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站在桌边,看着对面椅子上的青年。

他安详地坐在椅子上,身穿洁净崭新的衣物,但是他的头却歪向一边,脖子以一个非常诡异的角度折断。他的身边是守墓婆婆与那个抱着孩子,头上包着绷带的女人,但是她现在没有抱孩子,双臂的关节与死者的脖子一样扭曲着。

“他摔断了脖子。”绷带女人讲述完这个青年短暂的一生后,用轻而细的声音总结道,“在郊外骑马时,他的马匹一脚踩进了原野上的兔子洞里,跌倒了。那匹马折断了腿,而他则摔断了脖子,就此死去。”

“只是这样?”温德琳等待良久,见没有下文,于是皱眉问道。

“只是这样。”绷带女人点点头,“没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与他的家庭没有关系,与他的身体没有关系,与一切都没有关系。没有人想谋杀他,没有疾病缠上他,仅此而已。”

“只是意外?突然降临的意外?”温德琳继续问。

“只是意外。”绷带女人继续点头,“你为什么觉得还会有更多?——死亡,原本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它随时都会降临,并且可能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许多事情都没有理由,并且来得就是如此迅速。只要一瞬间,就能决定一个女孩的未来,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将人导向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在古代白湾,有这样一句谚语。”守墓婆婆轻轻咳嗽,接过了话头,“‘死亡来得如同睡龙醒得一样快’。人们或许经常会想,‘如果她当时没有那样做’,‘如果当时他没有出门’,‘如果……’,但是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孩子。你应该已经清楚。命运的选择只不过是无稽之谈,它不是可以选择的分叉路,而是被黑暗遍布的单行道。人们意识不到自己将要做出抉择,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做出抉择,也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做出了抉择。”

温德琳叹了口气,只能点头,并且接受。她来到死者身边,将他扶起。她知道,每当守墓婆婆说出那句话,“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的时候,就宣告着守灵夜的结束。而现在,第六天的守灵已经结束,第六位死者也将要踏上最后的行程。

明天,将是守灵夜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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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昼照常到来。一切都一如往常。温德琳从床上醒来,洗漱穿衣,来到木屋外的森林中。而等不多时,雷霆便到来。两人照例以真剑对打,雷霆挑出她剑术中的错误,并告诉她改正的方法。但是在中午时分,雷霆离开之前,却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代我向守墓婆婆问好。”

温德琳怔住了。

“你认识她?”她盯着雷霆破碎的面庞,试图从那上面看出些什么东西。但那满布伤疤的五官只是狰狞地扭动了一下。

“是的。”佣兵头子回答。

温德琳木然地看着他。她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来到这座城市,来到这座守墓人小屋,可能并不是偶然。甚至,她遇到雷霆,乃至于遇到维兰,遇到狼女,可能都并非偶然。她隐隐觉得,似乎有一根丝线在冥冥中将自己与这些诡异事物统统连接在一起。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在她脑海里盘踞着,久久难以消失。

“我该走了。”雷霆说。

“为什么?”温德琳忽然问。

雷霆没有回答,只是等待她往下说。

“你们是不是一早就计划好的?”温德琳问,“你们为什么找上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因为邂逅。”良久,雷霆说。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身离去。

直到温德琳回到守墓人小屋中,站着没滋没味地吃完午饭后,脑海中依旧一直在回荡着这句话——因为邂逅。自从她离开艾菲的森林后,似乎邂逅就一直围绕在她身边。她邂逅狼女,邂逅维兰,邂逅雷霆,然后邂逅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儿们。这条线究竟是来自于哪一根线轴?又是哪只手将它编入自己的命运?

温德琳想不通。

或许我追寻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徒劳。她想,就像昨夜,那个绷带女人说的那样。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并且会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或许邂逅也是一样。只是,这一切真的是偶然吗?真的是单纯的偶然?一个人在走在道路上,邂逅另外一个特定的人,概率是多少?是千万万分之一,还是百分之百?

或许命运本身就是一个玩笑,概率也只不过是人们的臆测。就像人心对抗死亡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建构起来生与天国的幻觉,而命运也只不过是人心用来对抗这无常世界的安慰剂而已。

我又能怎么做呢?温德琳想,我只能等待着第七位死者降临罢了,如此而已。而我又要等待多少位死者?我又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她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她能做的,说到底也只有等待而已。

可是,这一天却无人来访。收尸人没有带来死者,守墓婆婆的女儿们也没有出门。往常,至少是会有一个坐在桌边,与母亲一起等待着死者降临的。但今天却没有,一个都没有。

结束了?死者只有六个?但她明明有七个女儿。温德琳不止一次想要出声询问守墓婆婆,可最终也没有问出口。谁也没有规定七个女儿对应七个死者。为什么她会如此想当然地认为是这样?有谁在暗示她吗?而在第一天,守墓婆婆挨个问话时,也有一个人没有回答。不,没有回答的是那个婴儿。她不是没有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在守墓人小屋之中的第七天,与以往数日都不一样。温德琳一直在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死者的到来。但是这一整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终于,在傍晚时分,她忍不住询问守墓婆婆:“今天没有尸——”在将那个词说出口之前,她硬生生停下,换了一种方式询问,“今天没有过路人吗?”

“过路人,”守墓婆婆平静地说,风穿过窗户,吹拂她蒙面的黑布,那块黑布上的皱褶像极了一个笑容,“已经来了。孩子,快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过路人已经来了?可收尸人明明就没有来过。怀着满腹疑团,温德琳只能顺从地爬上阁楼,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希望一切疑问都会得到解答。她想,然后闭上眼睛,沉入梦境。起初是黑暗,深深的黑暗。她在无限的黑暗中沉沦,坠落。然后她听到声音。

“小蜂……小蜂?”

“艾菲?”温德琳在黑暗中轻声呼唤,寻找着这声音的源头。它是那么轻,像是从遥远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在它落在她手中之前,就早已消融干净。她找不到这声音从何处而来,但是她知道,这是属于艾菲的声音。

她在黑暗中奋力挣扎,就像是在深海之中奋力游泳一样,她反抗着四周汹涌而来,将自己彻底淹没的黑暗。而终于,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明亮的烛火。

这一次,她在一楼的地板上醒来。

桌边只有守墓婆婆一个人。温德琳爬起身,这才看清,她的怀中还抱着那个婴儿。孩子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是最后一个过路人。”当温德琳来到桌边后,守墓婆婆说。温德琳的视线从桌边扫过,最终定格在老人的身上。

“这里没有人。”温德琳说。

“是的,这里没有人。”守墓婆婆缓缓点头,“因为没有人带她来。没有人埋葬她。但她还是来了,所有人都会来。她也不例外。”

“她是谁?”温德琳提高了音量,她无法再忍受和守墓婆婆打哑谜。

“我不知道。”守墓婆婆轻声说,“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她没有名字,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活着,就已经死去。她——”

老人停顿了片刻,爱怜地抚摸着怀中的婴儿,慢慢道:“她是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

温德琳木然地看着桌子对面空无一物的椅子。

“我们无法再知道她的名字,无法再知道她的人生,也无法为她掘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墓穴,让她入睡。”守墓婆婆继续说,“她在出生之前就已死去。但我和我的女儿依然必须来迎接她。这很矛盾,对不对?但这是规则——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我们不知道她在此时死去,究竟是避去了在红尘中挣扎的痛苦折磨,还是与尘世的快乐幸福失之交臂。你看,死亡不就是这样的东西?”

“她……是怎么?”温德琳慢慢问,她感到自己的嘴里发苦,喉咙干涩,每说出一个字,似乎都像是久未上油的机簧,吞吞吐吐地迸出一个吱嘎作响的音节。

“她的母亲拒绝了她。”守墓婆婆用柔和的声音回答,“这不是那个女子想要的孩子,也不是她自愿承受的负担。”

“可是……这是……”温德琳结结巴巴地说,“这是……”

“你是否想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杀戮?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已经有了她自己的生命,她的确存在于母亲的腹中。但是她却被拒绝了,我们无从得知她母亲的想法,我们也无从得知她的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无法否认的——她被拒绝来到这世界上。”

“生命与死亡是凡人终极的疑问之一,孩子。”守墓婆婆轻轻摇晃怀中的婴儿,她继续说,“母亲是否有权拒绝婴儿的降生?有些人认为是有的,而有些人却认为没有。那些人说,即使是肚里的胎儿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扼杀她的生命与杀人无异。另一些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母亲是被迫怀上孩子?她的身体按照生物的本能接受了男人的种子,但她的意志却拒绝这一切,这难道不是无妄之灾吗?这难道不是很没道理吗?这种强加于她们身上的负担难道不是一种摧残吗?她们为什么不能拒绝?你是怎么想的,孩子?”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沉默了。

“所有女人的身体都愿意成为母亲,但是她们的心却不一定。”在温德琳的静默之中,守墓婆婆喃喃地道,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所有生命都在渴求繁衍后代,复制自身,传递生命……但凡人却拥有除此之外的选择。‘意志’……‘拒绝’的意志,‘选择’的意志。有时,选择死亡,选择毁灭,便是人高于野兽之处,也高于肉体,也高于生命之处。”

过了一会儿,她复又开口,“但……或许是我僭越了。我怎么能够讨论生命?我没有这资格……”

“不。”温德琳突然说,她垂首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椅面,斩钉截铁地道,“您有。倘若世上有谁最有资格讨论生命,除了您之外,不作他想。不理解死亡的人,怎配讨论生命?”

守墓婆婆笑了。在蒙面的黑布之后,温德琳确信这位老人露出了一个祖母般慈祥、苍老、皱巴巴的笑容。

“归根结底,评判不是我的职责。”老人说,“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来到了这里。那么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不,或许这件事不该由我来做。孩子,或许你愿意代劳?”

说完,守墓婆婆站起身,为温德琳让出道路。温德琳在原地驻足片刻,终于还是来到方桌对面的那张椅子旁。椅子上空无一物,她转头看了看守墓婆婆,老人轻轻点头。

温德琳弯下腰,试探着朝椅子伸出双手。然后,她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捧起了什么——双手中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温德琳真的感觉有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事物,在自己的双掌中缓缓跳动。那是一个还没出生,就已经死去的生命,不懂得哀伤和喜悦,连自己死去这件事情都毫无察觉的生命……

如果她能够出生……能够来到这世界上……

如果……

“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温德琳轻声说,轻轻地、珍而重之地合拢双手,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小屋的大门。它在她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一片绿色的月光映入眼帘。面前依旧是那白色的砂砾,黑色的河流与天空,以及那巨大的幽绿色弯月。

温德琳踏上白色的沙滩,走向河岸边那艘白色小船。在那一瞬间之后,她就感觉不到自己双掌中还有东西存在,仿佛她只是捧了一掌空气。但是当她在小船边放开双手,将手中的虚空倾入船中时,她却看到,那小船微微一沉。

那个生命的的确确存在,也的的确确乘上了这艘驶向死亡彼岸的航船。

她站起身,看着小船开始沿着黑色的河水慢慢漂流,向着黑暗的尽头流去。当白色小船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她回过头去,看着守墓婆婆缓缓从木屋中走出,来到自己身边。这一回,老人怀中的婴孩不见了。

“我好像……知道你们是什么了。”温德琳注视着她的蒙面黑布,轻声说。

守墓婆婆没有回答。

“但我不敢断言……我只能说,你们是象征着死亡的某种存在……你们与死亡同在。”温德琳转过头,看向悬挂着绿色月亮的漆黑天幕,“你的女儿们,每一个都象征着某种……死亡的方式。老死、病死、被杀、饿死,还有……夭折……我说得对吗?”

良久,守墓婆婆才慢慢开口。

“某种程度上,孩子,你是正确的。”老人说,疲倦的声音中满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果你肯相信的话,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孩子,我们是死亡女神,白湾神话中的死亡女神。”

“你们是死亡女神。”温德琳复述,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惊讶,但是她却没有。一个神,一个活生生的神站在自己的身边?她自嘲地笑笑,自己邂逅了女巫,邂逅了狼女,最终又邂逅了女神,多么奇妙。

“是不是有点讽刺?被人们遗忘的女神,只能沦为远离城市而居的守墓人。”守墓婆婆轻笑一声,但声音里却没有笑意,“我们逐渐被人彻底忘却,逐渐失去生命……孩子,我们希望有人能够理解我们,接纳我们,记住我们,让我们能够继续存在……只要你记住了我们,在你死去或忘记之前,我们就不会消失。”

“所以你们才将我拖入你们的梦境?”

“我很抱歉,孩子。对于我们而言没有别的方式。你知道吗?在白湾的传说中,死亡女神琪耶和她的七个女儿——你说得没错,她们是衰老、疾病、暴力、饥饿、意外、耗竭,还有夭折——化身为守墓人,迎接着死者,将死者的灵魂送入彼岸,为他们引路。我们只能是守墓人,不能是别的什么人,我们不能是城堡的女主人,不能是流浪的诗人,不能是手持武器的战士,因为传说便是如此。”

“传说束缚着你们。”

“传说束缚着我们所有人。”

温德琳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们找上我?因为我是个女巫?因为我与平常人不同?”

“你可以这么认为,孩子,”死亡女神柔声回答,“但也不是这样。真正的原因是邂逅。”

邂逅,又是邂逅。雷霆用这个词来搪塞我,而你这位女神也用这个词来敷衍我。温德琳有些烦躁地想,她突然说:“雷霆叫我代他向你问好。”

死亡女神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温德琳又问。

但是女神没有回答。最后,她只是说:“孩子,你该走了。夜晚即将过去,梦境是时候结束了。”

“等等。如果你是女神,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西之西处的涅萨神殿,究竟在什么地方?”温德琳转过身去,凝视着琪耶蒙面的黑布,急切地问。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呢,孩子?”

“那里……只有那里的力量可以打开封闭的门扉。”温德琳说,“在那里……有人在等我,在等我回去。”

“啊,我知道你在和另外一个灵魂共享着自己的梦境。但是你知道吗?那个灵魂却没有与你分享自己的梦境。我不能确定她这么做是因为什么。或许是不愿,或许是不敢?我不能断言。孩子,我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涅萨神殿在何处,即使是神也并非全知。”死亡女神温和地回答,温德琳还想再追问,但是女神却抱住了她。

那是一个温柔但冰冷的拥抱。温德琳的所有话语都被封堵在口中。

“你该离开了,孩子,我期待着下次与你见面,但我真心希望,我们不要太快再次相见。”

次日,温德琳醒来时,小屋空无一人。一楼房间的门扉紧闭,她试着推开,它却纹丝不动。于是她明白,是死亡女神和她的女儿们在催促自己离开。

“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

在离开小屋之前,温德琳回头望了它最后一眼,轻声自语。然后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守墓婆婆曾经说过,她们侍奉的事物,结着诸界间最大的网,捕捉每一个生灵。可她们是死亡女神,死亡女神侍奉的事物是什么?

温德琳笑了笑。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

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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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德琳回到雷霆与维兰落脚的酒馆时,佣兵们已经聚集在门边,一边吵嚷着一边从马厩里牵出马匹。其中有一个佣兵用艳羡的眼神看着国王,而国王则恶狠狠地瞪着他。而当他们看到温德琳沿着街道走来时,纷纷爆发出一阵大笑。佣兵们依次退开,将那个不断往人群里钻去的家伙拽了出来。那人头上戴着一块脏兮兮的布头,被同伴们推搡着,来到了温德琳的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温德琳不由得也大笑起来。守墓人小屋中的第七位死者留在她心中的阴霾在这笑声中不知不觉地散去了一些。她伸手拔出那佣兵腰间的佩剑,轻轻挥舞。佣兵们惊叫着往后退去,但是温德琳的剑尖,只是轻描淡写地从那人头顶划过,将那块布头拨到地上。佣兵们这才又哄笑着围拢上来,有人甚至在那块布头上踩了一脚。

“嘿,那是我的裤衩!”那个佣兵抗议道。

“好了好了,朋友们,朋友们。”维兰分开人群走了过来,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满满当当的小钱袋,在温德琳面前晃了晃,“让我们结束这场赌局吧,拿着,姑娘,这是你应得的报酬。”说着,她把小钱袋丢了过去,温德琳伸手接住,里面满满的钱币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她手中沉甸甸地往下缀着,这钱币的清脆响声又将温德琳心头的阴霾驱散了些。

至少我还活着。她想,至少我还有要走的路,有了这些旅费,我就又能够顺利地前进,前往西之西处……然后找到力量,打开那座被封闭的森林迷宫。艾菲,你要等我回来。

维兰身后跟着的是雷霆。他来到温德琳面前,少女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直视他的视线。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温德琳感到有些尴尬,雷霆为什么这么盯着她?但很快,雷霆就点了点头,伸出布满伤疤,肌肉虬结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的路还有很长。”佣兵头子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闷嘶哑,“但是绝不会长过你的足迹。”他解下腰间佩剑的其中一把,交到温德琳的手上。

“拿着它。你会需要的。”雷霆牵扯着脸上的伤疤,努力用嘴角摆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温德琳看了看手中的长剑,她当然知道这武器究竟有多珍贵。“我不能接受这个。”她说,将长剑塞回雷霆手里,“拿回去吧。”

“它。”雷霆抓住温德琳的手,将它放在长剑的剑鞘上,一字一顿地说,“会成为你的助力。你回家的道路上有许多困难——它会帮助你。”

温德琳下意识地抓住剑鞘,她呆呆地看着雷霆。他说什么?他说“回家的道路”?她忍不住看向维兰,诗人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他都知道些什么?温德琳又转过头盯着雷霆的眼睛,她希望佣兵头子只是随口一说,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睛时,她心里就知道,那句话绝非玩笑,也非臆测。

她知道他指的是哪条路,他指的是她回到森林的那条路,她前往西之西方,最终所追求的却只是回家。他知道这些。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雷霆没有再说什么,他拍了拍温德琳的肩膀,然后离开。少女迷茫地看向那些佣兵们,期望他们能为自己首领的行动做出解释。

“拿着它吧,小妞。”那个几分钟之前还戴着裤衩的佣兵咳嗽一声,摊开手,“既然老大决定把它给你,那肯定有……嗯,他的理由。”他的同伴笑着用手肘捅了一下他,这佣兵挠了挠头,自暴自弃地在地上跺了跺脚,“好吧,虽然我的确也想要它。哪个战士不想要一把好武器?嗨,拿着它快走吧,快点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要不然我可能就想要出手去抢了!”

“我们没让你说这个,吉尔伯特。”他的同伴说,“你他妈不会忘了那个赌了吧?”

“我他妈才没忘。”吉尔伯特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给了那人一胳膊肘,转头看向温德琳,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他往前走了几步,尴尬地咳嗽两声,双手不停地在衣服下摆上搓着,“嘿,小妞,我——”他说到一半,忽然又用力地一跺脚,“——我不能总是小妞小妞地叫你!好吧,小——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温德琳。”温德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她一时间猜不到这个佣兵到底要做什么。

“好吧。小——呃,温德琳。”吉尔伯特挠了挠头,又转头看了看自己嘻嘻笑着的同伴们,梗起脖子小声嘟哝:“哦妈的,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正正经经表白……”然后他忽然大声说:“嘿,小妞,我喜欢你!”

温德琳呆在原地。她身边的维兰笑弯了腰。

“他说他喜欢你,嘿,他说他喜欢你!”维兰猛拍着温德琳的腰,后者没好气地推开她。

“呃。吉尔伯特……先生?”温德琳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没等她把话说完,佣兵就抬起手,打断了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吉尔伯特连珠炮般地说,满脸都是古怪的神色,似乎生怕自己反悔,“这样就够了,小妞,我没期望能得到你的答复,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很特别,我喜欢你,我只是想把这句话他娘的说出口。要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我不知道错过这次机会要后悔到什么时候。就这样,就是这样,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喜欢你,嗨,你他妈的肯定已经心有所属了,就算没有,也不会跟着这么一群刀口舔血的臭男人。就这样吧,就他妈的这样吧,小妞,再见!”

说完,他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去,但是佣兵们笑着抓住了他,强迫他转过身面对温德琳。少女有些不安地抚弄着自己的头发,红着脸看了看低垂着头的吉尔伯特,又看了看维兰。

“只有在这种时候你看起来才像个姑娘,小人儿。”维兰满脸都是促狭的笑容,诗人不怀好意地在温德琳的腰眼上戳了戳,“回答他呀,快回答他呀,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你总归要回答的。”

“吉尔伯特先生。”在深呼吸一次后,温德琳轻抚自己的胸口,试图让因为窘迫和羞赧而加快的心跳稳定下来,她轻声说,“很抱歉,我……不能回应你。”

佣兵里有人吹出了口哨,这些粗野的战士们此刻竟然出奇一致地摇了摇头,拍着吉尔伯特的肩膀。而后者则粗暴地反抗着他们,大声叫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了!用不着可怜我,你们这帮鬣狗!”

“如你所说,我的确心有所属。这就是我不能回应你的原因。”温德琳说完,抬起头来,她看到佣兵头子靠在不远处马厩的木柱上,但他似乎并没有看着这边。

“那一定是个好男孩。”吉尔伯特嘟囔道,“至少干着比佣兵这行当稳当一百倍的正经营生。”

“不是的。”温德琳忽然微笑,无论在什么时候,当她想到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小人儿的时候,总是会微笑,“她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孩。”

“你犯不着用这种说法来当作借口,小妞。”吉尔伯特无趣地挥了挥手,他看着温德琳的眼睛,然后慢慢地张大了嘴。

“哦,不是吧,拜托。”吉尔伯特喃喃道,“你是认真的?”他身后的佣兵里有个人突然笑出了声,但很快他就捂住嘴,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轻咳一声。

温德琳点点头,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维兰。这还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在这么多人,而且是这么多男人的面前亲口说出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虽然这远不是她所有的秘密。他们会怎么看她?不,这不太重要,她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如果放在之前,她会觉得这群人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现在,在这个叫吉尔伯特的男人向自己告白的现在,她只希望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说出的真实没有带给他太多伤害。

“呃,这个嘛……”吉尔伯特显然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断地挠头,一次又一次回头向自己的同伴们征询意见。但是没人能给他好意见,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这个嘛……”下去。

“这个嘛……”吉尔伯特结结巴巴地说,“我们都知道,那帮精灵里有好多喜欢男人屁股的男人……呃,不是,可能没有很多……呃,不是,好像是很多。妈的,多不多关我屁事,不管怎么样,既然精灵里有喜欢男人的男人,好像……好像……”

“好像人类里有喜欢女人的女人也他妈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一个佣兵叫道。

“对!好像人类里有喜欢女人的女人也他妈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吉尔伯特松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我们可是刀口舔血的佣兵!如果你下一秒就他妈的要去死了,谁还在乎上一秒你被窝里的那团肉带不带把——”

他身后的佣兵们发出一片嘘声。

“所以,所以!”吉尔伯特抬起双手然后压下去,试图压住同伴们的嘘声,他的脸再次涨得通红,“所以,这没什么,小妞。我已经说了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我只是想说出这句话,就这样。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吧,小妞,再见,他妈的再见!”他说,然后一边小声嘟哝着,“特别的女人,性取向也总是很特别……”一边钻进人群跑掉了。这次没人阻拦他。

“不用介意,小妞!”一个佣兵说,听声音,他就是说“也他妈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的那个人,“吉尔伯特是个混蛋,就算你为此骗了他也不用太往心里去!”

“我没有骗他。”温德琳轻声说。

佣兵吹了个口哨。“真他妈带劲儿!”他笑嘻嘻地说。

“爱情就像是钻石。”维兰用唱歌般的声音说,“爱情就像是钻石,有许多个横截面。”然后她看向温德琳,“我们该走了,小人儿,去牵你的马吧。”

温德琳点点头,而佣兵们也散去了。在行装准备停当之后,两个女孩和佣兵们在城门口告别。雷霆他们要往东边去,而温德琳和维兰则要去西方。穿过城市的大门,温德琳总算又回到了荒野间的小路上,维兰则和她同乘一骑。

“我们要一起走到什么时候?”温德琳问。

“怎么,你嫌我烦了?”维兰笑眯眯地说。

“这倒是没有。”温德琳回答, 而且路上有个吟游诗人相伴挺好的。

“那我就一直陪你到我腻了为止。”维兰说,她侧坐在马背上,拨弄着怀里的鲁特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那个钱袋子里有多少钱?”

“不知道,我没看。”温德琳说。

“不过里面都是铜币,加起来应该也没几个钱。”维兰说

“我看到雷霆往里面丢了一个金币。”温德琳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怀里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应该够我用上一段时间。”

“我在大城市里演奏一天赚到的钱都比这个多。”维兰嗤笑一声。

“那之前在城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演奏?”温德琳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演奏?你成天泡在那堆死人身边。”

“我猜的。”

“好吧,小妞,你猜中了。”

“别叫我小妞。”温德琳皱眉,“所以你为什么不去演奏?”

“这个嘛。”维兰拖长声音,停下弹奏鲁特琴,伸了个懒腰,几乎横着躺在了马背上,“因为我不乐意。要知道,刻薄和任性可是诗人的基本功。”

“我信你就有鬼了。”温德琳小声嘟囔道。

“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感觉怎么样?”维兰笑着问。

“……那不是第一次。”温德琳沉默片刻后,回答。

“哦,哦,是哦,那不该是第一次。那我换个说法,你第一次被男人表白的感觉怎么样?别跟我说这也不是第一次。”

“这的确是第一次。”温德琳叹息,“但是感觉……老实说,没什么感觉……不,应该说是不太好吧。”

“开心点,小妞。”维兰用力拍着她的腰,“你可是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一个男人的心呢!每个女人都想要做到这一点的。”

“我对男人的心没什么兴趣。”温德琳嘟囔道,“他们对我来说也不重要。而且我感觉对不起他……我没法给他回应。”

“放轻松些。爱情就像是赌博,愿赌服输。输家就应该安安静静地呆着,得不到他人的感情就要发怒的,只不过是没长大的巨婴而已。”维兰说,“那么我们换一个问题。你这七天来在守墓婆婆的小屋里过得怎么样?”

温德琳沉默了片刻,她的思绪不断流淌,从守墓婆婆和她的七个女儿身上依次流过,也从那些她见过的,和没见过的死者上流过,最终汇入那条黑色的河流里。

“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展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