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巾与热水擦身之后,温德琳倒掉桶中残水,擦干地面,回到卧室爬上床铺。柔软的床垫上铺着毛毯。温德琳无从得知这是否就是马车里盖在自己身上的那张。枕头同样绵软,亚麻布表面的纤维缝隙中透出草木香味,在记忆之中,她总是在浸满自己气息的被褥之中沉睡,而女巫屋中的睡床却满是未知香气。温德琳缩入毯子里,回忆自己在何处曾经嗅闻过这香气,是在森林之中,还是在艾菲身上?她不知道。
名为达尼的雀鹰尚未带着信件飞回,艾菲并未说明它会在何时回来,温德琳也没有询问,虽然隐隐担忧这禽鸟是否能够顺利抵达自己住所,找到父亲,并且将他的信带回来,但是她又觉得如果真如艾菲所说,那么这鸟的智识便如人一般无异,绝不会迷路。
然后她又转而担心起明日,待太阳再度升起,她便必须拿着书本和面包走入森林,去寻找图画上的药草。她会遇到蛇吗?还有狼、熊等诸般野兽?那些狼已经来到林中了吗?它们会袭击她吗?她同样也不知道,她只希望那些狼真的有超群的记忆智识,记得与女巫走在一起的自己。
在胡思乱想与担忧之中,温德琳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眠温暖香甜,没有梦境来搅扰她,她整个人都觉得自己好似漂浮在植物的清香之中,无比安稳。当她醒来时,发觉天光已经大亮,而河流对岸的村庄里也传来嘹亮鸡鸣。她从床上起身,随后房门轻响,门外来客轻敲三声后推门而入。
“早安。”艾菲说,她怀中抱着一些衣物,自己也换了一身新衣服,依旧是黑色粗布旧裙,但干净朴素,似乎她只有这样的衣服,缺少色彩。温德琳自己在家里也有几件彩衣,染成大红,明黄或蓝色,留待节日时穿。看着艾菲的衣服,她想起自己在这里亦无替换衣物。
“我们可以去河边洗洗脸,然后吃一些早餐。”女巫将怀中衣物放下之后就离开了,温德琳展开那些衣服,那是与女巫同样的黑色布裙和一些贴身衣服。
看来我也需要打扮得像个女巫了。温德琳自嘲般地想,只不过缺少一顶大尖帽子。她仔细关好门——倒不是害怕有谁会在外面偷看,只是怀着一种寄居他人篱下的拘谨与隐秘羞耻——脱下身上衣服,连同艾菲送来的内衣一同穿好,原地转了几圈。房中没有镜子,她无从得知自己看起来形貌如何,只觉自己在外人眼里不要太像女巫。
她推门出去的时候,灶台上的锅子里正煮着麦粥,艾菲将燕麦和牛乳调在一起煮成浓粥,又从柜子里拿出蜂蜜和香草加入其中。艾菲盖上锅盖,示意温德琳与她离开。屋外空气清新冰凉,地上满是湿润露水。温德琳注意到艾菲没有穿鞋,细白纤足很快就被露水打湿。
艾菲引着温德琳来到河边,隔着河水,已经能够看到对岸村落里有人影晃动,农人牵出公牛在地里耕作,牧童赶着羊群前往附近山坡,一些村人在河边对艾菲频频招手,女巫亦举起双臂回应。温德琳蹲在水边,总算看到自己倒影,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自己看起来并不像个女巫,而依旧是个普通的村镇少女。
温德琳双掌捧起冰凉的河水洗脸,驱散睡意。“我们干嘛不用水缸里的水洗脸?”她问,“这样就不必出屋子。”
“在河边洗漱是仪式的一种。”艾菲则回答,她掬起河水清洗脸颊,沾湿额前碎发,“便如同国王的加冕,教会的洗礼。让全然自然的水净化身体,驱除脏污。流动淡水自古以来便是洁净象征。你需记住,事物的力量就在于象征。巫师可以用树种象征森林,以石子象征大地,以草人象征活人,从而引出法术力量。其奥秘便在于此。”
艾菲的话语和冰冷河水让温德琳打了个寒噤,“你现在就要教我巫术了?”她问。
“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学会的。”艾菲转过头,伸手撩开额前湿粘发丝,她的袖子垂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就像剥去树皮的树枝,又像是幼象乳齿。她这么说着,抿唇微笑。这女人总是这般表情,温德琳想,我搞不懂她有时是在说笑,还是在认真陈述。
两人洗漱完毕之后旋即归家,早餐是软面包,乳粥,煮鸡蛋及两颗苹果。“今年的酿酒月也快要过去。”吃饭时,艾菲喃喃说,“我是否该尝试一下酿酒?”
“酿酒月?”温德琳重复一遍这陌生词汇。
“在雄鹿王国一度被帝国征服之前,酿酒月指一年中的第十个月。只不过现在,人们都使用圣人历法,酿酒月这名字早已随着古老众神一起被遗忘了。”艾菲说。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温德琳问。
“书中,诗中,老人口中。”艾菲回答,“村中老者时常愿意讲些过去故事,他们仍知晓在人类大统一之前的故事,那也是他们祖先父辈口耳相传的故事。老人常说人类有两次大统一,一次是疆域的统一,它短暂而不可靠,卡德修斯帝国在四世君主之后即宣告破灭,其属下诸王国奋起反叛,草原骑兵虎视眈眈,沙漠猛狮环伺在侧,南有海岛诸族,东有精灵王国,一个已从根部腐朽的国家实在难以与其相抗。”
当艾菲正要继续叙说时,温德琳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
“第二次统一,我想是教会?”温德琳不确定地问。随后她看到艾菲脸上展露笑颜。
“你说得对。第二次统一是父神教会带来的精神上的统一。帝国本身虽然没能长久统治,但它带来的宗教和思想却依然顽固留存,现在这宗教已经驱离人类大部分其余信仰。这回答很妙,我应该为此而奖赏你……温德琳,温德琳,嗯……直叫名字是否有些生疏?”艾菲眯起眼睛连连说,温德琳看得出,她是真的感到高兴。
“你可以叫我小温,或者小蜂。”温德琳老实回答,脸颊微烫,“我父亲有时候这么叫我。他说我名字前两个音节念起来就像蜜蜂飞舞声,还说我是给他带来甜蜜的小蜜蜂。”
“而且你确实会刺人?”艾菲眨眼笑问。而温德琳只是窘迫摆手,恳求她不要再往下说。
“蜜蜂很好。”艾菲站起身来说,“是宝贵的动物。”她从橱柜深处拿出一个干净的小布包裹和一把小刀放在桌上,温德琳趁机窥探那橱柜里,只觉这柜子仿佛女巫的魔法柜,无所不有。女巫将包裹打开,露出一块长条板状物体,作浅褐黄色,像凝固的膏,但不透明。温德琳好奇探头,艾菲用刀切下一小块,将它放到她手上。
“这是什么?”温德琳奇道,只觉那东西如硬面团般质感且微粘。
“这是糖。用蜂蜜调入麦芽糖,加些面粉做成的食物。”艾菲说,又切下一小块,然后将整个糖块包好放入橱柜中,眨眨眼睛。
温德琳大为惊奇,将那糖块送入口中,它口感粗糙且似有残渣,但甜味醇厚,很是粘牙。她家境尚可,蜜糖点心也并非罕见之物,但这种生于乡土,通常只供自家食用的粗制手工糖点,却极少吃到,而且令她最为惊奇的是,这点心还是一个女巫亲手制作。
“你还会做糖。”温德琳惊讶道,“你简直什么都会做。”
“我会的很多,当然也很少。”艾菲说,转头看了看窗外,“吃完早餐,我们就做晨祷。”
“做晨祷?”温德琳奇道。
“只是做样子给人看。刚才我看到村子里的教士从桥上过来,或许是来买药或蜂蜜的。我总得让他相信我是虔诚的父神信徒。”艾菲说,随手从身上摸出一个木制有翼太阳圣徽丢给温德琳,“你会做晨祷吧?”温德琳点头,然后迅速吃完盘中食物,将艾菲的空盘一同收拾清洗干净,与她一同跪在窗边,对着阳光握住圣徽低头默祷。不久,窗外就传来脚步声,一道阴影遮住阳光走过。温德琳知道那是教士刚走过窗边,他会看到她们两人对着阳光——父神的象征——默祷,也会认为她们确是虔诚信徒。
温德琳低垂着头,下意识偷瞧艾菲。后者与她姿势相同,甚至比她更为标准,闭着双眼沐浴晨光,一眼看上去便真恍如虔诚修女。但这修女随即睁眼对她俏皮一眨。还不等温德琳反应,门外就传来敲击声。艾菲从容起身,大声说,“请进,先生,门没有锁。”于是那人便应声推门而入,是个身材壮实高大的男子,约五十多岁,须发花白,面目平实。
“早好,瓦梭先生。”艾菲以教徒礼仪向教士行礼,后者也严肃回礼。
“您是来买蜂蜜?还是买药?还是村中有人或牲畜生病?有妇女生产?”艾菲问。
“蜂蜜。”瓦梭回答,然后歪头朝温德琳投来好奇眼神。艾菲从橱柜中拿出两罐蜂蜜放在桌上,适时解释,“是我的学徒,亦是我远房表妹。来向我讨教父神恩典,好做医药。”
瓦梭点头,从怀中拿出铜板放在蜜罐旁,但眼神里依旧微有疑虑。他看起来不太善谈。温德琳起身向瓦梭行教徒礼仪并问好,瓦梭亦划圣礼表示赐福。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他不客气地问。
“我叫温德琳,先生。从西南方的马里诺来。”温德琳回答,她实际上来自西北的河边镇,但马里诺亦是真实存在的市镇,奥维德做长途买卖时曾去过,对温德琳说了不少当地轶事。说完后,她惊讶于自己说谎竟如此顺畅。这是女巫的影响吗?她想。
瓦梭以较为严厉的眼神审视她。或许他和这个村子都不太喜欢外来者。温德琳想,不过这也正常,许多乡村都不喜欢外来者。不过大概是出于对艾菲的信任,教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告诫口吻告诉艾菲,她最好应该多来村中教会做晨祷,然后就离开了。
“他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其实心肠不坏。虽然识字不多——不如我多,但也算是有些见识。”艾菲收起教士放在桌上的铜板,转头对温德琳说,“就像我说的,教士也有好有坏。不过他不太喜欢外人。”温德琳默默点头。
“之前他每次来找我,都会找些由头劝我赶紧嫁人,或者说可以推荐我去某个修道院做修女。令人厌烦。”艾菲随即又说,“虽然他信任我, 但始终觉得我的生活方式不合规矩,男人的规矩。就好像我是不愿让人挤奶的母牛一样。男人都这样。”
“我爸也常说他应该两年前就把我嫁出去。但他直到两天前都没物色到好小伙子。”温德琳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只是我现在已经得上了叫女巫的传染病,嫁不了人啦。我们可是共犯。”
艾菲听了这话,没有言语,而是以晶亮黑眸盯着温德琳,让后者感觉到有些浑身不自在,于是只好岔开话题,“那么你呢?在这个村子里,有没有小伙子向你求婚什么的?”
“这不可能。”艾菲收回视线,回答道,“他们对我又好奇又惧怕。他们依赖我的药草和医治过活,但是却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我的生活方式,他们不懂我为什么从不去教会做祷告,也不懂我为何远离村子,住在森林边上。他们不愿理解离他们的常识过于遥远的人与事物,就像不愿去吃槽外食物的牲畜,可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如此。”
温德琳默默点头,心中感到难堪与羞悔。过了片刻,她诚实地轻声说道,“我爸爸也是这样,我也是……”
“这没什么。”艾菲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如此,我或许一辈子都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有些人为何宁可信奉他们创造的事物,也不肯信奉创造他们的事物。”
温德琳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艾菲从橱柜——那个神秘的橱柜——里拿出面包、水壶和一把匕首给她,又让她拿上那本书。
“现在你该去森林里了。”艾菲说,往她的身上撒了一些药粉,温德琳嗅闻着那药粉的气味,闻起来有些像罗勒叶。她猜测这是驱虫的药物。
“你能和我同去吗?”温德琳有些不安地看着艾菲,但女巫只是微笑摇头,“达尼今天下午应该就会回来。”这句话让温德琳感到振奋,然后艾菲又说,“遇到野兽时,记住,不要表露出敌意。动物不通人语,但是它们会懂得你的意图。”
温德琳点点头,复又检查一遍自身装束,将必需品装在一个背包里,又在腰间扎了一只皮袋,忐忑地告别艾菲,小心绕过蜜蜂飞舞的蜂箱,走入森林之中。随着那木屋被树木植物所掩盖,她也愈发不安起来。起初,温德琳想要用匕首在树上做记号来辨识路径,但是那苍老的树皮与上面覆盖的绿色苔藓使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不必要,她不想毁伤植物。
于是温德琳开始寻找其他可以标识路径的方法,例如记住某些标志物——“这里有一丛生着红色浆果的灌木,经过它时应当往右走”——可是哪里都有生着浆果的灌木,而她又怎么能确定哪里是右边?只消稍微调转一个方向,右边所指的方位就完全不同。温德琳并没有什么野外跋涉的经验,她从未打过猎,也未独自在林中行走,如果说荒野和森林是一部书,那么她就是一个半文盲。
最后,温德琳只得在离小屋很近的林中空地里四处寻觅书本上的草药,而不敢走远,始终不敢让自己的视线离开透过叶片和藤条的空隙中所能看到的木屋轮廓,也不敢让自己的耳朵离开那独立于其他所有虫鸣鸟叫之外的蜂群飞舞声。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绕住脖颈的牛羊,绳子的另外一头系在艾菲的木屋上。
如果是换了女巫在这里,想必她应该能如同在花园中漫步一样漫游这片森林,没有任何忧虑和恐惧,不必担心迷路,也不必担心遇到危险虫兽。或许她真的是森林的女儿,温德琳这样想着,然后眼前浮现出那一夜艾菲在森林中徜徉的背影。
但即使没有远离木屋,温德琳能够找到的药草数量也甚是众多。她久坐于地翻阅那沉重典籍,在不断观察比对了许久之后,才惊而察觉在围绕自己的诸般草木之中,实际许多都可入药。哪怕是干皱树皮,树上嫩芽新叶,乃至于树干上的细小白菇,腐叶之下的小小菌类,或是搭缠于树木缝隙之间的藤蔓,都在那厚书之中有所记载,凡此种种,不能尽举。在仔细查看之后,温德琳只觉自己宛如走入一个巨大宝库,举目皆是珍宝,令她目眩神迷,惊讶于自己先前为何没有发现此间奥秘。
在这片森林之中,她震惊地认识到,原来有如此多的寻常草木有着惊人效用,就像是邻居已久的平凡老农忽然脱下外衣,露出内里铮亮的骑士铠甲一样。那些她当做野草或者餐饭香料的草木可以驱赶蚊虫,而红艳艳惹人喜欢的蘑菇竟然有着毒性,同一种植物叶片有毒,根却可入药。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无知,这些知识或许就存在于她的身边,一些常见乡土药方,或许即使是文盲村民亦全然知晓,只是她自闭双目,从未发觉。初尝知识的甜美,以及对命运前景的激奋令她饥渴难以餍足,只想学习更多。
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流淌,温德琳却浑然不觉。直到她感到腹中实在饥饿,才拿出面包来就着水囫囵吃下;而直到袋子装满,她才走上回家的道路——女孩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习惯将女巫的小屋称之为家——回到艾菲身边。而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慢慢变暗。
当温德琳回到木屋附近时,雀鹰达尼已经在屋旁树梢上等待,一双黄色眼瞳紧紧盯着她,脚上还系了一个纸卷。女孩犹疑着向鸟儿伸出双手,达尼同样踌躇片刻后飞落在她手臂上。感受着臂上的重量,温德琳笨拙将它腿上纸卷取下,达尼随即振翅飞入森林,消失不见。她一面展开纸卷一面推门而入,艾菲正在房中磨药,药杵与捣罐之声不绝于耳。
女巫瞧见温德琳腰间皮袋胀起,微微露出笑容,但是并未出声打扰她阅读信件,反而停下了手中活计。温德琳对艾菲投去感激一瞥,急忙钻入自己房间仔细阅读。奥维德的回信上笔迹凌乱,显然很是激动。在信件的开头一行,他列举了诸位神明与圣人的名字来表达对温德琳平安无事的感谢,然后他要求温德琳无论如何都要赶紧回家。他还要温德琳告诉他她现在在何处,以便他带人前去找她。此外,他还描述了自己身中咒语,口不能言的惊慌恐惧,他前去找过教士,但却完全无法说出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甚至无法说出女巫两个字,也无法写出或以手势示意。教士们只当他得了风寒,因而不住发抖,或只以为他女儿失踪,故全力搜索镇子周边,但均一无所获。
温德琳读完整篇信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再写一封详细信件,再次告诉奥维德,自己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让他不必担心。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对艾菲开口,并且忧虑频繁寄信是否会令女巫感到不悦,也有可能两人在文字信件之中就透露出她藏身之处,或许更有可能,这一回父亲就会试图动手捕捉身为信使的达尼,对这动物做些什么。
她离开卧室,将自己的忧虑对艾菲说了。女巫则笑着让她不必担心达尼,并且告诉她自己不会限制她与父亲书信来往。于是为了表示自己并不会泄露秘密,温德琳在艾菲注视下又写了一封信,温言抚慰奥维德要他抛却那些无用担忧,就当自己是去城内学校学习一样,又告诉奥维德不要试图打送信者的主意,也不要过度惊扰教会,他应当明白,如果女巫之事真的被教会发现,那么恐怕就连他的女儿也难逃女巫污名。
随后艾菲唤来达尼,将新信系于它腿上。这时达尼正叼着一只林鼠,似以责备眼神望着两人。艾菲笑语安抚它,随后鸟儿振翅飞去,温德琳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天空深处。
之后的晚餐依旧朴素如常,但温德琳却觉美味更甚前日。趁着天色尚未全黑,两人前去河边打水烧热,沐浴梳洗之后,艾菲拿出油灯与蜡烛放在桌上,但是她却并不点火,而是轻轻念诵字词,从白皙指尖上点起一星光亮,随后轻轻将那光芒置于灯芯之上,那光便攀在上面。她动作轻柔,不断将指尖光芒分予蜡烛,很快室内就一片明亮。
艾菲吹灭指尖无热的光焰,转身对上温德琳的惊讶眼神,微微一笑。
“女巫都用这个法子来节省灯油。”她说,轻挥双手,为窗户罩上一层灰色薄纱似的阴翳遮挡这过于明亮的法术光,“这样我们就能在晚上的家中阅读。要知道普通人家可不该有这许多灯油供以夜读,他们能接触到的文字无非就只是在晨祷和礼拜时所听到的圣书。”
温德琳对周遭光亮有些畏惧,那光芒凝固在灯芯和烛顶,却不燃烧,也不发热,蜡烛并不融化,没有烛泪滴下。艾菲将厚重书本放置于桌上,摊开,“以后我们晚上如果无事可做,便看书阅读。你大可随意挑选想看的书本,如果想学习别种语言,我也可以教你。”
说着,她挑选一本黑皮术典,在桌边坐下,自顾开始阅读。温德琳站在原地怔愣看她,在明亮光照下,女巫的皮肤看起来愈显白皙,纤长睫毛低垂,视线专注于书本,时而轻轻蹙眉,时而展颜微笑,似为解开书中谜团而感到欣喜。她翻页很慢,要过很久才会翻过一页,而有时却连连回翻书页,似是在前后对照。
直到艾菲抬起头来,以似笑非笑的表情凝望着她,温德琳才悚然发觉自己却是看着对方怔怔地出了神,迅速低下头去,拽过那本史诗传奇放到面前,胡乱翻开一页强迫视线停留在文字上,不再去看女巫的脸庞。
那一晚,温德琳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在夜色完全降临,艾菲熄灭法术光,令她回房之后,少女躺在床上看着黑暗虚空,脑海中仍然萦绕着女巫的声音与面孔,以及她读书时的专注眼神。
温德琳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梦境中见到女巫,但是这屋子仿佛有神秘魔力,她连续两个晚上平静无梦,在黑暗安甜的睡眠之中迎接天明。次日早晨,艾菲很早就叫她起床,命她去煮粥做饭,而自己去河边洗涤衣物。温德琳揉着惺忪睡眼,看着门边怀抱大团衣物的女巫,一直目送着她将衣服放在一只大篮子里,在上面放一只小罐压住,然后走出门外,纤白赤足踩在柔软草地上。那一瞬间,温德琳恍惚间只觉与自己共居一室的人儿并非操使法术的女巫,而是个普通的村中少女,会洗衣,做饭,做一切寻常家事。
当艾菲回到家中时,温德琳已经将早饭煮好。她没有像女巫一样往粥中撒香料与草叶,因为她还不识得那些陌生草木该如何作为调味品使用,便总觉得饭食少些味道。早饭之后,温德琳便如同昨天一样,带着书本,面包和水袋出门到森林里。这回她对木屋附近的森林环境大概都已经识得,地上草木,树上蘑菇,大半也都有所印象,恍如刚见面不久却已经彼此脸熟的友人。她沿着森林边缘慢慢行走,依靠河流水声保持自己不致迷路。她知道:跟着河流走,就能回到艾菲的家。
在林中行了半晌,温德琳自觉离木屋已经较远,便穿过森林来到河边张望,果然那屋子已经化为细小缩影,位于河流尽头。不过既然有路标指引,她也就不怕迷路,继续沿着河流前行,沿途捡拾一些光滑卵石,眺望河对岸的村落田野,倒也自在。可是行不多时,她就见一人从森林中疾奔而出,脚步慌乱,身后一灰影奔跑跳跃,紧追在后。温德琳看得真切,那人正是村里的教士瓦梭,手持装有药草的布袋和手杖,而他身后灰影,竟然是一条狼。
温德琳不及多想便跑了过去,瓦梭不断以手杖进行威吓,可是却都毫无用处。他来到河边,但河上无桥,也无船只,行进不得。见到温德琳朝自己跑来,他却挥手大喊,让她不要靠近。但温德琳没有停步,而是径直冲入瓦梭与灰狼中间,张开双臂,如母鸡护雏。
“回去!”她大喊,“回森林去!”
灰狼应声停步,敏锐而警戒地审视着温德琳。第二个人类的出现使它不得不重新审度敌我双方的力量强弱,并且露出獠牙摆出威吓姿势。它刚与同伴来到这林中不久,在前一片森林里,人类猎杀它友伴族类的记忆依旧清晰,如果这里也有危险人类,那么这片森林便同样不是宜居的住地。
“回去!”温德琳依然高声叫嚷,用通用语,人类的语言,而非艾菲所说的万物真字,她挥动手臂,灰狼听不懂她所说话语,但却逐渐明白,面前这人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瓦梭在温德琳身后喃喃念诵祷词,拿出父神徽记祈祷。他是虽不是惯常行于乡野之人,可也多少知道遇到野兽该如何应对,可他从未在森林如此边缘的地方遇到野兽,也从未见过对人类恶意如此炽烈的野兽。
但就在它准备弹身扑去的时候,身后灌木丛微微晃动,同伴从草木之中钻出。温德琳看到从那草丛之中出现了另一只灰狼的时候,心中先是一沉,但随后松脱开来,像是解下了重物的热气球,带着喜悦飞向天空。第二只狼与她四目相望,她从那绿莹莹的双眼中看到了熟悉与亲近的意味。
——我认识它。温德琳想,它也认识我。我们曾经见过面,还睡在同一辆马车上。
后来者亲昵地蹭着它同族的脖颈,灰色的毛皮摩擦着,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先前那只狼仿佛明白了什么,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钻进了草丛。而在离开之前,那与温德琳熟悉的狼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消失在森林中。
温德琳目送着它们离去,直到听到瓦梭坐在地上所发出的扑通声。
“父神保佑!”教士用粗哑的声音大声说,他用颤抖的手不停地在胸前划圣礼,“父神保佑!赶走这些天杀的野兽!这个村子从来都没有受过狼害!神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德琳当然不可能说是艾菲将它们引过来的。
“没事了,先生,”温德琳说,“它们走了。”
瓦梭慢慢站起身来,“你说得对,姑娘。”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温德琳。这个老教士似乎第一次看到她,仔细地打量着,“愿神赐福于你——可你不该过来的。”
温德琳含糊应答,“我当时没想太多。”
“啊,高贵的勇气。是父神推了你一把,不是吗?”教士笃定地说。
推我一把的或许是神,但绝对不是父神。温德琳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接受了瓦梭的说法,“或许是吧,先生,我不太懂。”
“那么你应该多少学一些。你认字吗?”
“认,先生。”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村里的教会。”瓦梭说,他似乎非常想让人到那里去做祷告或者学着念圣书,“如果你愿意当修女,我也可以写一封推荐信,送你去隔壁镇的女修道院……”
这话你已经对艾菲说过了。温德琳默念,然后摇了摇头,“抱歉,先生,我恐怕不能当修女。”她拍了拍自己腰间装着药草的口袋。瓦梭了然点头,“那也没关系,村子会需要你的。自从阿德莉亚女士去世后,村子里就没有常驻的药师了。你知道的,那女孩……她时不时会外出。”
温德琳也点点头,“我会接她的班,”她说,“虽然需要时间。”
瓦梭微笑,对她比出祝福的手势,“我之前不太信任你,对不起,孩子。”
“这没什么,先生,毕竟我是个外来人。”温德琳说,和瓦梭沿着河流向桥的方向走去。
“我要召集猎人,组建猎狼队。”瓦梭边走边说,“彻底赶走这些该死害兽。神啊,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之前从未见过这地方有狼。”
“村子里有好猎手和猎狗吗?”温德琳问道。
“没有。”瓦梭想了想,面色凝重,“猎犬有几只,但都老了。猎人也只猎过兔子和鹿。”
“那恐怕很难,先生。”温德琳说,将从父亲处听来的狩猎故事讲出,但并非原原本本,还加了一些她自己的心思,“父神将矿藏埋在地里,也让野兽生活在林中。它们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发现。况且狼聪明狡猾还记仇,何必与它们开战呢?这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场困难战斗,若没有赶尽杀绝,它们就会记住我们,村子怕是会不再太平。”
瓦梭的表情稍稍松动,“或许你说得对。”
温德琳很庆幸自己的说词起了作用,她实在不想看到这些森林之子再受猎捕。她和声说道:“狼不会渡河,河面宽广,只要人们不渡河到森林附近,就不会有事。我在马里诺时常听人说,狼会为了报复而咬死人饲养的牲畜,而且它们的仇怨会延续很久。至于那些到森林附近采药的人,我想艾菲会为他们配制驱走野兽的药粉。干嘛不由它们去呢?”
瓦梭脸庞终于松弛下来,他点头表示同意温德琳所说的话。两人来到艾菲木屋前的桥梁上,他反复叮嘱她要记得来教会做祷告之后,就拿着装满药草的袋子和木杖回村去了。温德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田野之中,回到了屋中。艾菲如同昨日一样正在捣药。
温德琳想对女巫诉说关于狼的事情,关于瓦梭的事情,还有更多事,关于森林,关于草木,等等此类,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最后,她只是将布袋和书本放在桌子上,思虑一番后道:“它们来了,的确住在这林中。”
“那很好。最近村人忙于农耕,无暇打猎,附近森林与原野上的野兔与鹿委实过多了。”艾菲回答,声音平静。
“如果他们农闲时,岂不是又会打猎?”温德琳说。
“他们不会。”艾菲回答,“近来从南边来了不少收购羊毛的商人,所以他们现在开始养羊,并且努力将村镇西边的丘陵和平原变为牧地草野,不会碍及森林。”
“你所要守护的只有这片森林?”温德琳问。
“正是如此。我只守护这片森林,以及在它的深处所沉睡着的古老力量和秘密。”女巫说,“我的老师曾担起这项职责,在她之后,我也将如是。”
“我也要吗?”温德琳忍不住问道,“像你一样永远住在这儿?”
“你不必这么做。”艾菲放下药钵,直视她的双眼,“我们的契约只持续三年。不会缩短,不会延期。”
温德琳不再说话,只是慢慢点头,她感到安心,但却又莫名失落。踌躇片刻后,她又拿起书本,用知识与学习掩埋自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