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女巫微微点头,然后以平静的声音问出第二个问题。

“有一样东西,它能够摧毁一切不朽的事物,毁灭所有永恒的存在,令诸神自云端陨落,化为尘土。它是第一个答案的反义词。告诉我,告诉我,旅行者,这样东西是什么?而你们又是否带来了它?用真正的语言说出我心中的答案,除此之外的话语不应被聆听。”

“第一个答案的反义词。”温德琳轻声自语,她抬起眼睛看向维兰,在白月明亮的光辉照耀之下,诗人的微笑显得格外温和宁静。她试探着问:“信仰的反义词?”

“你问我有什么用呢?”诗人说,“提出问题的不是我。”于是温德琳以求助的目光看向白女巫,但后者却无动于衷。她只对答案做出反应。

但温德琳觉得自己的思路正确。信仰的反义词,信仰的反义词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能够摧毁不朽,破坏永恒,让诸神陨落,又是信仰的反义词?

“信仰的反义词是什么?”温德琳呢喃着,她很小心地控制着音量,似乎生怕打破这月夜的寂静。如果说信仰是一个神话想要的,那么它的反义词或许就是神话不想要的。神话不想要的是什么?

“是无信?”在思索之后,温德琳说。她比较确信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但当她以真言将它说出时,白女巫缓缓摇头,而维兰则忽然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少女皱眉道。

“在一个词前面加一个否定冠词就成了它的反义词?对我们这些玩弄字眼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懦夫的行为,亲爱的。”维兰伸出手指轻轻点着她的鼻尖,温德琳想要起身反抗,但身体除了眼睛和嘴以外的部分全部不听使唤。她只能怒视着诗人,赌气说:“那么就是不信?拒绝相信?总归是那些东西。”

“将一个否定冠词换成另一个有什么意义?”维兰变本加厉地捏着她的鼻子,“而且拒绝相信根本不是一样‘事物’。不对,都不对,我的小人儿,你要再想想,仔细想想。”

温德琳哼了一声,但是这声音在维兰的“钳制”之下显得那么滑稽。她决定不去理会诗人的作弄,转头沉思。过了片刻,她试探着说:“信仰的反义词……是亵渎?”

“亵渎是崇敬的反义词,信仰和崇敬并不能划等号。”维兰说,“不对,小人儿,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要怎么把答案献给我们亲爱的白女士?你需要再仔细思考,是什么能杀死诸神?什么是神话所恐惧的、不想要的东西?这个游戏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正确答案并不一定符合逻辑。你必须说出白女士想要的答案。”

什么是一个神话所恐惧的、不想要的东西?

温德琳看着诗人的眼睛。她发现维兰在笑着的时候,眼睛中却是没有笑意的。

“我不知——”温德琳还没把话说完,维兰的手指就将她的嘴唇堵住。诗人缓缓贴近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出奇,少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一时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要说出这几个字。‘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我放弃了’……”维兰在她耳边悄声说,“这是禁忌。在谜题中,你不能说‘我不知道’。白女士会当真,而你则将永远无法离开这片森林。所以你要想,想出答案,然后用真言说出。”

“她要求我用真言回答问题。”温德琳说,“如果我不会真言,只是个普通人,岂不是就算猜出答案也无法离去,只能困死在这里?我——”

然后她停住了。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维兰懂得真言。她不仅仅知道法咒和真言的存在,并且还能听懂——或许还能说。

“你懂得真言。”于是温德琳轻声道,凝视着维兰的眼睛,“我早该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是女巫?或是法师?”

“不,我都不是。”维兰说,“我不是女巫,不是法师,不是术士,但是我懂得真言,知道它的存在。这不是什么秘密,从来不是。可是小人儿,你难道不觉得,比起我究竟是什么人,是否懂得真言这种事情,解开谜题更加重要吗?你忘了那个传说?留给旅行者的时间只有一晚。”

“可现在入夜没多久。”温德琳说,“还早得很。”

“时间总会过去。”维兰说,“很多人都抱着这种想法,他们都没能活着离开森林。”

“那当然了。”温德琳大声说,“因为普通的旅人根本不懂得真言,他们的结局注定只有死在森林里,就算没有抱着这种想法,对结果也没有任何影响。最先编出这种愚蠢传说的究竟是什么人?是法师吗?”

“这不重要,小人儿,因为传说总是早于事实存在。或者说,早于它所描述的事实存在。”维兰说,“你知道吗?三女巫的传说,最初只是来源于频发的山难。旅行者走入山林,遭遇野兽,或者被毒虫毒蛇叮咬,或者迷失方向……总会有这种事件发生,总会有山难。或许就是某位想要吓唬孩子的母亲,某个走街串巷的吟游诗人,根据这些简单无趣的事实,编造出了一个故事……女巫的故事——甚至可能连‘三’这个重要的数字都没有,只是女巫。因为在那个时候,智慧的神殿已然坍塌崩坏,人们都惧怕巫师和诡徒。”

“好啊,”温德琳说,“原来都是你们吟游诗人做的好事。一开始散播这个无聊故事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你猜?”维兰眯起眼睛,温德琳第一次看到她的眼中漾出笑意,“不,那怎么会是我?我只不过是见证了它的诞生和改变而已。”说着,她抬头看向凝立在自己面前的白女士。

“你——”温德琳想说,你见证了这一切?你究竟活了多少年?你到底是什么?但是维兰却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而是以漫不经心但却不容质疑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哦,我想想,然后发生了什么?是的,在那个时候,三女巫并不是发源自这里的传说。而那时,这片土地,以及它更东边的地方,还是精灵们的领土。她们在这里栽种树木,吟诵诗歌,沉睡在葱郁繁茂的森林之梦中,拥抱散发着湿润清香的植物与土壤。但是在人类世界中,智慧的神殿坍塌了,巫师们的行动不再受到规劝和约束,你记得当初我对你讲述的故事吗?涅萨神殿消失后的那段历史。当时我没有告诉你,现在我可以说了。”

“那个时候的人类陷入了混乱之中,巫师们使用自己的力量互相对抗,争夺土地、利益和财富。世俗的统治者雇佣巫师,而巫师也会扶植属于自己的傀儡。那真是一个黑暗的时代,在那时,若两个巫师碰见,便会较量法力,较弱的那个便会遭到摧灭。”

维兰顿了顿,继续说,“巫师和他们拥戴的统治者——你看,总要有人为巫师打理世俗事务——在彼此争斗的过程中,划定了许多势力范围,而得不到土地的,或嫌土地不够多的,则向森林、向东方的精灵们讨要土地。那个时候,人类的巫师和精灵的巫师们互相较量,为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留下了许多……不怎么美妙的回忆。”

“而这些回忆就融入到了传说之中?”温德琳皱眉,忍不住打断她的讲述。但维兰却并不太在意的样子,只是点点头,“是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曾饱受巫师与他们法艺的摧残,对这些事物的恐惧深植于内心。而这些恐惧就融入了从他地传来的传说之中——比如那个森林里的女巫的故事。”

“然后一个变成了三个?”温德琳说。

“三是有魔力的数字。”维兰说,“许多事物都有三重维度:两个极端,和它们的中点;两种状态,或两种皆非的状态。白昼,黑夜,晨昏;寒冷,炎热,温凉;以及……白月,红月,黄月。”

“但是三个月亮并不是——”

“我没有说完,你怎么知道不是?”维兰轻声呵斥,“你知道精灵们信奉什么吗?”

温德琳眨了眨眼。

“精灵们信奉三月女神。她们认为并如此相信——三个月亮代表了三种最为本源的情绪:黄月代表喜悦,红月代表恐惧。现在你来说说,白月代表了什么?”维兰说。

温德琳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白女巫。

喜悦之黄月,恐惧之红月,而白月……则是两者之间,或两者皆非。喜悦与恐惧是生灵最原始的情绪,分别代表生命的两种极端。白月是什么?白月是它们的中点,还是两者皆非?白月是……

“没有。”她轻声说,“白月是没有情绪。”

维兰微笑。

“所以”,她继续说,“精灵们最终离开了这块土地,但是她们的信仰留了下来,传说留了下来,还有故事留了下来,被人们记住,然后和其他的人们带来的传说融合,一代一代流传,一点一点改变……”

“……就成了如今的三女巫?”温德琳喃喃道。

维兰点点头,“但是现在,依然记得她们的人也不多了。”她的笑容有些苦涩,“圣书里记载的圣人故事取代了自古以来的传说,教士们的宣道代替了老人们的讲述,父神的圣徽将古老神祗的信仰推离神坛,原本刻在这片土地上的事物在逐渐消失,它们的存在正在变成过去……现在你知道信仰的反义词是什么了吗?”

温德琳沉默了片刻。

“遗忘。”她用真言轻声说出这个词。“信仰的反义词是遗忘。”

白女巫静静地点头。

温德琳望着维兰,在说出这言词的同时,她感到心中对诗人的敌意不可思议地消散了。她或许只是想要告诉我一些东西……一些必须我亲身体验的事物,一些尘封已久的古老秘密。温德琳想,可是她为什么要选择我?选择一个半吊子的女巫,半吊子的剑士,为什么不选择其他拥有强大法力和巫艺的人?

“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维兰呢喃,眨了眨眼,“听第三个问题。”温德琳转过头去,看着那如同一道月光般站在林地中央的白衣女巫。

“有一样东西,如果你吃下它,就会遇到老婆婆和她的第四个女儿。它是第二个答案后的终末。告诉我,告诉我,旅行者,这样东西是什么?用真正的语言说出我心中的答案,除此之外的话语不应被聆听。”

白女巫说完第三个问题,双手交握在胸前,森林重新归于平静。

“第二个答案后的终末?遇到老婆婆和第四个女儿?”温德琳愣住了。她再次转过头,以求助的眼神看向维兰。但这一次,诗人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于是她便再次陷入滞重而艰难的思索。第二个答案后的终末,遗忘之后的终末是什么?那是可以吃下的东西吗?遗忘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物,它如何能被人所食?

而老婆婆和第四个女儿……

温德琳皱眉沉思,谜语中的老婆婆指的是哪个老婆婆?她的女儿又是谁?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可……会是这样吗?她能给出的答案无论如何都源自她自己的认知,人又如何能知晓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

谜语中所说的老婆婆,会不会就是守墓婆婆,刚刚与她道别的死亡女神?温德琳不知道是否还有另外一个老婆婆有至少四个女儿。仅以她自身的经历与认知出发,除了守墓婆婆外不会再有其它答案。可她怎么知道白女巫所说的是不是守墓婆婆?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关于某个老婆婆的神话,而这个婆婆也恰好有许多女儿?

“小人儿,这回我无法帮助你。”维兰轻声呢喃,“只有你能帮助自己。但是记住,无论什么样的谜题,都无法超越心智的辽阔与奇异。你要好好想想,小人儿……”

诗人将那个“你”字咬得极重,而温德琳自然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她在暗示什么?温德琳询问自己,她格外强调这个“你”字,是为了什么?只有“我”能帮助“我”自己,而“我”要好好想想……老婆婆和她的第四个女儿,我所知道的老婆婆只有赫灵堡的守墓人,被遗忘的死亡女神。

等等。遗忘,神话,精怪……

温德琳睁大眼睛。

“这谜题是为我而出的,对不对?”她忽然急切发问,“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我所经历……或是你想要我经历的事物,对不对?如果我没有遇到守墓婆婆,第三个谜题中也就不会提到她,对不对?”

维兰和白女巫都没有回应,只留下供她思考的一片无声寂静。

守墓婆婆的第四个女儿,是那个瘦削的饥饿女人。她是七姐妹……不,是凡人七种死亡方式中的饥饿。见到她与她的母亲,即意味着被饿死。一瞬间,温德琳又想起了那张饿死者的脸庞,但奇异的是,现在她已不会感到害怕和反胃,反而出乎意料地……平静。

吃下什么会被饿死?遗忘之后又是什么?

“真是个简单的问题。”温德琳轻轻地说。每一次解开谜题的答案的过程,都如同寻找丢失在房间中的钥匙。她翻箱倒柜,胡乱寻索,掀开床垫,查看衣橱,迫切地想要找到那把小小钥匙。但在她遍寻不见,只能坐在一片狼藉中低声哭泣之时,却忽然发现那钥匙就握在自己手中。

真是个简单的问题。简单得她几乎想发笑。

温德琳坐起身来。不知不觉间,白女巫设在她身上的咒缚已然消失。

“吃下什么会被饿死?”当然是什么都不吃,才会被饿死。

“遗忘之后又是什么?”一切都被忘却后,当然是什么都没有。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温德琳抬起头,看着白女巫随风轻摇的面纱,用真言说出那字词。

——“虚无。”

白女巫轻轻点头,身影忽如水波摇曳,转眼间消失无踪。

…………………………………………………………………………………………………………

“我们到了。”维兰说。

温德琳看向前方那座林中的木屋,苍白的月光洒落其上,镀上一层银白。

“这里是?”她问。

“女巫的小屋。”维兰说。温德琳听到这名字,身体不由得一颤。

“你想知道那传说的后续吗?”维兰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反应,继续说,“在某一个版本的传说里,回答了三个问题的旅人,会被女巫招待来到她们的小屋中,至于他们能得到什么,就众说纷纭了。有人说女巫会变成漂亮女孩嫁给旅人,有人说女巫会给旅人数不尽的财宝,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些东西的确都是人们想要的。而你呢,小人儿,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回家。”温德琳沉默片刻,回答,“在另一片森林里的另一座小屋……我的家就在那里。”

维兰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带着温德琳推门而入,国王跟在她们后面,把脑袋伸进房里。木屋内的装潢简单朴素,但灯火却通明。屋内空无一人,维兰在桌边坐下,对温德琳招手示意。虽然疑惑于本应住在这里的女巫们为何却不在家中,但温德琳还是坐到了维兰对面。

“女巫们不在。”维兰摊开手,微笑,“所以只能由我来兑现这个传说。”

“如何兑现?”

“我不能送你回家。”维兰说,“但我可以给你答案。”

“什么答案?”温德琳问。

诗人拿出一物,放在桌上。那是一个青草扎成的小人。

“让我们来重新介绍一下这位神祗吧。”维兰抚摸着小人已经开始枯黄的表面,“这是一个已经被绝大多数人遗忘的神……很早就被遗忘了。被扔在历史的垃圾堆里。它的名字叫法拉,曾经被认为是春天之神,艺术之神,诗歌之神,音乐之神,也掌管邂逅、相遇与偶然。它被……啊,我想想,我跟你说过的吧,在从前……在人类的第一个帝国建立之前?在繁盛的诸城邦时代,有许多人类,和一些精灵都崇拜它。”

“当然,现在你已经看不到它的神殿,看不到它的祭司,就连在那时候,从宫廷诗人到乡野孩童都会唱上那么两句的《致诗神》,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消失在教堂的晚钟声里。”维兰漫不经心地说,弹着小人的头。

温德琳静静地凝视着维兰,也凝视着桌上的草人。然后她说,“听起来你就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当然,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我的小人儿,你还是那么敏锐。”维兰,或者说法拉,温和地笑了,“这也很容易理解,和女巫生活的那些时间让你变得敏锐。对那些神秘事物非常敏感,对不对?”

温德琳没有回答。

“听我说,小人儿。你已经知道了一个事实:我是一个神。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比如我到底是个什么存在,我明明是个神却只能和人一样卖唱为生,偶尔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等等。”维兰说,“但是在所有问题之前,你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神的本质。”她的眼睛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发光,温德琳不由自主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神的本质?”

“如果说在这漫长的生命中我有哪件事是始终不能做好的,那就是理清思路。我只管说,而你,听众,则要自己整理。讲故事的人一向都是这样的。小人儿,你要自己去理解。让一个神告诉你神的本质,这听起来非常可靠,是不是?那么我要说了。神的本质是什么——”

维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温德琳。

“神的本质就是人,小人儿。神是人的造物。不是神创造人,而是人创造神。他们说反了。要知道,世界上的创造被分为两种,自然的创造和人的创造。请原谅,人这个字在这里指的是所有的智慧生物——能思考的小草——我并无意将精灵、猫人,以及其他任何类似的生命排除在‘人’的范围之外。可你知道吗,从来没有神的创造,从来没有,神不是创造的而是受造的。人出于种种需求,创造了主宰他们生活的神,你可能不能想象奴隶为什么要渴望枷锁,但最初就是如此,人不能接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

诗人,不,或者说,诗神,举起双臂,看向木屋的天花板,但是她的视线却穿透了房屋,一直看到遥远的夜幕与天上的繁星。

“你怎么能说神创造了什么东西呢?你看,我是春天之神,艺术之神,诗歌之神,音乐之神。难道春天,艺术,诗歌和音乐是我创造的吗?你怎么能说这地上的草木,这花朵,这鸟儿,是我创造的呢?”她大声说道,“不!它们都是自然的造物,那与我无关!”

法拉顿了顿。她压低声音,温德琳不由自主地探身过去,在这诗歌之神营造出的神秘气氛中,少女感到有些恍惚,面前的神明大声否定自己的荣光与力量,几乎将她的一切认知全部颠覆。

“可你怎么又能说人们的诗歌,音乐和舞蹈是我创造的呢?在人模仿风声,雨声和鸟兽声,发出有意义也无意义的第一个音节时我甚至还没有出现;在人围着篝火开始懵懂地第一次不是为了生存和捕猎,而是为了想表达些什么而扭动身体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出现。”

法拉继续说,这回,她脱力般地放下手臂,虚弱地笑笑,“你看,就是这样,小人儿,你怎么能说先来者是后来者创造的呢?世上从无如此道理。”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乞讨者。我被创造出来,被我所主宰的东西创造出来,我被绑在绞刑架上。”神明说,“我掌管诗歌,舞蹈,艺术……但你知道吗?我唱的每一个音节,前人都已经唱过,我跳的每一个舞步,前人都已经跳过。我是一个卑微的乞讨者,小人儿,我的破碗里装满了从前的人留下的韵调,留下的步伐,然后我用它们来谋求生路,我所有,我所会的,岂是新事呢!你能说那些是我创造的吗?不,那不是我创造的。只有人才能创造,神不能。从前,舞者们将他们发明的新舞蹈归功于我,歌手向我祈求灵感,还有更多的人,园丁,护林员,采药人,都来向我祈求恩惠。他们不知道他们祈求的东西,只有他们自己能给他们,只有自然能给他们。”

“你看,小人儿。我确实是一个被绑在绞刑架上的泥人儿!我不比这小小的偶像高贵多少。”法拉拎起桌上的小小草人,“当他们以这个小东西作为我的象征,来向我献祭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笑!你看,他们准确地把握住了我的本质!”

突然,法拉陷入一段沉默。火光跳跃在她的眼中,她像是在思索。温德琳屏住呼吸,等待她继续说下去。然后,法拉缓缓道:“我……因他们的信仰而生,也因他们的信仰而强大,而衰弱,而被塑造,而被决定。我和一些神的关系不好,那是因为创造我的人和创造他们的人彼此敌对,争夺土地,争夺别的什么东西,而并不是因为我真的讨厌那些神。”

“我是一件道具,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被竖立,他们不需要的时候被舍弃。在战争的时候,曾经给了我生命的人们闯进我的神殿,要求我的祭司们演奏战歌。他们被侵略者征服的时候,人们拆毁我的住所,然后重新建造祭祀战神的祭坛。但这还不至于让我流离失所。直到后来我被遗忘。”

“战神的祭坛……”温德琳轻声说,“战神……玛戈尔?”

“是啊,战神。”法拉说,“你已经见过他,并且接受了他的馈赠不是吗?”

“我已经见过他?”温德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我已经见过他?”她惊讶道,然后转眼看到了自己放在桌边的长剑,顿时怔住了。而后,她慢慢坐下,喃喃道,“你是说……雷霆?”

“雷霆。”法拉点头,“就是他。原始的农业之神,风暴之神,雷神。从前的战争之神,胜利之神。现在的小佣兵头子。”说着,她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伸出手去抹掉自己眼眶中的泪水,“他教了你剑术,也给了你兵器。你看,他能做的事,就这么些。死亡婆婆能做的事,也就那么些。而我能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么些。我只能讲故事!因为人们在传说中这么写,‘诗神法拉从不会给予实质性的帮助,她只通过诗歌,音乐,艺术,以及寓言故事来点醒和感化人们’。”

“我学习了神的剑术?”温德琳看着自己的手掌,直到现在仍然难以置信,那个满脸疤痕的佣兵头子,是一位古代的神祗,“还得到了他的兵器?”

“神的剑术,就是人的剑术。”法拉说,“至于这兵器,你别指望太多。我们已经不剩什么力量。如果你以为它是能劈开一切盾牌与铠甲,甚至能切破龙鳞的神剑,那你就错了。它就像被遗忘就会消失的我们一样,如果拿来砍石头,就会崩刃,久经使用,就会磨损,如果你拿着它挑战真龙,就会死。如果想要砸开一个结实的铁壳,你最好还是拿一把锤子。”

“但即使如此,它还是比绝大部分武器都要好。”温德琳轻声说,她看着法拉,又看看手里的长剑,脸忽然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当时,在酒馆里的时候……我甚至……甚至还以为……你们……是……”

她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以为我们是夫妻,恋人,相好,姘头?”法拉接过话茬,温德琳深深地埋下头去。

“不,不,我们只是旧识,我说过只是旧识,非常旧的旧识。信仰我的人和信仰他的人之间曾经战斗过,因为这样,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算太好。但是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我们曾经交战过,敌对过的传说也没人记得。有谁还会讲诗神法拉用她的笛声让战神玛戈尔放下剑仔细聆听的故事?又有谁还会讲战神玛戈尔一箭射走诗神法拉身上的丝巾的故事?”法拉说,“没人记得这些,所以我们之间也没必要剑拔弩张的。而且……我们都是侥幸逃脱历史滤布的残渣,只能在这个时代苟活。死亡婆婆是这样,三女巫也是这样。从这层意义上讲,我还比较怀念我们关系不太好的那个时代。”

“你看,小人儿,让一个神和你谈论信仰是世界上最绝妙不过的事情之一。要知道其实神没有力量,神的力量是人给的。巫师不信神,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力量。他们是力之子与力之女,只有没有力量,以及不知道自己有力量的人才信神,但这也不错,是不是?”

法拉继续说,“重要的其实不是神本身,而是神代表的处世态度。我还在神殿里的时候,代表一种及时行乐的观念,以及艺术至上的思想,还有,哦,美学。是的,我代表的是这些。人们将他们愿意相信,喜欢相信的东西抽象出来,裹上金装,那些金粉的名字就是神。”

“你会遇到一些神,他们混在人群里,真的,他们混在人群里。神都混在人群里。只有那些比人和神都古老的诸灵才离群索居,因为它们就是自然。在所有人们称之为神的事物中,既有那些古老者——我所说的自然的创造——也有人的创造。但是你很难分辨人群里的神,如果他们不开口告诉你的话。”

法拉微笑着,手指敲打着桌面,自言自语着,“你看,诗神在路边唱着歌,战神在酒馆里喝酒,家庭女神在火炉边絮叨。但是现在他们都被遗忘了,都过去了。现在是父神的时代,对,这个新兴的小子,他是大块头,一个严厉而专制的父亲,也代表所有严厉而专制的父亲,健壮有力,精力充沛,喜欢权力,也喜欢支配,讨厌别人违抗他,他驱逐了我们……”

“但是将来他也会被驱逐。”法拉说,“他也会被遗忘。总会这样,时间不断向前,人们想要的东西总是会不断改变……他可能会留下来,但不像现在这样被所有人都无条件地相信着,信仰着。他,还有我们,也可能会换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他可能会活在诗歌里,故事里,以及连我都想象不到的艺术形式中……你能想象人们的艺术会在数百年,数千年后演变成什么样子吗?实话说,我做不到。就像雷霆也无法想象在几百几千年后人们用什么武器战斗,家庭女神也不能想象那时候人们的家庭是否还是如今这样,有丈夫,有妻子,男人只被允许和女人结合在一起,反过来也一样……”

“有一个人不会有这种烦恼。”温德琳仔细地看着她,忽然说。

“谁?”

“守……我是说死亡女神。无论过多少年,人们总是会死去。活物总是会死去。”温德琳说。

法拉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小东西。”她说,“让我来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事情吧。你一直想问,我为什么会找到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对不对?”

温德琳点头。她急切地看着法拉,想要得到这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的答案。

“我想帮助你。”法拉说,“因为我想帮助你,这很难理解吗?因为你,和你可爱的小恋人,是这个世界上仅存不多的,知道我的存在的人。你们是我生命的延续,你们没有遗忘我,我就不会消失……所以我想帮助你,这很难理解吗?至于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帮助你……因为我只能这样。我不能直接给你力量,点出你的道路,告诉你你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你会遇到什么困难……我不能把你领到门的面前。因为我是诗神法拉。所以,我只能把钥匙给你,让你自己去寻找那扇大门。”

“可是我并不信仰你。”温德琳说,“我——”

“这不重要,小人儿。”法拉微笑,“这一点都不重要。你刚才不是说过,信仰的反义词是遗忘?那么反过来是否也成立?是的,不,不是的,我是说,我只需要‘铭记’——只要你能记住我,我就不会死去。你让我继续存在下去,让我能走更多的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找到你吗?因为你可爱的小恋人——”

温德琳听到这几个字,猛地红了脸,但她没有打断法拉,而是在诗神狡黠的目光注视下,听了下去。

“因为你可爱的小恋人,”诗神继续说,并且满是快意地看着温德琳的脸越来越红,“她知道我,呼唤了我的名字,并且和你分享了我,所以我才能知道你们的存在,知道你们的故事。”

是的。温德琳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夜晚,五月节的夜晚,艾菲和她坐在马车上,异教的女巫晃着双脚,向月亮大声呼喊一个被遗忘的神祗的名字。和艾菲在一起的每一秒钟,她都记得。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命运的齿轮就已经转动起来,原来她一直寻找的,这段奇妙经历的根源与起点,居然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不,或许在我跟着艾菲来到那间林中木屋的时候,我的命运就已经被改变,那里才是真正的起点。

“所以你才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温德琳红着脸低声嗫嚅,“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是个受到神眷顾的女孩?”

“受到我们这种被遗忘的神眷顾有什么好得意的?”法拉笑着说,“我们几乎无法提供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哦,除了这个。”她看了看雷霆的长剑,“这把剑拿来切切蔬菜可能还不错。”然后,她叹了口气,“但我们能给你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或许也仅限于此了。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什么,你不会觉得我是个无能的神吧?”

温德琳摇摇头。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小人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法拉说。

“我们还能再见吗?”温德琳问。

“谁知道呢。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神也如是。别相信所谓的命运女神,她们是最可怜的。”法拉眨眨眼睛,“你想要一个临别的吻吗?”

温德琳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但她没有拒绝。

“你看,反常总是能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诗歌中经常用到这种修辞手法。就像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一样。闭上眼睛。”法拉说。

温德琳闭上眼睛,然后她感觉一双手臂抱住自己的脖颈,随即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脸颊上轻轻一点,随后悄然消失。

“你的嘴唇属于你那位仍然在森林中沉睡的公主。所以我只能短暂地占有你的小脸蛋。再见了,要记得我,温德琳。”

当温德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再见,维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