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已经不记得,自己已经看过多少次这间昏暗阁楼的天花板了。
只不过这次有些不一样。之前一直在她脑袋里扎的那根小针消失了,力量重新回到了她的四肢,她就像之前无数个从梦之时中醒来的黎明一样,感到精神饱满。
她起身下床,端着蜡烛爬下木梯,在那老旧木板发出的吱嘎轻响声中离开小屋,来到墓园外的森林之中。清晨时分的林地里弥漫着清新而湿润的泥土气息与草木香气,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她的裤脚。温德琳望着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
今天是第几天了?她询问自己,这是她在这座守墓人小屋居住的第几天?在一系列诡异的梦境后,她几乎忘却了时间。于是她干脆以尸体的数量来计算天数。一具,两具,三具……赌约似乎可以结束了,但是赌约已经失去意义。她还不能离开这里。
温德琳在森林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但是待在森林中会让她感到安心与平静,即使是墓地周围的森林也是如此。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捕捉一种错觉,她尽力让自己回到从前,回到身处艾菲的森林中的那些日子。但她也知道,自己就像是一条贪婪地追逐钓饵的鱼,不但注定什么也得不到,反而……
她不再去思考这些事情,而是考虑自己该如何面对今天的死者,如何面对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儿们。老人在梦境中说,她们需要被人记住,需要被人理解。可她该怎么理解她们?或许一切都只能等待时间来揭晓。
空气逐渐转温,太阳一点一点从微微发亮的天幕里挤出来,将光与热洒向大地。温德琳来到森林边,看到那条通向墓园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隔着很远,她就辨认出来,那是雷霆。那高大的身材和挂满全身的武器非常容易辨认。
雷霆看到了站在森林边缘的她,朝她笔直地走了过来。
“赌约可以结束了。”雷霆在温德琳面前停下脚步,他的影子将她完全包裹在里面。温德琳自认为个头不算很矮,可是依旧只能仰视他。
“我知道。”温德琳说,“可是我还不能离开。”
“为了让他们戴内裤?”雷霆问,破碎的嘴唇和鼻梁蠕动了一下。温德琳猜那是他在笑。
“不完全是。”她含糊地说,正如同她没有把梦境的事情完全告诉维兰一样,她同样不打算将守墓人小屋的事情向佣兵头子和盘托出。维兰一定已经告诉了他一些事情。
雷霆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说:“如果你还打算看到他们头顶内裤的模样,就要记得在第七天之前回去。”说完后,他也不等温德琳回答,就往森林里走去。他走出一段距离,见她没有跟上来,就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跟我来。”
温德琳一头雾水地跟他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中。雷霆从腰间解下一把剑,连着剑鞘丢了过来。温德琳下意识地接住。
“让我看看你的剑术。”佣兵头子拔出另一柄剑。他的腰间佩着两把剑,背后还背了一把双手大剑,剑鞘一侧开口,好让人能够将那长得吓人的武器横着抽出来。除了这些之外,他还背着一把四面开钝刃的硬头锤,腰带上挂着两把投掷用的小型飞斧,靴筒上还绑着匕首。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武器就会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金铁击鸣声。而他居然整天背着这些沉重的金属块走来走去,步伐还没有一丝迟滞。
“为什么?”温德琳问,但还是忍不住拔出了那把剑。长剑的剑刃上有着优美如同流水般的弯曲金属花纹,剑锋泛着蓝印印的光芒,毫不怀疑这把剑能像切奶油一样切开人的身体。
“我见到会用剑的人,就想看看他的剑术。”雷霆回答道,“这个理由够吗?”
“好吧,足够了。”温德琳说,掂了掂手中的长剑,尝试着挥舞了几下,心中对于它的赞叹又增加了几分——它的平衡感也堪称完美。她看着面前十几步开外的佣兵头子,深吸了一口气,集中精神,让自己的双眼中除了雷霆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事物。
然后她摆好架势,踏前一步,长剑闪电般刺出。当的一声脆响,浑身披挂的雷霆以不输于她的速度用手中长剑挡下了这一击。温德琳手腕一翻,长剑从另一个角度刺去,而雷霆同样以漂亮的防御挡住了她的进攻。在开始的数分钟内,温德琳不断变换架势、角度和方位,不断向雷霆发起一次又一次攻击。但佣兵头子只是防御,简单的防御,他的动作并不大,有时甚至只是改变手肘和手腕的角度,却能防下温德琳的每次攻击。
而对于温德琳来说,战斗越是进行,她心中的信心与战意就越像是即将烧尽的蜡烛一样,随时都可能熄灭。她开始变得焦躁,因为雷霆的防守根本无懈可击,没有一丁点破绽。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和一个人对打,而是在试图劈砍一堵铁墙。一直以来,她都以“读取”敌人行动的方式作战,但是这一回,她的心中却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
这次被“读取”的似乎是自己。
在最后一次斩击被雷霆简单地防住之后,温德琳猛地跳开几步,拉开距离。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佣兵头子,等待着他的进攻。不知怎么,一股无力感逐渐开始在她心底蔓延。而这种感觉,她只在面对黑骑士的时候体验过。
雷霆没有让她等太久。他几乎是一步就跨到了温德琳的面前,高大的身材带来的就是步幅和臂长的优势,那明晃晃的长剑在一眨眼间就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以剑刃格挡,但是雷霆的长剑却瞬间变向,划出简短而有力的线条,从另一个角度斩来。温德琳只来得及横过剑身挡在自己面前。两把长剑碰撞在一起,温德琳只觉巨大的力道从剑身上传来,震得她手腕发麻,长剑险些脱手飞出。
在这场战斗的后半段,温德琳感到自己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翻腾的小船,雷霆能够轻易化解她的攻势,但她却做不到这一点。每一次,对方的剑锋都以毫厘之差擦着自己的身体划过,她知道雷霆没有瞄准自己的要害,并且也刻意让攻击打偏。但是她却没有因这种明显到极点的放水行为而感到愤怒和屈辱——
她已经没力气感到愤怒和屈辱了。连不甘都没有,有的只是颓丧。只有身怀技艺才能看出他人技艺的高低优劣,温德琳也是如此。正因为和黑骑士学习过剑术,她此刻才明白自己与雷霆的差距是多么巨大。这种挫败感甚至一度让她想要主动丢掉手里的武器,也让她看着直冲面门而来的长剑,却提不起一丝抬剑挡格的念头,手臂懒洋洋地垂了下来。
雷霆的长剑没有落到她身上,连擦身而过都没有。在长剑刺到一半之时,佣兵头子就闪电般地撤剑回鞘,动作之快,温德琳几乎都没有看清他做了什么,那把剑就已经插回鞘中。
“有意思。你用的是古代卡德修斯的骑士剑术。”雷霆说。
“你怎么知道?”温德琳懒懒地问了一句,也将长剑还鞘,递还给他。
“我见过。”雷霆简洁地回答,上下打量她一眼,破碎的嘴唇再次蠕动,“不错。”
“什么不错?”
“剑术不错。”
温德琳看了看雷霆腰间的佩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她喃喃道:“我原以为你会问我这剑术是和谁学来的。”
“没那个必要。”雷霆摇头,转身向森林外走去。温德琳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终于忍不住喊道:“所以你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一看我的剑术?”
佣兵头子停步回过头来,被切割成几块的五官皱了皱,挤出一个乍一看起来非常恐怖的表情。温德琳觉得那可能是困惑。
“是啊。”他说。
温德琳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睛,眼前闪现的依然是雷霆在防守时简洁而迅速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凝练,快捷,有力,就像总是以最短距离抵达目的地的直线。佣兵头子的剑术与骑士截然不同,后者冷硬而坚毅,充满了黑骑士本人的风格。但前者却更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后,从无数可能性中挑选出来的唯一的解答,最短的路径。
然后她睁开眼睛,大声问:“——你能不能教我剑术?”
温德琳问完这句话,感到胃部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她喘了口气,等待着他的答复。
雷霆又走了回来。
“好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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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向佣兵头子说出那句话。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向森林里的幽魂骑士说出那句话一样。中午时分,雷霆离开了,而她则回到了守墓人小屋中。他没有真的教导他什么架势和招式,两个人只是坐在树下面,雷霆指点出她用剑时犯的错误,并且给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在这些错误之中,有一些是她意识到,但是一直做不到或者想不出怎么改正的。而更多的则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这一上午她什么都没有吃,饥饿烧灼着她的胃部,让她格外渴望守墓婆婆做的午饭,即使只是黏糊糊的蔬菜汤。小屋中那张巨大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食器和食物,她的那一份午饭旁边还有多出来的一份面包。温德琳疲倦地用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守墓婆婆,和她坐在桌边的女儿们。
“那是你的早饭,孩子。”守墓婆婆回答道。
“……十分感谢。”温德琳稍稍愣了一会儿,然后向老人点点头。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这些古怪的人——或者不是人的什么东西——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很多。于是她的胆子大了一些,轻咳一声后问道:“我能不能坐在椅子上吃饭?”
守墓人的女儿们抬起头来,互相看看。
“恐怕不行。”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温和地说,“这里没有可以给你坐的椅子。”
温德琳看了看她们屁股底下的黑色木椅,叹了口气。她捧起碗,默默离桌子远了些,“好吧,那么就这样吧。”
午饭过后,留下来的是女儿中的那个老妇——光听声音,和守墓婆婆差不多老的那个老妇。温德琳实在难以相信她是守墓婆婆的女儿,说这两个人是姐妹会比较可信。但是意识到这些人恐怕都不是凡人,或者恐怕都不是人以后,温德琳就不再去在意这些问题了。
但是每天中午留下的人,和当天运送来的尸体有什么关系呢?第一天的瘦削女人(她是守墓婆婆的四女儿)对应的是那个被饿死的乞丐,第二天那个有着大大的黑眼圈,看起来总是很疲倦的女孩对应的是温德琳没见过的尸体,而第三天那个独眼刀疤农妇对应的是被暴力杀害的女招待。温德琳看着那个老妇,皱眉思索着。
她们和那些死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不,她们真的和那些死人有关系吗?但是她们那么精准地预言了那些死者的到来……
温德琳叹了口气。她无法想通其中究竟有什么联系。或许那只是单纯的预言,这些女人和死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老妇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来了,妈妈。”她说,声音嘶哑苍老。
同样苍老的守墓婆婆用毛巾擦了擦手,站起身,和她佝偻着背的女儿一起离开了小屋。温德琳下意识跟了上去。门外已经丢下了一具麻布包裹的尸体,而至于那两个收尸人,则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或许是这个老太婆的耳朵太背了,没听到几十尺开外那两个人的脚步声,所以她们今天才没和收尸人们撞个正着。温德琳心里想。她看着站在尸体前的守墓婆婆和老妇,这两人似乎没有一丁点动手搬运的意思,只是转过头看着她。
温德琳再度叹了口气。她知道她们两个是什么意思了。
“我身上的衣服可是新换的。”少女嘟囔着,弯下腰去将尸体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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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男孩。”在将尸体放入土坑埋葬后,守墓婆婆低声呢喃。这一回,温德琳不得不主动去小屋里拿铲子过来,坟墓也是她一个人挖的,因为那老妇明显干不动这几样事情。而每次挖坟墓之前必须先一趟趟地从小屋里把铲子拿过来,这件事简直就像是仪式一样。不过拜此所赐,温德琳不用看到尸体的脸了。
“那是个小孩子?”温德琳问,虽然她感觉在重量上,这具尸体和第一具没什么区别。
“是个苦命的男孩。”守墓婆婆点点头,“苦命的男孩……半年前他的妻子病死了,我的二女儿埋葬了她……而现在他自己也来了。唉,他们夫妻一生都不太好过,唯一的儿子跌下山崖摔死了。如果那个小伙子活到现在,他的父亲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连一口薄棺都置办不了……”
“男孩?儿子?”温德琳一头雾水,“死者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是老死的。”守墓婆婆回答。
“老死的?你称他为男孩?”
“孩子,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孩子。”守墓婆婆温和地说,然后重重地叹息,“当他的妻子来到这里时,我就知道他也活不长了。女人们能够拯救她们的男人……而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他们的女人一旦死掉,他们也不会再活很长时间。他会变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会随着她的离开而离开,他开始对生命感到厌倦,整个人都憔悴下去……放弃对生的希望,然后死亡随之而来。孩子,你还年轻,或许无法理解这种感受……”
或许我可以。温德琳静静地听着,然后想,如果艾菲死去了,恐怕我也会像你说的这样——不,我会选择和她同死。
但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沉默着,把铲子拖在地上,一路向小屋走去。
守灵夜很快到来。晚上,温德琳沉入梦境,然后又在小木屋中醒来。她来到大厅后,守墓婆婆与那个老妇已经在那里等着她。这回,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满面皱纹,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低垂着头,闭着双眼,长满酱色斑点的双手放在扶手上。
“不要害怕衰老和变化。我们都会老去。我们无疑会从孩子变成少女,再变成妇人,变成老婆婆,然后死去。记得我所说的吗?青春不会永恒,生命终将逝去。”
艾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们终将老去。”温德琳轻声自语道,“我们都终将老去。青春不会永恒,而死亡没有如果。”
她几乎不记得守墓婆婆和那个老妇人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在守灵夜的最后,她们都没有动弹,任由那个老人委顿在椅子上。守墓婆婆和老妇都看着她,她能感觉到那黑布后射出的视线。她们在等着我。温德琳想,她们在等我搀扶起那具尸体。现在轮到我来将他扶起了吗?我该像她们一样,把他扶到门外,抛入那条河里?
“孩子,帮我们背他起来吧。”守墓婆婆用温和的声音说,“我们已经太老太老了。”
温德琳点点头,她来到老人身边,将他背在了背上。老人的遗体冰冷而僵硬,但是却出乎意料地轻盈,完全没有白天被埋葬时那般沉重。她直起腰,将双手夹住尸体的双腿,他的双臂自然地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脖子上。
“如果……我们死去了。”温德琳站在原地踌躇许久,向守墓婆婆询问道:“会被你们接到这里来吗?”
“有可能会。有可能不会。你希望来到这里吗,孩子?”守墓婆婆说。
“我不知道。”温德琳摇摇头,背着尸体向木屋的大门走去。她几乎感受不到背上死者的重量。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孩子。”守墓婆婆和老妇来到门边,为她推开大门,“无论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最终,我们都会在同一个地方相见。”
门外是一片幽绿的月光。
弯曲的绿色残月挂在遥远的黑色天穹之中,从门框延伸出去的是粗粝的白色沙滩。沙滩的尽头是一片黑色的河流,它无限地蔓延出去,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与黑色的天空融为一体。漫无边际的水面,那不就是海洋吗?温德琳想,但是她无端地认为这还是一条河流。
时不时有白色的石块落入黑色的水面,漂浮着,被水流缓慢地带向远方。它的确是在流淌着的,横亘在温德琳的面前,缓慢但是坚定地流淌着。
在河中有一条小船,船身是惨白色的,几乎与沙滩同色。温德琳甚至以为那条船就是用沙滩上的石块做成的。她犹豫了片刻,抬脚迈了出去,踩在沙滩上。粗糙的白色石块和砂砾纷纷从她脚边流走。她来到河边,转过身去,还不等她放开尸体的双脚,老人就从她背上掉了下去,就像是他自己挣脱开来的一样。
尸体落在了船上,但是小船并没有晃动,也没有下沉。它只是开始漂流,由静止转为移动,就像被黑色河水裹挟着的白色砂砾一样,被河水推动着漂向远方。温德琳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白色小船在黑色河水中一路漂流,最终离开自己的视野,消失不见,就像是被河水吞没了一样。然后她回过头去,看着白色沙滩上的那栋守墓人小屋。守墓婆婆和那个老妇人就站在门口。
她慢慢地走了回去,回到木屋中。守墓婆婆关上门,温德琳知道,当她再次醒来时,门外的景象就又会变成普通的草地、小路与森林。
次日,雷霆和温德琳照常在林间空地中见面。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那个提出赌注的佣兵。他苦着脸看向温德琳,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在雷霆的面前又不敢说。
“我们开始吧。”佣兵头子对温德琳说。少女看了看那个满脸愁容的佣兵,“他跟过来做什么?”
“先不管他。”雷霆说,“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我们再对打一次。”他将长剑递给温德琳,后者接过后拔剑出鞘,深吸一口气,对他摆出架势。
第二次对打和第一次一样,以温德琳被全面压制而告终。不过这一次,雷霆刻意放慢了招式的速度,好让她有时间去观察和反应。在指点过她后,雷霆转头看向坐在地上看他们对打的那个佣兵。
“所以。”温德琳喘息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长剑递还给雷霆,“到底有什么事?”
“小姑奶奶啊,求求你回来吧。”佣兵拉着一张苦脸,“三天三夜早就过了。您就别在这发臭的墓地里待着了,好不?”
温德琳盯着他看了两秒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赌约。她的脸上闪过一连串神情:从惊讶,到恍然,然后到……憋笑。
“不,不行。”温德琳使劲憋着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不行。我觉得这地方挺好的,暂时还不想走。我考虑一下,等你们该出发了,我就该回去了。反正你们也不一定非得遵守诺言,对吧?”
“我们得遵守诺言。”佣兵哭丧着脸说,“头儿常说,我们得有信誉,绝对不能违约。既然赌约成立,我们就得愿赌服输。”
“这可真奇怪。”温德琳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们自己都说出了愿赌服输四个字,为什么现在还来求我回去?”
“哎哟,小姑奶奶,您就放过我们吧。”佣兵说,“我愿意加钱……”
温德琳慢慢地摇头,“不行,不行……”她微微停顿,然后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她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一句正好可以用在这个场合的话。
“我不要你加钱。我只要你遵守赌约。”温德琳微笑。在她和艾菲初遇时,女巫不也是这么对自己的父亲说话?如果没有这句话,她们又怎么会被命运紧紧系在一起?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温德琳指指他的下身,又朝他的头上比划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赌约的内容?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哎?在这里?现在就要?”佣兵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乱摆,“不是,小姐,这……至少等回到旅店里之后吧?你看,那个……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啊,就要进城了啊!”
“正是因为你们马上就要进城了,马上就要走到满是人的大街上了,所以我才要你现在履行赌约啊。在旅馆自己的房间里戴,有谁会看到?没人看到的话又有什么意义?还是说你想让我帮你脱?不过那样的话你的裤子可能就保不住了,没问题吗?”温德琳慢条斯理地说,她向雷霆伸出手,勾了勾手指。佣兵头子发出短暂的呼气声,将长剑拔了出来,调转剑柄交到她手上。
温德琳掂着长剑,剑尖轻晃,朝佣兵的裆部比划着,“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动手?唉,我这个人有点胆小,如果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受了惊吓,手就会抖……手一抖的话……哎呀。”她惊叫一声,长剑落地,锋利的剑刃斜斜没入泥土,“哎呀,你看,就会这样,我真是不小心……”她说着拔出长剑,继续晃着剑刃,“所以你要怎样?像个男子汉一样快点决定吧。”
佣兵脸色发白,并拢双腿下意识地捂着裆部,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雷霆。但是佣兵头子则抱起胳膊转过了头去。
“唉,你真磨蹭。那就我来好了。”温德琳叹了口气,拖着长剑向他走去,剑尖在地上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准备好了吗?一,二,三——”她说着,举起长剑。
“我自己来!我我我我自己来!”佣兵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把她吓了一跳。“我自己来就好!”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咬着牙齿,捂着裆部,蹦跳着钻进附近的灌木丛去,一阵草叶和布料摩擦之声过后,一张满是愁容的脸从树丛里探了出来。然后是脑袋,还有脑袋上那块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布。
温德琳又朝后退了一步。
佣兵苦兮兮地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耷拉着脑袋站在她面前,“这样可以了吧,小姑奶奶?”
“就这样吧。”温德琳咳嗽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把长剑还给雷霆,“你真该让你的手下好好洗澡,勤换衣服了。”
“我说过。”雷霆说,声音里忽然罕见地带着一丝讽刺,“可他们总是不听。依我看,既然他们不愿意在浴盆里洗澡,那么就应该去雷暴雨里洗澡。”
“这是我听你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温德琳叹了口气,“已经中午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雷霆点了点头,离开了。而那个佣兵耷拉着脑袋跟在他后面。就在两人走在小路上的时候,两个收尸人搬着一具麻布包裹的尸体跑了过来,与两个佣兵擦肩而过。他们看了看头戴内裤的那个佣兵,而后者也将头埋得更低了。
“那个白痴脑袋上套着什么?”等两个佣兵走远后,其中一个收尸人嘟哝着。
“好像是个裤头。”另外一个说,“谁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然后两个人嗤嗤地笑了起来,将尸体往墓园门口一扔,飞也似地逃开了。而守墓婆婆与哪个满脸病容的女人,已经站在了那里。
温德琳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新工作已经来了。
“我还没吃午饭呢。”她抱怨着,向墓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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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用铲子挖开地面的时候,温德琳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是的,她已经不再害怕了,甚至觉得几天前那个惶恐不安的自己有些可笑。自己只不过是来到了另外一群人……不,或许并非是人的什么存在的梦境中。而这些存在只是静静地守候着死者,仅此而已。
在这座小屋中,不知为何,她甚至感到非常的……平静。没什么可怕的,她一边挖掘坟墓一边想,只不过是死亡而已,只不过是死者而已。她在坟墓上盖上最后一捧土,直起身子转头看去,一列坟墓整整齐齐地排在面前,每一个坟包上都长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而更远处是其他的坟墓,墓碑,以及那座黑色的小木屋。
“什么时候你们会给我一把椅子坐?”温德琳半开玩笑地问身边的守墓婆婆。
“等你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孩子,那时候我们就会把椅子分给你。”守墓婆婆回答。
“哈,我现在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椅子了。”温德琳说,如果换做其他人,或者几天前的她,在理解了守墓婆婆的意思后一定会无比惊惧地跳起来。但她现在已经不会了。
“我不希望那一天来临,孩子。但是它迟早会来的。”守墓婆婆温和地说,而温德琳只是笑笑。
这种事情,她早就知道了。
当夜,她在梦中来到大厅。那里一如既往地坐着三个人。守墓婆婆,病女人,还有今天的死者。那是个瘦削的男人,满脸病容,眼睛紧闭,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洁净的白色亚麻衣服,手里握着父神的圣徽,脖子上也挂着一个。
“可怜的雷米克。”病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用一块手帕捂住嘴,在咳嗽的间隙中用微弱的声音说,当她拿开那块手帕的时候,温德琳看到上面殷红的血迹。
“疾病夺走了他的生命。”病女人继续说。温德琳看了她一眼。
你自己看起来也很像快被疾病夺走生命。她想。
“他是教堂的牧师。哦,但并不是上流社会的牧师。他在下层街道尽头的一座小教堂内供职,为人们施洗,祝福,听人们告解,然后宽恕他们的罪……”病女人喃喃道,“他也会为病人们祈祷,祈祷他们能够早日康复。他是多么的虔诚……这条街上还有谁比他更虔诚,更善良,更忠诚?没有,恐怕没有。他是一个好信徒。”
“但是好信徒死了。”温德琳忍不住插嘴道。
“谁都会死。只是早晚问题。”守墓婆婆说,“继续说吧。”
“他生在一个普通的工匠家庭,过着平凡无奇的人生,一直到他成年,选择在教堂当牧师为止。在那不久之后,他就染上了肺病。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喉咙里冒出血沫,他认为这是父神对他的考验,因此他比往常更加虔诚地跪在父神的神像前,夜以继日地祈祷,念诵圣书。他用冰凉的水清洗自己,用荆棘做成的枝条抽打自己。他禁食,熏香,希望能够得到父神的仁慈和宽恕。”病女人轻声说。
“但是父神没有宽恕他。他的病情在逐渐加剧,每一次用冷水洗身,每一次禁食,都让他更加虚弱。他的生命一天天离开身体。他的朋友和邻居找了药师来为他看病,第一个药师告诉他,他应该停止用冷水洗身,但是他撑着重病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把那个人赶了出去。他厉声呵斥那个药师是魔鬼派来的使者,想要引诱他堕入地狱,他不会放弃对父神的信仰。”
“第二个药师告诉他,他应该停止禁食,正常吃东西。但是他已经没有大声吼叫的力气了,只是躺在病床上用微弱的声音诅咒那个药师,诅咒魔鬼,诅咒父神之敌。第三个药师过来后,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三天后,他来到这里。”
“他是一个好信徒。”守墓婆婆叹了口气,用苍老的双手轻轻抚摸牧师的脸庞,“但又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傻孩子。孩子,你看,你虔诚的信仰没有救你。父神没有救你,你反而来到了我们的身边,来到了你深恶痛绝的异教者的怀抱中。你们不承认真实死亡,却相信死后还有来生,信仰虔诚的,会前往父神的国,而不贞的异教徒,则会在地狱里永世煎熬沉沦。”
“可是你们不知道,这只是你们的心灵对抗死亡的最后一道防线:创造一种‘永生不死’的幻觉。孩子,死后没有来世,没有天堂。”守墓婆婆轻声说,“死亡之后,什么都没有。你们不存在了,你们的肉体腐朽成为泥土的养料,而你们的心灵就不存在了,只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如果他接受朋友们的好意,如果他没那么固执,如果他没那么盲信,他就不会来到这里。如果他让那些药师为他看病,他可能会很健康地活着,比谁都健康。”守墓婆婆用唱歌般的声音说,“但是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你的信仰害了你,可怜的孩子,你害了你自己。现在你坐在这里,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温德琳来到死者身边,守墓婆婆和病女人都抬起头望着她。
“你这个蠢货。”少女说,“天底下最大的白痴。脑子里被蛀虫蛀空了的傻瓜。”
“孩子……”
“你死得一点都不冤,白痴,你活该。你自找的。”温德琳继续说,盯着死者的脸庞,似乎下一秒就会在上面吐一口唾沫,“你这个……被粉刷过的墓碑。你多么幸运!你可以请得起药师,你也能找得到药师。你这个幸运的白痴,但是你还是死了。你在高喊着父神的名义赶走那些真心想为你治疗,想让你活下去的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除了你之外,还有许多躺在病床上,承受着痛苦折磨的人?他们只想要一位药师。”
少女低下头去,再度重复,“他们只想要一位药师。”
然后,有水滴滴落在死者的面庞上,沿着他的脸颊向下流去。温德琳抬起头来,用衣袖擦擦眼睛。
最后,她说:“你这个……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