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是这样开始的。
午夜,我站在某个泥泞的石板小路上,昏暗的路灯显得尤为孱弱。从百米之外的芙蓉树丛望过去,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这里正在经受狂风的肆虐,豆大的雨珠蛮不讲理地坠下来,密集的枝桠被吹得东倒西歪。
噗噗噗,脚步声骤然响起,我循声转身,竟然看见我的舍友老戴在没命的狂奔。
他身形矮着,双臂拼命保持平衡,鞋带散了也浑然不知。
他裤腿上粘着的沙子在雨幕中已然变了颜色,看得出他刚从海滩上跑了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他,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反正看他的样子,着实被吓得不轻。
暴雨中,一阵奇怪的声音从远方传了过来,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细碎而嘈杂,恍若海潮低啸,又似有人在轻语呢喃。
慌不择路中,老戴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害怕得几乎要哭了,嘴里不停念道:“为什么找我?为什么找我??”
就在这时,雷电大作,电光闪耀中,整个海岸线都被点亮,整个天空不知不觉被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盖住,那阵遥不可及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像是某种鸟兽的呜咽,或是啼鸣。
老戴好像看见了我,朝我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来。
“老戴!”我奋力朝他喊了一声,可根本换不来回应,雨珠顺着我的刘海和眉毛,就那么淌下来,粘稠的视野变得更加模糊,我抹了一把脸,老戴转眼已经跑到了我面前不到五步的距离。
我刚想上前拉他,一股风声从我耳后呼啸而过——那成群黑影不是别的,正是斑鸠。
密密麻麻的斑鸠转瞬就将老戴给吞噬了,我心中大惊,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又是一阵雷声轰鸣,电光闪烁之间,黑压压的斑鸠整个消散了,只留下老戴面容扭曲,挺挺地竖在那,他眸子一沉,死死地盯着我。
“你给我去死!!!”
一声怒吼伴着沉闷的雷声,老戴像是离弦的箭向我射来,手中更是带起一道银白色的光,劈向我的脖颈。
我从床上猛然坐起来,身子吓得兀自发抖。
屋里风平浪静,没有暴雨,也没有野禽。晨光从窗户透进来,带来些许的暖意。
喘息未定,就听见肖璐在卧室外敲门:“哥,你还要睡到多久啊,赶紧起来吃饭了。”
“来了来了。”我有气无力地答道。
飞快地穿上衣服,尽可能地不去想噩梦里老戴的事,梦就是梦,不是真的。今天是老爹的生日,我应该高兴才是。
昨天老爸难得的回了家,这可是件罕事。他是刑侦工作的专家,干了二十余年,能力出众,在圈内也是颇有名望,好多重案都必须经他的手来处理,刚开始还能抽出时间回几次家,后来就索性在单位旁住下了。老妈是个教授,常年在国外学习、做科研工作,因此平日里就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生活。听老爸说他刚处理完手上的事,加上恰逢自己的生日,很久没看过我们兄妹俩,便硬生生挤出了一天假期,说什么也要回来一次。
“璐璐说你昨天放学又没有去接她,你小子一天到晚到底在忙什么?”刚下楼,就被老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爸,妹妹15岁了,也不小了,而且本来就懂事,你放心嘛,昨天我是真的有事。我也提前跟她打过招呼了,她和同学结伴回来的。”我连忙道。
瞟了一眼旁边咬着巨大烤薄饼的妹妹,精神的双马尾,黑色的蝴蝶结发卡点缀在刘海间,显得很是精致,她礼貌端庄地坐着,神情舒展——她是个从不挑食的家伙,也是一个十足的吃货,虽然青春期的孩子饭量一向很大,但像妹妹这样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璐璐今年读初三,在济海一中初中部。虽说是初中部,但却和我们校区隔了整整两条街,每每到周末,我都会骑车过去接她,一起回家。
“我当然小了,我还未成年呢。”妹妹吐槽道。
这场面,倒是似曾相识。
一次,我还在楼上写着作业,就被妹妹一通电话给叫了下去,让我帮她拿一下护垫。
“我给你放门口了啊”我隔门喊道。
“好嘞,谢谢啦”
厕所打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小脑袋。
“喂!”我吓了一跳,赶紧错开了视线。复杂的心绪交织了上来,好半天才组织起一句话。“……璐璐啊,你说你也这么大了不是吗,我们是不是该避一下嫌?”
“傻X”妹妹说得不卑不亢,调皮的眼睛滴滴溜溜转了一圈“我还小呢,想什么呢你。”
——我总是输在这样的小事上。
今天的早餐也是妹妹做的,虽然年纪轻轻,但厨艺的确是一流。
烤薄饼的味道超极棒,可我今天并没有狼吞虎咽的胃口。妹妹转过头,皱起眉头问:“哥,怎么了?早餐没弄好?”
我摇摇头,“不不不,没事,薄饼还是一如既往的棒。”
可我有些事还是瞒不过妹妹的眼睛。
“有心事?”她歪了歪头“是学校里的事?还是……?”
“昨天我舍友自杀了。”我突然开口,饭桌对面的老爸顿时皱了皱眉,我接着说道“很奇怪,我不觉得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死。”
“你的意思是?”老爸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询问道。
“爸,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在自杀的时候会给自己的脖子整整齐齐地划上四刀?还是脖子两边各两下。”
“行为艺术家?”
“可老戴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你觉得他在班里是一个怎样的人?”老爸饶有兴致地问道。
“老戴在班上实在不太起眼了,长相普通、身材中等、平日里沉默寡言,胆子也小,就坐在我后面……成绩也不太好,他爸爸离了婚,好像是一个人开了一家小吃店”我侧着头,尽力在头脑中勾勒出这个少年的轮廓“不过人挺善良的,有次街上有一个老婆婆晕倒了,还是他把人送去的医院……”
“他会不会是受了什么欺负,想不开?”妹妹放下了手中的薄饼,好奇地问道。
“应该也不太可能,记得有一次,他上课的时候打了个瞌睡,被路过的校长逮了个正着,被带到办公室站了一上午,课间有好事的跑过去看热闹,就听见办公室里的训斥声,具体说的什么也无从查证了,据说极其的难听。校长训完了班主任再训,还被要求写5000字的检讨,并罚站一天——仅仅是打了个瞌睡而已。而校长和训导主任是一丘之貉,虽然有些过分,但当时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老戴也不是第一个遭受到如此对待的人。要是这事搁在我们平常人身上,可能也会气得吃不下饭好几天,可老戴不一样,可能是他的家庭也曾经历过很大的变故吧,他骨子里有很多很坚韧的东西,第二天他也和平常一样地上课,冷静而节制。”
“这就有点意思了”老爸喝了口牛奶悠悠地讲了起来:“自杀这一个结果,是由一系列心理活动不断推进叠加造成的结果,其行为和心理是互为因果的,如果你能准确并充分的描绘一个人的心理画像、性格轮廓,就能推导出这个人的所有行为,当你对一个人有足够的了解,那么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你总能猜得七七八八,反之当一个人的心理和行为不能相互印证的时候,你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爹高深莫测地说着,勾起了我浓烈的好奇心,我竖起耳朵,安静地听他的解释。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马斯诺理论需求,其中说道,人类的需求可以分成逐层递进的五种: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情感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就像俗话说的,仓廪足而知礼节一样,是行为学的基本理论,其中实现自我理论是随着个体成长而逐步出现的最高层次的需求——我想成为怎样的人,几乎等同于理想,可是当现实矛盾让你难以获得满足的时候,往往会通过别的方式来试图去达到。你说的老戴,他性格内向,不善交流,没有特长成绩又差,又缺少父母的关爱,但人总希望获得肯定和被群体接纳,所以他会在被群体边缘化的同时,应激性地抗拒和外界接触,这只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可笑,但是打瞌睡被抓这种事并不能使一个学生产生轻生的念头并付诸实践,如果仅仅是因为现实中的恶言恶语就使其产生自毁的行为,这并不符合他的心理画像,但是,如果出现了一些能满足他这种情感需求,自我实现需求的人或者事,就能使他产生挣脱枷锁的想法,从而让一个人的行为发生变化,但你也知道,爬得越高,心理期望就越大,如果摔下来,就会使整个人崩溃。除此之外,如果没人能亲眼目睹他的死亡,我们甚至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这就需要一些痕迹鉴定一系列的侦破手段,或者一些物证来佐证了。”
“明白了,谢谢老爹”
听了老爸的一席话,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没错,老戴的死不能像我们这样简单的揣测,而需要更深的线索,不出意外的话,等到上学的时候我想清点一下老戴遗留下的物件,顺便再和最先发现老戴尸体的吕辉和老曾聊聊,看看能从中得到些什么线索。
“哥,下午陪我去买东西。”妹妹吃完早餐,突然开口。
“哎?突然想买东西了?你不和朋友一起去吗?”
妹妹凑到我耳边,悄悄说道“咱去给老爸买蛋糕啦。”
“啊行”我居然差点忘了这事。
“哦?要出去玩啊?差不差资金?”老爸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和妹妹相视一笑“不用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你来挑吧”我看着一大本花花绿绿的蛋糕册子,不免感到头疼。果然,在挑东西方面还是女孩子比较擅长。
“嗯……这种太粉了,倒是适合女孩子,这个酱色的看起来奶油太多,你们两个肯定一下就吃腻了……像这种水果的倒是好,不过嘛摆盘有些不尽人意……”璐璐仔细挑选着,思考中的她小鼻子轻皱,看起来煞是可爱“好啦,就它了。”
倒是出乎意料的果断。
“麻烦老板啦,我们待会再来取。”
跟老板道谢后,牵着妹妹走出了大门,没错,我还有别的地方想去——
落比咖啡厅装修了。落比咖啡位于嘉华商场的的三楼,这家店开得很早,所以装修很破,咖啡也很便宜,这对我们这样的学生来说相当的受欢迎,还真别说,店里的莎拉比一些高档咖啡厅的菜好吃多了,老板是个和蔼的人,手艺也不错,不光有很多种类的咖啡,还提供了很多桌游和书刊,因此这也成为了我和小伙伴们聚会的圣地。
虽然生意也很不错,但嘉华商场的咖啡店可并不止这一家,日益强烈的竞争压力,加上日渐损失的客源,老板不得不花重金好好装潢一番。
上个星期听说它刚装修结束,这倒勾起了我的兴趣,无论如何也想再去看一看。
“咖啡厅?”妹妹挑了挑眉“和自己泡的有什么区别吗?”
“哈,这我不大喝得出来”我会心一笑,“不过,这家店的小吃超棒哦,强烈给你推荐。”
“哥哥买单?”
“哈哈,当然。”
嘉华街恰好身处大城市的心脏,我们又是心脏中翻腾奔流的一滴,一到周末,人群就摩肩接踵地涌进来,我不太喜欢城市里纸醉金迷的烟火气,可总会被无关痛痒的事所维系起来。
沿着自动扶梯,我带着妹妹上到了二楼。
“哟,肖凡,和女朋友来逛街啊?”
我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家伙,一米八左右,穿着一件紧身背心,外套披在肩上,黑色短裤,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好像曾经是白色,他长得十分壮实,肌肉一块一块地凸出来,我瞥了瞥,好像刚从二楼的健身房出来。
这个人叫刘杰,和自己倒是打过几次照面。
他是篮球社的社长,但我清楚,他就是小混混一个,脾气挺暴的,逃课吸烟,还经常跟外校的人打架,他爸爸在部队上,妈妈是教导主任,可平时也管不住他,他好像也是老郑的侄子——我在老郑的办公室里听到的,虽然平时挺爱闯祸,碍于这几层关系,倒也过得安稳。
他性格顽劣,轻浮,做作,爱面子。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篮球打得的确厉害,他这三年来谈了十几个女朋友,玩弄了不少人的感情。
听说他最近有所收敛,并非是因为良心发现。前段时间他和女朋友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他借女孩的钱买了双新款球鞋,却绝口不提还钱的事,女孩不堪欺凌,要和他分手,他面子上过不去了,当天就找了几个人,堵在了她们班门口,大打了一顿,据说班上人说他下手特别狠,好几个男生上去都没拦住,最后脸都给别人打破了。女孩的家长闹到学校,校方各种亡羊补牢息事宁人,才把这件事给平息了下去,他也因此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分,好像还被他妈狠狠说教了一番,这才稍微有些收敛。
虽然认识,可我实在是不想和他有所交集。
“她是我妹妹”我简短地解释道“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啊。”
“就你这样子还来买东西”看我语气不温不火,他好似热脸贴了冷屁股一般,声音逐渐压了下去,鼻子里哼出一阵不悦,抬手指了指商场这面的奢侈品店“你买得起吗?”
“我们有什么区别,你不也穿着破破烂烂的运动鞋吗?”我反唇相讥,拉着肖璐的手就要离开。
“你他妈的。”
刘杰抓住我的肩膀,硬生生地把我掰过身来,我看到他脸色通红,咬牙切齿,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硕大的黑影就糊到了我的脸上,“啊!”妹妹开始尖叫,我听到人群开始喧哗起来。我眼冒金星,鼻腔里一股温热“噗”地一下就淌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头发就又被一股大力揪起,下盘顿时失去了平衡,再也无法站稳。
“咚”巨大的响声伴着疼痛狠狠地锤入了我的脑海。撞到了墙?栏杆?还是花台?我无暇考虑,耳朵仿佛听不到了声音,只有滴滴滴滴的耳鸣声,我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我好似感觉不到了疼痛,胸膛被一股愤怒充满。被扯着头发的我以这种鞠躬的姿势胡乱地向上挥拳还击——随便打中什么也好,什么都好。我这样想,也确实碰到了一些柔软的组织,刘杰吃痛叫了一声,我仿佛打中了他的鼻子,就这么顿了一下子,他开始伸腿往我怀里踹,一下一下往我腹部最深处顶,“破鞋,破鞋”他每踢一下就要这么怒吼一声,仿佛要将我踩透一般,转眼就踢了六七脚。
——疼得不行,喉咙只能发出呜呜声、干呕声,我一时脱了力,倒在了地上,他这才作罢,朝我脸上吐了口唾沫,转身欲走。
“你给我站住”我听见肖璐这样喊。
“滚远点”雄浑的声音带着不屑。
余光里,妹妹咬着牙冲了上去。
别!我想这么喊,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看着缠上去的肖璐,刘杰不耐烦地往她肩上一推,肖璐便“咚”的一声坐倒在地,愣了一下,“哇”地哭了起来。我的视野变得越发模糊,隐约看到保安好像终于是急冲冲地赶到,将刘杰给拦住了。
“你走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嗯??你就这么照顾妹妹的?”老爸开着车,指尖夹着半截香烟,头也不回地对后排的我吼到。我却一声都不敢吭。
处理完伤口,再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即使缠了纱布,额头上的痛楚还是让我直打了几个哆嗦。
“我一直跟你说,我们不要惹事,但也不要怕事,你小子倒好,自己喜欢惹事这就算了,关键是惹了事你还打不过,真是给老子丢人。”
“是他先动的手啊。”我嘴角抽搐。
“打不过你也不知道忍一忍?挨口唾沫再怎么也没有你现在这幅模样丢人吧?”
“爸……”我苦笑道,还是闭上了嘴。
“老爸,再回一下嘉华街吧。”一言不发的妹妹突然开口了。
“怎么了?”
“蛋糕……蛋糕还没拿……”
“唉,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啊。”老爹深深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把车子掉了个头。