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达尼携信件飞回。信笺上的笔迹潦草凌乱,奥维德并未写更多新东西,而是重复要求温德琳回家,文中口吻比上一封信更加激烈。温德琳看罢信件,与艾菲相顾默然。她知道,就算艾菲愿意提前放她回去,她也不会选择回到家中。这里已经成为她的新家,她在这里有新的道路可走。
“我还是暂时不要写信了。”温德琳拿着信件,迟疑看向艾菲,观察她的脸色,但女巫神情自若,似乎并未受到奥维德信中激烈言辞影响,“他总是这么固执,一直要我回去。”
“你想回去吗?”艾菲问。但是温德琳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不太想。”温德琳老实回答,“在这儿更好。能学到新东西,看很多书。”
“你在家里也能读书。”艾菲含笑说。
“那儿只有骑士小说。这儿有很多别的书,我可以知道更多。”温德琳笨拙地解释,希望让女巫知道自己心意,她似乎总是在试探自己,温德琳对于这一点有些微微恼火。起初她说相信自己不会说出她的住处与秘密,也不会私自逃离,但是现在却来蜻蜓点水般轻轻试探自己。这女人总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温德琳想。
“我可以看那些史诗,可以看传说故事,草木知识,地理志,英雄传记,那些比骑士小说有趣很多……比我在家里有趣很多。”温德琳努力描述自己在女巫小屋中所读过的书。几天下来,她不仅磕磕绊绊地看完了讲述皇帝传奇的史诗,还看了半本讲述传奇与可怕故事的志怪书籍。那些故事多描述在田野乡间流传的鬼怪传说,譬如狼女,冬女巫,妖精,以及溺死婴孩的怨灵。
艾菲含笑不语,她从温德琳手中接过信件重新查看,然后微微皱眉。温德琳紧张地望着她,不知父亲言辞是否冒犯了女巫。
“明天一早,你就回去。”艾菲说,放下信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骑‘国王’回去。我会为你准备干粮和水。”
“为什么?”温德琳惊讶询问,“你说过三年期限,不会延期,不会缩短。可现在还不到半个月。”
“自有原因。但我不能完全确定。”艾菲回答,自顾摘下墙壁上挂着的药草束,放入药钵开始捶捣,“你不需担心,三年期限未到,你依然属于这里。你去看你父亲,然后回来。”
温德琳望着她,稍稍感到放心,随后疑问复又涌起,“可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快就放我回去?”
“我说过自有原因。”艾菲停下手观看钵内药糊,然后继续捶捣。
“那么‘国王’是谁?外面那匹马?”温德琳问。
艾菲点头,“这名字很适合它。脊背之上,车厢之内,皆是它的领土。”
“但是我得绕过那片森林。”温德琳说,“我没法像你一样用巫术穿过去。那太久了。”
“你可以。”艾菲停下动作,以平静黑眸望着她,“只要你骑着国王,我就会在你身边,为你打开道路。”
这话非常突兀,听起来毫无道理,也无逻辑,但是温德琳依然选择相信,她不再多问,而是捧起书本继续阅读。今天艾菲没有让她出去寻找草药,而只是让她在室内做事和阅读。有时,女巫会低声唱起歌谣,声音甜美清澈,温德琳耳濡目染之下,也已经记住旋律,并且模糊哼唱。
这一天也很快过去,夜晚,艾菲熄灭蜡烛上的法术光后,便催促温德琳回房睡觉。在床上,女孩想着自己的父亲,依然不太能够相信女巫就这么轻易地放自己回去。如果和父亲见面后,他强行要把自己留下该怎么办?自己能够拒绝他吗?能够再次离开他,回到女巫身边吗?温德琳甚至有些觉得这可能是艾菲给自己的试炼,是她在考验她是否忠诚。
终于,就像往常一样,温德琳还是沉沉睡去。只不过这一次,她做了久违的梦,她梦到了自己的父亲,满脸疲惫地坐在桌边,佝偻着背,脸上满是病容,不住咳嗽,就像是从前的母亲一样。她几乎就要冲过去将他搀扶到床上躺下,并且调制药物为他治病——她就是为了这个才向女巫学艺的——但是在梦境之中,她不能动弹,商人离她越来越远,那个温暖的小屋也离她越来越远。温德琳被拖入一片黑暗中,双眼似是完全被封住,五感之中仿佛只有听觉能够作用,于是她在满心焦急之中倾听,却只听到沉郁鼓动,如同巨大水体中的暗流汹涌,又像是巨人心脏在缓慢跳动。
而白昼终究到来,温德琳不情愿地被日光从睡梦之中唤醒。她早已习惯每天早晨艾菲唤自己起床,但是今天女巫却不在门边。她起身穿戴梳理之后出房,见大厅桌上已经放了行李。温德琳犹疑将它们拿起,背在身上,然后推门出去。艾菲就站在马厩边上,向国王的马槽中添草料,又托着一颗苹果喂它吃完。
“我这就出发?”温德琳询问艾菲,女巫点头,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递给女孩。
“这是做什么?”温德琳讶然道,没有伸手去接。于是艾菲将匕首塞在她手中,“拿好这个。外面危险,你总需要一些武器来防身。”那匕首的皮鞘上刻有数个符文,以白色颜料填充。温德琳仔细观察,却不解其意。她想问艾菲这符文是作何用途,但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她生怕这奇怪文字和巫术有所关联,当存有这个念头之后,她只觉得哪怕只是拿着这匕首都叫自己心神不安。
艾菲将国王牵离马厩,带到温德琳身边。健壮公马从鼻孔中喷出气息,圆溜双眼好奇地瞪着她,让她想起那天这马匹一直盯视着自己的奇怪视线。
这女人家里的一切活物都透着古怪。温德琳忽然这么想,那只鸟是这样,这匹马也是这样。仿佛它们都通人性,能理解人的说话。想到这里,温德琳忆起自己尚在病中时,于马车车厢里听到的对话。她几乎可以笃定艾菲是在与马和狼说话,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能听懂兽语——不,究竟是自己能够听懂兽语,还是这些动物口吐人言?
“去吧,然后记得回来。”艾菲扶着温德琳,让她爬上马背,说道。
温德琳犹疑点头,对于她来说,这趟行程的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艾菲松开缰绳后,国王就开始缓步前行,踏上了那条数日之前她们曾经走过的路。温德琳不住回头,望着那木屋逐渐变小,隐没于森林之中。在踏上宽阔大路后,国王兴奋地扬起四蹄奔跑,温德琳只得尖叫着紧紧拽住马缰,她无法驾驭这马,也奇异地从未有驾驭它的念头。是它在带着她行走,主导权并不在她的手中。
沿着大路跑了一段,似乎是感到有些疲倦,国王停了下来,悠然自得地嚼食路边的野草。温德琳尚不惯骑马,不得要领,浑身被颠得生疼,于是下马坐在路边从行李之中拿出水袋喝水。她望着国王的湿润双眼,忽然感到有些不甚自在。就像自己身边的并不是一匹牲畜,而是一个人。在吃够野草之后,国王用额头轻触她的肩膀,示意她再次爬上来。温德琳讶异于这动物的聪慧机敏,在它的连番催促之下还是笨拙地爬上了马背。她刚刚坐稳,国王就再次迈开四蹄奔跑,在中午时分,温德琳终于见到了森林——是她和艾菲来到这里的时候所穿过的那片森林。道路断绝于草野之中,国王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草丛,进入森林领地。
森林之中灌木杂草丛生,树木茂密,几无可供马匹行走的平坦道路。但国王却踏过灌木丛,娴熟迈过地上纠结树根,在枯腐树叶之中行走,毫无一点犹豫。温德琳骑乘在它背上,身子却屡屡遭到藤蔓和树枝袭击。很快她就决定下马步行,和国王一起穿越这森林。有很多次,温德琳见面前植物密集遮盖,不见路途,但是国王以头拱顶,却往往能从枝叶藤蔓之中闯出一片道路,领温德琳前进。女孩越来越笃定这马匹不是寻常动物,女巫家中怎可能有寻常动物?
国王缓步前行,温德琳抓住缰绳,随它一起在林中跋涉。只是林中不见天日,温德琳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行了多远,这森林究竟还有多深。艾菲说会帮助她打开道路,可是她直到现在也未瞧见女巫现身。又行了一会,国王在一片林间空地之中站定,悠闲低头吃草。温德琳知道主导权不在自己手中,便也不去催赶,而是在国王身边靠树坐下,从行李中拿出干粮与水袋吃喝。
食物入肚之后,温德琳倚靠在树干上,身下是柔软草地,鼻端是草木香气,日光投射在林间,蒸起一片暖洋洋的气息。她止不住地感到疲倦,困意袭上心头。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和睡意的对抗中俯首认输,微微侧头枕在树上,沉沉睡去。
梦境很快到来,温德琳甚至觉得自己一闭上眼睛,梦境就来。似乎没有了艾菲木屋的魔力,噩梦随时就会造访她的脑海。梦境的内容很清晰——过于清晰,她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奥维德坐在他那张已经旧了的床上,披着一件旧衣服,腿上盖着的毯子打着补丁,甚至还有跳蚤——天啊,她不在家的时候,谁会把他的毯子拿出去晾晒,然后拍掉上面可能存在的虫子?
商人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憔悴,他瘦了许多,温德琳很难相信一个人会在短短几天之内瘦成这副模样。他身边的窗子开着,任凭冷风从外面吹进来,就像是在等着某个人,不,某种生物会从窗户里飞进来一样。一张圆凳放在床边,上面摆满了纸张,一个墨水瓶,和一根快秃了的羽毛笔。商人的毯子和衣服上也满是墨迹。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双手胡乱地摸着纸笔,他似乎想喝水,但是却找不到水瓶。
温德琳几乎像要跳起来冲过去,冲向自己的父亲,可是她跳了起来,却感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被拖入漩涡的船只一样扭曲失真,然后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没。她狂躁地睁开眼睛,感到一阵晕眩。头顶火辣辣地疼,像是鼓起了一个包。温德琳抬起头,看到头顶粗壮的树枝。
她仍然在森林里,仍然靠在那棵树下。一切都没有变,那只是个梦。但或许那不只是个梦。温德琳怀着极大的焦虑与恐惧,和某种更加隐秘的忧惧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艾菲忽然让她回去?不是明天,不是一个月后,偏偏是今天?答案就在前方向她招手,她已经将它握在了手中,但却只敢从指缝里悄悄窥探,不敢张开手掌,将一切摊开呈现。
温德琳抓住了国王的缰绳,公马有些不悦地看着她,似乎她打断了它的进食。
“我们必须马上走,国王,我必须马上到我父亲身边去。”温德琳语无伦次地向这动物倾诉,她知道它听得懂,它肯定听得懂,此时她不再对自己过去十几年里建立起来的常识抱有任何妥协和侥幸,几乎是在哀求这敏捷而健壮的生物,“带我走吧,带我回家,到我父亲身边去!”
国王圆溜溜的眼睛凝视着她。温德琳近乎绝望地回视着它。不知过了多久,国王一甩头,侧过身子,将马镫对着温德琳。她知道,它允许了,它愿意出发。
“谢谢你,国王。”温德琳轻声说。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对一头畜生表达感谢,也是她头一次意识到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超脱于常识的东西。她难以描述那颗猛然间在她脑海中出现,扎根,并且顶破所有厚厚土层的种子,她只知道世界从此变得更加不同了。
温德琳翻身上马,这次她的动作轻快熟练,就像是受一位国王的盛情邀请而踏足他的领土。她伏低在它的脊背上,任由它迈开四蹄奔跑。森林里的所有树木都在她的面前分开,就像一位国王穿过专门为他而铺开的御道。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温德琳分不清楚,她只觉得自己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了一个柔软的声音在吟唱着什么。那是艾菲的声音,只有这点无可置疑——她的确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打开道路。
树木就像是海水一样分开,国王劈开丛生草木,往前疾驰。这回温德琳总算知道艾菲是怎么穿过这片森林的了。她根本不用把马车变成坚果,再把自己变成飞鸟飞过来。母亲会为她的女儿指出道路,无需忧惧,无需迷茫,只需前行便可。森林的绿色在她身边不断后退,其间国王数次停下歇息吃草,当它停住脚步时,树木便围拢过来,森林恢复原状。而它再度前行时,森林便温柔地打开路途。
当温德琳和国王沿直线离开这片森林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她确信自己走的是最短路径,而前方的道路依然还有很长。她不敢让自己睡眠,生怕那梦境再次造访。可是她又怎么能够长时间战胜睡魔?在柔软的丘陵草野之上,在一条潺潺的小溪边——它正欢快地流向之前那片森林——她躺在草丛中,盯着暗淡的白月,它在天空之中只剩下一弯月牙,边缘凹凸不平,活像是一张被啃得残缺不全的面饼。
温德琳终于在夜晚和月亮的抚慰之下再次不情不愿地进入了睡眠,被迫沉入梦境。但是这一次,父亲的病容没有进入她的脑海,访客是另一个人。在一片朦胧之中,她看到了艾菲。
“……谢谢你。”她知晓这一切都是梦境,于是鼓足勇气对模糊朦胧的女巫身形说道,“谢谢你为我打开森林通路。”
艾菲的影像微微一笑,但没有说话。
“也是你用巫术进入了我的梦境,让我看到爸爸生病?”温德琳问道。
艾菲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在梦境的雾气之中听起来低沉而涣散,“我可以向你托梦,但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做。那是你自己的预知梦。”
“我自己的预知梦?”温德琳茫然重复,带着几分忧惧,“我的巫术?”
“那并非巫术。对未知事物抱有疑惑和求知,”艾菲说,“在力量充盈的所在入眠,便可能进入预知未来,或者探知遥远景象的神奇梦境。它可能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圣徒梦中见到神的启示,梦卜师借此预言他人命运,都是如此。在古老的时代,它十分稀松平常,祭司与巫医们频繁使用梦境的力量来安抚受伤心灵,占卜和察知……”
温德琳此刻心焦得不行,她迫切想要知道父亲的身体状况,但又不想打断艾菲的讲话。终于,女巫停止了讲述,转而说道:“你要快些,小蜂,他的情况不太好。”
温德琳猛然醒来。梦境消失于睁开所言所见的夜空之中。天空中远远泛起一点鱼肚白,国王在溪流边站着沉睡,女孩从地上一跃而起,带着满身露水拉拽马缰,国王随即醒来,以不悦眼神盯视她。
“我们必须更快才行,噢,国王,拜托!”温德琳轻轻抚摸公马皮毛,低声祈求。而这动物听从了她的请求,负着她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奔驰。她们径直穿过山丘和森林,所到之处的一切草木岩石都让开路途,温德琳惊讶发现国王的耐力远超普通马匹,它能够从早晨一直全速奔跑到中午而不减速,不休息,就像一个真正的国王在精力充沛地巡视自己的领土。她们穿过了妖精环所在的森林,这回没有妖精来搅扰她。当温德琳再次看到镇子那熟悉的建筑,已经是次日的傍晚了。太阳西沉,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屋外游荡。
温德琳下马牵着国王放轻声音行走,她不想让其他镇民得知自己的行踪。将国王领到自己家门口,叮嘱它不要出声造出响动(她知道它听得懂)之后,女孩几乎是一阵风似地卷入家中。房内一片黑暗,没有灯光。她不敢大声叫喊,害怕惊扰邻居,凭着记忆从柜子中拿出提灯点燃,于是昏黄灯光立刻照亮黑暗。
房间内的家什胡乱摆放着,没有她在,一切都像是乱了套。旧衣服堆在桌子和椅子上,一些吃剩的面包放在它们中间,用过的食器也没有擦洗。男人总是学不会自己料理家务。温德琳这么想着,快步走进奥维德的房间。商人倒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就如那梦境一样,床边放着凳子,凳子上是乱糟糟的纸笔和墨水。
温德琳轻呼一声,连忙扶起父亲。奥维德在一片朦胧之中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也不知是否瞧见了自己女儿。温德琳轻轻触摸他额头,只觉得烫得吓人。他的身上也都是黏腻汗水,呼吸急促,显然是染了风寒。她就知道是这样,那一晚他一定彻夜在雨中奔跑追寻,但是他又怎么能以双腿赶上艾菲的马车?一念及此,她不知不觉在心中对女巫多了一丝不满。可随即这念头就化为乌有,她解下自己的行李,那包裹大得不同寻常,不仅仅是放了干粮与水。艾菲还在里面放了别的东西。药粉,药草,还有一张纸条,指导她该拿哪种药给商人喝。甚至还有一小罐蜂蜜。
温德琳捏着那张纸条,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把它放在一边,手脚麻利地按照女巫的指示调制药物,喂奥维德喝下。商人咳嗽着,呕出药水,女孩擦净他身上和毯子上的秽物,在药水中调入一些蜂蜜,再次喂他喝下,然后为他更换身上汗湿的衣服与毯子。当一切都忙碌完之后,夜已经深了。奥维德依旧昏睡未醒,额头滚烫,但呼吸平缓了许多。温德琳知道女巫的药会生效。
到了后半夜,商人已经好了许多,在一片朦胧之中迷迷糊糊地叫着要喝水。温德琳立刻从瞌睡中惊醒,拿水袋喂他喝水。一直忙活到快黎明时分,奥维德的烧才逐渐褪去。女孩猜测女巫可能在这些药物之中加入了治愈的魔咒,否则的话按照书本上写的来看,它不会见效得如此迅速。
当奥维德悠悠醒转时,最先看到的就是彻夜未熄的提灯和坐在他床边低头瞌睡的温德琳。他伸出双手抱住她,几乎把两个人都拖到地上。
“温德琳?是你吗?你回来了?”商人的声音嘶哑而颤抖。惊醒的女孩将他扶回床上,“是我,爸,我回来了。”
“感谢父神。他真的让你回来了。”中年男人哭泣着,但是温德琳摇了摇头,“父神没有让我回来。……是女巫,那个女巫,她让我回来,并且为你治病。”
“……啊。”奥维德发出了一个单音节来表达自己的惊愕,他重复了一遍,“那个女巫让你回来?”
温德琳点点头。
“父神在上,女巫居然发了善心?”
“听我说,爸爸。”温德琳按住父亲的肩膀,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包括艾菲是怎么教她辨认药草,又是怎么打开森林通路让她回来。奥维德一边听一边虚弱但顽固地摇头,直到温德琳向他展示那张字迹纤细清秀的字条——她写不出那样的字。
“不管怎么样,她让你回来了。”最后,奥维德以虚弱的声音做出总结,“不管是那个什么……巫术,还是梦什么的。”他抬头以期盼的眼神看向女儿,“无论如何,你回来了,我的小蜜蜂……这就很好。回来就好。”他抓住温德琳的双手,喃喃道。
温德琳感受着父亲双手老茧的粗糙触感,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忍告诉他,自己无法在这里久待。但是天快要亮了,她就像是只能在夜晚与人相见的妖精一样,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否则的话,醒来的镇民们就会发现商人的门前多了一匹好马,那个失踪几天的女孩又回来了。她将无法再顺利离开。
“我必须走……爸。”温德琳握紧父亲的手,轻声说。在话语出口的同时,她感受到那双手剧烈颤抖。
“不……不要。别走,小蜂。”奥维德慢慢说,声音和手都在颤抖。温德琳从未看到过父亲如此脆弱,她几乎就要狠心背弃与艾菲的约定,留在这里了。但是她告诉自己,这不是永远的离别,暂时的分别是为了以后的重聚。
“信里都写了。”温德琳试图放开父亲的手,但是她的身体却在漠视她的意志。她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在那里很好……那女巫并不邪恶。她教我很多东西,我会成为一个药师。爸,三年之后,我就会回来。你要等我,等我回来之后,无论是你,还是我,还是镇子里的人,都不会再受病痛折磨。”
温德琳看着男人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他会站起来严厉地命令自己留下,破口大骂女巫的所作所为,就像他之前惯常做的那样,但现在他没有,疾病让他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挺拔站立,而另外一样事物则让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握有权柄。温德琳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能够隐约感觉到,父亲的命令对于她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当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去做一件事情,走一条新的道路时,来自过去的命令与束缚就会像脚印一样被她抛在身后。
她站了起来。
“这不是商量,爸。”温德琳说,声音虽然有些发抖,但依旧尽可能保持平稳。她深呼吸,然后说话,倾吐自己的意志,“这是告知。”
奥维德抬起头,以陌生眼神看向女儿。他不理解自己的话语为何对女儿不再有用,他尽可以将一切都归咎于女巫,但是他内心深处却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土崩瓦解,他的小蜜蜂脱离了蜂巢。
“我会离去,并且在三年后带着技艺归来。我会成为一个药师。”温德琳按住父亲肩膀,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手也不再颤抖。这个决定本该做出,这句话语早该宣布,“我不会再按照你的意志去做事,我不会嫁人,至少不会嫁你为我选的人。我要自己决定我应该做什么,应该走向何方……我有一条新的道路要走,但那是我决定要走的路,而不是你指给我的。”
奥维德没有说话。
天色渐渐地亮了,温德琳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父亲。
“我要走了,爸。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恨不得将每一件家务该怎么做都告诉你,但我想,之前也没人告诉过我该怎么做这些。所以,你最好自己试着学会去做。”女孩说。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耍小孩脾气。她想。“别再吝惜那些铜板,你该雇两三个伙计给自己帮工。那些药我会留在这里,你要按照纸上的说明吃药。如果觉得苦,可以加些蜜糖。”
奥维德的嘴唇蠕动着,男人瘦削的脸颊微微颤抖,他看着——并且只能看着温德琳放开自己的肩膀,拿起外衣。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在作为丈夫的无力之后,属于父亲的无力再次降临在他的身上。男人终于明白,果实永远不可能属于树木,蒲公英的种子也从来不可能永久留驻,它们属于大地与天空。
“你长大了,小蜂。”他虚弱地说,“飞吧,飞吧……飞向森林。没什么能锁住你了。”
温德琳向他报以微笑。然后女孩抓起剩余的行李,冲出家门,翻身跨上马背。国王迈开四蹄,很快就把小镇甩在身后。它将带着她跑过森林,山丘和溪流,然后回到那座小木屋之中去,回到另外一个女孩身边。骑在马背上,她觉得自己格外沉重,那不是身体的沉重,甚至也不是心灵上的,而是另外一种沉重,她无法理解这种感觉的本质,但是却能够知晓它的来由——那是自由的沉重。自由总是沉重的,从此她不再需要单纯听从他人指示,就像这世界将一切都摆放在了她的面前,等待她自行思考,并且选择,然后为每一个选择的后果承担责任。
这是一种令人欢欣的沉重,它需要觉悟才能背负。
回去的道路十分顺畅,就连尘土飞扬的野径也比来时似乎更加平坦。她心情欢悦,甚至唱起了歌,用艾菲唱歌的旋律哼唱起了书本中的诗句。诗中描写白色尊王从西方满布洁白礁石与沙滩的湛蓝海边举起旌旗,一路向东,终于来到了高山之下,大河之畔,在最为富庶的河边建立国家,筑起都城。那古代的传奇让她悠然神往,那些铠甲铮亮,手持长枪大剑的骑士们更是力量与荣誉的化身,而她现在感觉自己骑在马背上,也活像是一个骑士。
不知为何,温德琳感觉回程的路似乎要更短一些。她在吃完艾菲准备的干粮之前,就再次见到了那座森林,以及林边的木屋。那时正是傍晚,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残破微弱的白月尚未从天空之中浮现,但阳光已然开始暗淡。艾菲的小屋门口挂上了一盏路灯,借着这灯光,她隐约看到有一个纤细人影正在河边。
温德琳下意识想要开口叫喊,但却不知为何止住了声音。她翻身下马,放开了国王的缰绳,马匹立刻一溜小跑着回到了马厩里,食槽中早已填满了燕麦。听到马蹄声,艾菲转过身来,看向不远处的温德琳。阴影遮住她的面庞,但不知为何,温德琳觉得她正在向自己微笑。
当两人走近彼此,然后回到屋中的时候,艾菲帮温德琳卸下行李,又拿出替换衣服,抿嘴一笑,“你父亲没事了?”
“是的。”温德琳急切说道,她想要感谢面前的女巫,有许多话语翻滚着冲击她的胸膛,想要倾吐,可凝视着艾菲浅笑的面庞,她却失去了言语,怔愣了很久才慢慢说:“是的……他的病好多了。谢谢你,要不是你……”说到一半,就连这简单言语也失却,温德琳找不到言词可以用来描述自己情绪,她该怎么感谢艾菲?女巫真的需要她的感谢吗?
“那很好。”女巫说,“他怎么说?”
“谁?”温德琳问。
“你父亲。他怎么说?”艾菲盯着温德琳,用评估和玩味的口吻说,“他有没有对那些药物,对纸上的指示,以及对你或者我的预知和先见表示感谢?他有没有后悔?有没有说出‘谢谢’两个字?”
“我想没有。”温德琳回忆了片刻后答道。
艾菲轻笑,但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失落,“啊,我早该预见到。我本不该奢求他的感谢。”
温德琳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巫,羞愧而内疚,她救了她父亲的命,而他却连一句感谢都不愿给她。
“我原本以为这举动可以缓解我们之间的误解。”艾菲说,在指尖点燃法术光,分予如巢中待哺幼鸟般挺直身躯的蜡烛,“但是我想有种误解似乎可以凌驾于苦难与死亡危机之上。有时人们宁可蒙受折磨也不肯抛弃它。”待全部蜡烛燃起光亮,她翩然转身,脸庞上再无阴霾,“你该清洗一下自己,小蜂,你在外面跋涉许多时日。”
温德琳点点头,在屋中搜寻片刻,找到女巫平日用来打水的木桶,到河边打水回来,看着艾菲准备浴桶,将水在炉上烧热。
两个女孩并排抱膝坐在地上,看着噼啪燃烧的炉火。火光映红艾菲的白皙脸颊,她忽然开口发笑,打破房间中的沉默,“如果这浴桶大一些就好了。”
“怎么?”温德琳说,看着那木质浴桶,这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容纳一人洗浴却已足够。
“我们可以共浴。”艾菲眨眨眼,“你身上都是国王的汗味。你需要帮忙擦背吗?”
这话令温德琳一下子困窘起来。她至今仍然不太习惯在陌生房屋中,在他人面前裸露身体。她没有马上接话,含糊了片刻后才说,“我一个人能行。”
艾菲没有再答话,起身为温德琳拿来一碗清洗身体的香油膏。女孩曾经见过她在河边燃起火堆焚烧草木,将其灰烬和油脂混合,加入香料,令其凝固成膏状物。普通人家在洗涤衣服时使用这种油膏也实属寻常,但是女巫所做的油膏颜色鲜亮,且有奇异香气,总是会令温德琳想起父亲从前常说的,“王公贵族们用来擦洗身体的香膏”。
似乎能看出温德琳心中所想,女巫微微一笑。
“如果一个女巫,或者巫师想的话,像贵族那样生活奢靡也并非太难。”她说,“无论是否凭借魔法。只是依我看来,实在没有那个必要罢了。晚安,小蜂。”说完,她就转身走入自己房间,只留温德琳一人呆愣坐在炉火前。
在以香膏洗浴完毕,换上洁净衣物后,温德琳嗅闻着身上那奇异的草木香气,回到房间中,躺在似乎阔别已久的床铺上。她又回到了那奇妙魔力的包裹之下,在这里的睡眠似乎永远香甜安稳。她不止一次地询问自己,这只是普通的心灵放松,还是这房间内真的充满令人安睡的魔力?温德琳无从知晓。她不会用这个问题去问艾菲,因为她知道自己即使这么做,得到的回答通常也只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浅笑。
于是她选择平静地接受这房子的一切神奇之处,迎接夜幕。黑暗温柔降临,犹如母亲双手轻抚她的额头。在最后清醒的几秒钟内,温德琳忽然迫切地想要人陪伴,她想要另外一个灵魂可以和自己分享这些,分享关于自由的沉重,分享关于前路的忧虑,分享关于自己所生发出的一切妙想。在踏上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之后,她头一次在深夜中感到孤独和寂寞造访自己,它们来得如此突然,就像那一夜的女巫一样突然。
或许我们应该买一个更大的浴桶。温德琳想,然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