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温德琳前往森林中时,骑士并没有对她昨天的旷课有任何表示,而是照例开始了那一天的课程。而后数日,当她熟习了大部分的擒拿和匕首格斗技巧后,骑士终于说:“接下来你可以学习长剑术。”
温德琳一怔,随即睁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被迫练习了许久的擒拿和匕首技艺后,甚至不再对真正的长剑术教习抱有希望,而是只顾练习自己学到的唯一一招突刺。但是今天,一扇真正的剑术大门忽然在她面前打开。她又惊又喜,亢奋而期待,就像一只等着母鸟喂食的幼雏。
这也意味着艾菲给她削的那把木剑真的能派上用场了。
骑士从她手中接过那把木剑,微微审视后摇头递回,“这不好。”
温德琳的脸颊微微发烫,“我找不到真的剑……”
骑士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后说,“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我们要怎么开始?”温德琳问道。
“架势。”骑士简短回答。
架势,又是架势。我应该想到的。温德琳微微有些泄气,但还不至于完全失望。至少这是长剑术的一部分,而不是那奇怪的擒拿。她想学习的是如同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犀利而快速的斩击或突刺,而那些文章中却完全没有提骑士们在放出斩击之前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架势和姿态。很明显,骑士小说的作者根本不懂剑术。
骑士没有使用木棍来演示架势,而是使用他的断剑。或许是因为这些架势需要双手握剑,而他的断剑又无法丢下的缘故。他右脚前踏,双手握住断剑剑柄悬过头顶,剑尖微微向下,摆出一个上段位的架势。
“这是穹顶式。”骑士以嘶哑声音开口述说,“它可以让你格挡对手的上段劈砍,并且使用旋转斩。”温德琳在听到旋转斩三个字的时候,眼睛开始微微发光。骑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接着说,“剑术学徒通常从这个架势学起,它很泛用,并且衍生而来的技巧可以很好地训练力量、耐力和手腕灵活度。”
他说着,缓慢举起自己的剑,“我要教你一种下落斩击的训练方式,拿好你的木头,我们从剑刃朝下的斜斩开始。”断剑从与头颅齐高处慢慢下落到身体左侧的部位,然后他旋转手腕,让剑刃回转放出另一记斩击,接着让整把剑继续下落,剑尖指向地面,手腕再度画一个圆弧,放出一记反刃斩击,剑尖指向面前温德琳的头脸,手臂以手肘为轴转一圈,断剑从背后划圆,回旋放出斩击。随后他不断转动身体和手腕,就像以剑刃描画蝴蝶翅膀的形状。
“这叫铁蝴蝶。”他说,“现在我们一起做。”然后摆回初始架势。
温德琳用自己的木剑摆出同样架势,模仿着骑士的动作不断挥剑回旋,但速度很慢。当她已经完整学会这一套动作之后,骑士点点头,撤开两步,“你要不断加快速度,然后保持力度。”他说,“接下来你看我的动作。”
温德琳咬住嘴唇,紧张地连连点头,下意识再次后退,和面前的黑甲骑士拉开距离。当她准备好后,骑士踏出一步,摆出初始架势。但是在下一个瞬间,他手中的剑刃划出一道闪亮弧线,在面前连环飞舞,温德琳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这回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一套剑技被叫做“铁蝴蝶”了——她能真切地看到骑士的剑光闪电般跳跃旋转,画出了两个彼此交错的圆,仿佛一只展开双翼的蝴蝶。
忽然,在做完一记斜下劈之后,骑士猛然变招,剑刃向上撩去,但是还不等力道用尽,他就猛地转身侧步,剑刃从另一角度裹挟着破空风声袭来,连续数次转身之后,他已经站在温德琳背后五尺开外处,幽冷而锐利的风留在皮肤上的触感依旧如此鲜明,少女呆呆地站在原地,感到颊侧一阵冰凉。她伸手轻抚,掌中是一绺发丝和一缕鲜血。
这是真正的剑术。迅疾,狠辣,熟练,纯粹,没有多余动作,充满力量与优雅之美。
仿佛……仿佛是在跳舞。她呆呆地想。如果被这种剑术划开喉咙,她大概也不会有所反应吧。在片刻的痴迷和出神之后,一种莫大喜悦从她心中窜起。我也能学习这种剑术,有朝一日我或许也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她想,这将变成我的技艺和力量。
“在最初开始的时候,你应该站在原地缓慢挥剑,然后加快速度,再配合步伐,前进、旋转、踏步……”骑士的声音犹如幽冷风声,从她身前传来。温德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回到自己面前。
“对于剑术来说,手臂、手腕的转动和力量非常重要。”骑士双手一上一下握住剑柄,演示给她看,“许多斩击与精妙技艺都以手腕发力。”
温德琳连连点头,握紧木剑回忆铁蝴蝶的初始架势,然后尝试着缓慢挥剑,直到完成一整套斩击动作为止。
“当你练熟这一套动作后,就学习下一个架势。”骑士说,“当基本架势都学完,就可以在实战练习中运用。”
听到实战这两个字,温德琳只觉心中像是烧起了一把小小火苗,挥剑更加用力,也更加快速。但是过于卖力的后果就是她很快就消耗了自己的全部体力,不得不坐在地上,手腕和手肘也疼痛无比。骑士依旧站在湖边,一语不发。
温德琳不断揉捏着自己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问道:“虽然这话问得有些迟了,但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我已忘却自己名字。”骑士沉默良久后,回答。
“但总得有个称呼吧?”温德琳说。
“你可以叫我教官或老师。”
“那我叫你老师。”温德琳马上回答,“教官这称呼听起来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骑士没有回应。温德琳又问,“老师,你见过女骑士,或女剑士吗?”
“见过。”良久,骑士才略一点头。温德琳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双眼因兴奋而放光,“她们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骑士的声音中多了些迷茫,“能是什么样子?无非是拿着武器的女人。我见过许多女性战士,她们的战斗技巧能够和男人一样好,甚至要更加超出。”
“女人用剑能比男人用得更好?”温德琳急切地问,骑士的话对她来说无异于一种超凡鼓舞。
“为什么不能?只是她们不用而已。”骑士说,“只要训练,任何人都能学会用剑。剑不是男人的专属,从来不。我见过南方河域密林中的女战士,她们手持长矛与短弓,比我见过的任何士兵都要优秀,勇悍,并且不畏死……”
“那么骑士呢?”温德琳迫切询问,“你的身边有女性骑士吗?”
骑士沉默了。温德琳焦急地看着他,在沉默中不安等待。终于,骑士慢慢开口,“我知道一名女性骑士。她叫塞蕾格。是凡人种族中唯一能驾驭龙种的骑士。”
“圣塞蕾格,十一月的圣人!”温德琳掩住口小声惊叫。塞蕾格同样是古老帝国时代的传奇骑士,但因为是女性,故而教会对她描述不多,流传的传说仅限于她骑乘龙,并且在帝国建立后隐入修道院出家的故事而已。但是光只骑乘龙一条功绩,就足以压过历史上绝大部分的骑士。而这幽魂既然是帝国骑士,那么他知道的必定比教会记录下来的故事更多。“你认识她吗?她真的骑乘真龙?”
骑士摇摇头,“她从未骑乘过真龙。她的座驾只是一头飞龙。”
“但飞龙和真龙有什么区别?”温德琳问。骑士又陷入了他惯常的沉默之中。或许他也不知道,而我应该去问艾菲。他只是个骑士,在这方面知道的总不如女巫更多。她想。
“对平凡人而言,两者确实无甚区别。飞行,喷火,庞大而有力。”骑士喃喃道,“但飞龙和真龙有本质区别……飞龙虽然聪明,但终归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施法术。”
“施法术!”温德琳说,“真龙能够施法术吗?”
骑士转过头,面罩下的幽暗双眼投去疑惑和陌生眼神,“真龙皆是伟大巫师。”他说,“法术对于人类而言是罕见天赋和艰难技艺,但对真龙来说却是本能。你问真龙能否施法术,就像是在问人能否呼吸一样。”
温德琳感觉脸上发烫,她微微退后,羞愧无比。可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她想,古时骑士都这么博学,知道巫师和巨龙的事情?他或许不是个普通骑士,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圣塞蕾格是什么样的人?”停顿片刻,温德琳继续问道。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位已逝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女骑士究竟有何事迹与故事,哪怕只是她日常生活的残片,也都能给这个透过漫长时光想要窥视她的少女以鼓舞。对温德琳而言,她几乎已经将塞蕾格当做了自己的榜样与道路,她无法描述出在知道圣塞蕾格真的确有其人,而不是教会杜撰时,自己有多么开心,多么兴奋。但是仔细想想,如果父神教会真的想要打造编撰一位骑乘巨龙的英雄,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们怎么能够让女人完成男人都无法达成的伟业?除非那个女人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上的,真实得让他们无法辩驳、抹除和虚饰。
我也开始用女巫的思维思考了。温德琳想到这里时,忽然发觉,然后自嘲地笑笑。
“她是皇帝的枪。最锋利的枪,七骑士中的魁首。”骑士沉默片刻,然后说。
“但书本和传奇中都说六骑士的首席是白鹿骑士齐格蒙特……”温德琳小声说,然后她忽然惊觉,这骑士说了什么?七骑士?帝王的骑士不是只有六位吗?她伸出手掌开始掰数手指,白鹿骑士齐格蒙特,夜骑士亚德伯,龙血女士塞蕾格,长弓骑士泰拉索斯,反抗者瑟奥多雷,智将安塞洛,是六个人。她重复数了三遍,然后确认自己记忆,在艾菲家的帝王传奇诗篇中,只有这六个人出现。
“齐格蒙特擅长剑术。在枪术和骑术方面,塞蕾格无人能及。”骑士以沉闷声音说。
“等等。方才你说七骑士?但皇帝座下的骑士不是只有……”温德琳伸出双手手指,“不是只有六个人吗?”
隔着漆黑面罩与盔甲,女孩看不出骑士的表情。沉闷的幽魂没有反应,他残破的披风被一阵阴冷幽风吹起,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微的呢喃声。
“六骑士,六骑士……被遗忘的人,被刻意抹去的人……”
那声音模糊朦胧,温德琳难以听清。当她想要仔细侧耳倾听的时候,它却忽然消失了。骑士一振披风,转身面对她。“练习,学徒。”他以嘶哑声音冷硬地命令道,“练习。”
温德琳弯腰捡起木剑。她心底有诸多疑问,但也只能把这些问题都藏在心底。她觉得骑士不会再回答她关于六骑士的问题,这令她更加疑惑——这骑士究竟是什么人?他真的只是古代一位普通骑士?还是另有身份?她不知道,也无从猜测。或许艾菲知道。她这么想着,然后继续开始挥剑练习。
当她再次累到不支坐倒时,骑士忽然开口说话。
“你应该用真剑。”
“我找不到真剑。”
“去找。”骑士以冷硬口吻说,“真剑较好。如果你用惯木剑,会不适应真剑重量。”
“真剑重量比这木头更重?”温德琳问。
“普通长剑要轻些,而且要短。这武器并不会太笨重,除非你用战锤。”骑士说。艾菲用实心树木为温德琳雕刻的木剑确实过于沉重,毫无平衡可言,如果用艾菲的话来说,那么它就只是一整块徒具剑形的粗壮实木,拿来当扁担都比当剑更实用。
“但如果你要锻炼力量,用它也无妨。”骑士继续说。
温德琳点头,她决定寻找一个话题,一个……能够绕开帝国七骑士,又能够满足她好奇心的问题。
她找到了这么一个问题。
“你见过……精灵,或猫人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见过。”骑士这回毫不犹豫地点头,这让温德琳放心许多。这或许证明这个问题对于他而言并非那么难以回答。
“它们是什么样子的?”温德琳问。
“很可怕。”沉默较短时间后,骑士说。
“可怕?”温德琳讶然,“两种都很可怕?”
“精灵很可怕。”骑士回答,“一部分猫人也很可怕。”
我必须不停问他问题才能得到回答。温德琳想,于是继续问,“精灵为什么很可怕?”
“她们长生。”在得到回答之前,温德琳曾经想过精灵究竟是什么模样——青面獠牙,头长双角,三条手臂,或许还有翅膀,力大无穷?但是骑士的回答让她愣了一下,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长生这令人艳羡的能力能称得上可怕。
“精灵的寿命是凡人数倍。即使最短命的精灵也有三百年寿命。而长寿的可以活到五百年。”骑士以干涩声音说,“在我遇到的所有敌人中,精灵剑士是最可怕的。”
温德琳此时已经较为习惯骑士的说话方式——他说话有时不连贯而无甚逻辑,他或许认为精灵剑士因长生而可怕,但在表述上,他却将这一形容词加诸到整个种族上。
“人类无法将超过百年的时间全部花费在习练剑技上。”骑士说,“但精灵不同,她们寿命长久,专注,聪慧,有非凡耐心,不会衰老。当人类剑士年轻力壮,处于体能顶峰时,他们的经验还不足够。当他们五十岁后,积累足够经验,身体却开始衰弱。而精灵剑士可以在数百年间保持强壮,并且拥有大量经验与思考。他们有许多时间去学习、体验、改良和精进自己的技艺,并且总能以强壮肉体实践它们。但人类没有,人类不行。这就是他们可怕的地方。一位活了两百年的精灵剑士,就足以在技艺较量中击败所有人类剑士。而三百岁,四百岁的精灵剑术大师,在其他种族的剑士中将找不到对手。”
“就连帝王的六……我是说骑士们也无法击败那样的精灵剑士?”温德琳忍不住脱口而出。但她在说出那个数字后马上就有所察觉,然后改口。
“不能。”骑士斩钉截铁道,“若是一对一的剑术对决,在纯粹技艺高度上将没有人类能击败那些长生的怪物。”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答案有些过于武断,然后又说,“但战斗并非总是公平对决。一位剑术大师终究也只是普通人。他们剑术高超,但无法穿透坚固的钢板盔甲。他们步伐精妙,但没有办法拦住冲锋奔马。他们不会衰老,但骨头也不比战锤更坚硬。他们虽然很难被打败,但是要杀掉他们却不比杀死其他生物更难。生命总有极限……在这一点上,凡人大多相同,无论人类,精灵,还是猫人。”
“不过精灵其实并非没有弱点。”见温德琳不说话,骑士发出如同北风般幽冷嘶啸的声音,像是在叹息,“她们在力量上与人类相仿,或许稍弱,但相差不多,不足以构成劣势;灵敏与平衡更是远超人类;唯一缺陷便是耐力——精灵没有长时间鏖战的耐力。这是她们唯一且最为致命的弱点。训练可以弥补,但终究难以完全跨越。所以她们偏好进行快攻,在自己被拖入久战之前击败对手。”
“你曾和精灵剑士对打过吗?”温德琳忍不住问。
“打过很多次。”骑士点头,“输过很多次。”
“输过很多次……”温德琳喃喃道。
“我一生中第二强大的对手就是一个精灵剑术大师。她……”骑士似乎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之中。艾菲说他的回忆大多都已经残破,连自己的爱人认不清,但是这些事情他记得如此清晰。这是为什么?温德琳想。
“她……”骑士说,但温德琳却下意识叫了出来,“你说‘她’,那是个女人?”
骑士点头,似乎并没有因自己的话语被打断而生气,继续说,“她是迅捷剑的大师。我从未见过那种剑。她从我的防御死角攻击我,从我的攻击死角躲避,她不像一个剑士,反而像是高超的画家。在她眼中仿佛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线条,而她能掌控那线条。我和她仅有一战,而她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个刺穿肺部的贯通伤。那一次,我差点就此死掉。”
他说着,就算是嘶哑残破的声音也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恐惧与后怕。他述说这些,就像是在讲述自己的过去,还活着的过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吗?温德琳不知道,或许他还以为自己活着,以为艾菲是他的爱人,以为她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小学徒。
“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帝国尚未建立时的事。”骑士说,“如今大陆的三分之一已经掌握在我们手里,战争已经结束。很多士兵们解下盔甲回到农田,王只留下了必要的常备军队,防御北方猫人和草原蛮族的袭击。许多像我这样的骑士,或者加入了贵族的守备队,或者像这样。”
他转过头,用面罩下的眼睛看了温德琳一眼,“训练你和其他新兵。尽管我很疑惑为什么一个女孩会被送来校场。你在军营里还好吗?和那些小伙子们住在一起?”
这是他第一次问到我的事情。他果然不正常,心智还停留在过去,还停留在那个帝国尚未毁灭的过去。温德琳想,或许在那个时代,皇帝座下的骑士真的有七位而不是六位,只是其中有一位在漫长的历史中被抹去了。他是否也隐约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却不愿相信,一心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不过这对一个幽灵来讲也未必是件坏事,他都死了,何必还要让他接受现实呢?
温德琳思索着,决定配合他说一些谎言。她回答道:“我单独居住。”
骑士点点头,“这也不错。避开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或许你可以和王宫的女侍们住在一起。很多贵族小姐的女性侍卫官也都如此。”
“谢谢你的建议,老师。”温德琳说。
骑士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继续练习,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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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德琳结束这半日的训练,回到木屋中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她和骑士闲聊的时间过长,错过了午饭。她心中忧虑,推门而入,却看到艾菲正趴在桌边,桌上是依然热气腾腾的午饭,还有一壶牛奶。
“你终于回来了,小学徒。”艾菲不无揶揄地说。温德琳的脸颊一红,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和他说太多话了。”
“你都和他聊什么?”艾菲问。
“过去的事情。”温德琳回答,“圣塞蕾格,还有精灵剑士。他说塞蕾格的枪术是七骑士的魁首,但我只听说过六骑士。少掉的那一个是谁?”
艾菲说,“书上没有写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温德琳挠了挠头,坐了下来,“他还以为自己在古代……在帝国仍然存在的时代。他还以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剑术学徒,并且还建议我去和那些贵族小姐的女性侍卫官住在一起,而不是自己单独住。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却仍然以为自己活在从前。你说得对,他已经残破,不完整了。”
“那他可真是个好幽魂。说不定他还觉得这屋子是他爱人的居所。”艾菲说。
“如果真的是这样,而他又那么爱那个姑娘,那他为什么不离开森林到这里来找你?他不能离开那座湖吗?”
“或许是这样。那湖里的太古之力确实很强大。不过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是个绅士的幽灵,不会去主动打扰女性。”艾菲耸了耸肩,将牛奶牛奶倒入自己杯中。
“我可以来一杯吗?”温德琳被这话逗笑了,她看着那壶,问。
“你挂着那块木头的样子蠢死了。”艾菲没有动,而是瞥了一眼她固定在背带上的木剑。事实上这背带也是女巫用破旧皮子给她做的。
“所以我没东西喝?”
“没错。”女巫说,“而且你最好去洗手和脸,再把那块木头放下。否则你连面包都没得吃。”
温德琳摇了摇头,取下木剑放在一边,然后去水缸里舀水洗手。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之后,她和艾菲之间的交谈和举止也自然并且随意了许多,尤其是女巫,在熟稔之后,她发现这个个头娇小纤细的小东西其实非常有侵略性。当艾菲不想费力坐着的时候,她就经常把椅子搬到温德琳身边,靠在上面,然后把双腿放肆地搭在温德琳腿上,抛去一个稍稍有点挑衅意味的眼神,然后悠闲地地捧着书阅读。
她就像一只猫。温德琳想。一只总是会若无其事地侵入你私人空间,并且以此为乐的猫。
不过洗完手回到桌边后,温德琳还是看到自己座位前多了一杯牛奶。
“过两天,我们要离开一阵子。”艾菲忽然说。
“离开?”温德琳有些迷茫,“为什么?去哪儿?”
“去别的村子过五月节。”艾菲用木勺敲打碗沿。
温德琳本来想问“为什么在这里不能过”,但她想了想,没有多作询问。她知道如果艾菲愿意说,就会说;不愿意说,她询问亦无用。
“这里没有五月祭典。”两人间似已有某种默契,女巫自然地回答道,露出遗憾神色,“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的老师曾带我在某一个村镇落脚,那时正好是五月节。我们两人参加了当地的五月祭典。从那时候起,我们每年就都会去别的村子,祭典过后再回来。”
“五月祭典……”温德琳轻声道,“我从未见过……那是什么样的?”
“点燃篝火,纵情狂欢。还有鹿王和五月女王……这是从更加古老的时代留存下来的节日。在父神诞生之前。”艾菲回答,“因此教会斥其为异教的节日,并且禁止人们举办五月祭典。但是在远离圣都的边陲,总是有教化难以到达的荒蛮野地。”她说,眨了眨眼,“总是有我们女巫的容身之地。”
温德琳不禁微笑,“那祭典一定很美。”她问,“我们要走多远?”
“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大约四到五天。”
“穿过森林?”
“穿过森林。”
“我明白了。”温德琳点头,她感到有些小小雀跃,“也就是说我们要去旅行?一趟小小的旅行?”
“当然。而且你还可以尝试你学到的东西。”艾菲说,“如果那里有人或者牲畜得病,那么你可以用药治好。”
“我……我还不行。”温德琳困窘摆手,“我的见识还太少,学得不够多。我怕施治反而变成伤害,让疾病加重。”
“别害怕。有我在。而且你已经学了很多种疾病的征兆和治愈方法。足以对付常见小病。”艾菲宽慰她,顿了顿,又说,“那村子里有铁匠。我想我们可以去搞一把剑。”
“搞一把剑!”温德琳的眼睛立刻亮了,“你要买一把长剑吗?”
“低价买一把坏掉的,然后修好它。”艾菲白了她一眼,“一把完好长剑过于奢侈了。”
温德琳的兴奋仍然不减。“那也很好。”她说,握着木勺的手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把剑,她亢奋地想,一把真正的剑,真正的武器。
“你现在就像是拿到玩具剑的小男孩一样。”艾菲撇嘴,“吃你的饭。”温德琳这才如梦初醒,看向碗里仍然热气腾腾的浓汤和仿佛刚烤好的面包,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但耽误了午饭时间,而且还说了这么久的话。但这些食物却一点都没有变凉。
“你在用法术保持它的温度?”
艾菲哼了一声。“吃饭。”她说。
在两天之后,就如艾菲所说,两人一大早就向瓦梭打了招呼,留下了大概一周份的蜂蜜和药物。但在离开之前,艾菲让温德琳服下一种药物,并且要她坐在椅子上,端来许多瓶瓶罐罐和细小毛刷。
“这是做什么?”温德琳问,她觉得那药水有些辛辣,入喉微微疼痛。
“给你化妆。”艾菲说,用毛刷蘸取瓶罐中的颜料和药水画在她脸上。
“化妆?”温德琳模糊不清地说,“为什么?”
“把你化妆成一个小伙子。”艾菲说,“闭嘴,不要乱动,听我说。在这个时代,两个姑娘出远门旅行是很奇怪的事,而且也较为危险——即使只有一个也是如此。但是如果这姑娘还带着一个小伙子,往往就不会招致怀疑。这很奇怪对吧?在人们的眼里,似乎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除非她们的男人把她们牵出来。我不想引人注目。”
温德琳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眉头,心里升起一股怒气,“那我不要化妆成男人。”她说,然后挥手拍开艾菲,站起身来,用水缸里的水抹掉脸上的颜料。
当她回过头时,本以为会迎接女巫的怒火。但是艾菲却没有生气,而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不怎么办,就这样。”温德琳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和我,两个姑娘,出远门旅行。就算这会招来人们的闲话,会带来麻烦,那又怎么样?是否要在家里待着是我们的自由。”
“听起来你打算反抗这种,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世俗的看法,还有潜在的危险?”艾菲反常地微笑,看起来没有任何要怪罪温德琳的念头,开始收拾起那些瓶瓶罐罐。
“如果遇到强盗什么的,我会保护你。”温德琳脱口而出,她下意识看向放在墙角的木剑。
“我很期待,我的小骑士。”女巫抿嘴笑着,“那么就这样,你和我,两个姑娘,出远门旅行。让男人见鬼去。”说着,她再次交给温德琳一小瓶药水,“刚才让你喝下的药可以让你的嗓音变粗,听起来更像男人,这瓶可以抵消它的效果。”
温德琳点点头,将药水一饮而尽。她感到一阵快意流遍全身,感到兴奋,期待而又有些不安。她要和艾菲两个人出远门。不仅如此,她还要打败一切拦在两人道路上的事物。一想到骑士教给她的那些剑术,她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艾菲看着温德琳,嘴角微微扬起。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这个女孩,这个和自己学习医药知识,和古代幽魂学习剑术的女孩,这个让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了些变化和趣味的女孩,她安静的聆听,她有些傻气的天真,都显得那么的……有趣。
虽然不觉得温德琳学到的剑术能够有效处理旅途中的突发情况,例如强盗。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自己就是一个女巫。女巫有一百种法子对付那些不长眼睛的普通人。
看来这会是一次非常有意思的旅行。艾菲想。
当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们就离开了村子,驾着马车向更北方前行。出发的时间比艾菲预料中更早,
“你能再给我讲讲五月祭典吗?”在马车车厢里,温德琳好奇地问。她的身边堆着许多医药典籍,装着法术光的提灯和行李。
“篝火晚会,游行,摔跤比赛,恋人相会。”艾菲掀开车帘望着不断后退的道路景物说,“在祭典中,人们会选出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来当五月女王,然后由一群年轻强壮的小伙子竞争‘鹿王’,胜者就能够向女王献上花环,并得到女王的吻。在古代,这项仪式意味着人们向大地祈求丰收和恩惠。被选中成为五月女王的女孩实际上将被当做大地的化身,即大地所象征的生命与爱本身。”
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为什么许多神话传说和传奇故事之中,主人公——或者说英雄们——最终的结局都是与一位女子结婚?那女子可以是被囚的公主,高贵的女神,高傲的淑女,或者是美丽的皇后。因为这也是一种仪式,象征英雄得到终极的恩赐,即永恒的爱与生命的隐喻。”
她忽然停止讲述,望着温德琳若有所思的面孔,叹了口气。
“但是如今五月女王这称呼已经不太通用了。”艾菲摇摇头,“即使在保留着五月祭典的地方,也不再称那被选中的女孩为‘女王’,而是仅仅称其为‘五月少女’。”
“为什么?”温德琳忍不住问,然后又恍然大悟,低声叫道,“因为父神教会不允许‘女’王?”
“当然如此。”艾菲点点头,然后又说,“在人类语言中,‘王’,‘皇帝’,‘公爵’等字眼似乎天生就是为男人而设,如果女性身处此种地位,就必须在前面冠以‘女’字以表示性别。这是非常隐秘而缓慢的影响。你不会觉得女王、女皇、女公爵等词有何不妥,但男王、男皇、男公爵等词语则显得很怪,没有人这么说话。其实类似词语并不限于王啊公爵什么的,它们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很少有人去思考这看似理所当然的话语是否有所问题。”
她说着,面带讥讽地笑了笑。
温德琳不再说话,默默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无奈说道:“我之前都没有想到过这些。但我想我们实在无力改变。这种说法已经变成了习惯,改不了的习惯。”
“所以这的确是缓慢、长久、隐秘但强大的影响。”艾菲说,“我没想改变它,并且也不在意。”她说着,躺在车厢里。
“其他语言也是这样吗?”温德琳问,“比如奎若语?或者……真言?原初语?”
“奎若语中,绝大多数与性别无绑定关系的词语都为中性。若要表示身居该位之人的性别,必须要在前面冠以男或女。”艾菲懒懒道,“精灵国家的历代统治者大多为女性,但即使如此,王或皇帝之类的词语也并未与女性身份绑定。至于真言,唔,真言中很少有代表人为创造出的事物的词句。真言中有‘人’,‘铁’,‘木头’,‘石头’,但没有‘磨砂轮机’,‘第一公民’,或者某某伯爵。”
“那你将木桶变大,是在对木头和铁下令,而不是桶和钉子?”温德琳问。
“当然了,我的小蜜蜂。”艾菲说,“理论上是这样的:只要你知道某些基本材料的真名,就可以驱策所有由它们做成的物件。但咒语并非总是生效,或者说,并非总是正确生效。你还需要知道那物件是什么,怎么运作,如何驱策。”
温德琳默默点头,在艾菲身边躺下,感受着马车微小而平缓的震动。
“睡一小会吧。记得要做梦。”女巫柔声说,并且转过身去熄灭提灯中的法术光。在昏暗之中,温德琳只能看到她的身体的轮廓剪影。女孩温顺地点点头,将装满柔软药草的布袋当做枕头,然后闭上眼睛,不多时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