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晚,温德琳再次前往凯瑞伦大教堂。

“那法师不对劲。”小艾菲的声音在深沉的夜幕之中响起,温德琳走过街道,脚下丝毫不停步。她沉默片刻后,轻声回答:“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昨晚,他一直在主导你们的对话。”小艾菲说,“你都无法提出你感兴趣的问题,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被他白白唠叨了一大堆没有用的东西!”

“至少他告诉我涅萨神殿的太古之力如今不在这座城市之中。”温德琳的速度逐渐放慢,当她走出街道,来到大广场前时,她停下脚步,仰望漆黑的夜空。白日里洁白整齐的建筑物在夜晚成为了鬼影幢幢的阴森影子,盘踞在远处的山峦上,在那原本温和起伏的山脉弧线轮廓上延伸出了一片形状不规则的深黑团块。

“如果那力量不在这里。”她喃喃道,不知道是在问小艾菲还是在问自己,“那我又该去哪里寻找它?艾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去往何处。我觉得他或许能告诉我什么,至少他是个法师,至少他知道的比我多。至少……”

“但他也能欺骗你!”小艾菲喊道,“他没有帮助你的义务!”

“但是他想要图谋我什么?”温德琳无力地笑笑,“图谋我那一丁点可怜的财物?我低微的巫艺?还是我的身体?”

“都有可能,都有可能,小蜂。”

“可是我还有别的道路?”女孩转身看向黑暗中的幻影,“我无处可去,艾菲,你知道吗?在这座城市里我无处可去,我必须来到这里,但我来到这里后又没了目标。如果这里不是我要去的西之西处,那么哪里才是?我不知道。而他可能是这座城市里唯一能告诉我答案的人。”

幻影陷入沉默。温德琳再次迈开脚步。她走过广场,经过那圆形的岩石台座。借着月光,她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台座上的图案。她感觉那圆环形的东西像是一条蛇,不过她并不确定。

教堂的大门和昨夜一样敞开着,她闪身进去,穿过门扉来到中庭,不过这回安奎斯没有坐在石凳上。她环顾四周,走廊深处亮着一星光芒。温德琳穿过走廊走了过去,看到一间房门微微开启,里面透出灯光。她推门走入,看到了房间中的安奎斯。

这是一间宽敞而豪华的房间,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墙壁上装饰着名贵的油画,画作描绘的几乎都是父神圣书中的名场面。当中一张餐桌上的餐具与烛台皆包覆白银,而安奎斯便穿着一件华贵的金色长袍,坐在一张深红色扶手软椅上,凝视着面前的炉火。温暖香甜的熏香气息从房间中飘拂而出,让温德琳整个人似乎都软化下来,她分辨不出这令人感到舒适的香味究竟是出自哪一种香料,但她说不出地喜欢这种气味。

“啊,孩子,你来了。”法师说,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双手表示欢迎,“来,随意坐吧,孩子。”他挥了挥手,念动咒语,一张同样的扶手软椅出现在火炉边。温德琳拘谨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软干净的地毯上。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沾满尘土和污渍的靴子,在那地毯美丽的流苏上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脱下靴子,还是该继续前进。

“进来吧,女孩,不要在意那些小事。”安奎斯说,但还是皱了皱眉。

我就像个走进国王卧室的乡下女孩。温德琳对自己说,我真该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一些再来。她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缩着肩膀,不住打量着法师房间里那豪华的装潢布置。法师的房间应该是这样的吗?她心中冒出许多疑问,一个法师的房间难道不该是摆满许多实验用具还有许多书本的吗?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法师的房间,更像是一个耽于享受的贵族的卧房。

“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这个房间里有这么多的……”安奎斯看了一眼她,挥手示意房间中华贵的装饰,“俗物。”

温德琳从心底冒起一阵悚栗,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们是力之子,”法师继续说,声音缓慢但有力,“我们拥有常人没有的力量,我们的权柄凌驾于俗世之上,不是吗?我们有能力,有权力也有资格享受这些。女孩,难道你没有想过,用自己的力量去征服其他人,让他们服侍你,畏惧你,赞颂你?”他的话语满含诱惑力,在房间中充溢的熏香气息之中,温德琳不由得有些晕眩。

“俗世只不过是我们存放这些东西的仓库。”安奎斯举起一只手,向温德琳展示他手上的宝石戒指,“你看,孩子,只要我们想,就可以随时从里面取用。而我正是这么做的。难道你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梦想?想要过更好的生活,有用不完的金币,不必担心生计?”

温德琳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些美丽的宝石。是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不是也做过如此斑斓瑰丽的梦?梦想着自己住在宽敞豪华的房屋之中,穿着用丝绸和蕾丝做成的美丽衣服,只要想,就可以到满是鲜花和美味餐点(直到现在,她能想象的最美味的食物依旧只是烤鹿肉)的舞池里去跳舞,那个时候就会有英俊的王子来牵住自己的手,和自己一起在花瓣中旋转,旋转……

“法力可以让我们得到这一切。”法师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的手指慢慢握紧,攥成拳头,“诚然,这些世俗的享受与财富只不过是我们在追求法力的过程中随手采撷到的无名野花,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呢?”他站起身来,走到温德琳身边,握着她的手,将她引到软椅边。温德琳呆呆地跌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的掌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她张开手掌,看到的是几枚闪亮的金币。

法师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双手十指交叉,宝石戒指反射着炉火的光芒,显得愈加璀璨。“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些。”他说,打量了一番温德琳的穿着,“凯瑞伦的旅店可不便宜。”

温德琳想要把这些金币还给他,可是她的脑袋说不出地迟钝麻木,就像是泡在热水里的干茶叶,暖融融懒洋洋地舒展开来,大脑的命令沿着身体懒懒地爬行了一番就停下了,如同爬到一半就决定就地冬眠的毛虫,她的手掌就那么平摊着,任由那些金币留在里面。

安奎斯打量了她半晌,视线聚集在她的巫杖上。法师的眼中露出思索的神情,然后微微一笑,“孩子,我能仔细看看你的巫杖吗?”

这句话将温德琳一瞬间从那温暖迟钝的恍惚中惊醒,令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女孩下意识握住阿德莉亚的巫杖,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安奎斯。法师的笑容和善而慈祥,温德琳那从心底陡然燃起的怀疑火苗一点一点逐渐熄灭,最终,她还是迟疑着将巫杖交到安奎斯的手中。

在这一路上,温德琳几乎没有发现这根巫杖内蕴涵着任何神奇的魔法力量,就好像它只是一根普通的木棍。在她的记忆中,艾菲同样没有使用过它,也没有对她讲述过巫杖究竟有何力量。说到底,她连巫杖究竟是何作用都不甚清楚,只知道它是用来辅助巫师施法的工具,每个巫师最好都有一根巫杖。

“这不是你的杖吧,女孩?”安奎斯抚摸着巫杖粗糙的木质表面,沉吟半晌后突然问道。温德琳一愣,有些尴尬地点头承认。

“我能看出来,你未曾使用过这巫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使用它。这杖内的力量不完整,就像缺了一块的月亮。”安奎斯说,微微皱起眉。这女孩为什么要携带一根不属于自己的巫杖?这巫杖究竟属于谁?不过他没有马上问出这些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而且我也看出来,你对巫杖一无所知。”

温德琳羞愧地低下头。她跟随艾菲学习了两年多的巫术,但是在这位真正的法师面前,她却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愚钝孩子。

“请您告诉我关于巫杖的事,先生。”温德琳小心翼翼地说,复又抬起头,用渴求目光看着法师。

安奎斯满意地笑了。“当然,孩子。巫杖,或者说巫具——它不一定是杖,也可以是别的物件——就是巫师自己。”他说,抽出自己的巫杖横放在膝上,那涂着清漆的木质表面跳跃反射着闪亮的火焰光芒,“巫师可能携带许多具有魔法的用具,但是真正的巫具只有一件。巫具是巫师的法力焦点,凝聚着他的力量,巫具就像一句诗,描述和反映着巫师本人。”

“从没有两件一模一样的巫具,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巫师。”法师继续说,“而一个巫师,也不可能同时拥有超过一件巫具。”

“为什么不可能呢,先生?”温德琳忍不住问道。

“你不会想让自己分裂成两个吧,孩子?”安奎斯不禁失笑,他惊讶于这问题的天真和愚蠢,“两个巫具,代表两个焦点,两份力量,一个完整的精神只能投射在一件巫具上。分裂会造成不完整,而且你无法将自己的精神投射在多件巫具上,除非你的精神本身就是碎裂的,不完整的。从前倒是有那么几个愚蠢的巫师,想要借助精神与人格的分裂同时持有并操纵多件巫具,可是那行为只是拆分了自己的力量,一个人力量的总量是不变的。最后他们的下场都很惨。”

说到这里,法师摇了摇手指,“不过,虽然愚蠢,他们却是很好的前车之鉴。在巫艺的道路上,并非所有岔路都通向最后的完满与至善,总会有许多死路。”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一个巫师不能使用另外一个巫师的巫杖,除非他得到后者的传承。你看,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不要把巫杖当做物件来看待,将它们当做人来看待,孩子。这巫杖并不属于你,但它的力量却与你的力量同出一源。它属于谁?”

温德琳犹豫片刻,还是回答,“它……属于我老师的老师。”

“那也是一位女巫吗?那一位现在还在世吗?”

“不,她已经离世许久了。”温德琳说。

“原来如此,在主人离世许久后,它依然有着如此力量……”安奎斯喃喃道,“看来她一定是一位强大的女巫。”

“是的,她是一位非常善良而温柔的女巫。”温德琳说,“只可惜我没有能力使用她的巫杖。”

“是的。”安奎斯满脸遗憾地回答,他又端详了阿德莉亚的巫杖良久,还是有些不舍地将它交还给温德琳。他看上去像是想询问一些别的问题,但最终只是说,“我们该开始了,孩子,我履行诺言的时间到了。”

“诺言?”温德琳一怔,“您是说……”

“希望你不会觉得我是在小瞧你……”安奎斯说,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装帧华丽的烫金厚皮大书,书背上是《伯里纳特圣言集》,但当法师的手指从上面拂过,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发光扭曲的符文。那是真言转写成的文字,温德琳在心里将它默默念诵,“力量之焰”。很显然,这书名寄托了撰写者的愿景。

“这本书中记载了一些基础的魔法,其中就包括火咒。我还是觉得,虽然你已和自己的老师学习过,但我们还是重头来比较好,对吧?”法师温和地笑着,将书交给温德琳。女孩感激地点点头,但不知为何又有些不安地眨着眼。

好像缺了些什么。缺少了什么东西。温德琳接过书,脑海中猛然浮现出的这个念头吓了她一大跳。究竟缺少了什么?她拼命在记忆中寻找答案,想要抓住这一闪而逝的违和感,劈裂现实的闪电。但是她一无所获。安奎斯的声音将她从思索之中唤回现实,温德琳羞惭地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

“我相信你已经学习过真言。”法师说,“你应当也知道,只有真言本身并不足以构成法术——除非你非常强大,如同真龙一般强大,能够控束完整的真言。我们需要法咒来规束这原初的至强之力,把它削弱到能够为我们所用的程度。那么孩子,你学习了哪些法咒?”

“只有一种……乌尔法咒。”温德琳低声回答。

“哦……那是女巫的法咒吗?”

“是的,先生。”

“女巫的法咒,女巫的法咒……”安奎斯喃喃自语,手指敲打着椅背,“如你所知,孩子,每一种法咒都是一门崭新的语言,不完整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说法师全部都是语言学家也不为过。我们需要学习多门法咒,每一门法咒拥有的特性都不相同,有的法咒善于防护,有的法咒擅长控束生物,而有的法咒擅长创造无形力量……我不知道乌尔法咒的特性,孩子,或许你能告诉我?”

温德琳的头埋得更深了。她研读与学习乌尔法咒长达两年时间,可她却未曾精研过除治愈之外的咒法,也不曾意识到两门法咒之间竟然会有所不同。艾菲教她唱歌,记忆歌谣的旋律,但从未对她说过这些。她回忆艾菲的教授,却惊讶发现女巫的授课方式除了歌谣之外,便是带她到森林和村镇中去,让她亲自认识那些药草,认识那些伤病,从未教授过除此之外的任何理论知识。

“对不起,先生……”温德琳羞愧地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从唇间溢出。

安奎斯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看来你的学习非常的……原始,而且也不太系统,是吧,孩子?”法师叹了口气,有些苦恼地按揉着太阳穴,“那么你会些什么技艺?”

“我会治愈……寻查,修补,造光……”温德琳低声说,每说出一个字,她脸上的温度就增加一分。说到最后,她的脸颊几乎像是发烧似地开始发烫。

“不,不,不是那些小法术,”安奎斯说,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他挥挥手,“我不要听这些低等技艺。那些高等技艺呢?哪怕是最基本的高等技艺也好。孩子,你会控制元素,变化形体,召来物体,控束其他生物,让它们听你号令吗?”

温德琳没有回答,她坐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啊,女巫的技艺。低等技艺。”法师冷笑一声,“修补有什么用?那些谁人都会的小法术有什么用?怪不得女巫只满足于在乡间做一些低劣的活计,当占卜师,当补匠,当接生人。”他再次从椅子上站起,“孩子,你应当去学习真正高深的技艺,那些才是魔法真正的力量所在。”

温德琳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想说不,这些东西才是巫艺的根本,治愈和守护比破坏和毁灭更加重要,也更加被人所需要。但是她看着安奎斯严厉的脸庞,话语全部堵在了喉咙口。

“是的,先生。”她顺从地低声说。

“我会教你一门新的法咒。”安奎斯说,做了个手势,“法师的法咒。孩子,你可以把这本书带回去研读。”

“但是,先生,这书——”温德琳惊讶地站了起来,“我怎么能——”

“这不是什么珍贵的术典。”安奎斯安抚她,“这只是一本法术书的复制品,不具有任何神奇的力量,也没记载着什么高深的法术,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制造出无数本。用来给初学者当教材正好。”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先生……”温德琳惶恐地抱着那本大书,想要鞠躬,但是却被法师按住肩膀。安奎斯微笑着摇摇头,“孩子,你可以回去了。”

在温德琳匆匆离开法师的房间之后,安奎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下的霜霰一样消失了,阴影笼罩着他的面颊。他抿紧嘴巴,嘴唇勾勒出一条冷硬的线。

“哼,女巫……”过了许久,他才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眼,刻薄地接道,“一群愚蠢的女人。但涅萨神殿的传承偏偏在她们的手中……”

当然,这些话语并没有传入温德琳的耳朵。她已经离开教堂,冲入寒凉的夜风之中,怀里抱着那本沉甸甸的术典,心脏砰砰跳动着,在书本与后背之间来回碰撞,几乎就要从喉咙中跳出。他真的肯教我,真的肯教我法师的技艺。温德琳兴奋地在脑中一遍遍回味这句话,全身都不住地战栗。

小艾菲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你这次又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东西?”

温德琳转过头,看到在夜色中双脚离地漂浮的小艾菲,将怀中的书本展示给她看。

“哈,一本术典?他舍得把这种东西给你?”

“不,这只是……一本非常初级的魔法书。他说要教给我法师的法咒。”温德琳说。

“不要相信他。”小艾菲重复道,“不要相信法师,小蜂。”

温德琳叹了口气,将书放回怀中,垂下视线。

“我别无选择。”她重复道。

次日白天,温德琳用安奎斯的金币付了房费。法师慷慨的赠予足以让她在未来的一个月之内都不必担忧自己的生活,这让她对法师的感激与尊敬更上了一层。而整个白天的时间,除却三餐之外,她都在研读那本书。就如安奎斯所言,里面没有记述任何高深法术,整篇都在讲述一门新的法咒,以及用这门法咒驱动的小小法术。

她也对比过艾菲留下的术典与安奎斯的书本,前者全本均为手写,且记述杂乱无章,甚至连目录都没有,整篇记满了各式常见病症与罕见疾病的病征与治疗方式,以及各种草药的性状和效果。在这些东西之间穿插着一个个法术,但都只写出了必要的真名以及法咒言词,这些法术所含庞杂混乱,从用于修补物体的修补咒,到寻查术,再到控束大地之力的土魔法,并且没有任何难易顺序,在一个小照明咒之后便记载着艰深的大地魔法。

在这些法术的法咒词汇之间,还写着施术者对这一法咒的感悟和体验,这些字迹也混乱无章,有些写在页面最上,有些插在其他文字的行间,阅读起来极为困难,但温德琳却能够辨识出艾菲清秀的笔迹,而剩余放纵写意的字迹或许就是出自阿德莉亚的手笔。

在阅读艾菲的术典之前,温德琳从未接触过其他所有术典,她一直认为所有术典的记述方式都像这样混乱,并非常乐于在字里行间寻找艾菲留下的笔记,就像在茂密丛林间与她一起玩寻人游戏一样。沉浸在其中的温德琳丝毫不觉阅读困难,学习那些法术时也觉得轻松惬意。艾菲只需留下寥寥数语,她就能完全理解其中含义。她一直因此而得意与自傲,这是她们之间独有的心有灵犀。

但是安奎斯的术典则与艾菲的术典完全不同。这本装帧精美的书经过精心的印刷与排版,对书本的每一部分内容都做了分节与目录,甚至精确到小节。它从法咒的基础知识开始逐级深入讲解,而关于法术的记载则统一在书的最后,整本书极富秩序感,书页整洁干净,没有任何污损和他人笔迹。在阅读时,温德琳感到自己仿佛正在和一个严苛的绅士交谈,他身着得体的衣服,正以严厉的眼神审视着她,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而在阅读艾菲的术典时,她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安奎斯的术典告诉她,每一个法术都要按部就班地念诵咒语,每一个音节都要绝对准确,魔法是变幻无常的艺术,只有能够完美而精准地控束它的人才能称得上真正法师。术典上的咒语繁琐而缜密,在解读了那些法咒的含义后,温德琳意识到,它与自己以前学的魔法截然相反。这些法咒就像是紧密的织物,紧紧包围着真言,它精确地描述出了法术的效力,不允许有一丝模糊,不允许有一丝歧义,在这些法咒之中,一切都按字面意思理解,施法者个人的感悟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只要按照它的规则,就能成功施展法术。可是一旦出错,就会导致法术失去控制。

可这和艾菲的魔法完全处于两个极端。艾菲很少对真言加以过多控束,她只是轻轻将事物推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她总是让事物在它原本自然的状态下发展,最终导向她想要的结果。而温德琳也是这么做的,她推动光,就让周遭的光线自然聚集在指尖或剑尖,她推动水,就将语言化作船桨或微风,轻轻一推,让水自然流淌。

但安奎斯的术典却要她用法咒围成坚实壁垒与大坝,将水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它作的是坚固的水渠而不是轻柔的微风;它要她从无中创造光,而不是吸引与收集周遭的光线,就像对自己的孩子有着无穷控制欲的父亲。

温德琳始终无法习惯这种施法方式,艾菲教导她,要将自然万物当做自己的导师与友伴,而安奎斯的术典却要她将它们当做自己的奴仆,完全地控制它们,不能允许一丁点逾矩。而它对她也是一样的严格,在念诵咒语时不能有一丁点出错,这一切像是法咒在控束她,而不是她在控束法咒。在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后,她感到头晕脑胀,并且难以思考,注意力也无法集中。

这两种施法方式究竟哪种是正确的,哪种是错误的?她不住地询问自己,法师的法术真的适合自己吗?但她不忍拂逆安奎斯的好意,只得拼命地继续研读下去,一直到夜幕降临。

在入夜之后,温德琳结束阅读,从椅子上站起来后,从四肢百骸涌起的酸麻与疲倦立刻袭击了她,让她一时间难以保持平衡,躺倒在床上。眼中所见的事物开始扭曲晃动,大脑深处如同被尖锥钻刺一般疼痛难忍,她勉力睁着眼睛维持了片刻,就闭上眼睛,在眼皮所营造出的黑暗之中浮现出无数旋转的光斑,伴随着她脑中的疼痛一起飞舞。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阅读术典带来的痛苦。可在修习艾菲和阿德莉亚的术典时,她只感到轻松与惬意,即使读不懂术典之中过于艰深晦涩的内容,也不会给她带来如此痛苦。这术典究竟是怎么回事?温德琳想要思考,但思索却在绞痛之下难以为继。过了片刻,她沉沉睡去,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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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温德琳再次来到安奎斯的房间时,已经是翌日的夜晚。在那一天的白昼,她没有再去勉强自己阅读那法师的术典,而是等痛苦减轻之后,便来寻找法师。

安奎斯像那一天一样让她坐在椅子上,似乎对她昨天没有造访感到毫不惊讶。

“书本的内容不太简单,对吧?”法师温和地说,将一杯红茶递给温德琳。红褐色的茶水颜色光润饱满,散发着如同室内熏香一般温暖的香气。

“是的,先生。我……”温德琳接过茶水,低头看着水面上倒映的自己,低声说。

“在学习的时候感到痛苦,感到头昏脑涨?”安奎斯和声问,“感到难以继续?”

“是的,先生,我——”

“好了,孩子。我明白,你所经历过的,我大多也都经历过。”法师伸出双手做出下压手势,打断温德琳,“你要克服它们。”

“但是——”

“你要克服它们。”安奎斯严厉地说,“所有学徒在修行时都是一样的,他们面临的困难全都相同。克服了它们的人,才能走上巫艺之道,成为真正的巫师。而克服不了的,只不过是凡人而已,没有资格推开那扇大门。在这条路上痛苦是当然的,孩子,不要抱有那种女人的天真,认为凡事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像个男人一样克服它,在巫道之路上容不下女人的软弱。”

温德琳怔怔地看着法师,她想要反驳他,但是不知为何,她却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震慑这她,束缚着她,让她难以生出反抗法师的念头。他说的有道理,所有学习与修行都伴随苦难的考验。她心底有声音在说,你要以他的方式,要以男人的方式去学习和克服这一切。

最终,她低下头来,喃喃说,“是的,先生。”

“或许几天之后我可以看到你施展一些小法术。”安奎斯的声音和缓下来,他敲打着软椅的扶手,“比如简单的控火,或造光……”

“可我会造光,先生……”温德琳猛然抬起头来说。

“不,不要用女巫的低等技艺造光,你要用法师的高等技艺造光。即使是同样的法术,使用的技艺也有高低优劣之分。”法师说,“不要用那么软弱的方式去施法,若你要推动何种事物,就要完全控制它。”

“那法术……与我在老师的术典上看到过的法术……都不相同。”温德琳小声抗辩,“我……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去习惯它。”

“女巫的术典?”安奎斯挑了挑眉,“你的老师留给你的?”

“是的。”

“它们在你身边吗?”

“在。”

法师用手指轻轻顶着太阳穴,似是在思考。过了良久,他微笑道,“那术典上的法术,你都看过吗?”

“都看过,先生。”

“它们如何?力量是否强大?所用技艺是否复杂?你老师的术典中,总不会尽只是一些寻查修补之流的低等技艺吧?”法师语带讥嘲地说。

“不是,先生。在那术典中同样有高深魔法。”温德琳连忙说,“有土魔法,它十分高深,力量强大,可我至今都无法读懂那法咒言词……”

“哦?土魔法。”安奎斯略一沉思,他站起身来,嘴角上挑,露出极具攻击性的笑容,“那么与我的技艺相比如何?”随即他指向火炉,念诵咒语,那火苗轰然崩爆,从炉膛中跃出,跳跃到他手掌之上熠熠生辉,就如同托了一个小太阳一般。法师不断催动咒语,炎风四下卷舞,掌上火焰愈发膨胀猛烈,边缘开始泛起炽白光辉,温德琳只觉滚烫热浪迎面扑来,发丝瞬间焦黄卷曲。

安奎斯凝神注视着掌上烈焰,脸颊被火光映得煞白,双眼中的光芒如火光般炽烈,待得那火焰即将爆炸的瞬间,他大喝出一句咒词,双掌合十,火焰在他手掌之间瞬间消散,无匹的热力即刻间消于无形,只余被燎得漆黑一片的炉火,与焦黑卷曲的地毯与桌椅。温德琳还未从震惊之余回过神来,便听到杂沓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几个教士推门而入,脸上满是震惊与焦急之色。

“安奎斯阁下!这光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失火——”

与教士们的视线接触的瞬间,温德琳便觉浑身僵硬,难以动弹。与法师的相处几乎让她忘记了这里是凯瑞伦大教堂,而她则是一名女巫。该怎么蒙混过去?如果被识破了,又该如何逃跑?温德琳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原地的安奎斯,只希望这扮作教士的法师能解开这一困境。

“无事。”安奎斯沉声道,“无事发生。”他的声音雄浑厚重,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从。那些教士听了之后,立刻僵直在原地,眼神也开始飘忽模糊。那领头一人机械点头,恍惚地重复道:“无事发生。是的,无事发生,打扰了,阁下。”说罢,他们关上门离去,看都没再看温德琳一眼。

“你老师术典中记载的技艺,与我的技艺相比如何?”在教士们离开后,安奎斯施施然坐回软椅之中,轻轻弹指,于是那地毯与桌椅的乌黑焦损便全部复原。

温德琳不及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若我能获得那大地中的太古之力,便能发挥出十倍百倍的法力。不说这炉膛中的小小火苗,就连山林大火,天上雷火也全要听我号令。而那芸芸凡俗众生的心智也尽皆归属于我。即使是国王宰相,我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伸出双手,举向天空,低声吟诵,“巫艺!法力!这便是所有!女孩,你应当明白,女巫只能流落乡野,以修补与治病为生是因为她们无法学会高等技艺,没有精深法力。否则她们何必甘于隐居在那乡下僻陋之地?真正有力量者当如我一般,无所畏惧地居住在这城市之中,控束他人为我所用,予取予求。”

安奎斯放下手掌,转而看向温德琳,双眼中燃烧着炽烈火光,那对于温德琳而言是何等陌生的光芒——与艾菲眼中曾燃起的满含怨憎与黑暗的烈火不同,安奎斯双眼中满是对法力与权力的渴求。温德琳只觉浑身悚栗,被这眼神所慑,唇舌僵硬,难以应答。

“如果你听从,我便可以教你高深巫艺,给你力量。”法师循循善诱地说,然后忽然一笑,轻轻拍掌,那声音顿时将女孩从战栗中惊醒。安奎斯再度换上慈祥面孔,温和一笑,“孩子,我希望明天这时候依然能在这里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