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德琳在贝尔纳德家度过了第二个夜晚之后,剧作家就宣布,他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用过早餐后,他就脱掉了上衣,露出曾经锻炼过,但后来明显怠惰了的上半身,指着小腹和肩膀上浅浅的伤疤给温德琳看。
“感谢您,可爱的女巫小姐,和您美妙的巫术。”贝尔纳德抚摸着自己的箭伤,现在那里只余下两个浅浅的小坑,以及浅色的崭新皮肤。“如果换一个人给我施治,我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他诚恳地说,“虽然现在说这话委实太晚,但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报答您。”
“这话在过去的几天里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温德琳说,看着经自己之手痊愈的伤口,不禁微笑,“前面那句委实太晚也一样。其实在船上你也救了我。我们扯平了。”
“不,那只能抵消一处箭伤。”贝尔纳德执拗地说,他指着自己小腹上的伤疤,“如果没有您用巫术驱动海浪,我们不知道要在海上漂流多久,如果没有您用巫术把水囊变大,就凭那一点雨水,我们同样撑不了多久。更何况……”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温德琳静静地等他说完。
剧作家长长吐出一口气,视线变得有些飘忽,漫不经心地穿上外衣,呢喃着,“更何况我还得到了一个那么美妙的故事。美妙的故事,哦,美妙的巫术……”
“你是第一个对我说出‘美妙的巫术’这种话的人。”温德琳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几乎不敢想象有普通人会对我说这个。”
“在遇到您之前,我也不敢想象,被有倒钩的弩箭射中的伤口,居然能够恢复得这么迅速而彻底。”贝尔纳德说。
“那是因为我跳过了最危险也是最难处理的一步,拔箭。要知道有很多人死于拔箭时的处理不当。而且当时我手边没有工具,没有热水,没有药草,连干净的绷带和纱布都没有。但你也看到我做了什么。对于一个女巫来说,做到这种事实在再容易不过了。”温德琳说,“剩下的就只是单纯地让伤口愈合而已。这比治疗什么不明病症简单多了。”
“啊,这正是巫术美妙的地方。”贝尔纳德挥了挥手,从餐桌边站了起来,“就这样吧,女士,嗯……我要出去一趟,或许直到晚上才能回来。在这期间您可以自便。帕恩城虽然算不上什么繁华的大都市,但还是颇有可看之处。或许您愿意在这栋小屋里读我的藏书?”
“我留在这里读书就好。”温德琳提醒道,“不过,本地人先生,我没办法在这里逗留太久,您知道的。”
“我明白,我明白,女士,我会帮您联系船家,我们总能找到一两艘愿意去凯瑞伦的商船。”贝尔纳德说,从衣帽架上摘下帽子戴在头上,“柜子里有一些钱,还有这所房子的钥匙,把这里当做您自己家就好,女士。”
温德琳点点头。贝尔纳德离开后,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食器,微微叹气,“只好由我这个客人来收拾这些东西了。”
“你就不怀疑他出去干什么?”小艾菲忽然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趴在温德琳的腿上,捧脸看着她,“你不觉得他是在拖延时间,只为了让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他当然想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温德琳说,“他肯定觉得我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
“他也肯定觉得把你卖给教会,能换很多钱。”小艾菲说。
“他不会背叛的。”温德琳说,皱起眉,“他知道他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我。而且在船上的时候他也救过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背叛?”
“你为什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呢,艾菲?”
“你为什么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呢,小蜂?”
温德琳看着幻影,不再说话。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真正的艾菲,这是女巫内心中渴望复仇的那个影子,艾菲不会真的说出这种话。可是她内心其实也知道,如果小艾菲说出这些话,那么就证明艾菲心里真的这么想过……或者说她会这么想。我究竟了解她多少?我又能为她分担什么?温德琳闭上眼睛,当她想到这些时,几乎无法呼吸。
傍晚,贝尔纳德回来了。他敲门的速度很快,很急迫,就像是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他必须摆脱掉他们,但又不能表现得太令人起疑。温德琳刚刚把门打开,他就侧身从门缝钻了进来,然后反手把门关上,脸上的表情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紧张和焦虑。不过在看到温德琳时,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毛也舒展开来。
“晚上好,女士,一天过得好吗?”他问。
温德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该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她说,“有一整支卫兵队在到处找你不成?”
“没有。”贝尔纳德立刻回答,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看窗外,“我想,没有。大概。”
“你究竟去做了什么?”温德琳说,剧作家的焦虑也感染了她,“去偷东西了?”
“哦,不,哦,是的,女士。”贝尔纳德说,他摘下帽子放在衣帽架上,看起来像是正在努力让自己恢复到原本那种玩世不恭的说话语气,“我的确偷东西。我从古往今来的所有文学家,剧作家的笔下偷取灵感,笔法和技巧。不过如果您能称之为学习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他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偏过头去看着客厅里的餐桌,那里放着一个空掉的茶杯和一本摊开的书,“我真高兴,女士,我那一屋子藏书终于有了第二个读者,您看的是什么?哦……那是我的拙作。您感觉如何?”
“书的事情我们待会再说。”温德琳说,“你先告诉我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去做了什么?”
“他去告密了。”小艾菲小声说,“他去告密了!他去告密了……!”
“闭嘴。”温德琳厉声说。
“我还没说话呢,女士。”贝尔纳德说。
“没什么……”温德琳含糊地敷衍着,“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回答也是没什么,女士。这和您没什么关系。”贝尔纳德说,“是我的……私事。”
“小蜂,你不能再继续像个傻子一样留在这里了。”小艾菲的声音插在她们两个的中间,“你是一个过路人,一个旅人,不是他的情妇,不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是被他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少女。你还不明白吗?你留在这里每多一天,危险就增加一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不会的。温德琳执拗地回答小艾菲,他不会的。他真的不会吗?少女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动摇了,对于贝尔纳德的信任动摇了,她有些惊恐地发现,一同与海盗并肩作战,在海面上漂流数天,这些所有的事情在她们之间铸造成的短暂却牢固的信任,却因为贝尔纳德脸上那一丁点的焦虑,因为他行为的一丁点不正常,而开始出现了裂痕。她仍然固执地认为他不会背叛她,但是他今天表现出来的鬼祟与急迫样子实在是太不寻常了,无法让她不起疑心。
她往后退了一步。
“私事。”她说,“哦,当然,谁都有私事。您看起来很累,先生。需要我为您准备晚餐,烧热洗澡水吗?”
她在挑衅他。
贝尔纳德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保持着脱下外套的动作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不,不必了,女士,我来准备这些东西。”然后他脱下那件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温德琳礼貌而疏离地点了点头。她想,无论如何,我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我只需要一艘前往凯瑞伦的船,仅此而已,我没理由在这里耽搁太久。
“他去告密了!”小艾菲站在桌子上,对着她的耳朵轻声叫道。
“闭嘴。”温德琳用嘴型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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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贝尔纳德依旧早早出门,只不过这回,他连早餐都没有吃。温德琳在窗边看着剧作家的身影穿过闹市街道,小艾菲在她身边轻声说:“你要不要跟上去瞧瞧?看看他究竟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与其跟着他,我不如现在就收拾行李离开。”温德琳说,用视线在人群中捕捉着贝尔纳德。她发现这非常困难,因为他的身影总是前一秒消失在人群中,后一秒就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跟上去。”小艾菲说,“看看真相。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出卖你——究竟有没有将一个救过他性命的女巫出卖给教会吗?”
“他没有。”温德琳执拗地说,但仍然拿起了挂在墙壁上的长剑,艾菲为她修复的长剑。
“另一把。”小艾菲说,在墙上另一把长剑下方蹦跳。
“就这把。”温德琳说,视线从那把战神的长剑上扫过,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贝尔纳德的居所。她快步走入闹市街的人群之中,此时贝尔纳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只能沿着大致的方向前进,在她灰头土脸地穿过闹市街后,却茫然地发现自己已经跟丢了贝尔纳德。
“这边。”小艾菲站在街道的拐角处向温德琳招手,来往的行人穿过她的身体,却浑然不觉。温德琳快步走了过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你怎么知道他朝这边去的?”温德琳一边沿街道行走,一边问。
“我不知道。”小艾菲说,“但这条路是通向教堂的。”
温德琳停下了脚步,“你现在仍然认为他会去教会……会去告发我?”
“为什么不会呢?”小艾菲说。她环顾四周,突然叫了起来,“小蜂,你看那边。”温德琳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去,看到了远处的街边上,有一个靠着建筑物墙壁,用报纸遮住脸的男人。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温德琳却认得那衣服,那是贝尔纳德离开时穿的衣服。很快,另外一个教士打扮的男人走了过来,两人交谈了几句什么,就拐入了一条小巷。
温德琳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谁揪紧了。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剑柄,往后退了几步,茫然地站着。
“哈,”小艾菲说,“他和一个教士在一块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蜂?”
过了好一会儿,温德琳才说:“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她的喉咙好像粘连在了一起,不仅仅是说话,连呼吸都很困难。不,不是的,她反复对自己说,他和那个教士或许只是朋友,或许只是如他所说,“私事”。可是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说,那么他为什么要去见一个牧师?在通向教会的路上见一个牧师?承认吧,小蜂,你知道的,你动摇了。你在心里想过他背叛你的可能性,你只是不愿意深入去想这一点而已,你只是不愿接受现实。
温德琳回过头,看着身边的小艾菲。她这才发现,刚才那被她认作是自己心声的声音,实际上却是幻影的声音。小艾菲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双眼中跳动着燃烧的火光。
追上去。幻影说,跟踪他们,找到他出卖你的证据,然后惩罚他。
温德琳握住剑柄的手指松开,又收紧。
追上去。幻影催促她。
少女迈开脚步,跟了上去,钻进贝尔纳德和教士走进去的那条小巷。她迈过地上横陈的杂物和垃圾,躲过靠在墙边向她伸出手的乞丐,一路向前。她内心中的思绪在翻腾,那是一种奇妙但绝不美妙的感触,愤怒、惊愕,疑惑,还有满含绝望的彻悟。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身旁的一切事物,只凝视着小巷尽头的那两个身影,看着他们消失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之中。
她来到了那扇小门前,弯曲手指轻轻敲门。木门上的一个小窗刷拉一声打开了,里面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珠。
“谁啊?”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那不是贝尔纳德的声音。
“我找贝尔纳德先生。”温德琳说,压抑着内心岩浆般翻腾的情绪,她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情绪,但它正在催促着她把长剑拔出来,劈烂这扇脏兮兮的门。
“这儿没有叫贝尔纳德的。”门后的声音说。
温德琳松开剑柄,将双手放在门上。我是个女巫,她想,先生们,我可是个女巫,说谎是没有用的。她清楚木门的构造,当然也知道门后那把锁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慢慢开口念出金属的真名,唱起变化与塑造的歌谣。
“你他妈的在哼哼些什么?”门内那个声音厉声道,但他很快就惊叫起来,因为温德琳轻轻一推,木门应声而开。门后那把锁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开启了,就像有人用一把隐形的钥匙把它打开了一样。温德琳迈步走了进去,门内那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矮个子男人,正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但是女孩只说了一个字,他就僵在原地,只有眼珠在徒劳地转动。
温德琳从他身边走过,反手关上大门。门后是一条昏暗的走廊,不长,隐约可以看到走廊尽头的光亮,以及从那里传来的说话声。她大步走了进去,来到尽头那扇门前,将它推开。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光亮、声浪、热气,以及油墨的味道,木制机械运作的声音就扑面而来,温德琳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里佐先生,有什么事吗?”有人在说话,是贝尔纳德的声音。温德琳好不容易让自己的眼睛适应房间内过于明亮的灯光,这才看到,门后的房间中不仅只有贝尔纳德一个人。许多人聚集在这里,有男有女,忙碌而吵闹,一些人操作着一种木头架子组成的机械,那机器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另外一些人在搬运成堆成堆的纸张,而以贝尔纳德为首的最后一小群人,则聚集在一张长桌边,桌上摆满了纸笔、墨水瓶、报纸和写满字的旧纸堆。
“里……等一下,温德琳女士?”贝尔纳德惊愕地站了起来,他身边的人也都站起身来,温德琳看到其中就有那个教士。
女孩呆住了,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她原本以为会看到贝尔纳德与一群教士在一起,还有佩戴教会标志,佩着长剑的女巫猎人,她原本以为这会是一间用来密谋的房间,灯光昏暗,桌上散落着文件,墙壁上挂着锈迹斑斑的刑具。
但这间房间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用来谈论阴谋、处刑和拷问的房间。正相反,它简直像是一间……一间生产报纸的小印刷室。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贝尔纳德震惊之下连“您”字都忘了说,“等等,我明白了,你跟踪我?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房间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温德琳的身上,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并且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或许是错误的。
贝尔纳德或许并没有出卖她。
温德琳松了一口气,她感到自己的力气在快速流失。她往后退去,靠在墙上,手指从剑柄上松开,虚弱地比了个手势。
“我看到你和一个教士在谈话。”温德琳轻声说,她觉得自己的脸颊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我以为你……”
“我明白了。”贝尔纳德说。他转过身去,向那些停下工作的人大声讲了些什么,让他们恢复秩序,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然后他来到温德琳身边,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
“跟我来,女士。”贝尔纳德说,“洛斯威先生,麦森先生,两位最好也跟我一起来。”
那个教士点了点头,而之前贝尔纳德身边那一小群人里的其中一个男人也应了一声,剧作家领着她和另外两人,拐进了一间小房间中。这房间比之前那间狭小很多,摆着一张餐桌,桌上还有盛着残羹剩汤的盘碗。
“先为各位介绍一下。”关好门后,贝尔纳德说,“这是我之前向两位提到过的,救过我性命的女巫小姐。”
听到女巫这个词,温德琳反射性地绷紧了身体,盯着那个教士。而后者看上去却没对这个词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也只是普通的高兴,“非常高兴见到您,女巫小姐。”
温德琳呆呆地还礼。
“这位,是麦森先生。他是本城的教会担任教士,但不要担心,他只是在教会挂个名,其实和我们是一路人。”贝尔纳德说。
麦森微笑着看向温德琳,看着她脸上僵硬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摘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银质圣徽,随手抛了出去。温德琳的视线随着圣徽一起落下,看着它扑通一声掉进一个盛着残汤的碗里。
“这位是洛斯威先生。”贝尔纳德又说,温德琳把视线转到最后那个人身上。那是个看起来颇为瘦削的中年男人,身高不高,头发油腻蓬乱,嘴唇上满是翻起的死皮,肩膀上还停着一只鹦鹉。
“真他妈带劲儿!”鹦鹉说。
“洛斯威先生,我的一个老朋友,和我一样也是作家。”贝尔纳德继续说。
洛斯威向温德琳点头示意。
“我们整理一下情况。”剧作家伸出双手平放在空中,“您看到了我和麦森先生交谈,以为我要把您出卖给教会,所以才这么……嗯,算了……这么闯了进来,是吗?”
温德琳垂下头去。
“哦,那我可能需要让人去查看一下里佐先生的情况了。麦森先生,或许您愿意——”贝尔纳德说,教士礼貌地点了点头,推门离去。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女士。”贝尔纳德说,“向……呃,总之向所有能聆听到这句话的神明发誓,我绝没有把您的存在透露给教会。也没有这种想法。”
“我很抱歉,”温德琳说,“可是您到底是——”
“如您所见。”贝尔纳德说,“我们在办报纸。”
“办……报纸?”
“是的,这是一份秘密报刊,它不盈利,它的全部开支都由我们这些主创者承担。而且它的规模很小,我们这些主创者,和其他的参与者,既是它的供稿人,也是它的经营者,还是它的工人。”贝尔纳德继续说,“它主要刊载一些教会和王族的内幕,一些讽刺小故事,还有其他所有国王和政府不允许我们写的东西。当然了,关于教会的内幕这一部分,您应该能猜到究竟是哪位可敬的先生提供的。”
“真他妈带劲儿!”鹦鹉说。
温德琳不禁微笑起来,“这鸟儿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而当里佐先生——门口那个揣着匕首的家伙——脸色煞白地走进来,看到温德琳的时候,他立刻就像个小姑娘一样尖叫了起来。
“安静,请安静,里佐先生。”贝尔纳德和麦森一起安抚他,这才让他安静下来。守门人小声嘟囔着:“所以这就是你们之前说过的……女巫?”贝尔纳德点了点头,而温德琳则有些歉疚地向他微微欠身,“希望我的法术没有持续很久的时间,先生。”
“这倒是没什么。”里佐先生往后退了一步,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地拍着贝尔纳德的小腹,那是箭伤的位置,仍然在嘟嘟囔囔,“真他妈的是怪事,之前老子还以为贝佬你他妈的在骗人,什么能把人定住的巫术,还有什么给你治伤的女巫,把倒钩箭头变成圆疙瘩……他妈的,世界上怪事真多,他妈的,他妈的。”他连说了三个他妈的,转头在麦森身上寻找着什么,然后环顾四周,终于在一个汤碗里看到了那个银质圣徽,于是又补上了第四个。
“现在您总该相信了?”剧作家微笑着,转向温德琳,“这位是里佐先生,我们的朋友,也是一位可靠的守门人。这位是温德琳女士,嗯,如你所见,是一位女巫。”
里佐先生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温德琳没有听清,同样敷衍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很惊讶。”温德琳说,视线从四个人的脸上扫过,“你们在听到女巫、巫术之类的事情时,居然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有别的什么过于激动的反应。”
“这个嘛。”洛斯威逗弄着肩膀上的鹦鹉,“其实之前贝尔已经跟我们说过这些事情了。包括他身上的伤,还有他在海上遇到的那些事情。要知道不久之前我们还见过他,那个时候他身上可没有这些伤口。”
“而且那两个疤看上去像是已经愈合很久的老伤口。”麦森教士补充道,“所以我们不得不信。更何况,我们已经是在做悖逆的事儿了。亲爱的小姐,同样是被抓到就会被杀头的事情,再多上和女巫勾结这么一件,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顿了顿,又呵呵地笑了起来,“更何况我也想见见传说中的女巫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一个会救人的女巫,比一个只会祈祷的教士有用多了。”贝尔纳德说,眨了眨眼睛。
“真他妈带劲儿!”鹦鹉大叫道。
“说得好,阿翻,说得好。”洛斯威说,抚摸着鹦鹉彩色的羽毛。
“我们要小心一些。”最后,贝尔纳德总结道,“我们可爱的城主阁下似乎正在试图寻找我们的据点。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在证明我们的报纸的确有些用处的同时,也有可能让我们被全部送上绞刑架。告诉那些分发报纸的男孩们,这几天先在家待着。工资?对,预先支付给他们一些。我们必须谨慎,或许我们应该暂时停刊,直到这阵风波过去之后。”
“风暴总是一阵接一阵。”洛斯威说,“可我们却仍然被困在海上,总也无法登陆。”
“说得没错。可我们看不到陆地,我们没有指南针和罗盘,没有任何导航工具。”贝尔纳德说,“但我们只能写作,也只有写作,即使前人被推上火堆,即使前人写过的所有著作被丢入火堆,我们还是只能写作,即使在一切都被焚烧殆尽后剩下的灰烬里,我们还是要写作。”
其他三人都默默点头。
“我们都是用笔杆当魔杖的女巫。”麦森忽然说。
“女士。您看,我们这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招待您。”贝尔纳德转向温德琳,摊开双手,微笑,“如果您愿意留下来看我们工作,那也无妨。”
“不,我离开。既然误会已经解开,那么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温德琳说,离开这里,离开帕恩城。她打定主意要去码头,看看能不能找到一艘驶向凯瑞伦的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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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事情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走在前往码头的路上,温德琳对身边的小艾菲说。她感到自己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背叛,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害人。”
“这能证明什么,小蜂?”小艾菲反问,“你又想反驳我什么?”她负着双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很快,当温德琳和一个路人擦肩而过后,幻影就消失不见了。温德琳摇摇头,继续前行。
但是当她来到码头后,却找不到任何一艘驶向凯瑞伦的船只。船家告诉她,如今的风向正巧是从反方向吹来,因此无论是渔船还是货船,都不愿意逆风前往凯瑞伦。在码头转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后,温德琳只能回到贝尔纳德的居所。她还是必须留在这里,至少今天她无法离开。
“我需要他为我找一艘船。”温德琳喃喃道,“他说得对,我需要一个本地人帮助我做这些事。”
“哼。”小艾菲从她身后转了出来,正要说些什么,屋门就被敲响了。温德琳将门打开,贝尔纳德溜了进来。
“我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地走在街道上,反而会让别人起疑。”温德琳说。
“您说得对。可是无论怎样,害怕还是会害怕的。”贝尔纳德叹了口气。
“你要吃午饭吗?”温德琳问,现在正是中午。
“不了。”贝尔纳德说,脱下风衣,“我还有工作要做。嗯,您知道的,写作……我觉得那个故事,现在该动笔了。我不能容忍自己再继续拖延,至少……我要把大纲完成。”
温德琳点点头,看着他一头钻进书房。一整个下午,剧作家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作,温德琳经常可以听到里面传出唉声叹气的声音,还有将纸张团成一团的声音。偶尔,她还能听到贝尔纳德在里面投掷纸团的声音,还有书本被随处乱丢的声音。她想要开门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晚餐时分,她准备好了食物,敲响书房的大门。
“谁?”贝尔纳德厉声说,声音粗暴。
“你的晚饭。”温德琳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暴躁而感到有些恼怒。书房的大门开了,贝尔纳德走了出来,用身体挡住门后的景象。他的头发蓬乱,看起来像是不停地用手抓挠过,瞪着一双眼珠,双手上沾着墨迹,活像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
“哦,抱歉,女士。我太粗暴了。”贝尔纳德有些含糊地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小梳子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您知道的,嗯,作家都会有的瓶颈期。仅此而已。”
温德琳叹气,“我不知道那个故事……不,那个剧本,为什么把您折腾成这样。不过这实在是不值得,来吧,至少你要吃一点东西。你中午和早晨都没有吃饭。”
“感谢您,女士。”贝尔纳德说,然后虚脱般地坐在椅子上,以他惯常的语气开起了玩笑,“我本以为女巫只会做魔药,就是在大锅里熬煮的那种绿色浆糊,还浮着一个骷髅头的那种。”
“如果你想喝那种,我也能做。”温德琳说,将面包切开,放在他的盘子里。
“不,这就挺好。”贝尔纳德说,“生活的真谛就存在于小麦面包和白菜汤里。”吃罢晚饭,他又一头钻回书房,这回房间里传来的叹气声和喊叫声越来越频繁了。温德琳从行李中拿出艾菲的术典,坐在饭桌旁阅读,直到天色变暗。
“我不能……不,我不能……”书房中响起贝尔纳德低声的嘶吼,“这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这不是!”然后他将一张纸团成一团,猛然掷出,撞在房门上。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是一张纸。
“我不能欺骗自己!”又是一张纸。
“我不能欺骗这个故事,我不能掩盖真实!”他咆哮,“这不是正当的戏剧改编,这不是!我为什么要向枷锁低头?因为出版可以给我带来一笔可观的稿费?因为我描写出了真实存在的,自由的女巫,却又让她主动投入囚牢之中自我囚禁?我怎么能这么做?”
温德琳合上书本,站在书房门口倾听。
“我不能这么做。”贝尔纳德以一种平静的口吻总结,“故事才是我的第一燃料,面包和金钱还要排在其后。”
随后,他又开始哭泣,自言自语,“她们是存在过的!是活生生的人!她们注定要在我的著作里活下去,我又怎么能肆意篡改她们的人生?我怎么能够这么做?”
然后,书房大门被猛然打开,温德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着面前的剧作家。贝尔纳德须发蓬乱,眼眶周围布满了红晕,眼中满是血丝,脸上满是泪痕。
“让您见笑了,女士。”他说,声音在颤抖,“我要向您道歉。”
“您不必如此,先生。我……”温德琳说,但是却被他打断了,“不,我必须道歉。我要为篡改了您的故事而致歉。或许您愿意听我说?”
“我愿意。”温德琳说。两人坐在餐桌边,贝尔纳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敲打着桌面。
“我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他以一种自嘲的口吻说,“从听完那个故事后开始吧。从那时起我就在构思这个故事,而今天则是第一次落笔,将它在纸上描绘出来。但是不对,这不正确,我无论怎么写,都觉得这少了些什么,没有原本故事的韵味。它少了些什么?我不断地询问自己,它少了些什么?”
贝尔纳德停顿了一下,他举起手掌用力地挥下,“原本,它是一个纯粹的故事,与我们的国王,我们的教会,和我们的民众都没有关系。它不属于索拉里昂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您,和您的恋人。它本不该——不该——抱歉,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或许这么说能够比较表达我的意思,它原本不该向我们的习俗,我们的观念示媚。”
“是的。”剧作家说,他的双眼闪闪发亮,“我找到症结在哪里了。它原本就不该被修改,修改使得它不再纯粹,修改使得它被塑造成让民众能够接受的刻意模样,就像是一个女孩被化上根本就不适合她的妆容,去讨好一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不,我不能这样,这么做是在欺骗我自己,欺骗您,也欺骗它未来的读者。它必须纯粹。我是在画蛇添足,女士,我是个无能的作家,对于这个故事的一切修改都是不必要的。”
他站了起来。
“我怎么能用另一个人的人生去取悦我的读者?我怎么能如此做?”他喊叫,“我要原原本本写下您的人生,写下您的经历,以及你们之间的感情,你们之间的故事。全部!如果我的读者不能接受,那就这样好了!我没有义务去迎合他们,同样的,您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作家,他写出来的东西必然是能让他自己满足,然后才是满足他的读者。”
贝尔纳德说完这一切,剧烈地喘息着,慢慢坐了下来。他的胸膛在起伏,双手在颤抖,他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凝视着温德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贝尔纳德先生。”温德琳说,同样回望着剧作家的双眼,“其实您本可以将这个故事修改成任何模样,但……感谢您,先生,除了感谢之外,我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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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我已经变成周更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