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纳德走出圣安农号的船舱,来到了甲板上。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毫无保留地挥洒着耀眼的日光,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蓝灰色的水面与碧空在视线可及的最遥远处相接,而身后则是已经化为一条模糊曲线的海岸,在这个距离望去,山脉变成了一团朦胧的青色影子。

这是船只离港的第三天。剧作家叹了口气,航行路上最难熬的时候就要来了。出海的新鲜感已经逝去,而离目的地还远着。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向船舷走去。在甲板上有零零落落的几个游客在观望着海洋,还有负责站岗的水手。贝尔纳德挑了个没人的角落,他不喜欢在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扰。

就在他快步走向他选定的那个位置时,却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姑娘一直在看着他。那是个孤身一人的年轻女孩,虽然以男装打扮,但却很容易看出真实性别。贝尔纳德有些惊讶地多看了她两眼,视线在对方腰间的两把长剑和衣袖外结实的小臂上转了一圈,然后停驻到她脸上。那女孩也察觉了他的注视,瞪了他一眼后就转过身去。

奇怪的女孩。贝尔纳德想,礼貌地转过目光,不再看她,走到船舷边眺望着海洋。沉入自己的思绪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那女孩发出了一声惊叫。

“需要帮助吗,女士?”出于一位绅士的修养,贝尔纳德转过身去,向对方略微欠身。而女孩则有些惊慌地从海面上收回视线,环视着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片刻后,她将视线凝聚在空气中的一点上,松了一口气,这才回过头来尴尬地向剧作家摇了摇头。

“没什么。”她摆着手说,“不用在意,先生。”

贝尔纳德看到她的手腕上有着一圈圈深深刻入肌肤的荆棘样伤痕。他微微扬起眉毛,点了点头,对这个看起来像是独身旅行的少女剑士多少提起了点兴趣。

“您第一次出海吗,女士?”剧作家礼貌地问。女孩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如果您在海面上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必惊慌。”贝尔纳德继续说,“据我所知,这片海域里没有鲨鱼。至少目前没有任何人在这里遇到过鲨鱼。”说着,他微微一笑。

“谢谢您,先生。”女孩说,虽然看上去安心了很多,但她的视线仍然在贝尔纳德的脸上和空气之中不断游移。奇怪的女孩子。剧作家心想,她在害怕什么?不,她看起来不太像是害怕,也不像是涉世不深的少女面对陌生男性时的拘谨和害怕……更像是自己身边的虚空中真的有什么东西。贝尔纳德转过头看了一眼,但空气就是空气,那里什么都没有。

“贝尔纳德·温斯顿。”剧作家礼貌而绅士地欠身行礼,“在这趟前往宁穆瑞尔群岛的航程中,愿意为您效劳。”

女孩这回看起来有点慌乱了。她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有些结巴地回答:“我叫温德琳……非常感谢您,温斯顿先生。效劳什么的,您言重了……”

贝尔纳德忍不住微笑。女孩的回答显得十足笨拙,在套路化的礼仪用语里夹杂着一些不怎么规范的用词,活像一个在努力学习贵族礼仪的乡下女孩。不过或许真的是如此,他这么想着,看起来这趟旅途不会太过无聊了。他观察着这个女孩,在自己心里规划着一个新的角色,这几乎已经成为了剧作家的本能。在下一部作品里要不要加入这么一个女孩子?嗯,或许可以。他有些忘我地捕捉着女孩每一个可爱而笨拙的瞬间,直到后者半恼地盯着他。

“请宽恕我的无礼,女士。”贝尔纳德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的尴尬,他下意识地想要捉起对方的手轻吻,但温德琳似乎没有配合这种礼仪的意识,她的一只手按在船舷上,另一只手则放在腰间的佩剑上。剧作家能看到她的手指上布满了老茧,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孩的手。

再这么下去恐怕就会被讨厌了吧。贝尔纳德露出礼貌的笑容,再度欠了欠身,“请容许我告退,”他说,随便找了个看起来很合适的理由,并且补充了一句,“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到我的房间里来找我。贝尔纳德·温斯顿将很荣幸为您效劳。”他说出了自己的房间号码,然后快步转身离开。

在转过身去的一刹那,他听到了女孩满含解脱意味的叹息声。

…………………………………………………………………………………………………………

温德琳望着那个青年男子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疲倦地靠在船舷上。她转过头,看着在船舷上面踮着脚走来走去的小艾菲,嘟哝了一句,“别站在那,快下来。”

小艾菲轻快地应了一声,轻盈地转过身去向海中纵身一跃。温德琳发出一声被压抑住的叫喊,扒住船舷向下看去,海面上满是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浪,不断拍打着木质的船身,除了用绳子绑在船舷上的小舢板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回过身去,看到小艾菲从甲板上一堆箱子后面露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这才松了口气,软软坐倒在地上。

“你吓死我了。”温德琳埋怨道,“别这么玩了,真的,你刚才也是这样。要不然那个男的才不会过来。”

“他或早或晚都会过来的。”小艾菲爬到箱子上,又跳了下来,单脚支地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接近你只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们所有人都只想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

温德琳没有回答她,只是再度叹气,然后看向天空。

三天之前,她终于进入了索拉里昂王国的疆域,如同维兰当初所说的那样,她沿着卢因河前行,终于抵达了索拉里昂王国的西海岸。在那里,她将国王留在了城镇外的森林之中——她相信他会照顾好自己,就如同国王说的,他不需要温德琳担忧——当她回来的时候,她们还能在那里见面。然后,她找到了一条前往宁穆瑞尔群岛的船,在付了船资后,她的旅费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温德琳不知道,但是无论怎么样,她都必须前往宁穆瑞尔群岛,前往涅萨神殿的遗址……前往西之西处。若不是那里,不会有能够击破那庞大黑暗的太古之力。

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回到了自己的船舱房间里。离起航已经过了三天,最初见到无垠大海的新鲜感已经磨灭殆尽,现在在她心里的只有苦闷与不安,在将小艾菲带出梦境之后,原本存在于她梦之时中的艾菲幻影便消失不见。从那时开始,她心中就隐有忧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自己的梦境究竟会受到何种影响。

船上的生活枯燥无趣,在看腻了海上风景后,温德琳便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整日整日地睡眠,在梦之时中研读艾菲留下的术典。那些书籍早就被她翻得滚瓜烂熟,但这并不代表她已经完全掌握上面的术法。术典中记载的许多咒语都需要寻得对应真名才能施展,可温德琳一连试了数次,都无法再像之前在艾菲的森林中那般,平静地进入梦之时,寻得万物的真名。在亲眼看过艾菲的梦境后,烦躁、担忧和恐惧就一直深种在她的心底,让她无法静静思考与冥想。

在第四天的夜晚,温德琳烦闷到难以再继续停留在梦之时中,于是结束睡眠,来到甲板上。深夜时分的甲板空空荡荡,除了仍然在低声闲聊的站岗水手们之外,温德琳几乎见不到人影。她信步走到船舷边,呼吸着带有海腥味的潮湿空气,然后再次叹气。

“你最近叹气的次数比以往都要多。”小艾菲说。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想说“还不是因为你”,但想了想又放弃了,转过头去看着漆黑的海面和漆黑的夜空。今夜乌云遮蔽了月光,白月的时节已经过去,如今悬挂在天空中的应该是红月。温德琳抬头望着天空,但只能看到一片纯粹的黑。黑暗中的海水翻涌着波浪,有节奏地拍击着船只,在甲板上的火光映照之下,海面上的点点反光犹如闪亮而破碎的鱼鳞,隐约有巨大的黑影在水面下逡巡游荡,不知这究竟是黑暗造成的错觉,还是海下真的潜伏着什么吞舟巨兽。

“我们会顺利抵达宁穆瑞尔群岛吗?”温德琳眯起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远处的黑暗,轻声问。

“我猜会的,女士,圣安农号会完成它的使命。”一个声音说。

温德琳回过头去,借着甲板上的火把,她看到了那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年轻男人。他穿着考究而整洁的衣服,一头好好打理过的金发顺伏地梳向脑后,露出宽阔的额头,嘴唇上蓄着一簇短须。贝尔纳德缓缓登上甲板,朝她露出一个富有礼节性的微笑。

“夜安,先生。”温德琳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拘谨地说。贝尔纳德朝她走了几步,把距离控制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以一种毫无威胁性的放松姿态侧身靠在船舷上。

“夜安,女士。”剧作家微微欠身,“黑夜中的大海,也别有一番景色,不是吗?”

“我不是来看夜景的。”温德琳说,“我只是……睡不着而已。您呢,先生?您是来看海上夜景的?”

“同一片夜空下会有许多个无法入眠的灵魂。”贝尔纳德夸张地摊开手,借着火光,他敏锐地捕捉到对面那个女孩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缺点——喜欢用过于浮夸的方式说话,但作为一个剧作家,他总是忍不住刻意使用这种说话方式。

“抱歉,女士。”他轻咳一声,盯着温德琳脸上的神情,喃喃道,“和您一样,我也有些难以入眠。”然后他迅速走到船柱上绑着的火把下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空白的小册子与一支细炭笔,在上面刷刷地写了起来。

“你……呃,我是说,您在做什么,先生?”

“如您所见,女士,我在记笔记。”潦草地写了几笔后,贝尔纳德收起笔和纸,回答,“请见谅,这是一个剧作家,或者说文字工作者的……本能。在见到能带给我灵感的人或场景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把它们用文字记录下来。或许您可能会觉得我可笑,但实际上,就连与人争吵,怒发冲冠时,我内心的第一个想法都是——我现在的内心想法是怎样的?这可不可以作为我写作的素材?”

说完后,剧作家耸了耸肩,以一种无畏的姿态等待着温德琳的回应。

“我觉得这没什么可笑的,先生,您是一个相当……敬业的文字工作者。”温德琳愣了一下,贝尔纳德如此毫无保留的回答让她非常意外。她笨拙地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的回应显得不那么生硬。可惜,在这一点上她无疑做得相当失败,“所以您认为……夜晚漆黑的大海能带给您灵感?”

贝尔纳德笑了起来,“请宽恕我的无礼,女士,比起夜晚的海洋,一个佩着两把长剑,独自从大陆内部来到海上旅行的女孩更容易激发我的灵感。或许您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您的确很特殊。”

温德琳压下眉毛,不悦地看着他。又来了,她想,每个男人都觉得我很特殊。这个世界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吗?背着双剑,独自一人旅行……只要这样的女子就会显得特殊?我不想被这种男人用这种方式给予这种评价。他干嘛不说因为我懂得真言,是一个女巫,所以才比较特殊?谁都能背着两把剑独自一个人旅行,只要她想。可不是谁都能学习巫术。

“我已经被这么说过许多次。”她冷冰冰地反击道,“或许不是我太特殊,而是绝大部分人都过于孤陋寡闻,没有见过拿着武器独自旅行的女人。”

贝尔纳德微微一愣,然后笑得更欢畅了。他一面笑,一面再次拿出本子和笔写了起来,“请原谅,女士,请原谅。”他连声说,“我要为我的构思与揣测向您道歉,女士。这非常奇妙,您给了我新的灵感,我不该从您的身上寻找一个有些笨拙的乡下女孩的影子……或许您带给我的应该是一个坚强的女骑士?”说完,他抖动双肩,无声地笑着,连手里的炭笔都掉到了地上。

过了几秒,温德琳才理解他话语中的含义。她把手放在剑柄上,压抑着怒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和得体,“您的确非常无礼,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无礼……从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捕捉写作的素材也就罢了,您居然还当着人的面把这事说了出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剧作家都是您这样的无礼之徒吗?”

“不不不,女士,我可以保证或许只有我才如此无礼。”贝尔纳德弯腰从地上捡起炭笔。

“这是值得称道的事情吗?您又在为此自傲什么呢?”温德琳反问。她觉得自己已经用上了非常严厉的语气——在不撕破脸皮的前提下所能表露的最大限度的严厉——但是贝尔纳德却笑得更夸张了,似乎她越是一本正经,越是能让这个男人乐不可支。

“请您宽恕,美丽的女士。”剧作家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带着一种装腔作势的优雅。但是温德琳不再看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甲板。装模作样的混蛋,她想。

回到自己的舱房后,温德琳躺在床上,船上的房间狭小而逼仄,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换气孔连通着外面,海风从里面灌进来,平均分给每一个舱房里的乘客。这艘客船还要走多远,还能走多远?她习惯性地询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小艾菲蜷缩着身体躺在她的身侧,就像一只睡熟的猫,不过幻象却没有睡着,而是眨着眼睛,一直凝视着她。

温德琳忍不住侧过身去,强迫自己盯着墙壁。海波温柔地摇动着船只,初到船上时那烦闷欲呕的晕眩在三天中淡化成一种昏昏欲睡的微醉,温德琳闭上眼睛,惊讶地发现原本应该被梦之时驱散殆尽的倦意如同海浪般涌来,将她吞没在其中。

——直到船身剧烈的摇晃把她唤醒。

在朦胧之中首先刺入耳朵的是水手的大吼,和通过换气孔传到所有舱房中的刺耳铃声。温德琳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把手按在剑柄上。船身在震动,无数只脚踩踏在木板上,咆哮声,哭喊声,箭矢破空声和刀刃插入血肉的声音沸腾而混乱地一股脑袭来,让她的脑中充满了蜜蜂般的嗡鸣声,什么都听得见,但什么都听不清楚。

砰的一声,温德琳房间的木门被人一头撞开,金属的锁头发出巨大的响声飞到空中。那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半张脸上都是狰狞的血迹。手里握着一把同样被血染红的弯刀。

“哈哈!又是个娘儿们!”他大吼一声,扑了过来,但却在半途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温德琳腰间的两把长剑。“带着剑的小妞。”他笑着,“想和我过两招吗,小丫头?用你屁股上挂着的那两根缝衣针?”

“杀了他。”小艾菲站在床上,在温德琳耳边轻声催促,“快,杀了他,杀了他。”

男人扑了过来,温德琳翻腕拔出长剑刺去,一道银亮的光弧在空中闪过,男人捂着肩膀后退。

“缝衣针?”温德琳抖落剑上的血珠。男人喘着粗气,慢慢退到门边,然后再次咆哮着挥舞弯刀劈来。温德琳一剑斩了过去,利用兵器的长度迫使他用弯刀挡格,但长剑的剑刃却轻松地切断他的刀锋,然后划入他的脖子,然后……

温德琳睁大眼睛,意料之中的阻力并没有传到她的手掌上。她感觉自己似乎像是一剑划开了一池清水,没有任何切开金属与肉体的实感。她保持着举起长剑的姿势,看着面前的无头尸体滑落在地上,喷泉般的鲜血溅在地面上、墙壁上,和她的身上。

然后,那颗头颅才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开去。

温德琳站在那里,脑中仍然充斥着不可思议的眩晕感,就像刚登上船时那种摇摇欲坠的烦闷扩大了成百上千倍,一股脑地在头脑中爆开。她仍然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杀死了一个人,甚至连刃器切入血肉的感觉都没有,就已经夺走了一条性命。她转头看向手中的长剑,战神玛戈尔赠予的利刃上缓缓滑下几颗血珠。

“如果不杀了他,他就会先玷污你,然后再杀了你。”小艾菲蹲在地上,装作拨弄着那颗仍然圆睁着眼的头颅。她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温德琳。后者没有说话,扶着门框,跨过尸体慢慢走了出去。

走廊上满是浓重的血腥气息。几具水手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几个拿着弯刀的男人正在挨个踢开舱房的房间,将乘客从里面拽出来,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尖叫交织在一起,震动着温德琳的耳膜。其中一个看到温德琳站在走廊中间,于是脸上狰狞嗜血的表情扭曲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笑容。

“杀了他们。”小艾菲说。

温德琳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她看着面前高高举起弯刀,向她大步走过来的那人。

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的心里翻腾着烦躁、愤怒与憎恶的火焰。是的,她伤过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多少次地将剑尖刺入他人的身体,感受刃器切入肉体的感触。她见过尸骸,也亲手埋葬过,并不害怕这些生命逝去后留下的冰冷肉体。可是,可是……两者从未重合,从未结合成为同一件事。对她来说,伤人仅仅是伤人,绝不等同于杀戮。可现在,它们之间的那层阻隔就像一张纸一样,被轻易捅破。

“杀了他们。”小艾菲继续说,“杀了他们。统统杀掉。看看他们身上的血,看看他们手里的刀,小蜂,你觉得在肩头上的一刺能够解决这一切?你觉得蜜蜂轻轻的一蛰能够挡住决意猎食的鬣狗?不,非死不足以了事。你在犹豫什么?”

温德琳握着剑的手指开始颤抖。

“你在犹豫什么?这不是一样的吗?你不也曾亲手宰杀过鸡禽?割开山鸡的脖颈,和切断人的脖子,又有什么分别呢?剑刃落下,仅此而已。”

她看到那男人——那海盗——一步步逼近。他看到她木然的神情,以及颤抖的双手,认为她已经被吓倒,于是笑得更加猥亵,他甚至张开双臂,以一个极具威胁但毫无实战意义的动作将弯刀高高举起。看到那狰狞姿势与神情,她心中忽然满含憎恶:他真的与她属于同一种族,她们真的是同胞?为何他此时看上去就像是别种生灵,根本不似同类?

“杀死人类,和杀死其他生物又有什么分别?生物活着就会制造死亡,人类宰杀牲畜,屠杀他们的同类,老虎咬开兔子柔软的肚腹,小动物睁着湿润的眼睛,绝望而无助地死去。死亡无处不在,小蜂,任何杀戮都只是试图填满海洋的一滴水,任何慈悲都只是妄想堵住海眼的一粒沙。多么美好,世界充满了破灭!”

她早该明白的,早该在第二次遇到埃蒙时就该明白。如果不是伊洛娜解救自己,自己会变成怎样?狼女只不过是将注定到来的杀戮推迟到现在而已。她曾警告自己不许想象,但思绪却不可控制地滑向那黑暗的深渊,化为薪柴投入憎恨的烈火中。

“小蜂。”艾菲轻声呢喃,“你别无选择。”

温德琳闪电般挥出一剑。

…………………………………………………………………………………………………………

当温德琳抓起自己的随身行李离开舱房后,她的房间前已经多了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她想抛开手中那把锋利得简直不像兵器的长剑,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牢牢抓着它。空气中传来木头烧焦的气味和浓重的血腥味,船舱里布满了尸体,她跨过那些冰冷的尸骸奔到甲板上,看到的却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和在火焰中搏斗的人们。海风中满是灰烬和烟雾,温德琳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不断有挥舞着弯刀的海盗从和圣安农号接舷的船上跳了下来,加入战斗。一个水手被弯刀砍中,发出嘶哑的惨呼声跌入燃烧的火堆,而另一个则浑身着火,疯狂地尖叫着跑过甲板。更多的水手们跳入海中,而海盗们则用十字弓对着海面乱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海盗开始接管整艘客船。

一个拿着武器的男人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她回手便刺,但却在半途硬生生收住长剑。在火光之下,她看到了贝尔纳德的脸。

“幸会,女士!是什么让两个无法入睡的灵魂在夜空下再次相聚?”他嘶哑着嗓子高声叫道,然后自己给出了答案,“是海盗,女士,海盗!多么精妙的答案!很高兴看到您的灵魂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温德琳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贝尔纳德的肩膀上插着一根箭,浑身血迹斑斑,一条胳膊软软地垂在身侧,而另一条胳膊则握着一把迅捷剑。他顺着温德琳的视线瞧了瞧自己肩膀上的箭羽,嘿嘿地笑了起来,但是牵动了伤口,笑声随即变成了抽气声。

“至高之术。”他举起迅捷剑,喃喃道,“是只需要单手也能杀人的技术。女士,我——”疼痛让他没能顺利地说完这句话。“我想我们有麻烦了。”剧作家跨了一步,挡在温德琳身前,恶狠狠地笑了。三个搜索甲板的海盗们已经发现了她们,举着弯刀冲了过来。他们就是这么冲过船只间的搭板,温德琳想,多像是跑向所谓的美餐——一具腐烂尸骸——的鬣狗,而不久之后,他们也会躺在地上,变成那些尸骸的同伴。他们没有想过几分钟后自己的性命是否还在吗?他们就不肯多考虑哪怕那么一分钟吗?

死亡无处不在。她发现自己已经迅速接受了这一点。

“老婆婆的第三个女儿今天有得忙了。”温德琳轻声说,推开贝尔纳德。男人惊愕地看着她。

“你受伤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她说,“我觉得应该很快就会结束。”说完,她就冲了上去,没有给贝尔纳德反应的时间。海盗们有些惊讶地看着温德琳,似乎不太能相信正在向他们——几个身强力壮,拿着武器的男人——发起冲锋的不是另一群男人,而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但很快,在这个姑娘挥下了第一剑后,他们就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温德琳已经接受了死亡一样。不过,他们必须接受的是自己的死亡。

第一剑准确、狠辣而迅捷地刺中一个海盗的手腕,他痛叫一声,弯刀掉落在地。温德琳借势一个转身,连环出剑,在火焰中闪耀的剑光逼退了另外两个人,最后的一剑就像划过水面的蜻蜓一样,带走了第一个人的头颅,鲜血洒向半空。

温德琳矮身闪过另一个人砍来的弯刀,反手从腰间抽出另一把长剑,刺中他的大腿。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战神的利剑穿透他的背心。而第三个人则狂叫着胡乱挥舞弯刀,温德琳谨慎而小心地后退,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一块木板向他踢去,随后剑刃跟上,毒蛇般的剑锋穿过他的防守,将刀锋和肉体一起切断。

小艾菲在血泊里欢呼跳跃,她蹲下身从无头尸体的断茬处伸手接着血液——当然,那些鲜血穿过她的手掌流到地上——然后抛向空中,仰头闭起眼睛沐浴看不到的血雨。温德琳麻木地抹掉脸上的血迹,看着更多的海盗冲过踏板,来到圣安农号上。还要杀多少?她不知道。一个海盗朝她端起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锐利的破空风声撕裂空气,一个身影从她身前扑过,然后就是箭矢刺入肉体的闷响。贝尔纳德重重地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的腹部插着第二根弩矢。

“——温斯顿先生!?”她惊叫。

“很乐意为您效劳……女士。”剧作家捂着肚子,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温德琳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用尽全部的力气掷了过去,弯刀呜呜地在空中打着旋,切入海盗群中,激起一片咆哮和惨叫。她收剑回鞘,将那片木板拾了起来挡在两人身前,抓住贝尔纳德的领子,将他慢慢拖向甲板的另一侧。

“白天的时候,我看到那里绑着一艘小船。”温德琳咬着嘴唇,“如果它还在……我们就可以用它逃跑。”

“他们就要追上来了,女士。”贝尔纳德含糊地说,他的嘴里都是血沫,“您拖着我,走不快的。”

“闭嘴。”温德琳说。她抬起头,只来得及向前方看了一眼,又一道破空风声传来,第二根弩箭插在了木板上,箭羽颤动着,差点将木板从她的手上震落。温德琳咬紧牙齿,继续努力挪动着受伤的男人,可是海盗已经来了,第三根弩箭已经被装填。

小艾菲在血泊里漫步。“你是个女巫,小蜂。”她微笑。

我是个女巫。温德琳叹了一口气。“你救了我的命,作家先生。”她看着贝尔纳德被鲜血染满的面孔,“现在轮到我来救你了。”

然后她抛下木板,拔出长剑指向涌来的海盗,几乎是尖叫着大声念出咒词。魔咒闪电般地击中了他们,将他们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一如当初艾菲对温德琳的父亲施法,这是女巫在她面前施展的第一个法术。在海盗们的注视之下,温德琳割断了绑缚小船的绳子,将它放了下去,然后抱着贝尔纳德沿大船船身攀下,乘上了小船。

“快呀,快呀,塞瑟拉琪,快些,快些。”温德琳将贝尔纳德安放在小船上,男人痛苦地咳嗽,挣扎,吐出鲜血。她将双手浸泡在海水之中,焦急呼唤着海洋的真名,催促它鼓动波浪推小船离开。她慌乱地编织咒文,使用自己还未习练纯熟的法术,抓住每一个能够推动海水的咒词,添加入法术之中。于是大海开始汹涌鼓荡,小船剧烈摇晃,一个浪头打来,将它浇得透湿。

贝尔纳德剧烈地咳嗽起来,因为伤口浸泡海水带来的疼痛而抽搐痉挛。温德琳尖叫着用尽所有力量平复海水的波动,很快,水流就趋于平缓,她闭上眼睛,双手平放,想象自己端着一盆水,微微倾斜,在法术之中加入更温和的咒词,使水沿自己的意志缓缓流动。波浪像被安抚的野马一样顺从下来,推动着小船离开。海浪一波波轻拍船舷,直到远处的船只彻底淹没在黑夜中,船上的火光成为一个飘渺的光点,温德琳才停下颂持咒语,转而将双手放在剧作家的身上。

她召唤出法术光,苍白的冷光照亮男人虚弱的脸庞。他半睁着眼睛看向温德琳,嘴唇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温德琳从随身行李之中抽出阿德莉亚的巫杖,将它平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按住贝尔纳德腹部的箭支,另一只手握住巫杖。这箭支深深没入剧作家的体内,带有血槽和倒钩,贸然拔出会危及生命。而她没有药草在手,只能凭借愈咒和法术的力量治愈他。

温德琳咬咬嘴唇,抚摸着箭支,以颤抖的声音对木杆和金属箭头下令,就像艾菲对金属下令,扩宽木桶上的铁环,清除长剑的锈迹一样,她发挥自己学习到的修补法艺,运用它去改变箭头的形状,抚平上面为了楔入肉体而造的倒刺,让尖锐的箭尖变钝,变得温和,就像是在安抚一只炸起全身利刺的刺猬。

而最终,当温德琳将箭支缓缓从贝尔纳德体内拔出时,箭头已经变成圆而钝的梭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温德琳撕下衣襟为他包裹,同时不停念诵愈咒,让伤口愈合。在依样处理完他肩部的伤口后,贝尔纳德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许多。温德琳松了一口气,虚脱地躺在他身边,额头布满汗珠。

小艾菲站在船舷上来回走动。“所有慈悲都只是试图堵塞海眼的一粒沙。”她说,蹲下身来,轻抚温德琳湿漉漉的前额。

“至少这一粒沙能救一个人的命。”温德琳转过身去,去试贝尔纳德的体温。男人与其说是昏过去了,不如说是安稳地睡着了。他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温德琳的愈咒生效了,“而且他刚才也救了我。”

温德琳顿了顿,对面前的幻影挑起眉,“难道我对你而言,也只是毫无价值的一粒沙?”

“不。”小艾菲说,俯下身轻轻亲吻她的脸颊,就像是一缕温和的海风抚过,“你是我的全部,小蜂。”

温德琳虚弱地向她微笑,然后侧头望向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一点火光,以及火光勾勒出的庞大影子。

然后潮水般的疲倦涌了上来,将她淹没在无边的黑夜中。

——————————————————————————————

顺便对第十三章做了一下修改,增加了一点东西。

唉,这几天每天到家后除了睡觉外别的什么都不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