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家,还是爱国王?”
温德琳看着报纸,轻轻念出它的标题,然后皱起眉头。
餐桌对面的贝尔纳德微微一笑,“我们希望每一个能看到这份报纸的人,都能够思考这么一个问题。长久以来,我们亲爱的国王总是试图在这两个词之间划等号。其实他还想在爱父神和爱国王之间划等号,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女士,您有没有想过,国家究竟是什么?”
温德琳略一思索,“国土和人民。”
剧作家打了个响指,“虽然并非完全正确,但您的确回答出了其中最重要的两点。没错,国家包括很多东西,甚至也包括国王,但它绝不应该是和国王划等号的存在。要知道,有利于国王的事情,可并不意味着有利于整个国家。”
温德琳没有答话,而是快速将报纸浏览了一遍。看完后,她苦笑道:“如果我是国王或教宗,我绝不希望看到有这么一份东西在民间流传。”
“可它已经在民间流传很久了。”贝尔纳德说,他的微笑中带着一丝得色,但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只限于帕恩城周边。老实说,我们其实没多少机会能把这些东西散播到更远的地方。而且为了躲避帕恩城当局的搜索,我们一直在更换据点。不过最近我们需要更加收敛一点,甚至完全停止报刊发行。因为他们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消息,尽管明显不太准确,但我想,我们已经暴露了一半。”
“所以你才那么鬼鬼祟祟。”温德琳说。
贝尔纳德点了点头,“但我认为这一切都值得。”他说,“我希望能够让更多的人知道,比起由一小群人推举上去的某个人来统治这个国家——他只需要满足能够支持与他的那一小部分人就可以保持统治——由大多数人推举上去的人来统治能够更好地改变现状。说实话,女士,我根本不相信所谓的领袖,国王,或者顶着随便什么头衔的统治者会一心一意为民众做事情,但是我们可以强迫他这么做。他必须给自己的支持者回报,否则就会失去他们的支持,从而下台。”
剧作家竖起一根手指,“现在我们亲爱的国王的支持者是谁呢?是贵族,是大臣,是他的官僚。这群人真的是太少了,相比于所有在田间劳作,在工坊里工作,在道路上来回奔波的人们来说,他们的数量简直微不足道。所以我想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们的新统治者,他真正的支持者必须是全部民众——至少大部分。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吧,我想。”
“这很困难。”温德琳思索片刻,说。
“这当然很困难,女士,困难到我认为在我的一生中根本不可能迎来这种时代。”贝尔纳德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仍然值得我去做。”
“用你手中的笔?”
“用我手中的笔。”
“我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派发那些报纸的?”温德琳问,“这种东西应该不能在明面上发售吧?”
“我们有自己的联系网。”剧作家说,“一些人会秘密地购买我们的报纸,到时候我们就会让几个信得过的报童送过去。当然了,这些买家的数量少到根本不能算是盈利,不过我们已经尽可能让这些报纸在上流社会的知识分子之间传播,还有学校,如果可以的话,还有,呃,嗯,教会内部……”
温德琳点了点头,向餐桌上仍然冒着热气的早餐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了。让我们继续吧,先生,汤要凉了。”
“您的手艺真好,女士。”贝尔纳德说。
“仍然不如她。”温德琳说,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你知道吗,她什么都会。她会做麦芽糖,会做香膏,会酿蜂蜜酒……她就像一个贵族,森林里的贵族。她想要什么东西,森林都会双手奉上。”
“太妙了,女士。我要把这个比喻记下来。”贝尔纳德凝视着她的脸庞,言不由衷地说。随后他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几行字迹。但他写上去的究竟是温德琳口中的比喻,还是对于一个怀念恋人的少女神态的描述?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用罢早餐后,贝尔纳德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帽子。
“今天你也要去那里吗?”温德琳说,转身从墙上摘下长剑。
“昨天我们已经遣散了所有人,今天是去收拾和整理文稿的。只会有我,麦森和洛斯威三个人。”贝尔纳德说,“等所有文稿整理完毕,我们就会暂时关闭那个据点,毕竟夜长梦多。”
温德琳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顺道去码头看看能不能找到开往凯瑞伦的船只。”
“您要找船只?”贝尔纳德说,“我想我可以为您代劳。”
“谢谢您。但我还是想亲自去,至少亲自跟着。”温德琳说。小艾菲在墙边跳跃,挥舞双手,“拿上另一把,拿上另一把!”
她指的是战神的那把长剑。
“昨天你也让我带上这把剑。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温德琳轻咳一声,轻声说。
“有必要。”小艾菲固执地说。
“有什么必要?”
“砍人的必要。”
温德琳不禁失笑。但小艾菲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她虽然可以穿过幻影径直离开,但最终还是拿上了那把战神的长剑。
“佩着两把剑的女人会不会看起来很奇怪?”温德琳问。
“无论男人女人都可以杀人。”小艾菲说。
“谁都有佩剑的自由。”贝尔纳德头也不回地说,拿起衣帽架旁的手杖和一个包,“我们出发吧,女士。”温德琳点点头,用斗篷的下摆藏好剑柄,和剧作家一起离开他的居所,穿过喧嚷的市场街道,确认没人跟踪之后,轻车熟路地拐进那条小巷。
“街上巡逻的守卫明显变多了。”待里佐打开门后,贝尔纳德闪身进去,悄声说。
“他妈的,尤其是都集中在这一带。”里佐刻意压低声音,放温德琳进去,然后关上门。
工作间里的机器仍然原样摆放,各种纸张按捆扎好放在角落里,昨天还在这里来往忙碌的人已经不见了,屋子显得空荡荡的。一张桌旁坐着麦森和洛斯威,见温德琳和贝尔纳德进来,两人起身点头致意。
“两位没有被跟踪吧?”贝尔纳德摘下帽子,说。
“没有。”麦森说,“要知道,我负责教会的采买事宜,如果我没有每天跑出去瞎晃,那才会叫人怀疑。”
“我也没有。”洛斯威说,“不过阿翻有些显眼,我把它留在家里了。”
“我们开始工作吧。”贝尔纳德说,看了看桌子上堆着的文件,“这些东西我们能全都带走吗?”
“不一定。”洛斯威说,“如果在我们把它们带走之前卫兵就闯了进来,那我们就只能把它们都烧了。”
麦森责怪地看了他一眼,洛斯威呵呵地讪笑起来。
剧作家拍了拍手,然后转向温德琳。“女士,”他说,“只好请您在旁边的房间里稍事休息,我们……嗯,大概在中午的时候会休息一下,那段时间我们就去码头。”
温德琳点了点头,在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开始好奇地翻阅起之前几版报纸。
“你说会有人出卖他们吗?”小艾菲说。
“我不知道。”温德琳回答。
“我觉得会。”小艾菲笃定地说,“要打赌吗?”
“你拿什么和我赌?”
“没有。”小艾菲说,眨了眨眼睛,“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和你赌,我一无所有,甚至连我自己都是你的东西,而不属于我。”
温德琳轻咳一声,转过头去,抬手擦了擦鼻子,遮住脸上的红晕。
“烧掉,都烧掉,以前没有用的版本都可以烧掉。反正我们已经发行过了。底稿留着就可以。”中午时分,贝尔纳德粗声粗气地吼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来到温德琳身边,有些尴尬地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女士,我们可以出发了。”
温德琳点头,两人一起离开这间秘密居所,确认过没有守卫在路口盘查之后,溜出小巷,来到大路上,向码头走去。但是她们还没到达目的地,就被在大街上巡逻的卫兵喊住了。
“喂,你们!”卫兵粗声粗气地吼着,紧了紧手里的长矛,抬手指了过去,贝尔纳德附近的过路行人们浑身一震,惊惶地望着他。“那个戴礼帽的!”他继续说,其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裹紧衣服匆匆离去。
温德琳在斗篷下把手按上剑柄。贝尔纳德以一个微小的动作拦住她,然后用手杖点着地面,走上前去。“有什么事吗,先生?”他不卑不亢地问道。卫兵粗野地扫视了他一眼,视线在温德琳的脸和胸脯上舔了一圈,责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剧作家。”贝尔纳德说,“或许您曾看过我写的剧目?《一无所有的幽灵》,曾经在帕恩城剧院上演过。”卫兵满含怀疑地瞪了他一眼,皱起眉,然后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哦,那出剧,哎,我是没看过,但我记得……嗨!艾斯卡尔!艾斯卡尔!”
另外一个卫兵跑了过来,他正在检查一个脚夫挑的货物。
“嗨!就那个剧,那个什么,穷光蛋幽灵,我记得你前段时间不是老和我唠那个?”第一个卫兵说。
那个名叫艾斯卡尔的卫兵还是个年轻人,嘴唇上留着一抹青涩的胡茬。他点了点头,眨眨眼,“《一无所有的幽灵》?我是看过,怎么了?”
“这人。”第一个卫兵用下巴指了指贝尔纳德,“自称那剧的作者。”
“哦……”艾斯卡尔端详了一阵贝尔纳德,“您是贝尔纳德·温斯顿阁下?”
“正是。”剧作家说。
“那真是幸会。我之前曾听说过那出剧目的作者就住在这座城市里,没想到……”艾斯卡尔有些激动,“阁下,我喜欢那出剧目,写得真好……”
“嗨,写得好有屁用。”第一个卫兵说,他仍然在看着温德琳,“到头来还不是被教会禁演了?据说是因为剧名里不让带幽灵俩字。”
“是啊。因为教会说世界上没有幽灵,死者的灵魂都会归于父神。”艾斯卡尔惋惜地说。
贝尔纳德只是笑笑。
“不管怎么说,很荣幸和您见面,阁下。呃,这位是?”艾斯卡尔转头看着温德琳。她刚要答话,贝尔纳德就从容地答道:“我的未婚妻。”
“哦,这可真是……两位,可以过去了。”艾斯卡尔说。他微微侧开身子,看起来不再准备多问。
“你的未婚妻,怎么打扮得像个男人?”第一个卫兵说。他打量了一遍身穿男装的温德琳,大着嗓门问。
“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温德琳抢在贝尔纳德之前说。
“嗨,老弟,你可得好好管管你家的女人。”卫兵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插嘴讲话,但他没有对温德琳说话,而是拍了拍贝尔纳德的肩膀,在后者干净整洁的大衣上留下五条灰扑扑的指印,“你可不想在上她的时候被一蹄子踢在脸上吧?”
“队长。”艾斯卡尔皱起眉,不悦地说。他伸手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应该教教这娘们儿怎么对男人说话!”那卫兵在两人背后叫道。
“抱歉,女士。”走出很远之后,贝尔纳德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轻声说。
“没什么。”温德琳说,“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剧作家摇摇头,看着那两个卫兵拦下另一个看起来像是有些身份的绅士,无礼地盘问对方。
“他们可算逮到机会了,不是吗?”贝尔纳德讥讽道,拍掉自己肩膀上的灰迹。温德琳没有答话,只是说,“走吧,我们去码头。”来到码头后,贝尔纳德领着她直奔和自己相熟的船头,托对方找一艘近期前往凯瑞伦的船只。等不多时,船头就传回消息,正有一条货船要往那边去,中途可以在凯瑞伦港口停靠。于是贝尔纳德当即应允下来,付了些钱,让那船头带温德琳到凯瑞伦。
“这就是本地人的人脉,女士。”付完钱后,贝尔纳德笑道。
“多谢您,先生。可……您不必为我出船资的。”温德琳说。
“就当这是我在帕恩城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吧。”贝尔纳德耸耸肩,问那船头几时开船,得到的答案是黄昏时分。离开码头后,温德琳终于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为什么是黄昏时开船?明早或中午起锚,趁白天赶路岂不更好?”
“那自然是因为这船里运的不是什么能见光的东西了。”贝尔纳德说,“黄昏时分,卫兵们都急着换班,对货物的盘查自然不会太仔细。”
温德琳默默点头,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说,“好极了,看起来今天晚上我就能离开这里。不如我先回去拿行李?我打算在你们的那个秘密小屋里一直待到傍晚,然后直接去码头。”
“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贝尔纳德说,“你有钥匙吧?”温德琳再次点头。告别剧作家后,她转回了他的居所,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将术典装好,拿起阿德莉亚的巫杖,锁好门后汇入门外闹市街的人群。她戴上了斗篷的兜帽遮住自己,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外来旅人。不多时,她就回到了地下报社的秘密据点,里佐为她开了房门,屋里传来饭菜的香气。贝尔纳德等三人正在里屋吃饭,饭食简单朴素,而大屋桌上仍然有大堆大堆没有分类整理完毕的文件。
“你们的工作还顺利吗?”温德琳说,她把巫杖和行李放在一边,坐下来问。
“不太顺利。”洛斯威说,“照这个速度,恐怕要到傍晚。”
“就不能再快些吗?”贝尔纳德问,“我太害怕再有什么突发情况了。”
“没办法再快了,温斯顿。”麦森说,“这里能工作的就只有三个人,你还想快到哪里去?”
贝尔纳德叹了口气,他和另外两人匆匆吃完午饭,就回到了大屋的书桌边。温德琳留在小屋里阅读术典,打发这段直到傍晚为止的无聊时间。而当天色逐渐变暗,几人用完简单的晚餐后,门外突然传来的杂沓的脚步声,里佐脸色苍白地跑到了大屋。
“外面有卫兵来盘查了。快到这里来了!”这个矮小男人紧张地说,声音也变得尖细。
“烧掉,都烧掉,快!”贝尔纳德厉声道,他立刻站了起来,将桌上那些文稿全部投入炉火之中,“快,都烧掉!”火焰立刻吞噬了那些纸张,温德琳看着它们在火焰中漆黑卷曲,变成一片灰烬,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就这么烧了?”她忍不住说。
“烧。”洛斯威斩钉截铁地说。他毫不犹豫地抓起自己已经整理好的文稿往炉火里扔去。麦森指了指自己的头,微微一笑,“它们大部分都还在这里,我们损失的很有限。”
“可是这些……”温德琳看了看那些印刷机和用泥土烧制的字母块,以及地上的报纸。
“那些是普通报纸。我们把这里伪装成了某个印刷公司的印刷工坊。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就行。”洛斯威说,“而且我们也有能够证明身份的相关文件。”他飞快地把那些文稿填入火中,用手给炉火扇风,生怕它烧得不够快一样。
最终,当卫兵们伴随着粗野的喝骂声,踢开门扉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空空如也的大书桌,地上散落的报纸,以及印刷机器,还有房间里的四个人。里佐惊惶地跟在卫兵身后,诺诺地探着头。
“他们完蛋了。”小艾菲说。
“有人举报说,这里有非法的地下集会。”领头的卫兵队长傲慢地看了众人一眼。温德琳发现他就是之前在街上喊住她们的那个,“还有……那个叫啥来着?”旁边的一个年轻卫兵——艾斯卡尔——小声提醒他,“出版非法印刷物。”
“对,出版非法印刷物。啊哈,非法印刷。”卫兵队长挺起胸膛,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视线放在了印刷机和报纸上,“看起来我们抓了个正着,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麦森从容地站了起来,“这里是韦德米尔印刷公司的其中一个印刷工坊。您应该听说过它,我们可是正规报纸。”他指了指地上那堆报纸。艾斯卡尔跑过去抽出一张看了看,然后对卫兵队长点点头,“的确是韦德米尔报纸,队长。就是,嗯,大家每天早晨都会就着一杯茶看的那种。”
“等会儿,我好像认识你。”卫兵队长说,他指着贝尔纳德,“啊哈,你是早些时候我们碰上的剧作家,对不对?还有你,”他看向温德琳,“你是他的娘们儿。”女孩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想要藏住腰间的两把长剑。但是这回她可没穿斗篷,所以她尽量把身体往角落里缩去,避免别人注意到自己。
“所以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这群人为什么聚在这里?剧作家,教士,还有——你又是谁?”卫兵队长指着洛斯威厉声说。
“我,”洛斯威站起身来,“是韦德米尔公司的管事之一。而这几位也恰巧都是我们公司的投资者。我们今天是来检查印刷工坊的工作情况的。”
“那他妈真是奇了怪了。”卫兵队长咆哮道,“这儿一个工人都没有。”
“那是因为他们下班回家了。先生。”贝尔纳德说,“工人们总有下班的权力吧?”
“哦,对,他妈的下班。”卫兵队长嘟哝着,狞笑起来,“但是各位恐怕还是得和我走一趟。我得到的命令是宁可抓错,不能放过。如果各位的屋子里摆的是别的玩意儿,哪怕是铁匠炉子,也就算了。偏偏是印刷机,这就怪不得我了。不如,我们去牢房里好好谈一下心?我有两位朋友介绍给各位认识,你们一定会聊得很开心的。”
“敢问,”洛斯威说,“那两位朋友是?”
“烙铁,”卫兵队长说,“和鞭子。”
“啊哈。”洛斯威说,耸了耸肩,“那恐怕我们没什么共同语言。”
“没关系,”卫兵队长说,“你们只要叫唤就好了。”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一群自诩上等人的蠢货。抓起来,统统带走!”
贝尔纳德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和洛斯威交换了一个眼神。
“阁下。”麦森厉声道,“我是本城教会的教士,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你们不能给父神的仆人定罪!就算你们要抓捕我,也应该先知会教会的神父阁下!我要求和神父阁下与韦德米尔公司的其余管事见面,他们会证明我们的清白!”
“去你妈的教士。你会和神父阁下见面的,但是是在牢房里。”卫兵队长狞笑道,随后他冲已经开始犹豫的手下咆哮,“绑起来,统统带走!没听到我说的吗!”
一个卫兵靠近温德琳,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嘴里喝道:“不许反抗!”温德琳想也没想就闪身躲了过去,但是这个动作却把她腰间的两把长剑彻底暴露在了卫兵的视野中。
“队长!”卫兵叫道,“这个女人带着武器!”
“什么?”卫兵队长说,“那他妈的得好好检查一下!”他一挥手,身边的两个卫兵刷的一声拔出剑,簇拥着他走了过去,“说不定还得搜搜身!小娘们儿,先把你的那两把刀子交出来,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自己乖乖把衣服脱了,嗯?你胸口那两块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是不是也藏着武器?”
他咧开嘴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双手,五指张开,按向温德琳的胸脯。
“杀了他,小蜂。”小艾菲说。
温德琳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手指搭在剑柄上,然后握紧。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女孩胸部的时候,房间中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却是贝尔纳德猛然站起身来试图冲向卫兵队长,却被两个卫兵抓住,按在了地上。
“哦,我差点忘了。这女人是你的未婚妻来着?”卫兵队长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按在地上,双目喷火的剧作家。
“阁下!”麦森厉声喊道,他猛地一拍桌子,握住自己胸前的父神圣徽,“在吾主面前,你怎么敢这么做!”
卫兵队长放下了双手,悻悻地转过身去。“他妈的,算了算了。”他说,挥了挥手,“缴掉她的武器,带走吧带走吧,都押走。”
一个卫兵应了一声,伸手去抓温德琳的剑鞘。但是他眼前一花,随即手腕剧痛,大叫一声,却是被剑鞘打了个正着。温德琳冷冰冰地盯着他,双手已经将剑柄紧紧握住。
“杀了他们,小蜂。”小艾菲说。
“谁都别想动这把剑。”少女一字一字说,刀锋般的视线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哟呵。”卫兵队长回过头来,“这算不算拒捕?”他忽然兴奋起来,哈哈笑了几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给我上,缴了她的剑,扒了她的衣服,让我看看她衣服底下那两团到底藏了些什么——”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贝尔纳德就咆哮着猛然用力挣扎起来,两个卫兵猝不及防之下双手一松,剧作家扑了上去,将卫兵队长扑倒在地。旁边的卫兵大叫着迅速围了上去,试图将贝尔纳德从队长身上拉开。
麦森和洛斯威对视一眼。
“这下事情大条了。”教士说。
“真他妈带劲儿。”洛斯威说,然后抄起一把椅子砸向身边的一个卫兵,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里佐也尖叫一声,从腰带里拔出匕首,朝卫兵们扑了上去。
“杀了他们!小蜂!”小艾菲放声尖叫。卫兵们抓住贝尔纳德的肩膀,将他从队长身上扯开,然后乱拳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洛斯威的椅子砸倒了一个背对他的卫兵,但很快他自己也被打倒在地。里佐在一击得手之后,被反应过来的卫兵一脚踢翻在地,匕首脱手飞出。
“他妈的!”卫兵队长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满是鲜血,他指着被压在地上殴打的贝尔纳德,咆哮起来,“打!给我打!留一口气就行,全都他妈给我打——”
但是他的这句话也没能说完。因为一道清亮的银光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卫兵队长感觉手指一凉,然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是一根手指。指节粗大,指甲短平,就像是自己的手指……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手掌上只剩下半截的食指。剧痛与鲜血在迟了数秒后才如期而至,卫兵们都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队长捂着断指,痛苦地原地跳脚咆哮,血液从他的指缝之中不断洒落,滴在地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好整以暇地背对着他,手中长剑斜斜下指,烛光在剑刃上流动,如同水银般荡起一道道美丽光纹。随后,那人影猛然转身,长剑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哧的一声轻响,一个西瓜大小的物事冲天飞起,砰然落地,鲜血潺潺流出。
那赫然是那个卫兵队长的头颅。
“杀了他们,小蜂。你没有别的选择。”小艾菲微笑,“对,就是这样,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都不留。”女孩的幻影提起裙角,轻盈地围绕头颅走动,然后她停下脚步,手指点在唇上,对那从断茬处不断流出鲜血的断头抛去一个飞吻。
温德琳的第二剑轻飘飘地从压制住贝尔纳德的卫兵脖颈上滑过。剧作家只觉得一条银色的丝线从空中掠过,紧接着按在自己身上的那两只手忽然放松了,一个尚且温热的躯体砰的一声倒了下来压在他身上,粘稠而温热的液体流泻在自己的胸口和脖颈之间,蔓延开来。
少女咬紧牙齿,握住剑柄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她别无选择。如果她不这么做,她们都会被带走,被带到牢房里去,然后……剩下的事情,她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别无选择。温德琳对自己重复着小艾菲的话,她必须做出行动,必须逃跑。有一艘前往凯瑞伦的船在等着她,她不能再在此停留。
直到两个人轰然倒下,房间中剩下的卫兵才反应过来。他们抛下被压制在地上的麦森等人,拔出武器喊叫着踢开桌椅扑了过来。贝尔纳德推开身上的尸体,翻身伸手抓住里佐被踢飞的匕首,抱住一人的大腿,恶狠狠地扎了进去。那卫兵痛叫一声,反手一剑砍去,温德琳猛地投出手中长剑,噗的一声轻响,穿透了他的胸膛。卫兵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身体的剑刃,口中鲜血汩汩流出,晃了两晃便扑倒在地。
贝尔纳德爬了起来,从尸体身上拔出长剑,剑身上流淌着水一般的光芒,血珠颗颗滚落,丝毫没有粘附。另一个卫兵大喊着举剑朝他砍来,他顾不得赞叹这利剑的锋锐,慌忙抬手格挡。卫兵的长剑砍在战神之剑上,剑锋相抵,那把凡刃悄无声息地被分成两半,剑刃掉落下来,平拍在剧作家头上。
贝尔纳德和那卫兵都是一惊,后者看了看自己只剩下半截的长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贝尔纳德猛然回过神来,大喊一声挺剑刺去,剑尖毫无阻滞地穿透卫兵的锁子甲,刺入他的腹中。当啷一声,卫兵手中断剑落地,他怔怔地看着剧作家的脸,嘴里漫出血沫,然后直挺挺倒下。
“用那把剑。”温德琳沉声道,挥舞着艾菲的长剑挡开对手的攻击。而此时,房间里也只剩下了三个卫兵。其中一个狂叫着转身逃跑,但是里佐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拖倒在地,随后麦森举起在搏斗中被砸碎的椅子腿猛击他的头部。
“真他妈带劲儿!”洛斯威大叫,掰下第二根椅子腿。
…………………………………………………………………………………………………………
很快,搏斗就结束了。七个卫兵没有一个人逃脱,全都变成了尸体。鲜血从他们的身下汩汩流出,在地面的凹陷处汇聚成一个小血洼。带血的椅子腿被丢在一边,家具翻倒,那两台印刷机也尽数在战斗中被砸毁。血腥味笼罩着整个房间,里佐从地上爬起身来,看着身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骸,咕咚一声又趴了回去,抱着脑袋呻吟道:“父神哪……我们干了什么……”
“我们反抗了,并且活了下来。”洛斯威嘶声说,他揉着被打肿的脸颊,靠在墙壁上,然后软软地坐倒在地。而麦森则在地上寻找着搏斗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圣徽,最终,他在一汪血泊之中找到了那枚银质圣徽,死死握在手里,跪在死者旁边,将头深深埋下,口中不断叨念着。
“如果我们被带走,你的惊叹就会变成‘父神哪……他们要干什么……’。因为这里没人是韦德米尔印刷公司的管事。只要和他们的人一对质,我们就会全都露馅。”贝尔纳德的脸颊抽搐着,木然站在原地,晃了几晃,手里的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弯下腰用发抖的手去捡,但捡了几次都没能握住剑柄。他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指,终于把长剑捡了起来。
温德琳呼吸着满是血腥味的空气,她的手指上沾满黏腻的鲜血。艾菲为她修复的那把长剑几乎被鲜血染满,剑刃上也有了缺口。她已经无暇顾及这许多,只觉脑中一片眩晕,烦恶欲呕。我做了什么?她反复地询问自己,我做了什么?女孩看着地面上一具仰天躺倒的尸体,那是艾斯卡尔,那个年轻的卫兵,他失去生气的双眼呆滞地望向天空——望向她的脸。温德琳像是被蜜蜂蛰了一样,猛地跳了开去,撞倒了一把椅子,脚下一滑,摔倒在一片散碎的字母块中。
“……你还好吧?”贝尔纳德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想要把长剑递还给她,可是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将那把利刃无力地丢在她身边的地面上,然后伸出手。
温德琳没有去握他的手。她攥紧自己的手指,将血迹藏在掌底。
“我很好。”女孩嘶哑着嗓子说。她没有勇气去看地上的尸体,甚至没有勇气去捡那把剑。我做了什么?她不停地质问着自己的心,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我当时有没有更好的做法?有没有其他方式能够解决这件事?如果我用魔咒定住他们的行动,我们是否就能安全逃脱,也不必手染鲜血?
“你要怎么做呢,小蜂?”小艾菲在血泊中跳跃,她稚嫩的双脚踩着满地的尸骸,不知从何处出现,轻盈地走来,微笑,“定身咒不是永久的,它同时定住的人数愈多,持续时间愈短。这些卫兵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身份,至少知道了那位剧作家的身份。你们逃脱后,又能跑多远?他们迟早会摆脱魔咒的束缚,并且会知道这里有一个女巫。你可以乘船离开,他们呢?消息迟早会走漏。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不,不,他们也可以一起乘船离开,他们也有时间从陆路离开……”温德琳喃喃地反驳着小艾菲,她坐倒在一片狼藉之中,抱住头,连声道:“事情本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用魔咒定住他们,小蜂,能争取到的时间是魔咒生效的那一刻钟。你用长剑杀死他们,小蜂,能争取到的时间是直到他们换班为止。”小艾菲继续柔声说,“就在你自怨自艾,哀叫着本有其他办法的时候,时间也在一点一滴流走。小蜂,忘记慈悲。如果他们抓到你,又会把你怎么样?他们又会对你慈悲吗?你总得这么做,或早或晚。要么在这里杀死他们,要么在拷问室里杀死他们,然后在逃离的过程中杀死更多人。”
“我们——我们必须得——走了。”贝尔纳德闭上眼睛,平复呼吸,然后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声音还在颤抖,“我们的时间不多。而且——而且——”
“我们要怎么善后?”洛斯威呻吟道,他看着这一地尸体,“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我们——偷偷离开,把尸体全都留在这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贝尔纳德说,而里佐开始呕吐,麦森用颤抖的手把一具尸体的眼睛阖上,“他们迟、迟早会意识到这里有问题,就算没有,附、附近的人也会听到刚才的打斗声,去通知卫兵。我们要更——更快些——”
“说得轻巧。”洛斯威说,“但是我们这一脸鼻青脸肿的要怎么解释?温斯顿,还有你身上的血……如果我们再被卫兵盘查……”他看了看半身浴血的贝尔纳德,欲言又止。
“如果你们在担心这个。”温德琳竭尽全部力量,撑着地面站起来,然后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她捡起战神的长剑,将它插回鞘中,用手指触碰贝尔纳德的血衣,轻轻念咒。那件被血浸透的衣服转瞬间变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她又如法炮制,清除了其他人衣服上的血迹,然后用愈咒简单治疗了一下他们脸上的淤伤。虽然这几人看起来还是有些灰头土脸,但比之前好多了。
“看,美妙的巫术。”贝尔纳德说。他的脸色好了一些,但依然苍白。
“真他妈带劲儿。”洛斯威喃喃道。
…………………………………………………………………………………………………………
随后,几人分批从小屋中离开,温德琳的法术清除了他们身上的血迹,当然也除去了血腥味。她带着自己的行李,和贝尔纳德若无其事地走上街道,又接受了一遍卫兵的盘查(当然了,她的脸色依旧没那么好,于是贝尔纳德搪塞卫兵说,自己的妻子生病了),来到了码头。那艘船已经在等着他们。
“再见了,女士。”温德琳登上甲板,转过身看着码头上的贝尔纳德。剧作家朝她摆手,扯动嘴角,想要笑,但是没能笑出来。
“再见了,我亲爱的共犯先生。”温德琳轻声说,“也请原谅我,在经历了刚才那件事之后,我实在没办法笑着和您道别。”
“我们都是一样的。而且我们不得不去做那些事。老实说,我真的很想对您说‘别放在心上’——可是这他妈不是能用这句话轻轻带过的事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让您好受些,该死,真抱歉……”剧作家说,声音沉闷,“说老实话,我直到现在还想找个地方转身呕吐。但是……我总不能在一位淑女面前表现得那么脆弱。”
“我明白,我都明白。”温德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们要保重。”
“我们会的。”贝尔纳德用虚弱的声音答道,“而且我们打算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嗯,就这样。用不着担心。”
“女士,说真的,您可能是我生命中最独特的一位女性。之前不会有,我想之后可能也不会再遇到。这几天的经历足够我这个普通人回味一辈子了。或许我们不会再见,但是我想这样也好,毕竟我们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中。”接着,他思索片刻,慢慢地,小心谨慎地说,“我会铭记您的故事,还有您的恋人。”
“您对我来说也一样,剧作家先生。我同样不会忘记您,不会忘记您那天晚上对我所说的那番话。或许我们以后还会再度相见,那个时候,我就能向您介绍我的恋人。”温德琳说,“按照古代诗人的传统,在离别时是要唱一首歌的。但可惜我的歌声会让诗神听了都想要掐死我……所以,再见,亲爱的先生,等到我们再见面的那一天,如果您不嫌弃,我会为您唱上一曲。再见,贝尔纳德·温斯顿,赞美邂逅,赞美诗神法拉。”
“赞美邂逅,赞美诗神法拉。”贝尔纳德说。
船只起锚离岸,他独自一人站在码头上,目送着那艘小船驶入深邃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