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的光芒被黑夜压缩成一团黯淡的红色时,温德琳已经看不到赫灵堡的城墙了。那座繁忙而喧闹的城市被淹没在重重叠叠的森林与山峰后,她的身边只有风声、虫声、鸟鸣声,但听着这些声音,温德琳却只觉得静谧。

与她同乘一骑的维兰在晚风之中悠悠地弹起了鲁特琴,和着婉转的琴声,诗人用略显慵懒的声音唱着一首溪流般跳脱的小调,在逐渐掩盖天空的夜色之下自在流淌。

“这是什么歌?”当维兰一曲唱罢,温德琳回味许久后,轻声询问,生怕自己的声音会驱散那仍然萦绕在一片静谧中美妙旋律。

“《致诗神》。”维兰懒懒地回答,侧坐在马背上舒展着腰肢,“我们今天在前面的山口处过夜,然后明天一早沿小道绕山前进,怎么样?”

温德琳点点头,但是她却想,比起绕过这座山,笔直地穿过森林岂不是更加迅速?她是森林的女儿,林地不会阻挡她,更何况国王也会引领她。她不怕黑夜,也不怕森林。

“那是献给诗神法拉的歌吗?”温德琳问。

“当然是了,我的小傻蛋。”诗人的声线低沉、慵懒而甜腻,她说,“这首歌还有十几个变调和翻奏版本,你永远不知道热情的古代白湾人民为这尊诗歌之神献上了多少歌谣。”

“而诗歌之神回赐给他们什么?”温德琳说,“诗歌天赋……呃,我是说,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崇高的才华吗?”

“崇高的才华,哼。”维兰轻哼一声,靠在温德琳的背上,“当然啦,我的小傻蛋,崇高的才华。不过传说之中——”她特地在“传说之中”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诗神法拉更常用的做法是以诗歌回以诗歌,以音乐回以音乐,以艺术回以艺术。对于崇敬她的人,她必以故事作为恩赐。”

温德琳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维兰的指尖在她背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圈。

“你别这样。”少女皱起眉头,这种感觉让她有点不舒服,“动嘴就好,不要动手。”

“好吧,好吧。”维兰摊开两手,摆出投降的姿势,“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诗神法拉是故事的大师,她讲故事,也讲寓言。许多传说和神话,以及警世的寓言都是从她口中说出,她以故事阐述智慧,给予人们启迪和灵感。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一样,你想听什么故事,小妞?”

温德琳下意识地想说“别叫我小妞”,但是她想,这句警告对于这个散漫的诗人而言恐怕不会有任何用处。于是她思索了片刻,说:“讲讲皇帝和他的骑士们的故事吧。”

“你还真爱听这个。我原本以为你会要求我讲一些甜腻腻的爱情故事。”维兰说,“好吧,唉,我们从哪里开始?我想想……”

“从罗列骑士们的名字和称号开始。”温德琳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你知不知道打断一个诗人的讲述的罪过仅次于杀人放火?”维兰提高音量斥责道,然后她又躺了回去,“算了,就这样吧,谁叫我这么善良而宽容。不过就算关于这些骑士的名字和称号,也有好多个版本,有说帝国五骑士的,有说六骑士的,也有说七骑士,甚至还有说三骑士的,而就算是三骑士的,也有三个版本——”

“我只听过六骑士的版本。”温德琳忍不住开口道。

“你又打断我!我一定要把你扔进诗歌之国的死牢。”维兰气呼呼地说。

“没有那种国家……”

“闭嘴听我说。”维兰说,“我们先从人数比较少的版本说起。在只有三个人的版本中,三骑士指的是白鹿骑士齐格蒙特——圣骑士之一,这家伙死后还被父神教尊为四月圣人;龙骑士塞蕾格,十一月圣人,但是她没能当上圣骑士,因为她是个女人;还有夜骑士亚德伯,号称不杀之骑士,曾多次劝阻想要屠城的皇帝,保住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所以父神教的那帮人特别喜欢他,但是他既没捞到圣骑士的头衔,也没在死后被尊为圣人……”

“这是为什么?”温德琳问。亚德伯的传说她在艾菲的藏书中看到过,这位夜骑士比起战场杀敌,更擅长潜行、侦察和诡计,喜欢通过各种手段离间和瓦解敌人,从而不战而胜,曾创下兵不血刃连下十三城的辉煌战绩。但她却从未想过为何在书中被称为第二骑士,仅次于圣骑士齐格蒙特之下的亚德伯却没有得到自己应得的荣耀。

“因为亚德伯不是父神教徒。”这次维兰没有埋怨温德琳打断她的话,只是简单地解释道,“父神教从不会让异教徒或者无信者得到圣骑士或者圣人的头衔。”

“那他信仰什么?”温德琳急切地追问道。

“我怎么知道?”维兰翻了个白眼,“他可能信仰白湾诸神,可能信仰更加古老的事物,也可能什么都不信。”她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在另外一个三骑士的版本里,多出了一个叫格拉修斯的家伙……”

“格拉修斯?”温德琳迷惑地重复。

“他被称为狼骑士。”维兰说,“在一些传说中,格拉修斯才是皇帝麾下的第一骑士,地位还在白鹿骑士,那个四月圣人之上。有的故事说他是圣骑士,有的故事说他不是。可亚玛谢尔教国的父神教会从未承认过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而现今一百多位圣骑士里也没有这人的名字。”

“总之,”维兰总结道,“另一个版本的三骑士是格拉修斯,白鹿骑士还有龙骑塞蕾格。因为他们三个都是圣骑士——至少在那个故事里,格拉修斯位列圣席。第三个版本的三骑士是格拉修斯,白鹿骑士和夜骑士亚德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温德琳迷茫地摇摇头。

“因为这三个人都是男人。”维兰用嘲笑的口吻说,“你看,他们把唯一的女骑士从里面划掉了。因为写故事的人觉得三比四神圣,男人比女人神圣。如果这个故事传到诗神法拉的耳朵里,她肯定会把编这个故事的人丢进诗歌之国的大牢,和你去做伴儿。”

“就说了没有那种国家……”温德琳小声嘀咕,“可是你怎么知道写故事的人是怎么想的?”

“我猜的。”维兰面色不变,“而六骑士……就简单多了。去掉格拉修斯的剩下那六个家伙,就是最主流的传说,也是你看过的,帝国六骑士。七骑士也只不过是再加上那个神秘的格拉修斯。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把这些历史人物做个排序,写个称号,随便编排一下,再撤掉几个就可以弄出一个新的故事,并且引来许多人的追捧或者叫骂,总之一大堆口水。你知道吗?还有一些版本中,写故事的人从骑士里面去掉了大斧瑟奥多雷,因为他曾经是一个角斗士奴隶,另外一个版本去掉了安塞洛,因为他是个军师,不会亲自冲锋陷阵。”

“但他们的确都是皇帝座下的骑士对吧?”

“谁知道呢。”诗人满不在乎地说,“或许他们都是杜撰的,或许皇帝麾下根本没有什么叫格拉修斯,瑟奥多雷或者亚德伯的骑士。”

“你知道吗?在这一带,还流传着一个传说。”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太阳化作天空中一个暗淡的光点,即将被黑夜所吞没。维兰借着它消失前最后一点昏暗的光,在鲁特琴上弹奏了几个音符,“据说有三个女巫居住在这里,就前面这座山中。”

“三个女巫?在这儿?”虽然温德琳还想继续听皇帝和他的骑士们的故事,但女巫这个词却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传说,她们只在晚上出现。”维兰说,“踏入这座山的人,会被她们捉住,然后猜三个谜语。如果旅人能够猜到答案,就会被三个女巫放走,并且得到一样礼物。如果直到天亮为止都没有猜出答案,就会——”诗人神秘兮兮地住了口,留下一片诱人的沉默和余白。

“会怎么样?”温德琳追问。

“死。”诗人简洁地回答,又说,“不过这只是个传说而已。你大可以不必把它当真。但是夜晚的森林很危险倒是真的,我们最好在前面停下,然后绕开它走。”

温德琳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但是维兰却停不住嘴,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关于森林、野兽与群山的故事。“小人儿,你知道狼女吗?”诗人忽然说。女孩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但是当她听到狼女这两字的时候,却浑身一震。靠着她的维兰感到了她的异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怎么了,小妞?小时候被妈妈用这个故事吓过?”

“没有。”温德琳含糊地说,甚至忘了抗议维兰对自己的称呼,“你讲下去吧。”

“传说,狼女是森林野性的化身,她在白天是女人,在夜晚则是狼。她是森林之女,强力、迅捷、自由,无拘无束……”

诗人讲了三个狼女的故事。

在第一个故事里,闯入森林的猎户想要狩猎狼女,但却被她用女子的外表欺骗,到了夜晚,猎户被巨狼一口咬下了头颅。

在第二个故事里,猎户假意受骗,暗中找到了狼女脱下的狼皮,胁迫她做自己的妻子。将狼女带回家后,猎户用银链把狼皮锁在箱子里,之后,狼女逐渐忘却了自己曾身为狼的事实,与猎户平静地度过了一生。

在第三个故事里,猎户锁住了狼女脱下的皮,与她结为夫妻。而后,他一天天老去,但狼女却永远青春。在猎户行将朽木,弥留之际却忽然醒悟,他将钥匙交给狼女,并告诉她箱子的所在,让她取回自己的皮。而后,狼女穿上狼皮,取回记忆、野性与力量,再度回到了森林中。

“挺讽刺的故事,是不是?”讲完之后,维兰总结道,“这是流传在雄鹿王国的传说。”她忽然轻轻一笑,“可是小人儿,你真的相信会有这么一种生灵,白天是人,夜晚是狼吗?”

温德琳在昏暗的夜色中解下并点燃国王背上挂着的提灯,让光芒照亮脚下的道路。良久,她才轻声说:“我相信。如果我说,我不仅相信,我甚至还见过狼女,你又会相信我吗?”

“我相信。”维兰答得很快,而且毫不犹豫,声音里满含笑意,“因为我也见过。或许我们见到的是同一个狼女。”她似乎意有所指,国王的脚步停住了。温德琳坐在马背上,笔直的脊背在灯光中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同一个狼女?世界上有几个狼女?”温德琳感觉自己的嗓子发紧,像是被人用手掐住了一样。自从和维兰相遇时就种在她心里的那颗怀疑的种子悄悄生根发芽,抬起头来。

“或许有很多,或许就一个。我倾向于后者。”

温德琳回过头来,维兰的脸庞被遮挡在她身体的阴影之中,只有一小半脸庞被灯光所照亮。少女只能看到诗人被光照亮的那半边脸上,嘴唇向上弯曲成一个诡异而狡黠的弧度。这只有一半的笑容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慢慢爬上后背。

“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女轻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吟游诗人。我唱歌,弹琴,跳舞,给人们以故事、艺术与欢笑,你看,我还能是什么人?”维兰回答,她的一半嘴巴一张一合,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中,像是只有半个维兰在与温德琳交谈。

温德琳沉默了。然后维兰再度微笑,诗人靠近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呢喃道:“看来你已经见过伊洛娜了,小人儿。”

少女几乎要在马背上跳起来。那棵怀疑的幼苗成长得是那么迅速,它在一瞬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堵住她的胸腔和喉咙,让她无法呼吸。她甚至不能转头,只能越过维兰的肩膀,僵硬地看着远方暗淡深邃的夜幕。

“她的这个人类名字实在不怎么样。那个男人起名的水平相当差。”维兰继续说,恢复了她原本一贯懒散而顽皮的语气,“不过他还算守约,把他和我的约定履行得相当好。”

“为什么?”温德琳说,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发硬,重复了几遍才发出正确的音节,“为什么?”

“小人儿,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至少要描述清楚问题才对。”维兰叹了口气,“比如说,为什么我要教会男爵束缚狼女的办法?你是想问这个吗?”

“不只是这个。”温德琳的声音终于顺畅地流过喉咙,像流过冰窟的河水。就连在她自己的记忆里,她也从未用这种语气说过话,那棵大树开枝散叶,结出无数个疑问的果实,它们在她脑海中回荡、碰撞,破碎,但最终像游鱼一样跳出水面的却是——“为什么是我?”

维兰没有回答,于是温德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会找上我?在我离开男爵的家后,几乎是立刻就遇到了你。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原来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怀疑我了,小人儿。”维兰微笑。

“在你拿出那个绿色小草人的时候,的确,我有些怀疑你。但我实在不愿往这个方面去想,世界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不,我宁愿相信我们的相遇只是个巧合。”

“确实。”维兰笑着靠在温德琳身上,她的举动十分亲昵,就好像她们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根本不存在一样,“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不不不,当然,我找到你是个巧合,但又不是个巧合。”

“如果你不主动提起狼女的故事,我对你的怀疑或许会一直埋在心底,直到我们分道扬镳。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些?”

“因为我觉得是时候了。小人儿,我没跟你说吗?刻薄和任性是诗人的基本功,我想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些,于是就这么说了。”

温德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下去。”

维兰没有动弹。

“离开国王的领地。或者你要我请你下去?”温德琳说。

维兰叹了口气,跳下马背。

“我们就在这儿道别吧。”女孩说。

维兰依旧没有说话,于是温德琳用鞋跟轻轻碰了一下国王的肚子,它仿佛叹息般地发出一阵呼噜声,迈开脚步。诗人下意识地退开两步,避开马蹄,然后一样东西就掉在了地上。她捡了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将它塞进自己的口袋。

那是一个青草扎成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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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国王在夜晚的森林中漫步,它低声说,“你就那么把她一个人丢在路边。”温德琳没有答话,于是它只好自己接下去,“你看起来真的很生气。”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沉默了良久,温德琳才低声道,“我不知道她一路上跟着我想要做什么。我承认我害怕了,国王,我这段时间以来遇到的怪事不少。而且……好吧,你说得对,我或许是真的生气了。我生气她教会了男爵束缚狼女的办法……她明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存在。她……她怎么能帮助那男人束缚那样的生灵,夺去她的自由,长达五年之久?”

少女的声音颤抖着,国王没有答话,只是低头将地上的野草咬进嘴里咀嚼。

“承认吧,小鬼头。你生气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在吃完野草后,国王回过头来,一双黑色的大眼滴溜溜地转着,最后盯在温德琳身上,“你生气还因为你自己。你直到现在都在困惑和迷茫,你放走那个狼女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你觉得是你自己拆散了一个家庭,即使那是虚假的,你觉得是自己让孩子失去母亲,丈夫失去妻子,尽管在我看来那个男的活该。”

这回,温德琳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长。

“你想太多了。”最后,国王眨了眨眼睛,总结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温德琳喃喃道。

“我被拴在马厩里的时候,可也没闲着。”国王洋洋得意地说,“那些马可知道不少事情,小鬼。你最好还是别小看我们的情报网。”说着,它打了个响鼻,“依我看,你没做错什么,完全是庸人自扰。而且你太冲动了。”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了。”温德琳伏下身子,靠在国王的脖颈上,茫然而急切地说道:“我很生气,也很害怕……我觉得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纠缠着我……离开森林后,我就遇到狼女,紧接着遇到维兰,然后是雷霆和他的佣兵们,然后是守墓婆婆。邂逅,他们对我说,邂逅将我带到他们身边……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国王?我觉得这不是巧合,这一连串的事情都不是巧合,我觉得我被什么东西操纵着,我会遇到他们,似乎都是被安排好的,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什么更深的寓意……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些。”

“我能明白。”国王说,用蹄子踢着地面,“就像你被人用小马鞭赶着往前跑一样。你不想走那条路,但是小鞭子老是在你屁股上抽啊抽,你要走的路都是被人决定好的,如果你想走其它路,他们就会更大力地抽你,用加了刺的靴子踢你的肚子。”

“你举的例子实在离我太过遥远了一些,不过,谢谢你,国王。”温德琳苦笑,抚摸它的头顶。国王有些躁动不安地喷着鼻息,“说真的,小鬼,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世界上有谁可能回答你的疑问的话,恐怕就只有刚才被你丢下路边的那个人了。”

“是啊。”温德琳轻柔而消沉地回应,“可我当时并不想得到解答,我甚至不想知道真相……我甚至开始害怕知道真相,我只想逃避。”

“路是逃避不了的。”国王说。

“但我还是害怕……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回去面对她,我该回去面对她吗?”

“唉,”国王有些烦躁地迈动步伐,踩过一丛灌木,“这么说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我随时可以回头。”

“谢谢你,国王。”温德琳呢喃着,靠在它身上闭上了眼睛,她只感觉大脑昏昏沉沉的,一阵困意袭上心头。或许我真的是累了,她想,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虽然都算不上坏事,那个守墓婆婆,那个被人们遗忘的死亡女神,我好像还有点喜欢她,尽管我不想再那么快见到她。我不知道维兰要做什么,但她似乎没有想要害我。国王说得对,我的确是在生自己的气,我想帮他们所有人,但却没能做到,我也在生维兰的气,因为她导致了这一切,从根源上说,她推动了那件事,如果她没有告诉男爵如何束缚狼女,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事,那个孩子不会失去母亲……那个孩子甚至不会出生。

国王载着温德琳在林中漫无目的地踱步,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总是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最终,她们迈入一片灌木丛,走进一块被白月月光照亮的林间空地。

一棵树旁坐着一个人影。

“嗨,小人儿。”维兰微笑着对马背上的温德琳招手,“我们又见面了。”

诗人的声音让少女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猛地弹起身,傻傻地盯着树下的维兰。

“你怎么在这儿?”她下意识地厉声喝问。

“哦,我是过来找你的,顺便想要拿回我的行李。”维兰眨了眨眼。温德琳没好气地把她的行李从马背上丢了下去。“你还在生我的气吗?”维兰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把行李捡了起来。

“没错。”温德琳僵硬地说。

“我别无选择。”维兰摊开双手,“或许你愿意稍后再听我细细讲?”

“为什么不是现在?”

“因为现在我们可能有谜语要猜。”维兰微笑着,向不远处的树林中挥了挥手。温德琳下意识转头看去,却看到一个隐约而缥缈的人影慢慢从黑暗的森林中浮现,随后又幽灵般缓缓消失。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三女巫的故事吗?”诗人说,而国王则发出一声惊慌的长嘶,盖过了她的声音。它高高扬起前蹄,猛地跳到了空地的正中央。温德琳回过头去,看到它刚才站立的地方生长出一圈圈尖锐的荆棘,那些荆棘与灌木疯狂地生长着,有那么一瞬间,温德琳甚至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艾菲的森林,回到了她被疯长的树木与森林拖入黑暗的那一天。

但是她依然在这里,离自己视为家的那片森林相隔千里。

温德琳骑在马上,呆呆地看着厚而密的荆棘编织成围栏,像极了装饰着尖刺的铁栏大门,将这一小块空地紧密地包围了起来。

“真好。”维兰拍手笑着,“你看,故事警告过你不要在夜晚进入这片森林,但你还是进来了。你知道吗,小人儿,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但又从来不会偏离我为你设置的路线。”

“你本来打算将我引到这里来?”温德琳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少女压抑着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是啊,我本来打算让你经历这个,但没想到现在我也深陷其中。”维兰仍然满不在乎地笑着,“你看,命运多么讽刺!”

“我早该知道是你在幕后摆弄我。”温德琳恨恨地说,她把手按在了剑柄上,两把。“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狼女,守墓人,还有现在的三女巫,你计划让我经历这些,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我的目的很简单,让你和我的朋友们见见面。”维兰瞟了一眼她放在剑柄上的手,笑嘻嘻地在鲁特琴上弹奏出几个音符,“你知道,这会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故事。而且你有一点搞错了,我没有安排你与小伊洛娜见面。和她的邂逅是你自己的命运。”

“你究竟是什么人!”温德琳厉声喝道,拔出了雷霆的长剑,在明亮的月光下,剑刃上闪烁着流水一般摇曳潋滟的光芒。

“我只是一个诗人。”维兰说。在她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刹那,她的身形骤然变得极为高大,像是神殿中巍峨的神像,她的阴影一直笼罩到世界的尽头,将温德琳罩在其中,她的声音隆隆作响,就像回荡在最遥远天际的雷声。但是这庞大而可怖的幻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如同破碎的气泡般回归于虚无。温德琳自这幻象中挣脱惊醒,只觉手心尽是虚汗,连剑柄都拿捏不稳。

“而我并没有对你存有恶念。”维兰续道,她转身看着包围这片林间空地的荆棘墙壁,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这里的女主人们要来了。”

于是林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灌木丛沙沙地蠕动着,树木低下头,收敛树枝,让开了一条小路。一个阴影从小路的尽头慢慢浮现,沿着它滑行而来——温德琳直觉地觉得那像是在滑行,因为那个人影行走的时候既没有摇摆,也没有脚步声。直到它来到近前,从树林的阴影走入温柔的白月月光之下,温德琳这才看清那是一个高挑的白袍女人,白色的头发,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欢迎,”白袍女人轻声咏叹,声音温柔而沙哑,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令温德琳原本惊惧而躁乱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只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自己的情绪,安抚着它,就像哄婴儿入睡的母亲,她感到自己没那么恐惧了,也没那么愤怒了,一切感情归于平静,她甚至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睡着了,深深沉入宁静的睡眠中。

“欢迎,来到我们的森林。”白女巫唱道,“欢迎,欢迎,旅行者,请务必回答我们的问题,打开三道门扉,就可以安然离去,否则就将永远沉睡。”

温德琳重新握紧剑柄。她看了看维兰,后者只是微笑。

“如果我不猜呢?”她大着胆子说,从国王背上的行李中抽出阿德莉亚的巫杖,回忆着艾菲教授给她的咒文,试图从里面寻找出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咒语。但是没有,艾菲并未教授她如此法术,她只教给她的只有治愈,保护,驱散,还有寻找。

“旅人,旅人,你没有选择。”白女巫的双眼看向温德琳,后者忽然感到一阵昏沉,战斗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她惊讶于自己先前的怒火和暴力冲动,也惊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巫杖和长剑。她把这些武器收了回去,为自己的暴躁和愤怒感到羞愧,甚至忘却了自己处于一种多么危险的境地,忘却了围绕在身边的荆棘墙壁。

“我会猜,夫人,我会猜。”少女喃喃地说,她往后退去,坐倒在树边。国王小跑着来到她身边,用脑袋顶她的肩膀。温德琳知道自己中了法术,知道白女巫对自己施法,在她脑海里有一个非常微小但清醒的部分喊叫着,反抗着,但是她的绝大部分都麻木,宁静而满足地沉睡,它们压迫着她,而她不断叫喊,踢打,就像想要唤醒沉睡巨人的小女孩。

温德琳用她仅剩的一小部分使劲思考,有什么法术可以免除这一切,可以驱散这咒法。艾菲教过她防护和驱散的咒语。保护,离开。说呀,说出那真名,说出勇气,说出自由!她尖叫着用力推搡和踢打沉睡的巨人,但是巨人始终没有醒来,她也回忆不起那真名。

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是维兰。诗人坐在温德琳身边,少女用婴儿般天真而茫然的眼神看着她。

“你应该庆幸,小人儿。”维兰微笑着,让温德琳躺在自己的腿上,而少女乖巧温驯地照做了,“白月之下的是宁静夫人。如果现在悬挂在天空中的是黄月或红月,你可就没办法这么乖地躺着啦。”

被称为宁静夫人的白色女巫温柔而安详地看着她们,她又看向国王,安抚这不安而暴躁的动物。最终,国王停止了用蹄子踢打地面,它站在树下,尾巴不再摇动,垂下头颅,眼睛缓缓闭上,沉入了梦乡。

于是白女巫说出谜题。

“有一样东西。”她说,声音像落在水面上的花瓣,轻柔地荡起一圈细密的水波,温德琳看着她,倾听着她的声音。

“可以使两个国家永远敌对。可以造成堆向天空的塔。可以竖立永远不倒的神殿。可以让所有人聚集在它的旗帜下。它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恶魔,告诉我,告诉我,旅行者,这样东西是什么?而你们又是否带来了它?用真正的语言说出我心中的答案,除此之外的话语不应被聆听。”

白女巫说完,将双手交握于胸前,望着树下的诗人与少女。

温德琳无力地眨着眼睛,她知道白女巫放松了一部分对自己的禁制,让她能够思考。但是她的其他部分——她的身体,依旧软绵绵的,不想遵循头脑的指令,只想懒懒地趴着,就像陷入冬眠的熊。

那是什么东西?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恶魔。可以让国家敌对,也可以让所有人归顺聚集。

温德琳想到了金钱,或者说利益。她觉得这是正确的答案,但她觉得权力或者魔法同样也是,仅仅短暂地思考了片刻,她就想到了三四个不同的答案,但她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的。她低声说出这些答案,但白女巫都只是摇头。

“说出我心中的答案”。

“或许这才是关键。”温德琳小声说,她躺在维兰柔软的大腿上,仰望着诗人的面孔。她想起身,可是却无法动弹,“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中的答案,白女巫心中的答案……三女巫是什么?维兰,告诉我,三女巫究竟是什么?她们想要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呀。三女巫,”维兰抚摸着她的脸颊,梳拢她翘起的碎发,在离开艾菲的森林后,这些头发已经很久没有修剪和打理过了,“是一个传说,一个故事,一个神话。你知道神话想要什么吗?”

温德琳眨了眨眼。

“神话想要什么?”她说,“我怎么知道神话想要什么?”

“你应该知道,小人儿。”维兰说,“我给你讲过很多故事,你亲眼见证过很多故事。你应该知道,小人儿,故事是另一种生活,你的经历会告诉你答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经历那些?回忆我对你说过的话,回忆其他人对你说过的话。现在告诉我,一个神话,传说和故事想要什么?”

温德琳思索着,然后慢慢说出一个答案。白女巫点了点头。少女露出笑容。

但随后,白女巫又摇了摇头,“除此之外的言语不该被聆听。”她轻声说。

温德琳感到内心喜悦的火焰被浇灭了。她确信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是为什么白女巫会摇头?她究竟想要什么?

“用真正的语言。”维兰在女孩耳边细语,气息轻轻喷在温德琳耳朵上,痒痒的。她想要避开,但头却无法摇动。

真正的语言。

温德琳静默片刻,开口念出咒词真字。

“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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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末尾的小声bb时间:

鼓捣了很久才终于写好的第十一章,但其实就算写好也并不是那么令我满意。或许在将来还可能会有各种针对它的修改……不过目前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写法,于是姑且先(不负责任地)放上来。这一部分内容结束后,第二卷大概也算是完了一半吧……唉,要写的(和要改的)还有很多。

最后推荐一下朋友写的文,同样在轻库,(据说是)变百小说。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

这个故事背后有一整个庞大完整的和风世设(比我写的世设要完整很多.jpg),如果各位能喜欢的话就再好不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