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孩子,你看到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回响。温德琳随着他说话语调的起伏,在无边无际的漆黑中浮沉。她感到自己就像泡入了温度与自己体温相同的水中,亦或过于黏稠沉重,近乎液体的空气中,一直下沉,下沉,下沉……
然后她的双脚接触到地面。
温德琳睁开眼睛,她看到的是自己的梦境,另一重现实。森林中的木屋依然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样,一如既往地矗立在那里。木屋之外是河流、桥梁,以及森林,还有被荆棘封闭的森林入口。这是她和艾菲的梦境,她和艾菲的世界。
她慢慢推开木屋的门扉,门中空无一人。桌上散落着草药与书籍,地面上积满灰尘,似乎久已无人打理。可谁会来打理这里?温德琳仔细思索,但却找不到答案,她只觉自己心中一片混乱,毫无头绪。她为什么来到这里,这里又为何一幅久无人居的景象?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但思绪就如掌中流水,悄悄从指缝中流泻逃逸,无法抓住。
“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声音在继续追问,是男人的声音,是安奎斯的声音。温德琳猛然惊觉,是啊,她为什么会忘记?是这个法师让她来到自己的梦境中寻找真名,寻找火焰真名。她转过身在屋中寻找火种,将其它诸般事情抛在脑后。有时,她会听到屋中传来细微响动,或几缕幽咽风声,但当她抬起头来寻找的时候,却见窗户紧锁,大门关闭,她离开木屋,屋外也寂静无风。
温德琳再次走进屋内,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这房屋现在却变得如此陌生,明明每件摆设器什都在原位,可她竟然有些……不再识得它们。究竟是这屋子被替换成了另一个,还是她自己出了问题?她不知道。法师的声音仍然在催促着她,它穿透世界之时与梦之时的阻隔,准确无误地传入她的耳中。她顺从地找到火种,点燃炉膛中剩余的木柴,看着一星火光在木柴间跃出闪烁,逐渐化为一簇火苗,舔舐木柴,然后膨胀壮大。
“告诉我,孩子,你看到什么?”法师的声音轻柔而慈祥,就如同温德琳幼年时轻抚她额头,哄她入睡的父亲,“你是否看到火焰在燃烧?”
“是的,我看到火焰在燃烧。”温德琳喃喃道。
“现在你需要找到火焰真名。”安奎斯的声音继续从遥远之处传来,“认知它,拥抱它,热爱它,将它拥入体内,你就会得到力量。”
“得到力量……”温德琳茫然地小声重复,凝视着面前的火苗。她努力想要唤起心中对火焰的热爱与崇敬,就像那时她寻得雀鹰的真名一样。她端坐在火炉之前,闭上眼睛,在黑暗的视野内部构造火焰的形象,它的光亮,它的热度。她等待着那时的无比激奋与巨大喜悦再次降临自己的内心,为自己打开那扇门,那扇真名的大门,然后她就可以从内心之中将那个真名捧起。
她已经无数次经历过这一过程,风之真名,水之真名,地壤真名,乃至于诸般植物药草,甚至是疾病的真名,她都以此方式在内心中寻得。这一次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回想着在炉膛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它为一切事物带来温暖与光热,她曾迷恋地看着那跳动火光,沉醉于它变幻瑰丽的光辉之中。火焰之中是有着生命的吗?她确信如此。
她回想着在火把顶端跳动的火苗,和那在灯中摇曳的光焰。是它在寂静的黑夜中带来光明,她曾记得自己在彻底漆黑的暗夜中因恐惧而哭泣,黑暗将一切都染上恐惧的色彩,所有在白日中熟知的事物在黑夜里都化为幢幢鬼影,宛如世界终于摘下面具,在她面前露出它被掩藏已久的狰狞面目。而那时是火光驱散了它,让它变回她熟知的样子。在见到火光的一刹那,她是多么的安心,喜悦和感激。
她回想着在森林与田野中腾起的壮烈火焰,那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无穷威力,土地在它的肆虐之下焦黑,植物在它的狂怒之中化为灰烬。可是在焚烧过后的土地上,却更容易滋长新的生命。她曾经见过一场森林大火,也见过村民们燃烧田野上的荒草。
但就在她想要拥抱这永燃不熄的烈火,让它与自己融为一体时,却迟疑了。她恐惧那可以将皮肉烧焦,骸骨焚尽的可怕威力,她也害怕自己投入火中后就不再是自己,她更害怕与这升腾的火焰一同燃烧,直至忘却一切。
温德琳收回伸向烈火的双手。
“怎么了,孩子,为什么不去触碰它?”安奎斯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些许责备。
“不……我不敢……我不能……”温德琳低声说,双眼仍然紧闭。
“不要害怕,不要恐惧。倘若不拨开荆棘,又怎么能走向远方?别那么懦弱,孩子。”安奎斯的话语依然慈祥,却不像先前那么柔和,他命令着温德琳,“接触它,拥抱它,和它成为一体。”
“我做不到,阁下,我——”
“拥抱它!”安奎斯突然厉声道,他的声音如闪电般穿透两个世界的阻碍,劈入温德琳的内心之中。女孩浑身一颤,心中一片空白,回荡着的尽是法师的责令。她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伸出双手伸入烈火之中。那火焰立刻攀上她的皮肤,疯狂而快意地舔舐和烧灼。温德琳大声尖叫,想要将双手从火焰中抽出,可身体却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焚烧。
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皮肤开裂,焦黑,起泡,在火焰里扭曲,但竟然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在最初的惧怖与挣扎之后,温德琳忽然陷入了一种更加疯狂的冷静之中,她凝视着双手在火焰中被焚毁,亲身体验了烈火的热度,忽然,她似乎能够理解这焚身的烈焰,她和它现在是这么接近,不分彼此……
它想要燃烧,而她也应该燃烧。它不知餍足地掠夺一切燃料,吞噬一切食料,只为了自物料内部涌出,成就一瞬间的辉煌。温德琳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摇曳的火苗,近乎沉醉。她翻动自己的双手,让火舌在焦黑的掌心吞吐。火焰,与风、水和大地都完全不同,它只是接触就会让生物灼伤。
火焰是压缩喷薄的生命与力量。她想,它蕴藏在一切生物的内部,在血肉之中,在树木之中,甚至在大地内部。在更多的时候,它们就这么潜藏着,沉睡着,像睡着的婴儿,在漆黑无梦的睡眠中度过一生,直至死亡。可是有些时候它们就会苏醒,从束缚自己的形体中喷出,燃烧,变成更加凶猛而不可制御的力量,冲破一切牢笼,在燃烧殆尽后熄灭。
这多么像法师的天赋,力之子的天赋。温德琳又继续想着,心中不断涌出这些话语,每个人的体内或许都有天赋,力的天赋。可它们就像生物体内的热度,生命的体温,一直在那里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存在,耗散。可如果受到外力——太古之力的引动与祝福,它就会喷发出来,以激烈的形式释放,而这力量甚至可能伤害到力之子自身。
她的心波动了。在那澄澈湖泊的最深处,有着某个人的倒影。那究竟是谁?温德琳茫然思索,但却找不到答案。那个人是力之子吗?那个人被自己的力量伤害过?那个人也与这火焰有关吗?
没有回答。
在短暂的分神和迷惑之后,温德琳再度将意识转回到火焰之中。她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悦过,她在燃烧,她真的在燃烧,和火焰一起燃烧升腾;她在和火焰一起释放出自己所有的力量,释放出自己所有的欲望,她想要升向天空,摆脱大地和物质的束缚,那是一种多么自由又多么轻灵的感觉,比风更加轻灵,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将束缚自己的物质形体摧毁后,她的生命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自由,彻底的释放。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欢愉,它超过一切肉体的快感,直接让精神升腾飞翔。
这就是火焰的本质,这就是火焰的生命。温德琳欢欣而喜悦,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让自己的灵魂本身化作火焰,抛弃自己还是物质形体时拥有的所有事物,那座森林,那座小木屋,似乎都不再重要,现在重要的只有燃烧与释放。
她越是深入火焰,她的灵魂就越是想要离开肉体,也离开这片森林,冲入梦之时中更加广阔的领域里。
但是有一个细小、破碎而含混不清的声音忽然钻入她的耳朵。她不知道是这声音原本就如此微弱,还是她的听觉已经残破至此。
那声音说,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温德琳回答,我马上就要烧尽了,飞走了,离去了。
我不想要你走。那声音继续说。
你是谁?温德琳问。
可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温德琳最终没有能够彻底变成火焰。她睁开眼睛,面前是一轮缺损的圆月。她说不清那月轮究竟是欢愉之黄月,还是寂静之白月,那就只是一轮月亮。过了许久,她才慢慢眨眼,面前的圆月变成一轮蜡烛的光晕,将她带回那个真实的世界。
她躺在厚实的地毯上,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安奎斯就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你还好吗,孩子?”法师若无其事地说。
“我不知道。”温德琳喃喃道,她坐起身,看到自己的手中牢牢抓着那根巫杖,阿德莉亚的巫杖。她的双手皮肤依然光洁完整,没有一丁点伤痕,没有被火焰燃烧的痕迹。那火舌的触感,那燃烧的冲动,释放的快感,依然在她心头徘徊不去。
“你做到了吗?你寻得火焰真名了吗?”法师眯眼打量她,和声询问。
温德琳闭上眼睛,“是的,先生,我想我……已经寻得。”她沉入自己内心,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个真名,就像她一直知道它,但时至今日才从回忆中将它捧出。她知道该如何诵读它,但是就在将要说出这真名时,她却迟疑了。
法师安静地看着她,并等待。
温德琳低下头,沉默。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度抗拒与火焰真名融为一体时感受到的巨大欢欣与喜悦,她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每次接触火焰真名,灵魂都像是要随时破体而出,再也不受控制。
“说呀,孩子,念出那名字。”法师催促道。温德琳握紧巫杖,咬了咬舌尖,借助那疼痛带来的片刻清明,低声说,“恬哈弩。”
一瞬间,火光照亮了房间,炉中的火苗骤然腾跃,似是欢喜的孩子在回应她的呼唤。温德琳的头脑一时间空白一片,被那几如升天般的喜悦充满。很快她恢复清醒,恐惧地瑟缩着远离炉火。
“很好,很好。”安奎斯微笑,“你已经寻得火焰真名,孩子,现在试着掌控它,把它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翻开你的书本。”温德琳惶恐地坐在原地,于是安奎斯弯腰把她身边的法术书——法师的法术书——翻开,到记载着咒语的那一页。
“这是最基本的控火咒语,孩子,它能让你点燃一小团火焰,虽然只能用来点燃蜡烛或油灯,但却是一切的开始。念诵它,孩子,你不是已经将它背熟,已经熟习这法咒了吗?”法师说,将书塞到温德琳面前。女孩双手颤抖着接过书,迟疑许久,终究还是在法师严厉的目光下低头阅读。她试着念诵咒语,但第一个音节甫一出口即念错了音调。
“不对!”法师厉喝一声。温德琳浑身一颤。
“准确,要百分百的准确。”安奎斯伸出双手,握紧双拳,“你不能念错一个音节,念错一个音调,错误就意味着你对它失去了控制。孩子,你要存有控制它的念头,驾驭它,使役它,做咒语和法术的主人,而不是被它控制。”
温德琳跪坐在地,捧起书本,继续念诵那法咒,正如安奎斯所说,这条冷酷无情的咒语通篇都是对火焰的桎梏和束缚,它就像迷宫的建筑者,没有任何犹豫地将每一条岔路堵死,确保每一扇门都通向它想要的方向,让迷宫内无助的奴隶没有任何其他路可以走,只能按照它的安排一路向前。她数次因为念错音节而被法师喝断,每一次重新念咒对于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她必须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建立这迷宫,如同为牲畜建造畜栏。她不喜欢这种咒语,也不习惯这种咒语。她从未被教导过要对真名施以如此强劲的束缚,不留任何转圜余地。
它在奴役真名。温德琳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绝望的念头,它在奴役这些力量真字。可力总是相对产生,总是力量相等,方向相反。在我奴役力量的时候,力量不也是会反过来影响我吗?我按照自己的意志为流动的力量塑造牢笼,引导它前进,可这牢笼的形状却必须适应力量的性质,否则这力就会冲破牢笼,将我击垮。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岂不是也在被力量奴役着吗?
她一次又一次重新念诵咒语,一砖一瓦打造那坚固囚牢。终于,当她一次未错地完成所有咒语,完成那牢笼,就在即将向囚牢中投入它的囚徒——代表火焰的真名——时,她却犹豫了,迟疑了。她不该这么做。力与真名,它们应当是巫师的朋友而非奴隶。她想起那自由高飞的雀鹰,想到那植根于大地的橡树,想起一句平和的话语——
“与一切自然生灵同坐一桌,是伟大巫艺的开端。”
可这句话是谁说的?她想不起来,可这个人应该对她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再来!”她的思索被巫师打断,即将完成的咒语消散于无形。温德琳喘息着伏在地上,她感到脑内像是有无数小针攒刺,四肢百骸没有一点力气。可安奎斯却不肯让她休息,用缓慢而坚定的语气命令她再一次施展法术。
“我说过很多次,孩子,像男人一样,坚强点。”法师冷酷地说,“越过这些阻碍,然后吞下它们,这会使你更强大。”
温德琳撑起身体,将已经模糊的视线挪到法术书上,一点一点念诵咒语。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在抽筋,喉咙肿痛,但这是巫师的必经之路,是每个法师都会经历的阻碍……但是……
温德琳再一次重新搭建那监牢。当她准确无误地念诵完整段咒语,即将念诵出那真名的时候,却再一次地无法将它念出口。
“恬……哈弩。”她逼迫自己念诵那名字,终于,当真名被呼召的一瞬,她感到一团虚无的火焰在自己脑海中炸开,她命令它,奴役它,试图驯服它,但却遭到了火焰更猛烈的反扑。她无法理性地思考,几乎疯狂。涅萨的戒律是正确的,那是正确的!在如同被风暴席卷,一片混乱的思绪之中,温德琳只能在脑海中拼凑出这样的句子,力总是会成对出现,我奴役它,它就会反弹我,玩火者终将被烧死,戏水者常毙于淹溺。但就连这个句子也终于破碎,她最后一点思考湮灭在火焰的风暴之中。火焰再次淹没了她的灵魂,那巨大的欣喜再次降临,她要燃烧,要释放……
然后她回来了。
火焰真名带来的反扑力量不知为何在眨眼间消弭于无形。她的心湖重新归于平静祥和,她几乎能看到湖水中那一轮缺损的圆月。这圆月究竟是什么?它为何总是出现在自己心中?温德琳依旧不知道答案。
她跪坐在湖水之中,头顶与身下是同一个月轮。她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捧起一掌湖水,但那水波潋滟之间却恍惚变成了一朵小小火苗。她凝视火苗许久,忽然微笑,然后放开双手,就像是轻推自己心爱孩子的母亲,望着孩子欢笑着跑开,玩耍。但她知道那孩子会回到自己身边。
“恬哈弩。”
温德琳轻声呢喃,睁开眼睛。她依然跪坐在地上,面前摊开着书本。一团火焰在她手指间摇曳,她成功了,她召唤了火焰。
温德琳托着火焰,欣喜地抬起头看向安奎斯,希望能得到法师的夸奖。但她迎上的却是法师阴沉的脸庞。
“你用了女巫的法咒。”法师冷冰冰地说。
温德琳愣在当地,双手中的火苗无声无息地熄灭。
“你念完了我的法咒,”安奎斯在“我的”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阴冷地盯着温德琳,“但是在距离完成咒语只有最后一步的时候,却又改念了别的法咒?你怎么敢这么做?”
“我……我不是……”温德琳喃喃道,她想要辩解,但是在法师狠厉的瞪视下,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终归于一阵沉默。
“你用女巫的法咒完成了这个法术。”安奎斯冷冷道,“孩子,我对你……很失望。你不该这么做的。使用我的法咒施展法术是很艰难的事吗?抬头看!”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着说了出来。温德琳下意识抬头,看到法师高举双手,大声念诵咒语,擎起一团炽热烈焰。女孩仰视着被包裹在火光中的法师身影,感到一阵晕眩。
他要如何克服在念咒时的火焰反扑?他要如何克制接触火焰真名时几乎致人疯狂的真名之力?他要如何保持自己的灵魂不被那伟力席卷入内?温德琳的脑海中涌现出许多疑问,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知道,自己学到的施法方式——女巫的施法方式——和安奎斯的法咒究竟有何本质性的不同。
她,或者说,她们,轻柔地推动力量,让力量按照自己的性质去运转,这种施法方式更加原始,但她们受到的反推力更少,也更轻微,几乎不会留下什么影响。但安奎斯却严厉地命令力量,让它按照他的意志变化成各种形态。经过塑造的力量能够产生更强大的效果,但对他的影响也格外巨大。他说自己从没有被反推过,他错了。
在安奎斯的眼中,温德琳看到了闷燃的火光。那是火焰的真名带来的影响,它一直在他心底燃烧,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从未熄灭。
温德琳低下头去。
“别用软弱的方式施法。”安奎斯熄灭掉手中的火焰,冷冷地斥责,“如果你还想学会男人的高等技艺的话,就忘掉那些女人教给你的低等技艺。听着,女孩,高等技艺为力量带来秩序,而低等技艺只会放任力量流逝,溜走。”
“是的,先生……”温德琳感到一阵晕眩,她顺从地点头。
“但,我承认,即使是女人的低等技艺之中,也有一些可取之处。”安奎斯话锋一转,他温和地将女孩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坐在她对面,“如果你学习高等技艺实在过于艰难,那么也可以先学习你的老师留下的术典。而我恰好也对远古的女巫传承颇有兴趣。”
温德琳站了起来,想要反驳他说女巫的技艺才不是低等技艺,但是她看着安奎斯的双眼,这句话却无论如何没能说出口。
“你站着干什么?坐下。”法师道。
温德琳依言慢慢坐下。我在做什么?她想,我不是要反驳他吗?为什么却说不出口?不,我为什么要反驳他?这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做什么?她只感到内心一片混乱,不知所措。这时安奎斯再次开口,“让我们休息一下吧,孩子,你介意和我聊聊天吗?”
“不介意,先生。”温德琳喃喃道。安奎斯的声音让她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找到了主心骨。她不再试图理清这些思绪,不再进行多余的思考,转而聆听法师的话语。
“你知道吗,孩子?你们女巫的传承,可以追溯到古老的涅萨神殿。”法师说,“当然了,涅萨神殿是所有人类施法者的根源,无论是女巫,还是法师,亦或者其他施法者,他们的根在那里,涅萨是万法之宗。虽然我认为涅萨神殿的理念实在浅薄愚蠢,但……”
他微笑着摊开手,“毕竟他们都是古人。那都是时代的限制不是吗?那个时代的人也就只能抱有那样的观念了。技艺就和理念一样,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进步的。即便如此,涅萨神殿毕竟还是巫道技艺的根源,有着非常深厚的法术传承,并且保留着许多高深秘法。就像我说过的皇帝圣剑。在防护魔法上,我自认无法做到那种地步,而我的同僚们也同样不能。”
“在涅萨神殿被摧毁后,原本云集在那里的巫师们四散离开,而现今乡野中的女巫,大多都是那时神殿女祭司的后裔或继承者。”安奎斯继续说,“而涅萨神殿一向是由女祭司掌管的,那些法术奥秘也都被这些女人保存着。这不奇怪,因为这神殿原本信奉的就是女神,大地女神,无名之母。所以我在想,时至今日,这些法术奥秘很可能依然被这些女巫所保存着。如果她们足够聪明,没有抛弃先代的术典的话。”
温德琳皱了皱眉,她隐约感觉到法师的话语中有一丝微妙的违和感,但是她无法再继续思考下去,而这个念头也只持续了短短数秒,就被安奎斯的声音盖过。法师引导着她,继续着对话。
“而时过境迁,古代的法咒学识往往都被今人遗忘丢失,变得难以破解。不过若是能得到一份文本,我们依然可以试着破解它,解开这些失传已久的法术奥秘。”他微笑着,“孩子,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分享这些卷册,共同取回这失落已久的知识?作为回报,我可以与你分享我的全部知识。”
安奎斯的声音极具诱惑力,温德琳情不自禁地就要答应。但是她手中的巫杖忽然一跳,那句马上就要冲口而出的话语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我……先生……我需要……想一想。”温德琳结结巴巴地说,竭力梳理着混杂思绪,寻找合适的借口,“我,我需要……我是说……呃,我的老师说不可让他人阅读这些术典……”
“哦,没关系,没关系,我能够理解。孩子。”法师大度地摆摆手,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不过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在你离开凯瑞伦之前,可以随时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谢谢您,先生,我——”
法师捡起地上的法术书,放到温德琳手中,打断了她的话,“拿着它吧,孩子。回去好好休息,等你感觉好一些了,可以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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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德琳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黑暗而冰冷的街道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安奎斯的房间,怎么离开教堂,怎么走到街上的。就如同她不记得自己在几个小时之前是怎么离开旅店,来到教堂的。
我简直就像个游魂。她凝视着夜幕下的街道,不知不觉出了神。她来到凯瑞伦已经有两周的时间了,这段时间以来,她白天每天都在研读安奎斯的法术书,而夜晚则到他那里去学习法术。可她对这些记忆都没有什么实感,就好像……就好像在做梦。
真是奇怪。她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做梦般的虚幻感了,自从她了解了梦之时和世界之时的关系之后,就已经将梦之时视为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现实。可现在这种感觉又找到了她。
温德琳按揉着太阳穴,沿着街道慢慢行走。她一定忽略和遗忘了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她苦苦思索,可思绪却无法集中。她怀中的法术书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就像怀揣一团火焰的余烬,她能够感觉到那本法术书上凝聚着法师的力量。而她的衣服上也沾满法师房间里的熏香气息,这味道不仅留在了她的身上,也充满她在旅店中的房间。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在这香气的包裹之下,她在旅店里,和在安奎斯的房间中没有什么区别。
接下来我该去哪里?温德琳仰望天空,试图梳理自己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下一步该去什么地方寻找涅萨神殿残留下来的太古之力?她不知道。不知为何,怀中那本法术书的热度让她安心。跟随着安奎斯吧,她想,他应该能为我指引一条正确的道路。他那么强大,睿智,而且博学……
不,可是他又是那么的疯狂。她又想,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疯狂的火焰,火焰的真名,恬哈弩,一直在对他施加的自己的影响,而他从来没注意到这种事,或许他以为自己完全战胜和驾驭了那股力量。他能带我走多远?这个想法让她浑身一震,一股寒气从皮肤渗入身体。
可我又是怎么回事?在我即将被火焰的真名吞没时,是谁将我拉回?从前我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次救了我的又是谁?她迷茫地想,法术书的热度慢慢地散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都软化下来,思考变得迟钝,凝滞,无法向前。别再想这些了,她用巫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疲劳从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涌出,将她填满。
温德琳迷迷糊糊地蹒跚前行。她太累了,一遍又一遍地施展那耗费精神的法术已经让她失去了绝大部分力气,她需要休息和睡眠。而次日的白昼,她还要继续学习,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她又要去安奎斯的房间。
我多么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去同样的地方,没有空余的时间,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别的事。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逝,很快就被混乱的思绪和无尽的疲倦所淹没。
当她回到旅店时,已经是深夜,黎明很快就会到来,新的一天又将再次开始,但也只不过是继续重复着前一天的轮回。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几乎是立刻就扑倒在了床上,疲倦如同沉重的巨石将她压垮。
这一次,她沉入梦乡之后,没有再进入梦之时,没有再回到那片梦中的森林。在睡眠中等待她的是无尽的黑暗,她感到自己悬浮在一片漆黑的水上,如同行走在深渊的水面上。她俯下身,凝视水面,然后从黑暗的水中亮起一点忽明忽灭的光。那光芒缓缓扩大,在水下幻化成一轮缺损的圆月。
那月轮在她面前逐渐放大,很快,温德琳便忽然惊觉,不是那月轮变大,而是她沉入水中,不断下沉,沉向那轮月亮。可她并不觉得惊慌或恐怖,而是说不出的宁静平和。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它。她想,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场景。记忆在脑海深处复苏,就如一个个气泡浮出水面,噗的一声破碎。她想起那座森林,那座木屋,那条河流,以及河流上的倒影。
在那一天,她离开森林的那一天,那条河流上倒映的也是这轮缺损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