像一大袋沙子一样沉甸甸的,向下垂去,但还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

当温德琳接过那包裹时,她就开始后悔了。守墓婆婆和瘦削女人只需要分别抓住包裹的头尾,就可以将它搬在半空,而她则必须将它抱在怀里,必须让那肮脏的破旧麻布蹭在自己的衣服上。从那层层叠叠的麻布里飘出一股隐隐约约的腐臭味,她咬了咬牙,努力无视那股味道,加快了步伐,走过一座座墓碑。她不知道要将怀里的这东西——不,不要说“这东西了”,她已经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了,这就是一具尸体——搬去哪里,但是自尊心没有让她停下询问。

而且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立刻将尸体扔在地上。

“你真好心,姑娘。”守墓婆婆喘息着,用发颤的声音说,“哎呀,不过没事儿的,我们守这座墓园守了不知道多少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无论是谁,到头来我们都会把他搬到土里面去,只不过有的人需要多花一点儿时间罢啦……”

瘦削女人则一语不发,她不停地揉搓着手腕。温德琳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不断地想,那枯瘦的双臂到底是怎么把沉重的尸体搬到墓园里面去的?

温德琳抱着尸体走过一个又一个隆起的土包,一个又一个歪斜的墓碑。最终,一片平整的地面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它还没有被尸体和墓碑占领,仍然保持着纯净和原始,长满茂密的野草,甚至还有一些白色的小野花在随意生长,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片没被开垦过的肥沃土地。

“就在这里吧,孩子。”守墓婆婆说,温德琳下意识地放开双手,砰的一声将尸体扔在地上,“你们没有工具吗?”她问,“比如推车什么的。”

“哎呀,姑娘,”守墓婆婆嘬着嘴唇说,“我们有别的工具可以用。”

“什么?”

“比如说小船。”她说,然后笑了起来,笑声粗哑尖锐,像是乌鸦的叫声。

温德琳打了个哆嗦,开始感到不安和烦躁。这个老女人到底在说什么?脸上蒙着那古怪的黑布,还满口说些不知所云的瞎话。小船?用船来载死人?哪里有船可以在陆地上航行?她跺跺脚,摩擦着靴跟,碾碎了脚下的一丛小草。

“孩子,去把铲子拿来。”守墓婆婆吩咐那瘦削女人,后者点点头,就离开了。

温德琳想说我和你一起去,但是她晚了几秒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那个瘦削女人已经跑远,只留下她和守墓婆婆两个人,站在这具尸体边上。她叉开双脚,垂着两手站在草丛里,鼻端尽是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她想要抬起袖子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沾上那味道,但却又不敢闻。

我能够对埃蒙的尸体保持平静。我知道死亡是完全生命之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温德琳有些绝望地想,但我为什么面对这具尸体却感到如此惶恐不安?我已经不是那个懵懂的农家女孩,我已经不害怕尸骸与死亡。但是……

终于,她在惊慌中找到了恐惧的源头。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守墓婆婆,蒙面的黑布遮挡了对方所有的表情。如果说温德琳在害怕着什么的话,无疑就是这个老婆婆,以及她的女儿。她仍然记得早饭时守墓婆婆和女儿们仪式般的问答。

——“下一个什么时候来找我?”

——“今天就会,妈妈。马上就来。”

温德琳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然后猛地闭上眼睛,就像是被蜜蜂蛰了一样。她心中隐约已有答案,但是却始终不肯面对这答案。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即使它可能是真的。

她们在预言尸体到来。不,她们究竟是在预言尸体到来,还是在预言死亡降临?她们是女巫?亦或者别的什么?温德琳脑海中的念头杂乱而恐怖地飞窜,就像被狼驱赶的羊群。但是她们身上没有力量,她们八个人身上没有一丁点力量。可是伊洛娜身上也没有力量。在她披上自己的皮毛之前,她和她的女儿身上都没有力量。我又怎么能够断言这八个人不是同样的存在?

温德琳忽然知道为什么那些佣兵不敢来墓地试胆了。

“别太紧张,孩子。”守墓婆婆忽然说,声音温和。温德琳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到她蹲下身来,揭开包裹尸体的肮脏麻布。

“你迟早有一天也会躺在这里。”守墓婆婆以最为亲切温柔的声音述说着,温德琳甚至能够想象到那蒙面黑布下的笑容,“迟早有一天也会来找我,如果那时候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有消失的话。但这没有关系,孩子,就算我和我的姑娘们都不在了,我们侍奉的东西也依然存在……没关系,没关系的。孩子。”她喃喃道,“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除了我们所侍奉的。”

“你们侍奉什么?”温德琳厉声喝问,这声音并非出自怒气,而是出自不安与恐惧。

“你看到什么,我们就侍奉什么。”守墓婆婆嘎嘎地笑了起来,将那裹尸麻布剥下一半,露出一张瘦骨嶙峋的死者脸庞。死尸满脸油腻和脏污,毫无生气的眼珠暴突出眼眶,双颊深陷,嘴唇干裂,嘴巴歪斜着张开,偏向一边,就像斑驳不堪的肮脏岩石上打开的一道漆黑裂缝,有米粒般大小的白色东西在里面爬来爬去。

温德琳只是看了一眼就再度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可怜的人呐。”守墓婆婆说,“他是饿死的。”

温德琳没有回答。

“他是个可怜人,可怜人呐。”她继续絮絮地说着,将麻布拉上,盖好尸体的脸庞,“吸麻药粉吸上了瘾头,赚钱一半拿来换了面包,一半拿来给了药贩子。可是近来他的瘾头越来越大啦。连续几天,他都把到手的钱换了药粉,就那么瘫在小巷子里,嘿嘿,就那么瘫在小巷子里,人看不到的小巷子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温德琳睁开眼睛,她问,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发抖。

守墓婆婆低声笑了起来,但没有停止讲述。

“然后他就来了这里。睡吧,可怜的人呐,睡吧。这回你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啦。我的四姑娘和六姑娘曾经争吵过要由哪个来接你,咳咳,唉,还是老四占了上风。她总是占上风。可怜的人呐,你不知道从前她一天要挖多少个坟。唉,睡吧,睡吧……”

守墓婆婆说到最后,低声哼唱了起来,像是在唱一首摇篮曲,但是声音嘶哑难听,温德琳从未听过这么可怖的摇篮曲。她一曲唱罢,那个瘦削的女人也终于拖着两把铲子走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停在尸体前面。

“挖吧,孩子们。老四,给她一把铲子。”守墓婆婆喃喃说,从尸体旁边站了起来。瘦削女人怯生生地将一把铲子递给温德琳,后者犹豫了片刻,木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老婆婆的四女儿——那个瘦削女人——费力地将铲子插入泥土中,温德琳能够听到金属铲刃切断草茎的声音。她一铲一铲地挖掘着,动作极慢,极吃力。但她没有停歇的意思,一铲一铲地将地面挖开,刨开草根,挖出洞穴。

温德琳看了看手里的铲子。“好吧。”她咬着牙齿说,“那就来挖吧。”然后她用力将铲子插入地面里,仿佛要将心里的不安、恐惧和怒气全都发泄在土地上一般。

当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洞穴时,温德琳将铲子丢在一边。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贴身衣物也已经被汗浸湿。而那瘦削女人的面色苍白如纸,但没有流下一滴汗,而是张大嘴巴,大口喘息着,就像被抛上岸的鲤鱼。她挖掘的速度极慢,如果光这女人一个人干活,那么直到午饭时间过后都挖不完。

瘦削女人率先弯下腰,扶起那沉甸甸的尸体。温德琳犹豫片刻后,也俯下身去,和她一起将尸体搬到了洞穴中。然后两人再度拿起铲子,一铲一铲地将泥土盖了上去,直到地面上出现一个小土包。温德琳将铲子拄在地面上,看着那女人用铲背细心地将土堆拍平。

“没有墓碑,妈妈。”她气若游丝地说,声音极其微弱。如果不是仔细倾听,温德琳甚至可能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没有墓碑,没有墓碑。”守墓婆婆说,“他没有亲人,没人记得他,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她蹲了下来,双手在翻新的泥土上抚过,嘶哑的声音中却满含某种神秘而古老的韵律,“睡吧,睡吧,可怜的尤尔特。今夜我们会为你守灵……”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温德琳想要询问,但不知为何,却不想打断守墓婆婆的话。直到她念完,少女才调匀气息,轻声问:“你们不为他祈祷?”

“别傻了,孩子。”守墓婆婆站起身来,柔声说,“死亡从不祈祷。”然后她就离开了,带着那个瘦削女人一起。后者颤巍巍地跟在她后面,一副随时都会昏倒的样子。

温德琳最后看了那土包一眼,视线从坟墓周围繁茂的野草上掠过,从被挖开的松软土地上掠过,也从坟堆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上掠过。

然后她转过身去,快步跟上前面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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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温德琳回到了维兰和雷霆他们歇脚的旅店里。一楼大厅一如既往地嘈杂热闹,她在角落里的桌边找到了那些佣兵。

“嗨,我们的女英雄回来了。”提出赌局的那个佣兵远远地看到她,举杯向她示意,这回,不等雷霆开口,佣兵们就互相推挤着,给温德琳让出一个座位。维兰则依然坐在雷霆身边。

“感觉怎么样,小妞?有没有吓得尿裤子?你想回来的话我们随时欢迎哟。”有人喊了一句,不少人附和着笑起来。

“等你们把内裤套在头上的时候,我就回来。”温德琳冷冷地说,跨过凳子坐下。佣兵们发出一片嘘声。“这小妞还在逞强。”有人说。

雷霆向女招待招手示意,让她为温德琳端上一杯啤酒。少女抓起啤酒灌了下去,感到稍微好受了些。自从在守墓婆婆家住下之后,她全身就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直到酒精缓解了她身体的冰冷为止。

“那个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儿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德琳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问道。笑吧,她想,你们笑吧,尽管笑吧。她已经做好了接受嘲笑的准备。

但是佣兵们却没有笑。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说,“不知道。她们很久之前就在那了。”

“你们就不觉得古怪吗?八个女人看墓地?”温德琳稍稍提高音量。

“古怪是古怪。”那佣兵说,“但总得有人来守墓和收尸。谁愿意做这种活呢?既然她们已经在那里了,那就让她们干吧。”

“至少现在还没出什么问题。”另外一个佣兵补充道,“城里一直没什么怪事,一切正常。要说有什么事和那个墓园有联系的话,那就是每天都有人死掉。可是世界上哪儿不是每天都有人死掉?”

“要我说。那家人只是古怪了点。虽然她们绝对不是亲生母女,但没准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妈干女儿什么的,嗨,一群可怜女人抱团聚在一处看墓园子讨些饭吃,这事儿本身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就像我他妈砍了你然后你死了一样正常。要知道女人的胆子只有男人的八分之一大,一个男人就能干的活儿,她们要八个人凑在一起才能干。”那个眼罩男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着,这句话让佣兵们一起哄笑起来。

“但是那里确实阴森森的。那八个女人也古怪得很。”

“去你妈的,哪里的墓地不是阴森森的?看墓园看久了谁都会变古怪,就连你的傻瓜妈妈也一样。”

温德琳叹了口气,视线越过扭打在一起的佣兵们,看向维兰,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或者至少是安慰。

“我们能单独谈谈吗?”她说。维兰点点头,于是她们一起离开旅店,来到门口。在那里,温德琳对她讲述了墓园里的种种异常,包括守墓婆婆和她八个女儿所做的尸体预言这件事。

“这确实不同寻常。”维兰听完之后说,但温德琳并不觉得她有多惊讶,或者有多不安。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回来吧。”诗人说,显得很平静。她耸耸肩,“我们可以再去找找别的旅店……或者你愿意马上上路的话也没问题。我会和雷霆说,让他结束这场无聊的赌局。哦当然,赌资你可能就拿不到了……没问题吧?”

温德琳盯着她,一时间搞不清楚这个诗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觉得自己在骗她?觉得自己胆小?还是说她觉得自己感到害怕了,于是随便编个理由来逃避,试图结束赌局?不管怎么样,她话语中隐含的轻视让温德琳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焰。“时间才刚过去三分之一。”少女冷冷地说,“赌局没有结束,我还等着看那群傻蛋把自己内裤套头上呢。”

“你还打算回去?”诗人故作惊讶地问。

“当然。一具尸体可阻止不了我。”温德琳厉声说,有些焦躁地用靴跟在地上碾着,“不就是一具尸体吗?没什么好怕的。来多少具我都会埋。”维兰听了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然后离开了。

温德琳站在原地望着消失在旅店门后的诗人,忽然冷静了下来。我真的还要回去,她有些绝望地想,回到那个诡异的地方,还要在那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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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琳还是没有在旅店里吃晚餐。她回到了守墓婆婆的小屋里。守着城边小门的守卫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他们还没见过有除了收尸人之外,还会有什么人这么频繁地来去于城市和墓园之间。

当她推开小木屋的大门时,守墓婆婆正站在灶台前煮晚餐。大厅里一如既往地只有她一个人。

“孩子,帮我拿碗。”婆婆说。温德琳便打开橱柜门,将碗从里面拿了出来,一个个地摆放到桌上。一共九个碗,但却只有八张椅子。这间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守墓婆婆吃力地将锅子放到桌上,里面是颜色有些浑浊的炖菜,菜汤里沉浮着大块的胡萝卜、土豆和洋葱。温德琳竟然有些庆幸它们没有像之前那样被煮得稀烂。

“我希望你在看过那个可怜人之后还能吃得下饭。”守墓婆婆温和地说,将炖菜平均分到九个碗中。她脸上蒙着黑布,但却一点都没有将炖菜洒出来。

想到尸体这两个字时,中午那张干枯的死者脸庞和埃蒙那张失去生气的灰白脸孔一起掠过温德琳的脑海。我不怕尸体,她告诉自己,至少不怕真正的尸体。

守墓人小屋中的晚饭沉闷而诡异,九个女人围着一张大方桌吃饭,有时候温德琳会不无恶意地想,这张硕大的方桌甚至足以放下一具尸体。吃饭时,那种诡异的被注视感依然阴魂不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站着吃饭的唯一一人,温德琳总觉得格外的不自在。自己在这个家里好像是一个异类。无论她怎么做,都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虽然这个家里的人,和这个家本身都没有排斥她,但是也没有欢迎她,只是冷淡地看着她。

温德琳思索许久,当她想到自己亲手填埋的那个坟包时,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究竟奇怪在哪里?奇怪就奇怪在,她们感到无所谓。既谈不上希望她来,也谈不上希望她走。她们看着她,就像坟墓看着尸体。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温德琳感到似乎有一道冰水沿着脊椎流下,流过四肢。她一时间竟然拿捏不住手里的汤匙,将一勺炖菜洒在了桌上。

“你没事吧,孩子?”守墓婆婆关切地问。温德琳拿起桌上的抹布擦掉污渍,含糊地敷衍了过去。我不能表现出害怕。她对自己说。

在匆匆吃完晚饭后,她就以疲劳为借口爬上了阁楼。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能够独占这间小小的阁楼,独占这个安静的空间。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

我连澡都没洗。也没洗手,没洗脸,浑身脏兮兮的,满是泥土和尸体的气味,还喝了旅馆里的劣质啤酒。如果我还在自己的家里,艾菲一定不会让我进她的房间。可是这里没有河流,没有洁净水源。她说过,流动的净水自古以来便是洁净象征,可以驱除不洁。这是否就是这附近没有洁净水源的原因?可死亡真的不洁吗?究竟什么才是不洁?

死亡。她想,在床上侧过身子,闻着那浓重的霉味和湿气。在完全生命之环中,死亡不是终点。讨论个体的生命没有意义,生命必须被作为一个整体,被作为全部来看待。可我们是个体,永远只是个体。

该死的,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温德琳突然暴躁起来,她愤怒地想,我为什么非要想到这些?难道在这座房子里我只能想到死亡不可?

但事实就是如此。在墓园里,很难不想到死亡。

温德琳再次躺平,她望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疲倦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沉入梦之时中。她需要进入梦中,在艾菲身边寻求慰藉,即使那只是个幻影。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准备迎接那往常的森林景色时,看到的却依然是守墓人小屋的阁楼。只不过这次她的床边点起了一根蜡烛,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黑暗。

温德琳坐起身来,迷惑地环顾四周。她甚至开始搞不清这里究竟是梦之时,还是世界之时。

“我可能还没睡着。”她嘟哝着,翻身下床,端起蜡烛走向木梯。一楼亮着灯,并且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她爬下木梯来到一楼,却看到那张大桌上摆着许多蜡烛,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厅。有三个人坐在桌边,那是守墓婆婆、那个瘦削女人,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那男人坐在椅子上,微微前倾,双臂放在膝盖上撑住身体。他的脸孔同样瘦削深陷,双眼紧闭,嘴唇干裂,锁骨突出,裸露在袖子外的双手瘦骨嶙峋,简直就像……

该死的,就像一个饿死鬼。

虽然他现在皮肤完好无损,身上一点腐烂的痕迹都没有,衣物也整洁干净,头发更是梳得整整齐齐,但是温德琳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就是那具尸体——那个饿死的乞丐。

这让温德琳差点把木梯撞倒。

“孩子,你在害怕什么?没事的。”守墓婆婆沐浴在火焰的光芒中,转身对温德琳说。她的女儿也转过头来,这个女人苍白的脸被火光染成了灼热的红色,看起来活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虽然温德琳并没有见过魔鬼长什么样子。

“你们在干什么?”温德琳厉声喝问,“那个死人是怎么回事!?”

“孩子,你在说什么?”守墓婆婆转过头,用黑布遮盖下的双眼——如果她有双眼的话——端详着身边的尸体,又端详着温德琳,似乎今天才初次见到她,“这儿没有死人,来吧,来吧……可怜的尤尔特,他只是路过这里,累了,来歇歇脚。很快他就会走,他在这里不会多歇……孩子,你能帮我从橱柜里拿些食物出来吗?这个可怜人一定饿坏了。”

温德琳木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那个瘦削女人站起来,从橱柜里拿出食物。她看着那女人拿出上好的白面包,奶酪,煎培根,还有葡萄酒,放在桌子上。这橱柜里原本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吗?温德琳只在里面看到过掺杂麦麸的劣质黑面包,还沾着些泥土的胡萝卜、土豆和卷心菜。

瘦削女人将食物摆上了桌,摆到死人面前。但是那个被称为尤尔特的死人毫无动静,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手去抓食物吃。温德琳注意到,她们没有在他的面前摆放餐具。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冷冷地问。

“孩子,我们在招待过路人。白天,我们招待你,晚上,我们招待过路人。”守墓婆婆温和地回答,但是她和那个瘦削女人都无动于衷,没有招手让温德琳过来,也没有为她准备椅子。这个家里的人从来都没有为她准备过椅子。

“尤尔特,从河边村来。”瘦削女人慢慢开口,她望着死人的脸孔,轻声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小就很聪明。他经常跟着父亲去酒馆里,或是去别人家门口。有时候他的父亲笑嘻嘻地和别人谈笑,他就会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玩。而当父子俩回家的时候,他总是会从怀里拿出一只小鸡仔,或几个土豆。他的父亲就会夸奖他,并让自己的妻子将这些东西煮了,给他下酒。他的父亲很喜欢他,总是说他是这一带最招人喜欢的小无赖。”

温德琳皱起眉头,她非常想大声喊叫,打断这女人诡异的讲述。但是她却不能开口,只能靠着木梯站立。一股未知的恐怖忽然将她紧紧抓住。一个念头在她混乱僵硬的脑海里浮现:这两个人在复述死人的一生。

“尤尔特家中有一些田地,但多半都是他的母亲和哥哥在耕种。他们的家庭很幸运,没有生出女儿。他父亲总是出去和人打赌,喝酒,打赌,喝得最醉的一次,他将自家田地的三分之一输给了别人。这些,小尤尔特都看在眼里。”瘦削女人继续说,满怀怜惜地看着身边的死人,“直到他的父亲说:‘嘿,你,小无赖,别干坐着,来他妈的打一盘。有谁会管一个小孩要赌资?来他妈的打一盘,小无赖。’”

“然后小尤尔特学会了一项他以后赖以生存的技艺,出老千。”瘦削女人温柔地说,“当不久之后,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被人在酒馆后面打破脑袋——原因是偷东西被人发现——他就决定离开这个小村子,丢下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家的土地,到城市去……到赫灵堡。”

“他觉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在这座城市里混一口饭吃。”守墓婆婆接道,“只是在这里,没有人会让他再拖欠赌资了。他不再是小孩子……当他看到他爸爸被打破头,就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见过这个可怜的人搬过尸体,也见过他混迹在市场里,做些小偷小摸的活计,也见过他在赌场里,被人打断腿丢出门……”

温德琳低下头看了一眼死人的双腿。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歪斜着。

“然后他瑟缩在小巷子里,直到有一个人接近他,要他去做一项新活计。谁会怀疑一个乞丐?谁会想搜一个浑身发臭的乞丐的身?”守墓婆婆继续说,“可怜的尤尔特,幸好他的双手依然灵巧,能够像藏纸牌一样藏起许多差不多大小的东西……他就这么成为了一个送货人。”

“然后他被自己的货给害了。”瘦削女人接过话头,在“货”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温德琳知道那是指药粉。她们两个一人说一段,跳跃着复述完了死人的一生,“可怜的小尤尔特,他曾经也当过收尸人,这是他最不齿的活计。但现在他自己也被人给搬来啦。如果他留在老家种地,是否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如果他的父亲不那么糟糕,他是否就不必像现在这样?但是死亡没有如果。”

“但是死亡没有如果。”守墓婆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用奇怪的语调唱道:“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再见,再见,可怜的人,安心睡吧,让小船载你去河对岸。”

她的话音刚落,那死人便重重地向后仰去,整个身体瘫软在椅子上,双手从腿上垂落,不再动弹。这个男人,这个才比温德琳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人,像是爆发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动了起来,但却只是向后仰倒,以一个完全不使力气的姿势,躺在椅子上而已。火光将他的脸庞映成一片诡异的彤红色。温德琳这时才看到,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放松的笑意。就像是卸下了所有责任和重担,终于获得了休息一样。

守墓婆婆站了起来。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黑布,盖在死人的脸上。

她们要抬他上船了。温德琳怔怔地站着,目睹着这一切,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守墓婆婆和瘦削女人将死人从椅子上搀扶起来,拖着他从长桌边离开。死人的双脚垂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温德琳仍然只是站着,无法动弹。她告诉自己,应该动起来,但是四肢百骸都懒懒地,不想听从命令。

两个女人半扶半拖着死人,来到木屋门边。守墓婆婆伸手推开门,即使在火光的照耀之下,温德琳也看不清门外究竟有什么,只能看到被火光充满的木屋中,就像是忽然被挖出一块长方形的黑暗一样。她们拖着死人走了出去。然后温德琳听到了流水的响声。

她们抬他上船了。温德琳想,然后睁开眼睛。

她看到黑暗。一片黑暗。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习惯面前的黑暗。她发现自己仍然在那间充满霉臭味的阁楼,躺在那张小床上。她的头昏昏沉沉的,睡意从眼睛睁开开始就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在疲倦的冲击之下,温德琳再次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这回,是守墓婆婆将她推醒。

“醒醒,孩子。”在一片朦胧之中,那只手一次又一次地推她,温柔而坚定,一次又一次。温德琳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那张蒙面的黑布就悬在自己面前。守墓婆婆拿着一盏油灯,点亮了阁楼里的蜡烛。

“孩子,已经中午了,你得下来吃午餐。”老人说。

“已经中午了?”温德琳坐起来,茫然地问。她看着守墓婆婆蒙面的黑布,一瞬间,记忆全部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来了。那个刚刚过去的夜晚,坐在椅子上的死人,讲述死者一生的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儿,还有摆满桌子的蜡烛,红酒,白面包……

她“啊”地大叫出声,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守墓婆婆的蒙面布,但是一时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厉声问,只是这声音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发生了什么?孩子。发生了很多事。每个晚上都有许多人死去。”守墓婆婆发出嘶哑难听的低沉笑声,“每个晚上也都有许多人降生。这个世界上,每个晚上都会发生很多事,我怎么能一件一件和你说清楚?”

“我没有问你那个。”温德琳说,“我要问的是——”她忽然停下了。

她该问什么?问死人为什么坐在桌边?问你们为什么知道死人的一生?问你们把死人抬去了哪里?门外有什么?是否真的有一艘船?无数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翻涌着,就像浓汤灌进漏斗里一样冲入她的嘴里,但是在即将喷涌出来的时候却堵住了。

“……死人。”张着嘴呆坐了很长时间,她才缓慢地,艰难地将这两个字说出口。就好像她的所有问题在嘴巴里被压缩成了这两个字一样。

“那个死人呢?”在说出这两个字后,温德琳感到自己的舌头活络了一些,她下意识地抓住守墓婆婆的手,厉声问道:“那个死人呢?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那个瘦女人坐在一起,把那个死人放在椅子上,讲他的生平过去……然后还把他拖出了屋子,丢到了门外的船上!”

守墓婆婆的手一片冰凉,那只干枯的手上皮肤松弛得像被水泡软的酥皮,布满了酱色的斑点。老人透过蒙面的黑布盯着温德琳——准确地说,应该是温德琳感到老人的视线从黑布下射来,停驻在自己脸上——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

“孩子,你只是累了,做了噩梦。死人还躺在坟里。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温德琳怔在那里,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是啊,死人当然还在坟墓里,怎么可能被挖出来,搬到屋子里?而且这间屋子的外面是地面,长着野草的地面,她已经走过许多次,怎么可能是水,又怎么可能有船只?赫灵堡是一座完全的内陆城市,就算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出一艘船。

我在说什么?她开始怀疑自己,我都说了些什么?死人坐在椅子上?被抬到船上?不,但是……但是……

艾菲。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如果那是梦,我应该见到她。如果那是我的梦境,那么她一定在那里。温德琳想,感到愤怒、羞愧和哀伤,我只能在梦里见到她。

所以如果我的梦里没有她,那么我就一定没有做梦。她按着自己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这种潮水般的疲倦感是她从梦之时中醒来后从来没有过的。只有大半夜未睡才会有这种疲劳。

我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守墓婆婆的蒙面黑布,莫大的恐怖从头顶灌下,抓住她的四肢百骸,抓住她的喉咙和心脏。她的口中像是蓄满了冰水,舌头麻痹了,无法动弹,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回,雀鹰的名字失效了。它不再能带给她勇气。展翅高飞的禽鸟坠落在墓园之中,被冰冷的墓土所包围。

她只能用另一个名字来保护自己,用另一个光是想起,就会给她温暖,勇气与美好回忆的名字来对抗这一切。

“艾菲,你在哪里?”

温德琳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