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发现老戴不见了的时候,是周五的最后一节课。
老郑早早地说今天要默写课文,让我们好好地做准备。
老郑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恰好是我们文学社的指导老师,刚四十出头,戴着眼镜,一米七,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却有些许的肥胖,同学们时常打趣,说他肚子都垂到了腰带外边。
我对他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记得老郑刚来我们社团当指导老师的时候,恰好就是校长说要“大力扶持学生社团”的时候。文学是个小众团体,一向不被重视,学校每年给予文学社的活动资金也是最少的。历届文学社社长为了资金这个问题想破了头颅。除了正常的活动开支,还要运转社刊和社报,排版印刷这事一直是资金的大头,活动经费完全就是杯水车薪。这两年的社刊全仰仗我们拼命去拉到的赞助商,还有已经毕业的学姐学长们。
没有资源,没有平台,没有资金,这就是“大力扶持”的现状。
老郑一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他谈。
“郑老,我们真的很需要学校的支持,而且你也要相信我们的能力,如果我们能好好地运转社刊,是对学生们学习氛围的营造,也能让我们社团更受关注,让大家的能力,都有平台来最大化地发展。”
“肖凡啊,我知道你们的能力,学校的支持不是有活动经费吗?我知道你们难,但这两年还不是这么过来了”
“可就这么维持着是行不通的,我们需要资金去做更多更大胆的点子,喜欢文学的人越来越少,如果我们没有好好维护的能力,将来文学社会解散的。”
“当然会解散,世上哪有不解散的社团?”
“你……”
“我?”老郑笑着点了一支烟“我只是个当老师的,指导老师就只是个兼职,我只要干好我这一任就好了,社团解不解散那是下一任的事,你回去好好上课吧。”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从老郑口中会说出这种话,但也没有力气去发火了,浑身漫上来的仅仅是一阵无力感。
至此之后,我再也没去找过他,他也放任我去干。需要请假的时候,他总是毫不犹豫地给我批了。
因为要默写,预备铃响过之后教室里的人就已回来了七七八八了,可坐在我后桌的老戴却迟迟没有回来,这可是头一遭,要知道老戴向来规规矩矩,三年来可从没迟到过。虽有些担心,不过转念一想,谁没可能闹个肚子,指不定待会就回来了。
可上课铃已经响了好一会了,老戴还是没回来。
老郑坐不住了,把我叫了起来“肖凡,你去找找戴渝这个小兔崽子跑哪去了,上课时间乱跑,要是被领导逮到了我可是要扣钱的。”
老郑的话引起一阵哄笑,我却听得头皮发麻。
“找到了就赶紧给我回来,别想把默写逃了”
我应了一声,赶紧溜了出去,省得听老郑唠叨。
奇了怪了,老戴根本不在厕所里。
我试着打了打老戴的电话——学校规定是不许带手机的,抓到就是没收。可又因为济海一中是个全封闭学校,学生只有每周末才能回去,而家离得远的需要父母来接,或是应急,手机又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只要你用的时候小心一些,也是默许的。
不出意外,老戴关机了。给老戴打电话也只能是试试,他每次来学校都会把手机关掉,锁在柜子里,怕就怕用手机的时候被抓到。
他还能去哪呢?
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逛着,试着找找他可能会去的地方。老郑之所以叫我来找人,是因为我总是“公务”缠身,很多领导都认识我,所以我有恃无恐,不怕有人上来追问。
“你怎么也溜出来了?”
一阵幽幽的声音突然欺到了我耳边,有什么柔软东西蹭到了我的后颈,痒痒的,沉浸在思考中的我顺手抓了抓后颈,却是一缕冰凉的细丝落入手心,便不由自主地盘拨起来。突然后脑一阵生疼,莫名被弹了一个脑瓜崩。
回身看时,小小的脑袋缩了回去。
“若水,我求你了,别每次都这么吓我!”
“你是心里有鬼咯?不上课打算跑哪去啊。”
身后的女孩背起双手,看着狼狈的我,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今天的她穿着往常一样的制服,一头齐肩的短发清爽而富有朝气,在阳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她叫卞若水,是我们文学社的副社长,和我关系走得相当近,虽然在社团里也算是被称作学姐的人物,可她却连一点学姐样都没有,怎么都严肃不起来。若水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大家都说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对任何事都不太上心,可是一旦认真起来就极其专注,常常会主动帮我解决很多繁琐的工作。这倒让我省心不少。
“你被逮捕啦!鬼鬼祟祟的,想去哪里作案呀?给我老实交代!”若水右手虚比了一把手枪,戳在我的锁骨上,疼得我龇了龇牙。
“你别闹啦”我一把抓住若水使坏的手。我可真没时间跟她打闹,要是耽搁久了,还不得被老郑骂死,连忙道“是老戴!老戴逃了老郑的课,这会不知道跑哪去了,我被老郑使唤出来,这不正在找人嘛……”
“你先给我放手!!”听到这声娇呼,我这才注意到刚抓住的柔软一直没有放开,而若水的脸却早已经红透了,我赶紧撒手,一时间跟她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一会,若水才低声开口“你刚才说老戴?我没听错吧。”
“我也正头疼呢,他会去哪呢?对了,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我……”
若水听我反客为主,突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看到若水这个表情,我使坏地问道——
“你是心里有鬼咯?”
“你才有鬼!这是秘密!秘密!”若水跺跺脚,小脸气得通红“我忙着呢,才不管你,走啦!”说完,转身欲逃。
“看到老戴通知我一声啊~”我喊道
“知道啦~”清脆的嗓音远远飘去。
我心里窃笑了一下,却突然看到几个教师模样的人朝我盯来。
不好,好像喊得太大声了呀,我吐吐舌头,趁他们还没过来,赶紧溜了。
开始有风了,小池塘的水面渡起了一层涟漪,波光粼粼,甚是好看,一颗小树的枯枝耷拉着——真是个可怜的家伙,被塘上修建的小亭台挡住了阳光,枝条细碎,毫无生气,在绿油油的树荫边显得尤为落魄。我倒是很喜欢它这样慵懒的感觉,迟钝的枝芽无人催促,干燥的光线延展不开,可惜,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一时的感触,我们素不相识,也毫无默契。
我开始想到如果能带老戴常到这里逛逛,倒是转换心情的不错选择。对于我们来说,生活不过是单线程的任务,起床——吃饭——学习——睡觉,周而复始。我们不断排除着生活中的各种情绪,专注且刻苦。我们把三磷酸腺苷抛诸脑后,也把荷尔蒙压抑在自己的内心,但可期的未来是太过模糊的东西,以至于常常让我有种不真实感,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找借口来找一段时间一个人呆着,调节自己,我很能理解像苏枣那样,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静默地写诗,那并不是矫情与做作,而是一个人发泄感情的切实需求。
所以我无法想象我能像老戴那样。勤奋刻苦,踏踏实实,没有调剂,没有仪式,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就算是老戴,恐怕总有一天也会压抑到想要好好的发泄一次吧?我想,倘若真能在这个地方碰到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讲,兄弟这堂课咱一起逃了,我罩你,咱好好玩一会。
可是没有,老戴就像蒸发了一样,不在任何他可能去的地方。
“喵~”一群野猫突然窜到了我的跟前,我知道,它们是从学校的南墙偷偷溜进来的。南边是学校的老校舍,几十年前一场地震把南墙和宿舍楼全给震塌了,据说那次灾难还死了不少人,当局震怒,房屋的质量问题被严肃追责,数十位领导干部立即革职,又因人员变动,情况复杂,重建款迟迟没有拨下来,拆迁和重建的事就这么搁置着,一直到现在。而野猫们也是这里的常客,它们早已经摸清楚了学生们的脾性,路过的学子们常常会慷慨地投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小猫们的肚皮已经是圆鼓鼓的了。
“你们在这等一下哦~”我蹲下来摸了摸黑色那只的脑袋,环顾一圈,“我去买火腿给你们~”
说罢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往小卖部走去。
“给我一袋火腿,喂猫的那种。”
我很少喂猫,不过小卖部的阿姨倒是轻车熟路,她们知道,所谓的“喂猫那种”是这群小猫们最喜欢的口味,还贴心地提醒我,一只猫喂一根就足够了。我点头答应。
刚出来,阳光黯了些,风更大了,我拉拉衣领,突然有了有些许的寒意,沿着小路,穿过亭子,猫却不见了。
“哎?走了?”运气可真差,我这样想着。熟悉它们的都知道,它们可精明着呢,就像是知道你去买晚餐了一般,看你离开,也会乖乖呆在原地,不一会就能如愿以偿地吃到心仪的大餐。
没关系,下次再喂也一样。我没有多想,沿着向南的小路继续走。
拎着火腿,刚走了不到二十步,便远远地听到了猫叫声,不觉脚步轻快了起来。
好巧不巧,是她。
那根淡蓝色发带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苏枣专注地喂着这群小猫,轻薄的刘海随着微风晃着,不时遮住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细细的睫毛晶莹剔透,两片薄薄的嘴唇又微微地划起一丝弧度,即使身着普通的制服,那玲珑的身段也起伏有致,青色的短裙搭上打底袜,恰到好处地衬出修长的双腿,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给我的印象,总是呈现着模糊的色彩,透露着一种可能,又隐瞒着一丝细节,我突然意识到,真正的她绝对不像看上去那样漠然,她总是巧妙地隐藏着自己的真性情,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所动,她的故事,是我们这种局外人,永远也无法看清的。
我注意到了不知何时飘来淡淡的桂花香气,仿佛就氤在苏枣身上,又仿佛飘在遥远的彼端,一切都恍若时间定格。
苏枣起身,阳光断裂了一下,她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塑料包装,仿佛在说“没有啦”,我望着她就那么,慢慢地,细心地把包装袋拢到一起,然后系上。她又把诗集抱在身上,挥散了小猫,转头往琴房方向走去。
我收起了自己奇怪的心思,我还从没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像是睡醒时分那种朦朦胧胧的暧昧,抑或是写诗前那种脱然跳出的兴奋,我突然想再去见见苏枣。
我快步跟了上去。
我看到苏枣熟练地推开那扇玻璃门,走了进去。我就进得没有那么轻巧了,大门转轴坏了一块,每次打开都会有吱吱溜溜的轻响,如果不善借力,要打开它可是相当的困难。我突然想起印象中自己每一次推开这座沉重的大门都是相当的笨拙,总是推条小缝就钻了进去,想到如此辉煌的琴房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由得感觉好笑,可能大门不关的原因是这锁早已锈掉了吧,我拍了拍这厚重的弹簧锁。
“这玩意怕是质地不佳。”我喃喃道。
还没说完,大门却是“哐当”一声锁上了,只留我一人僵在原地。
完,待会又得打电话叫保安来开门了。
又回到了这空旷的大厅。和那一次见到苏枣的时候一样,这里没有任何变化。空旷、冷清,空气中弥漫着细碎的灰尘味道。今天她会去哪个教室呢?我虽然这么想着,但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仅仅是沿着一层静静地走着,擦肩而过的都是极富盛名的大师——莫扎特,巴赫,车尔尼,李斯特,古斯塔夫马勒,我望向他们,仿佛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可不禁又有些慨然,人生即使再伟大,也是个从出生迈入死亡的过程,我们也终将定格在某一个黑白画像上,世人也无法再品味到我们为何欢愉,我们为何愤怒,我们为何创作,我们为何消亡。我真的是希望自己能不虚此行,以最释然的心态去迎接死亡。
不知不觉,我便已经走到了六楼,同样的房间倒是没了苏枣的身影,可那本翻开的诗集却还在琴盒上静静伫立着。
人呢?我不禁疑惑,却又对那本诗集感到了深深的好奇。
俗话说,创作就是将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人,毫无保留的解剖给别人看。的确如此,它是你意识最深层所迸发出的呐喊,它承载着所有,我一直深信,诗歌是有魔力的,它可以影响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一个人,你的创作就是你源自灵魂的剖析与进化。
于我而言,苏枣的诗,就是最具诱惑的一个。我迈开木讷的脚步,走了上去……她的诗,到底会透露着怎样的秘密?
看一眼吧!
我捧起诗集,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首「斑鸠先生」
「梦到点了,别妄想对虚无报丧,
斑鸠先生也死去了
我们谁都一样,空无所系
毫无立场
如果你也立于枝头,
你也可以嘲笑这样幼稚的事
一百个人路过
却没有一个
看过彼此
斑鸠先生说过
所有人都心事滚动,
只是尚缺一把尖刀
划破喉咙。」
我刚读完一首,便不敢再往下翻了,刚拿起苏枣的诗集时就有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人拎着背脊,窥视心脏一般,我突然想起了上一次临别时候的那句玩笑——“你也可以叫我……斑鸠先生。”
“直接把我写死掉了啊,有点过分”我轻轻揶揄了一下,把诗集放回原处。总的来说,立意倒是不错,只是感情基调略显压抑,可以说是非常不照顾读者的写法了——继而我又想到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人诗集,我能看到也是属于“偷渡”行为,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头论足,便摇了摇头,就此作罢。
等等,苏枣呢?那形影不离的诗集就这么丢这了?
我起身沿着六楼逛了一圈,却根本没有发现苏枣的身影,看来这诗集确实是她忘在这的,对苏枣这样的人来说,诗集要是丢了还不得着急死?想到这,我顺势抱上了诗集,下次有机会再还给她好了。
走到一楼,看到紧锁的大门,我才发现了不对劲……我明明亲眼看到苏枣走进琴房,我也随后就跟了去,其间还因为自己的失误把自己给锁在里面,可是我走完了整栋楼,只看到了她的诗集,却并没有看到她本人。
“我遗漏了?”要知道,琴房可是只有一个楼梯的啊?即使再怎么心不在焉,遗漏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蒸发了吧?
我很是不解,但我的双腿却开始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目光不停的在隔间之间游动,世界名家的挂画飞快的在我眼前晃过,走廊里的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窗外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了下来,我估摸着最后一节课也已经快要接近尾声,我便再一次返回了一楼的大厅——顺着房间和楼层已经来来回回搜寻了整整两遍,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可我却依然冷汗直冒,因为我非常确定,现在,整栋琴房就只有我一个人!
苏枣,的的确确就这么不见了。
我仿佛整个人都丧失了一半的思考能力,浑浑噩噩地皱着眉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不好,再不回去老郑要宰人啦”
“终于出来了啊。”好不容易上学校的官网查到了保安大叔的电话,可是等我出来的时候却已经下课好一会了。以老郑的脾气,恐怕这次少不了要挨一顿训了。我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回去的路上倒是懒散了许多。
今天是周五,正值放学回家,享受周末的时间。虽然下课已经好一会了,但校园里喧闹的人群却依然还未散去,有回寝室收拾行李的,也有留在教室做卫生的,虽然人不多,但总觉得今天特别的吵嚷。
到了班上,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就只剩下三个值日的男生,在最后一排打闹着,出乎意料的是老郑居然不在,这也算是逃过一劫了吧?我想。至于会不会秋后算账?管它那么多,我只要过好我的周末就行了。收好书和作业,我把书包往肩上一挎,突然听见后面的家伙仿佛在谈些什么。
“真的是老戴,他就那么自杀了啊”“老戴?怎么可能啊?”“别不信,刚才老郑都被满脸黑线的领导给叫走了,这回还真是大事!”
“你们开玩笑也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我几个健步冲到他们跟前,气愤地把书包一掷,“咚”地一声撞在了面前的桌上,我揪住了其中一人的领子,吼道“你给我说清楚!”
“肖凡,你他妈【哔——】吧?老戴就是死了!自杀了!尸体就在刚才被发现的!大家都清楚,我他妈哪点说的不对了??嗯???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老戴……真死了?"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自杀??”这就是老戴的选择吗?
我有些哽咽,捡起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没走几步,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开。
突然,手机响了,我低头一看,是曾友成。
“肖凡,我觉得老戴死得……有问题!”
“怎么回事?”我问道“你在哪?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戴是吕辉发现的,当时他刚从学生会开完会,路过宿舍西边的桂花树林,老戴就死在那……吕辉一跟我说我就赶紧过去了……趁学校处理尸体之前……我拍了一张这样的照片……实在太奇怪了,正常人谁会这样自杀?”
正说着,我收到了老曾从QQ上给我发来的图片。
——老戴身披桂花毯,静默地倒在地上,脖子两端各用尖刀划出两道暗色的血纹。
我后背发寒——这模样……说不出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